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融洽说
1.不同的说法。上章论命题,最后谈到命题的证实或证明。证实或证明一命题就是要表示该命题是真的,可是在上章我们没有谈到真假。本书提到真假的地方当然非常之多,但是一直到现在我们没有提出一真假论。本书所要求于“真”的,前此已经说过,例如真是独立的,真只能发现,不能创作,真不能随事物底变而变。要求这些条件底满足,已经表示本书底真假说是属于某一种的。但是究竟如何说法,我们总得要提出讨论。同时照本书底看法,论知识就是论真,本章底讨论也是本书底结束。真假底说法非常之多,有好些我们根本不提出。我们所要提出的只有以下四种:(一)融洽说,(二)有效说,(三)一致说,(四)符合说。可是有两点我们得声明。头一点,本书底讨论不是考证式的讨论;究竟有没有人主张以下说法的融洽说或有效说或一致说,我们并不追究;也许主张融洽说的人底所谓融洽根本就不是以下所提出的,也许根本就没有主张以下所提出的说法的人。第二点,我们所以提出以下的说法,因为我们要容纳它们底一部分的意见。至于如何容纳法,以后会有比较详细的讨论。
2.融洽说。此说以真为综合的或经验上的融洽。所谓融洽颇不易说,我们也许可以用调和两字来代替融洽,但是这不见得有多大的益处。无论融洽或调和,总牵扯到不同的成分,并且这成分底数目不止是一命题一事实而已。所要求的调和或融洽是综合的调和或融洽,因为它是多数不同的成分底融洽。所谓融洽不但是牵扯到多数不同的成分,而且牵扯到成分底结构,使某X成分或者为其它的成分容纳进去或者为它拒绝出来。经验两字非常之麻烦,前此已经提到过好几次。在这里,我们利用经验两字来表示感觉者在他感觉中的综合。融洽总是经验上的融洽。经验可以简单,也可以很复杂,可以范围大,也可以范围小,在复杂而又范围大的经验中的融洽是一件事,在简单而范围又小的经验中的融洽又是一件事。以一时候所感觉到的融洽为标准是一件事,以另一时候所感觉到的融洽为标准又是一件事,这类的问题我们都不提到。现在只注意一点,我们的确有经验上融洽与否底问题。
3.申引下去的特点。以上只是融洽,融洽说不只是以上所说而已。申引下去它有许多特点。我们所注意的只是以下两点。一是融洽感要求完整,以融洽为真,真也要有完整感。究竟所谓完整应该如何说法颇为麻烦。也许所谓完整是以后所要捉到的思想底结构或图案底四通八达;果然如此,我们以后还会提到,不然我们以后不必再提。一是融洽要求全体,片面的真总是不够的。就这一方面着想,所谓真也有两点我们要注意,一即真假有程度问题。照此说法,对于好些命题我们也许可以说它们虽“真”,然而它们不十分真。这程度问题究竟如何说法也不必提到。一即真不是单独地真。所谓不是单独地真也不容易说。两相等的命题不单独地真,但是这种不单独地真不是融洽说所要求的。融洽说所要求的是全体的真,任何部分不十分真也不单独地真。这说法是本书所不能赞成的,以后会提到关于它们底批评。现在只提到这一类的意见而已。
4.彼此融洽的命题集团。以上所谈的真似乎不限制到命题。假如我们把所谓真硬引用到命题上去,也许我们可以说,真就是彼此融洽的全体的命题集团。此集团似乎是有机的集团。这就是说,部分似乎靠全体之为全体。就真假说,要合真才能分真。合真像一致,能分真又不是一致。就此集团底合真说,也许它就是大写的真,英文中的truth。在此合真底条件下,才有分真,就彼此分真的命题说,也许它是小写的真,或英文中的truth。我们不能把这集团限制到命题上,其所以本条把它限制到命题上去,无非是要看看引用到命题上去之后,融洽说是否合于命题底要求。从命题真假说,或从以真假为命题底真假说,融洽说总有不大对题的情形。本书既是论日常知识的书,所发生兴趣的所谓真假是命题底真假。融洽说底玄学趣味重,对于本书底主旨不免扞格不通。
B.有效说
1.与实验主义底关系。提到有效说,一想就想到实验主义。实验主义者底学说不一定一样,即有共同点,这共同点也不必就是以下所提出的有效说。虽然如此,有效说总是近乎实验主义者底主张。实验主义或类似的主义大致是以自我或人类为中心的,它似乎特别地注重生活,及生活中的要求和它们底满足。它注重尝试,注重试验。这试验不求之于离我或离人的实,而求之于相对于要求的有效或无效。实验主义或类似的思想似乎特别地注重修改现实。大致说来,富于修改现实的思想的人也是不容易狃于现实底凝固性的人。不狃于现实底凝固性的人,大致说来,会把世界看成活的。不但人是活的,世界也不是呆板的,所注重或所要求的真也不是呆板的无时间性的真,而是在时间上有效的真。从经验或主客合一的经验着想,有效是行得通。行得通免不了有阻力大或阻力小底问题。毫无阻力的行得通根本无所谓,有阻力的行得通是否只是有效颇是问题。
2.特别地注重用。有效说似乎特别地注重用。这一点也许是一些实验主义者所不赞成的。在明文的表示上,用也许不那么重要,可是在骨子里,用的确重要。所谓“用”当然是普遍的概念,可是,我们决不至于有普遍地有用的东西。没有对于任何要求都有用,也没有随时随地皆可用的东西。把真和用联系起来,真总得受用底影响。也许真的命题都有用,但是有用的不必都真。用相对于要求,真是不是也相对于要求?用不是随时随地底用,真是不是随时随地底真?重用就不重永恒,没有随地有用的东西,也没有永恒地真。如此,则真总是相对于时间的;一时有用,另一时不必有用;一时真的,另一时不必真。重用也免不了以人类为中心或以自我为中心;以这二者为中心,免不了特别地注重意志。把意志和真联系起来,真又和我们底意志相对待。顺于意志的信仰是不是真的呢?逆于意志的命题是不是假的呢?特别地注重意志也就免不了要注重选择。真假是不是相待于选择呢?这类的疑问也许有点对不起有效说,但是假如真和用联系起来,这类的问题会引起困难。
3.特别地注重预测。实验主义者特别地注重预测,有效说既与实验主义有那么密切关系,它和预测也有。持有效说的人大都富于修改现实的精神,不狃于现实底凝固性;可是,正在的或当前的现实无法修改;所能修改的是使当前的不至于在未来继续地现实。注重将来就注重对于将来的预测或假设。事实上没有多少人注重“这是桌子”这样的命题,它虽然有真假问题,然而我们不注重它底真假,也不容易发生理解它所谓真所谓假底问题。另一种情形虽寻常,然而问题就不一样。假如甲问乙要钱,乙说东厢房书桌底抽屉里有,甲听了这句话之后,直向东厢房飞奔而去。这就是说,甲根据这句话有所行动。事实上抽屉里果然有钱,甲没有白跑而乙所说的那句话有效;不然的话,那句话无效。乙说话的时候,钱不在甲底当前,他底行动要靠他对于那句话底信仰。对于将来有所行动,这行动底根据,就命题说,总是现在断定的命题,而这些命题对于将来有有效或无效问题。对于将来的相当长时期的趋势有所断定的命题,更免不了有此有效或无效问题,我们可以把这一方面的情形加以分析,所得到的思想也可以引用到“这是桌子”那样的命题上去。这简单的命题也可以说是行动底根据或经验底预测,它告诉我们说我们能够在“这”所指的那东西上面开饭、下棋、吃点心……等等;只要这些行动没有阻碍,或者这些经验能够继续下去,这命题有效或者它是真的。好些命题底真假的确可以作如是解释。
4.与时间相对待。有效说,无论它和用联系起来或它不和用联系起来,都有与时间地点相对待的问题。显而易见,一时行得通的,另一时不必行得通,一时真的,另一时不必真。真假既是相对于一时一地底环境,当然受该环境底限制。对于一时一地为真的,在该环境之外,我们不能盼望其为真。这就是说,真假是在历史中的或跟着历史演变的。这说法底困难非常之大,非常之多。普遍命题和历史上的特殊的命题底真都有困难,关于非常之短的时间中的事体底陈述,如果该事没有超过该时间的实际上的影响;该陈述也没有甚么效用。关于以后的预测,如果它是有根据的,靠得住的,它底形成也许在所预测的事体发生之后,这类的困难,我们不一一提出。无论如何,本书所要求的所谓真,有效说不能满足。虽然如此,有效说依然有可取的地方。
C.一致说
1.有效说和一致说之所以产生。有效说是对于普通所谓符合说有所不满而产生的,一致说也是。这两学说有共同点,虽然它们本身非常之不同。一是不问普通所谓客观的实在。所谓客观的实在本来是一麻烦的问题。有些旧式的科学家很早就以感官所得为不实在,感官所得的形色状态不是他们研究底对象,感官所得的时空也不是他们所研究的时空;另外一班人又似乎以感官为唯一的实在。因为客观的实在问题麻烦,所谓真最好不牵扯到实在。不牵扯到实在的真虽有便利的地方,然而仍逃不了难于立说底困难。另一点是所谓符合底困难。符合总有主客或人物的分别。既然分了之后,合就困难。这一方面的困难,我们在这里不提出讨论。既有合底困难,有些人就认为与其求真于主客二者底合,不如求真于主。有效说是求之于主的说法,一致说也是。
2.形容主义。主张一致说者不见得少。有些人也许不自觉他们对于真假的看法是一致说底看法。前些时有所谓形容主义,主张此说者大都为当时的科学家。这主张似乎有所谓“无知主义”成分,或至少有极端的怀疑成分。主张此说者认为科学(别的学问也许同样)不知究竟,也不求知究竟,所求的只是形容感觉或自然。所谓“形容”是就感官之所得,以彼衡此,以此衡彼。只要表示彼此底关联底命题一致,我们已经得到相对的真理。所谓真是命题与命题底一致,而不是命题与“事实”或“实在”或“究竟”底符合。这所谓命题也许不只是寻常语言所表示的命题,或者不只是寻常所谓意念所组织成的命题,它大概是以手术论为主张之下的命题。结果是所谓一致也许不只是普通所谓一致,它不但有意念或概念图案中的一致,而且有许多手术之间的融洽。从后一方面着想,一致牵扯到经验。虽然如此,一致仍是命题底一致。
3.一致和不一致底影响。一致和不一致底影响不同。两命题不一致的确有一种坚决的表示:二者联合起来总有毛病。假如我们认p,q为属于同一意念图案范围之内的,而它们不一致,它们彼此相排除,二者之中总得有所取舍才行。相对于一图案s,p与s中的命题一致,q和它们不一致,我们舍q取p。可是p和q底不一致也许是因为它们根本不属于一意念图案,果然如此,则所谓“不一致”或者根本无所谓不一致,或者所谓“不一致”只是属于不同的意念图案而已。假如两命题的的确确不一致而二者之中有一命题是真的,另一命题的确是假的。不一致的确有坚决的影响。一致可没有同样的影响。这里所谈的一致或不一致只是或单是命题底一致或不一致而已。在兼以手术论为主张之下的命题,一致也没有积极的影响或意义,但是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假如我们把这情形分析一下,它一定有别的成分,或不单是一致的成分,夹杂在里面。我们现在不作此分析,我们只表示,单是命题一致底一致,没有积极的意义。至少就真假说,它是如此。
4.形上与形下。有一点我们得注意。一致有形上与形下底分别,或合与分底分别。假如我们所论的是玄学或元学,对象是宇宙底全,所有的命题联合起来的一致,我们也许要承认它就是真。宇宙底全总是它本身,说它是心或说它是物没有分别;所有的可能的命题底全底总的一致和它底总的真也没有分别。这是形上的说法。这说法是否说得通,不是我们所要讨论的问题。现在所论的一致是形下的一致。我们所论的是常识中的知识,所发生兴趣的真假是常识中的真假。兴趣既不是形上的,我们不能以形上的说法来解释一致和真假底关系。从这一点着想,一致说和融洽说底分别很大。融洽说虽有形下方面的申引,然而中坚成分似乎是形上的。一致说虽有形上的说法,然而主张一致说的人对于所谓究竟根本没有兴趣,所以不注意形上的说法。相干于我们底讨论的,也不是形上的说法。
D.符合说
1.虽近常识而所谓符合有困难。符合说最近常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的确以真为命题和事实或实在底符合。即主张别的说法的人,无形之中,也许仍持符合说。所谓“事实”或“实在”在常识上也许没有明白的解释,而这更影响到所谓符合底困难。即把“事实”和“实在”底问题撇开,所谓符合有它本身的困难。最容易想到的符合是照像式的符合,可是这样的符合说说不通的地方颇多。第一点,命题根本不是照片。想像也许可以说是的,但是命题不是。命题本身既不是照片,符合怎能是照片式的符合呢?特殊的命题也许引起它底想像上的寄托,此想像也许可说是照像式的,可是想像只是寄托而已,不是该命题本身,普遍命题也有想像上的寄托,可是想像没有普遍的,它决不寄托于相对于它的普遍命题,该命题既是普遍的,它决不是照像式的。如果符合是照像式的符合,总得要命题是照像式的命题方行。
2.实际上的困难。假如符合是照像式的符合,当然有照片和底本彼此对照底问题。要在实际上或行动上彼此对照,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要照片和底本或原物同在经验中。这一条件不满足,对照根本不可能;对照既不可能,符合与否无从知道。就真假说,原物或底本就是“事实”或“实在”。问题是“事实”或“实在”和命题是不是同样地或平行地在经验中。如果它们是的,则二者都在主或都在人,不在客或不在物,而符合只是主或人方面的情形,或者说只是我们这一方面的情形。如果“事实”和命题不是同样的或平行地在经验中,这就是说,命题在“内”,“事实”在外;那么我们怎样知道在“内”的命题和在“外”的“事实”符合不符合呢?我们没有法子把它们对照,因为相当于原物或底本的“事实”是在“外”的。所谓“在内在外”颇不容易说。在一些意义之下的“内外”,以上的说法并不是必然的理论,如果我们承认以上的理论,所谓“内外”要有一种特别的说法才行。我们现在不必追究这种说法是如何的说法,我们只注意有此说法,而此说法是一些人反对符合说底理由。
3.符合说不易取消。符合说确有困难。即令困难不是以上所说的,它还有别的类似的困难。问题是我们是否因为它有困难就舍而不用。主张一致说或有效说或融洽说的人大都以符合说有困难而放弃它。本书认为符合说不容易放弃,而在本书底立场上说,不应放弃。它不容易放弃,因为放弃它的人常常无形之中仍然保留它;放弃也许只是在明文的表示上放弃,而保留是非正式的骨子里的保留。主张别的学说的人,例如主张有效说或一致说的人,也许会感觉到甚而至于表示他们底主张与各方面的情形都“符合”。这样的思想不一定有矛盾,也许没有矛盾;作如此思想的人也许会说,对于真假说的主张本身无所谓真假,说他们底主张和各方面的情形“符合”,并不表示这些主张是真的,它也许只表示这些主张说得通而已。如此说法,矛盾的确可以避免。但是,这仍是就明文的表示着想。我们在本条所注意的,不是明文的表示,而是骨子里的实在情形。我们认为如此说法的人非正式地无形地仍以符合为真假底标准。大致说来,一个人不至于承认他自己没有放弃的主张是“假”的,或无所谓“真或假”的。在某一层次上,一个人也许放弃符合说,可是在另一层次上,无形之中,他也许又回到符合说。理论上他不必如此,事实上他不容易不如此。
4.符合说不应取消。本书是就常识中的知识立论,不但承认常识中有知识,而且认此知识为科学知识或哲学知识底大本营。常识底任何部分都是可以批评的,一大部分也许是可以放弃的,但是它决不是可以完全推翻的。常识完全推翻,任何学问都无从开始。一门学问可以放弃常识上的思想,研究该门学问的人可以站在该门学问范围之外;哲学(视为许多部门底总和)不能完全放弃常识,因为哲学家不能自外于他底哲学;完全放弃常识一定会和他别的思想冲突。知识论虽可以放弃常识,然而假如它和别的哲学部门有调和融洽底问题,它也得要顾虑到一部分的常识;不然的话,知识论虽自成一致的系统的思想,然而持此知识论的哲学家没有贯通的哲学。哲学家既不能完全放弃常识,他也不能放弃常识中所承认的知识,他的确可以利用科学知识来修改一部分常识中的知识,但是他决逃不了要承认,所谓科学知识底最原始的基础,就是另一部分的常识中的知识;这就是说,修改常识底最后根据依然是常识。既然如此,我们不应该放弃符合说,因为符合说是最原始的真假说法。所谓原始的说法,是说一方面在思想及工具未发达的时候,我们只有此说法;另一方面,别的说法都根据于此说法。可是,这说法有困难。我们底问题是如何解决这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