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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常识 郑振铎 4005 字 3个月前

中国文艺作品大都为古奥渊雅的,专供所谓“士”的一阶级所阅读的。如唐人传奇的一类小说,其高深的文辞,也非一般民众所能享受。然民间也并非没有什么文艺作品;他们也自有他们的小说,也自有他们的相传的故事。这些文字几乎全部泯灭,为我们所不能见到。直至于最近的数十年来,才陆续地发现了好些用白话写的流传民间的小说。最古的是清光绪中,敦煌石室里发现的唐五代人的抄本小说数种;其中如《目连入地狱故事》等现藏于京师图书馆,如《唐太宗入冥记》《秋胡小说》等现藏于伦敦博物馆。其后有《梁公九谏》,叙狄仁杰谏武后事,为宋人所作,见于《士礼居丛书》中,又有《大宋宣和遗事》亦在于同书中。近来又有《京本通俗小说》《新编五代史平话》《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诗话》等3种陆续刊出。最古的白话小说,现在所能得到的已尽于此了。

宋代盛时,民间游乐之事甚多,其中有“说话”,业此的人名之为“说话人”,大约如今之说书。南渡以后,“说话”之业仍不衰。吴自牧在《梦粱录》上(卷二十)说:

说话者,谓之舌辩,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

且“小说”者,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扑刀扦棒发迹变态之事……谈论古今,如水之流。

“谈经”者,谓演说佛书。

“说参讲”者,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

……

又有“说浑经”者……

“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之传,兴废战争之事。

“合生”,与起今随今相似,各占一事也。

此种说话,也有底本,谓之“话本”。今所传的《五代史平话》即“讲史书”的话本,《京本通俗小说》即“小说”的话本。此二类对于后来的影响都极大,如《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等,都是继《五代史平话》之后的;如今所知的明人的《醒世恒言》《醉醒石》《今古奇观》等,都是继《京本通俗小说》之后的。

《五代史平话》凡《梁史》2卷,《唐史》2卷,《晋史》2卷,《汉史》2卷,《周史》2卷,共10卷。今所传者已有残缺。《梁史》仅余上卷。《晋史》上卷缺首页。《汉史》亦缺下卷。其体裁,每卷各以一诗起,后入正文,再以一诗结。《梁史》之首,先叙荒古以来兴亡之事,然后才入正文。后来的“讲史”(“演义”)也都是模仿这种体裁的:

诗曰:

龙争虎战几春秋,五代梁唐晋汉周。

兴废风灯明灭里,易君变国若传邮。

粤自鸿荒既判,风气始开,伏羲画八卦而文籍生,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作十三卦以前民用,便有个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做着那弓箭,威服乖争。那时诸侯皆已顺从,独蚩尤共着炎帝,侵暴诸侯,不服王化。黄帝乃帅诸侯,兴兵动众,驱着那?貅貔罴熊虎猛兽做先锋,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与蚩尤战于涿鹿之地。斗经三合,不见输赢。有那老的名做风后,乃握机制胜,做着阵图来献黄帝。黄帝乃依阵布军,遂杀死炎帝,活捉蚩尤,万国平定。这黄帝做着个厮杀的头脑,教天下后世习用干戈。此后虞舜征伐三苗,在两阶田地里舞着干羽。过了七十个日头,有苗归服。如汤伐桀,武王伐纣,皆是以臣弑君,篡夺一了夏殷的天下。汤武不合做了这个样子……

下面历叙自周至唐的兴亡,然后才叙到唐末大乱,黄巢、朱温的历史而入了正文。这部《五代史平话》的叙述,于历史上大事,固然都有叙及,而于个人的生平以及逸闻传说叙得尤为详尽,且对于琐事多着力渲染,这是它远于正式的史书而成了“历史小说”的大原因。且举其中叙刘知远微时事一则为例:

一日是二月八日庆佛生辰时分,刘知远出去将钱雇倩针笔匠文身:左手刺个仙女,右手刺一条抢宝青龙,背脊上刺一个笑天夜叉,归家去激恼义父慕容三郎,将刘知远赶出门去。在后阿苏思忆孩儿,终日凄惶,泪不曾干,真是: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慕容三郎见他浑家终日价凄惶无奈,未免使人去寻得知远回归。那时知远年登十五了。义父一日将钱三十贯令知远将去汾州城里纳粮……担取这钱奔前去。才经半日,又撞见有六个秀才在那灌口二郎庙下赌博。刘知远又挨身去厮共博钱。不多时间被那六个秀才一齐赢了。刘知远输了三十贯钱,身畔赤条条地正似乌鸦中弹,游鱼失波,思量纳税无钱,归家不得,无计奈何。

以后便叙他被李长者所收留。妻以其女三娘。后来李长者死,知远为两舅所不容,出去投军。三娘生一子,哥哥又想害他。她便将孩子送与知远。这孩子长大,闻知母亲在孟石村河头担水辛苦,便请知远去救她。上一章所叙的《刘知远》(《白兔记》)一剧的内容,大约即是依据于此的,只是添了一只白兔出来。

《京本通俗小说》不知原有多少卷。今本也是残缺的,只存卷十至卷十六的七卷;每卷各有小说一篇,其名为《碾玉观音》《菩萨蛮》《西山一窟鬼》《志诚张主管》《拗相公》《错斩崔宁》及《冯玉梅团圆》。它们的体裁与《今古奇观》大概相同,每篇之首,往往先说些闲话,或叙一二段可与正文相映照的故事(或相类的,或相反的),然后才入正文。

《碾玉观音》一篇欲叙秀秀养娘入咸安郡王府,便先叙咸安郡王的游春,欲叙成安郡王的游春,便先举春词至十余首之多,这是后来的模拟作品所不常有的。现在举《冯玉梅团圆》的前数段,以为这种作品的一个例子。

冯玉梅团圆

帘卷水西楼,一曲新腔唱打油。宿雨眠云年少梦,休讴,且尽生前酒一瓯。明日又登舟,却指今宵是旧游。同是他乡沦落客,休愁,月子弯弯照几州。

这首词末句,乃是借用吴歌成语。吴歌云:“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此歌出自我宋建炎年间,述民间离乱之苦。只为宣和失政,奸佞专权;延至靖康,金虏凌城,掳了徽钦二帝北去;康王泥马渡江,弃了汴京,偏安一隅,改元建炎。其时东京一路百姓,惧怕鞑虏,都跟随车驾南渡,又被虏骑追赶,兵火之际,东逃西躲,不知折散了几多骨肉!往往父子夫妻,终身不复相见。其中又有几个散而复合的,民间把作新闻传说。正是:

剑气分还合,荷珠碎复圆。

万般皆是命,半点尽由天。

话说陈州有一人姓徐名信,自小学得一身好武艺。娶妻崔氏,颇有容色,家道丰裕,夫妻二人正好过活。却被金兵入寇,二帝北迁,徐信共崔氏商议,此地安身不牢,收拾细软家财,打做两个包裹,夫妻各背了一个,随着众百姓晓夜奔走。行至虞城,只听得背后喊声震天,只道鞑虏追来,却原来是南朝杀败的溃兵。只因武备久弛,军无纪律。教他杀贼,一个个胆寒心骇,不战自走;及至遇着平民,抢虏财帛子女,一般会耀武扬威。徐信虽然有三分本事,那溃兵如山而至,寡不敌众,舍命奔走,但闻四野号哭之声,回头不见了崔氏。乱军中无处寻觅,只得前行。行了数日,叹了口气,没奈何只索罢了。……谁知今日一双两对,恰恰相逢,真个天缘凑巧!彼此各认旧日夫妻,相抱而哭。当下徐信遂与刘俊卿八拜为交,置酒相待。至晚将妻子兑转,各还其旧。从此通家往来不绝。有诗为证:

夫换妻来妻换夫,这场交易好糊涂。

相逢总是天公巧,一笑灯前认故我。

此段话题做“交互姻缘”,乃建炎三年建康城中故事。

同时又有一事,叫做“双镜重圆”,说来虽没有十分奇巧,论起夫义妇节,有关风化,到还胜似几倍,正是:

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

话说高宗建炎四年,关西一位官长,姓冯,名忠翊,职授福州盐税。此时七闽之地,尚然全盛。忠翊带领家眷赴任——一来凭山负海,东南都会富庶之邦;二来中原多事,可以避难。——于本年起程,到次年春间打从建州经过。《舆地志》说建州碧水丹山,为东闽之胜地。今日合着了古语两句:

洛阳三月花如锦,偏我来时不遇春。

自古“兵荒”二字相连,金虏渡河,两浙都被残破;闽地不遭兵火,也就见个荒年。此乃天数。话中单说建州饥荒,斗米千钱,民不聊生。却为国家正值用兵之际,粮饷要紧,官府只顾催征上供,顾不得民穷财尽。常言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百姓既没有钱粮交纳,又被官府鞭笞逼勒,禁受不过,三三两两逃入山间,相聚为盗。蛇无头而不行,就有个草头天子出来。此人姓范,名汝为,仗义执言,救民水火。群盗从之如流,啸聚至十余万,无非是:

风高放火,月黑杀人。无粮同饿,得肉均分。

……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及《大宋宣和遗事》二书,其体裁与“讲史”“小说”的话本又不同,“近讲史而非口谈,似小说而无捏合”,且《取经诗话》全书分17章,更与“小说”之体例不合。鲁迅君作《中国小说史略》,因别名之为“拟话本”,以它们为受话本的影响的作品。

《三藏取经诗话》亦名《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旧本在日本,后为罗振玉君借来影印。其所以称为“诗话”者,以其每章必有“诗”。原本缺第一章,自第二章遇“猴行者”以后俱全。后来的“西游”故事,大约是本于此而加以许多增饰改造的;现在举此书中最可注意的数章如下,我们取来与吴承恩的《西游记》对读一过,便可觉得“西游”故事蜕化的痕迹,且可使我们生出许多的趣味来:

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

僧行六人,当日起行,法师语曰:“今往西天,程途百万,各人谨慎。”小师应诺。行经一国以来,偶于一日午时,见一白衣秀才从正东而来,便揖和尚:“万福!万福!和尚今往何处?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经否?”法师合掌曰:“贫僧奉敕,为东土众生未有佛教,是取经也。”秀才曰:“和尚生前两回去取经,中路遭难;此回若去,千死万死。”法师云:“你如何得知?”秀才曰:“我不是别人,我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我今来助和尚取经。此去百万程途,经过三十六国,多有祸难之处。”法师应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缘。东土众生,获大利益。”当便改呼为猴行者。僧行七人,次日同行,左右伏事。猴行者乃留诗曰:

百万程途向那边,今来佐助大师前。

一心祝愿逢真教,同往西天鸡足山。

三藏法师答诗曰:

此日前生有宿缘,今朝果遇大明贤。

前途若到妖魔处,望显神通镇佛前。

入大梵天王宫第三

法师行程汤水之次,问猴行者曰:“汝年几岁?”行者答曰:“九度见黄河清。”法师不觉失笑,大生怪疑。遂曰:“汝年尚少,何得妄语?”行者曰:“我年纪小,历过世代万千,知得法师前生两回去西天取经,途中遇害。法师曾知两回死处无?”师曰:“不知。”行者曰:“和尚盖缘当日佛法未全,道缘未满,致见如此。”法师曰:“汝若是九度见黄河清,曾知天上地府事否?”行者答曰:“有何不知。”法师问曰:“天上今日有甚事?”行者曰:“今日北方毗沙门大梵天王水晶宫设斋。”法师曰:“借汝威光,同往赴斋否?”行者教令僧行闭目;行者作法。良久之间,才始开眼,僧行七人,都在北方大梵天王宫了。且见香花千座,斋果万种,鼓乐嘹亮,木鱼高挂;五百罗汉,眉垂口伴,都会宫中,诸佛演法。偶然一阵凡人气,大梵天王问曰:“今日因何有凡人俗气?”尊者答曰:“今日下界大唐国内有僧玄奘僧行七人赴水晶斋,是故有俗人气。”当时天王与罗汉曰:“此人三生出世,佛教俱全。”便请下界法师玄奘升座讲经。请上水晶座,法师上之不得。罗汉曰:“凡俗肉身,上之不得。请上沉香座。”一上便得。罗汉问曰:“今日谢师入宫。师善讲经否?”玄奘曰:“是经讲得,无经不讲。”罗汉曰:“会讲《法华经》?”玄奘:“此是小事。”当时五百尊者、大梵王,一千余人,咸集听经。玄奘一气讲说,如瓶注水,大开玄妙。众皆称赞不可思议。斋罢辞行,罗汉曰:“师曾两回往西天取经,为佛法未全,常被深沙神作孽,损害性命。今日幸赴此宫,可近前告知天王,乞示佛法前去。……得多难。”法师与猴行者,近前咨告请法。天王赐得“隐形帽”一事,“金环锡杖”一条,“钵盂”一只,三件齐全。领讫,法师告谢已了;回头问猴行者曰:“如何下得人间?”行者曰:“未言下地,法师且更咨问天王,前程有魔难处,如何救用?”法师再近前告问。天王曰:“有难之处,遥指天宫大叫一声,当有救用。”法师领旨,遂乃拜辞。猴行者与师同辞五百罗汉,合会真人。是时尊者一时送出,咸愿法师取经早回。尊者合掌颂曰:

水晶斋罢早回还,展臂从风去不难。

要识弟兄生五百,昔曾行脚到人间。

法师诗曰:

东土众生少佛因,一心迎请不逡巡。

天宫授赐三般法,前路摧魔作善珍。

过长坑大蛇岭处第六

行次至火类坳白虎精。前去遇一大坑,四门陡黑,雷声喊喊,进步不得。法师当把“金环杖”遥指天宫,大叫:“天王救难!”忽然杖上起五里毫光,射破长坑,须臾便过。次入大蛇岭,目见大蛇如龙,亦无伤人之性。又过火类坳,坳下下望,见坳上有一具枯骨,长四寸余里。法师问猴行者曰:“山头白色枯骨一具如雪?”猴行者曰:“此是明皇太子换骨之处。”法师闻语,合掌顶礼而行。又忽遇一道野火达天,大生烟焰,行去不得。遂将“钵盂”一照,叫天王一声,当下火灭,七人便过此坳。欲……一半,猴行者曰:“我师曾知此岭有白虎精否?常作妖魅妖怪,以至吃人。”师曰:“不知。”良久只见岭后愁云惨雾,细雨交霏;云雾之中,有一白衣妇人,身挂白罗衣,腰系白裙,手把白牡丹一朵,面似白莲,十指如玉。睹此妖姿,遂生疑悟。猴行者曰:“我师不用前去,定是妖精。待我向前问她姓字。”猴行者一见,高声便喝:“汝是何方妖怪,甚相精灵?久为妖魅,何不速归洞府?若是妖精,急便隐藏形迹;若是人间闺阁,立便通信道名。更若踌躇不言,杵灭微尘粉碎!”白衣妇人见行者语言正恶,徐步向前,微微含笑,问师僧一行,往之何处。猴行者曰:“不要问我行途。

只为东土众生。想汝是火类坳头白虎精,必定是也!”妇人闻言,张口大叫一声,忽然面皮裂皱,露爪张牙,摆尾摇头,身长丈五。定醒之中,满山都是白虎……猴行者将“金环杖”变作一个夜叉,头点天,脚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蓝靛青,发似硃砂,口吐百丈火光。当时白虎精吼哮近前相敌,被猴行者战退。半时,遂问虎精甘伏未伏。虎精曰:“未伏!”猴行者曰:“汝若未伏,看你肚中有一个老猕猴!”虎精闻说,当下未伏。一叫猕猴,猕猴在白虎精肚内应。遂教虎开口,吐出一个猕猴,顿在面前,身长丈二,两眼火光。白虎精又云:“我未伏!”猴行者曰:“汝肚内更有一个!”再行开口,又吐出一个,顿在面前。白虎精又曰:“未伏!”猴行者曰:“你肚中无千无万个老猕猴,今日吐至来日,今月吐至来月,今年吐至来年,今生吐至来生,也不尽。”白虎精闻语,心生忿怒。被猴行者化一团大石,在肚内渐渐会大。教虎精吐出,开口吐之不得;只见肚皮裂破,七孔流血。喝起夜叉,浑门大杀,虎精大小,粉骨尘碎,绝灭除踪。僧行收法,歇息一时,欲进前程,乃留诗曰:

火类坳头白虎精,浑群除灭永安宁。

此时行者神通显,保全僧行过大坑。

经过女人国处第十

僧行前去,沐浴殷勤,店舍稀疏,荒郊止宿,虽有虎狼禽兽,见人全不伤残。次入一国,都无一人,只见荒屋漏落,园篱破碎。前行渐有数人耕田,布种五谷。法师曰:“此中似有州县,又少人民,且得见三五农夫之面。”耕夫一见,个个眉开。法师乃成诗曰:

荒州荒县无人住,僧行朝朝宿野盘。

今日农夫逢见面,师僧方得少开颜。

猴行者诗曰:

休言荒国无人住,荒县荒州谁去耕。

人力种田师不识,此君住处是西城。

早来此地权耕作,夜宿天宫歇洞庭。

举步登途休眷恋,免烦东土望回程。

举步如飞,前遇一溪,洪水茫茫。法师烦恼。猴行者曰:“但请前行,自有方便。”行者大叫天王一声,溪水断流,洪浪干绝,师行过了,合掌擎拳。此是宿缘,天宫助力。次行又过一荒州,行数十里,憩歇一村。法师曰:“前者都无人烟,不知是何处所?”行者曰:“前去借问,休劳叹息。”又行百里之外,见有一国,人烟齐楚,买卖骈阗。入到国内,见门上一牌云:“女人之国。”僧行遂谒见女皇。女王问曰:“和尚因何到此国?”法师答言:“奉唐帝敕命,为东土众生往西天取经作大福田。”女王合掌,遂设斋供。僧行赴斋,都吃不得。女王曰:“何不吃斋?”僧行起身唱喏曰:“蒙王赐斋,盖为砂多,不通吃食。”女王曰:“启和尚知悉:此国之中,全无五谷。只是东土佛寺人家,及国内设斋之时出生,尽于地上等处收得,所以砂多。和尚回归东土之日,望垂方便!”法师起身,乃留诗曰:

女王专意设清斋,盖为砂多不纳怀。

竺国取经归到日,教令东土置生台。

女王见诗,遂诏法师一行入内宫看尝。僧行入内,见香花满座,七宝层层,两行尽是女人,年方二八,美貌轻盈,星眼柳眉,朱唇榴齿,桃脸蝉发,衣服光鲜,语话柔和,世间无此。一见僧行入来。满面含笑,低眉促黛,近前相揖:“起咨和尚,此是女人之国,都无丈夫。今日得睹僧行一来,奉为此中起造寺院,请师七人。就此住持。且缘合国女人,早起晚来,入寺烧香,闻经听法,种植善根;又且得见丈夫,夙世因缘,不知和尚意旨如何?”法师曰:“我为东土众生,又怎得此中住院?”女王曰:“和尚师兄岂不闻古人说:‘人过一生,不过两世。’便只住此中,为我作个国王,也甚好一段风流事。”和尚再三不肯,遂乃辞行。两伴女人,泪珠流脸,眉黛愁生,乃相谓言:“此去何时再睹丈夫之面?”女王遂取夜明珠五颗,白马一疋,赠与和尚前去使用。僧行合掌称谢,乃留诗曰:

愿王存善好修持,幻化浮生得几时?

一念凡心如不悟,千生万劫落阿鼻。

休喏绿鬓桃红脸,莫恋轻盈与翠眉。

大限到来无处避,髑髅何处问因衣?

女王与女众,香花送师行出城,诗曰:

此中别是一家仙,送汝前程往竺天。

要识女王姓名字,便是文殊及普贤。

《大宋宣和遗事》分4集,叙宋徽宗、钦宗及高宗三代,即宋南渡前后的事。全书有的是文言,有的是白话,有时又发议论,显系杂合好几部书而成此一书的。卷首以诗起,接着叙历代的兴亡,然后才入正文,与“讲史”的体裁正同。“水浒”故事也最初见于此书的元集及亨集。先叙朱勔运花石纲时,分差杨志、李进义、林冲、王雄、花荣、柴进、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12人为指使,前往太湖等处押人夫搬运花石。那12人结义为兄弟,誓有灾厄,各相救援。后来10人俱回,独有杨志在颍州等候孙立不来,因值雪天,旅途贫困,将一口宝刀出市货卖,遇恶少后生相争,被杨志手起刀落杀死了,因此押配卫州军城。孙立在中途遇见了,便连夜进京报与李进义等知道。兄弟11人因杀了防守军人,救得杨志,同去落草为寇。接着便叙晁盖、吴加亮、刘唐、秦明、阮进、阮通、阮小七、燕青等8人劫梁师宝送蔡京的礼物,因宋江私通消息,得不被捕而逃去;便邀约了杨志等12人,共20人结为兄弟,前往太行山梁山泊去为寇。一日,他们思念宋江相救恩义,差刘唐将带金钗一对去酬谢宋江。宋江将这金钗把与娼妓阎婆惜收了,不幸被她知得来历。一日,宋江回家省父病,途中遇着杜千、张岑、索超、董平4人要去落草,他便写信送这4人到梁山泊去投奔晁盖。当宋江的父亲病好,他便回县城,阎婆惜却已与吴伟打暖,更不睬理宋江。他大怒,便杀了阎婆惜、吴伟二人,然壁上写了四句诗而逃去。县官得知此事,率兵追赶,宋江走到九天玄女庙里躲藏。等到官兵已退,他出来拜谢玄女娘娘,却见香案上一声响亮。打一看时,有一卷文书在上。宋江才展开看了,认得是个天书,又写着36个姓名,末后一行字写道:“天书付天罡院三十六员猛将,使呼保义宋江为帅,广行忠义,殄灭奸邪。”他因此又帅了朱同、雷横,并李逵、戴宗、李海等9人直奔梁山泊。那时晁盖已死,大家便推宋江为首领(连晁盖共33人)。各人统率强人,略州劫县,放火杀人,攻夺淮阳京西河北三路24州80余县。政府遣呼延绰及已降海贼李横出师收捕宋江,屡战屡败,二人反投入宋江伙内了。那时又有僧人鲁智深来投,36人恰好数足。后来张叔夜出来招降宋江等36人,各受武功大夫告敕,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了。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一部伟大的《水浒传》的骨干,便树立于此。我们拿它与《水浒传》来细细比较,见出一般事实的蜕化与增大的痕迹,觉得很有趣味。在这书里叙徽宗、钦宗二帝被金人所掳后,在北方所过的困厄的生活,也写得异常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