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思想与语言(1 / 1)

A.独立与否底问题

1.所谓独立。有人主张思想是不能独立于语言文字的。这问题至少牵扯到所谓语言文字,所谓思想和所谓独立。所谓独立也许是说,思想与语言文字彼此底关系是外在的,或者说彼此均不互相影响。如果说思想虽不影响到语言文字,而语言文字影响到思想,或者说无论思想影响到语言文字与否,语言文字总影响到思想,则语言文字和思想不独立。如何影响法也是问题,这问题也许是非常之复杂的。至少有两种影响法,有充分的影响法,有必要的影响法。前一种影响法应该有这样的表示:如果有某种语言,就有某样式的思想。后一种影响应该有这样的表示:如果没有某种语言,就没有某种思想。所谓独立虽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解释,我们不必一一都提出讨论,我们可以把独立底所谓限于这两方面的影响之有无。

2.支配似乎不是充分条件底支配。可是,这两方面的情形极不一样。主张思想不能独立于语言,或思想受语言文字底影响的人不一定就想到这二者底分别。我个人似乎没有碰见过以语言文字为思想底充分条件的人。这似乎是不容易主张的。以中国语言文字为中国人底思想底充分条件的人,实在是主张有中国语言文字,就有中国人底思想,这当然不是说,有中国语言文字,才有中国底思想。这样的主张不是主张思想受语言文字底支配的人所要表示的意见。反过来,这实在是说,没有中国底思想,就没有中国语言文字。这实在等于说,“先”有思想,然后才有语言文字,而这似乎是表示,在某种意义之下的“支配”,思想支配语言文字。可见,充分条件的影响不是主张思想不能独立于语言文字的人所谓语言文字底影响。

3.支配似乎是必要条件底支配。主张思想不能独立于语言文字的人似乎是主张语言文字支配思想。这主张是说,无某种语言文字,即无某种思想。这当然就是说,某种语言文字是某种思想底必要条件。在这里我们不得不开始对语言文字与思想说几句解释的话。就语言说,我们至少有两方面的问题。一是语言文字所包括的范围,一是任何语言文字与某种语言文字底分别。就前一方面说,语言文字有广泛与窄狭底范围问题。算学底符号也可以说是语言文字,虽然它不是日常生活中的语言文字。主张语言文字支配思想的人所说的语言文字似乎不包括算学底符号,因为算学底符号没有以上几段所讨论的问题。我们可以把算学底符号撇开。就后一方面说,说语言文字支配思想,是说思想不能独立于某种语言文字呢?还是说它不能独立于一种语言文字呢?说它不能独立于一种语言文字,似乎只是说思想非有表示方式不可,而这也似乎不是主张语言文字支配思想的人所要表示的意见。主张语言文字支配思想的人似乎是说,某种日常生活中引用的语言文字支配思想。我们底问题也就是这样的问题。罗素底算学原理原来是用英文写的,后来觉得英文不行,才改用符号。思想的确要有表示的工具;可是,假如英文支配罗素底思想,他不应该有英文所不能或不容易表示的思想。我们底问题,不是思想是否独立于任何语言文字及符号,而是思想是否独立于某种日常生活中引用的语言文字。

4.所谓“思想”在本节只是思议而已。对于思想,我们也得重复地说几句。就历程说,思想活动是综合的活动;就内容说,思与想不一样。想像底内容是意像,思议底内容是意念,概念,意思,命题。本书所注重的是思议,所注重的内容是意念,概念,意思,命题。想像与思议既不同,想像与语言文字底关系是一件事,思议与语言文字底关系是另一件事。我们所注重的既然是意念,概念,意思,与命题,我们在本节所注重的问题,是它们与语言文字底关系。上条对于语言文字有所限制,根据那限制,我们底问题是意念,概念,意思,命题是否独立于某种日常生活中引用的语言文字。

B.想像与语言文字

1.情感与想像中的意像相干。想像底内容是意像。意像是类似特殊的,类似具体的。意像是有情感的;有可喜可怒、可哀可乐……的意像。意像不但是有情感的,而且情感对于意像不是不相干的。也许从某一方面的立场说,某某情感是不相干的,可是,这不是说情感不相干而是说某某情感不相干,其所以要把某某情感撇开认为不相干者,实在是要特别地注重某另一方面的情感,要它相干。英国油画馆里有一张画,画的是父亲看见小孩病倒或死去(我记不清楚),这可哀的情节动人怜悯,看的人似乎相当的多。从画家底立场说,这怜悯和那张画不相干;画家所要的是美感,如果那张画画的好,它能引起美感,画的不好,它不能引起美感;假如它不能引起美感,我们看者不应以怜悯感来代替美感。这例已经表示,从某某立场说,某某情感也许不相干,而某某另一情感相干,其结果当然仍是情感相干。语言文字也有情感上的寄托,这在上节已经讨论。在本段,我们不提到意念上的意义,因为那是思议方面的事。我们现在只注重情感上的寄托。字句底情感上的寄托,总有历史,环境,习惯,风俗,成分,而这些不是长期引用是得不到的。我们不能临时地随便地把一套情感套在一个字或一句句子上去。我们总得要引用多时之后方能体会到字句底意味。字底情感上的寄托,对于字无所谓相干或不相干,要看包含此字的句子如何。句子底情感上的寄托,和句子有相干的,有不相干的。如果句子本来是表示情感的句子,它底寄托当然相干,如果一句句子本来是表示意像的,它底情感上的寄托也相干。字句底情感或意味,与想像情感或意味,关系非常之密切。

2.一语文底意味要靠习于引用该语文底生活环境。字句底情感不仅要长时期底引用才能得到,而且要习惯于同样环境,或同样社会底生活状况之下,才能得到。学外国语言文字不特要青年时学才容易好,而且要入其国,知其俗,才容易好。中年以后学外国文本来就不大行,即有时勉强成功,大都也不过是写出文法上没有问题的句子,或说出文法上没有错误的话而已。他也许懂得字句底意义,可是,他不容易得到字句底味道。在外国生长的人的确不同,他也许不懂该国语言底文法,可是,如果他的确习惯于该国底社会生活状况,他的确可以得到该国语言文字底情调。只懂本国语言文字的人底情绪,为本国文字所包办,即令他到外国去,他依然是局外人,他总难免那自外于该国社会底趋势。他当然得不到该国文字底意味。只懂外国文字底意义的人,假如有这样的人,也就得不到该文字底意味。意像底意味也有同样的情形。不习于工厂生活的,当然可以有对于工厂生活的意像,这意像也许只有人声嘈杂的味道,也许是使他厌恶的,假如他是主张工业化的人,这意像也许使他喜欢;可是,他不容易得到习惯于工厂生活的人所有的对于工厂生活的意像底意味。能从工厂生活底意像得到诗意或画意的人,恐怕总是习惯于工厂生活的人。意像与字句底意味似乎是综合的生活所供给的。这意味也似乎只能在综合的生活中去求。

3.一社会的意像者底公共意味总是寓于语言文字中的。想像不必要语言文字底帮助。意像底来源底大本营是官觉经验和记忆。有此二者就可以有意像。至于意像者从他底意像中所得的意味可以分两方面说:一方面是一个意像者之所私,另一方面是一社会意像者之所共。前一方面是他所独有的,他所独有的意像底意味总是从他自己亲自经验中所得到的。后一方面的意味也许是他亲自经验中所得到的,也许是和别的意像者交换而来的。前一方面的意味,显而易见不必靠语言文字。意像中的组织成分都是经验所供给的,虽然整个的意像图案不必是经验所供给的。意像总免不了带着原来经验中所有的意味。这意味也因别的经验成分底保留而保留,它底保留也许靠文字,然而不必靠文字。可是一社会的意像者所有的公共的意味,则必须语言文字底帮助,才能感觉到。照此说法,意像底意味一部分虽不必靠语言文字底意味,另一部分是要靠语言文字底意味的。举例来说,假如一个人在乡下走路,目之所遇不过是某形某色,他也许得到相当的美感;也许他回到家里回想起来,那美感也就跟着他底意像而回来了。可是假如他是中国人,他想起“青山绿水”几个字,他也许还可以得到一部分中国人对于青山绿水所有的意味。假如一个人碰见一条大河,他也许感觉一种自然方面的伟大。如果他回想起来,他也许保存着那伟大的意味。如果他是中国人,他也许想到“大江流日夜”,果然如此,他底意像不但有自然方面的伟大意味而且带着中国历史上的情感。假如他是德国人,在他底意像中,他也许会联想到“die Wacht am Rhein”;果然如此,则他底意像不但有自然方面的伟大意味而且也许有保卫祖国底雄心。

4.语言文字也许支配意像底意味。这种借语言文字而得的意像底意味,不习惯于一种语言文字的人不能得到。习惯于一种语言文字的人也大都是习惯于引用该语言文字底社会生活的人。假如一个中国人想像他在山中走路,又想到“空谷幽兰”,他底想像有一种意味,是不懂中国语言文字的人所得不到的。“空谷”两字已经有许多意味,而这意味不是英文中的“empty valley”所能传达的。不仅如此,“兰”字表示兰花,而兰花对于中国人可以说是非同小可的花,它所引起的味道决不是英文中的“orchid”那一字所能引起的。上次欧战时,有一首罂花诗传诵一时,结果是“罂花遍地”能够引起英国人底无限感慨。前多少年中国在报纸上碰到这几个字就有点使人头痛。我们习惯于把“rose”译成“玫瑰”,可是这两名词底意味大不相同,英国对于rose的意像所有的意味,和中国人对于“玫瑰”的意像所得的意味,也不大相同。意像底意味有一大部分是靠语言文字的。假如我们不从历史背景风俗习惯……等等着想,单从语言文字着想,我们似乎可以说某种语言文字支配想像,因为它支配意像底意味,而意像底意味和意像总是相干的。

C.思议与语言文字

1.思议底历程中也许有语言文字底意味渗入。思议底内容是意念,概念,意思与命题。在讨论思想的那一章里,我们曾表示,在思想底历程中,思议底内容也许要有所寄托。这也许是思议者底缺点。也许没有这种寄托,大多数的思议无法进行。思议底内容或者寄托于意像,或者寄托于文字或符号。在思议历程中思到“红”,我们也许想到红,这就是说,所谓“红”这一意念也许寄托在红这一意像上面;思到无量也许要想到“无量”这两字或“∞”这一符号,这就是说,所谓“无量”这一意念也许要寄托在文字或符号上面。也许有用不着靠寄托而能思议的人,但我个人底意见觉得没有这样的人。利用寄托底程度似乎很有高低底不同。有些思议者也许不必多用这种寄托,有些则似乎非多用不行。寄托于意像的意念也许连带地渗入意像底意味于意念中。中国人所谓椅子也许寄托在椅子底意像上面,因此有时也许附带着太师椅底意味。寄托于文字与符号的意念,也许连带地渗入文字与符号底意味于意念中,中国人思到道也许附带着“道”字所引起的意味。照此说法,上段所论的意像与字句底意味也许可以渗入到意念,概念,意思,命题中。因此,在思议底历程中,我们很可以连带地经验到意像与文字底意味。可是请注意,这是就思议底历程着想。

2.历程中有杂的成分。思议不但有历程,而且有所谓图案或结构。在历程中,我们思议到某一问题,也许有心猿意马底情形,可是这情形不至于在图案或结构中出现。费两点钟底工夫去写一篇汉高祖论,在那时间内,也许你会想到昆明底鸡是四十元一斤,可是大致说来,你不会把这思想加入汉高祖论那篇文章里去。历程和结构或图案根本是两件事。就历程着想,这意味与意念也许相干,就图案或结构说,它不相干。意味和意念底关系是一件事,意味与意像底关系又是一件事。意味和意像底关系不一致,前此已经提到。意像中的四方也许有意味,也许此意味无分于中文、英文或法文;意像中的兰花也有意味,而这意味在中文或英文底分别非常之大。无论如何,意味和意像不是不相干的;意味不同的意像可以说是不同的意像。这一点意思,就是上段所表示的。

3.意味和意念图案或结构不相干。意念与意味,从结构或图案说,都是不相干的。在历程中,意念,概念,意思,命题也许有寄托,也许因此寄托而得到不同的意味,意味也许有多有少,也许有些是我们所欣赏,也许有些是我们所厌恶的;无论如何,从图案或结构着想,是不相干的。所谓四方这一概念或意念,只是它本身而已,对于它,也许我们已经习惯于把意味撇开。其它的意念都是应该把意味撇开的。所谓兰花,也许因寄托而对于不同社会的人有不同的意味,也许我们不习惯于把此意味撇开,然而从图案或结构着想,它是应该撇开的。学植物学的人就把这意味撇开。就意念,概念,意思,命题底结构说,它们与意味都是不相干的。事实上我们有能把意味撇开的意念,概念,意思,命题,例如前此已经提到的“二加二等于四”,也有我们不容易甚或至于不能把意味撇开的思议底内容,但这是我们底短处而已。总而言之,思议和语言底关系与想像和语言底关系不一样。想像也许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思议不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它也许不能离开一种语言文字,而它应该是可以离开某种语言文字的。

4.文法结构影响到意思或命题的表示。以上是就字句底意味说。可是,除意味外,还有文法或结构问题。结构问题差不多完全是句子底问题。有的时候,从字说,一句句子里的字都是另一语言文字所有的,然而这一句句子所表示的意思或命题,是第二种语言文字所不能表示的。我个人廿多年前碰到这样一句话:“Free will is the will that wills itself”,我想把它译成中文,至少那时候我个人办不到。现在中文欧化后,我们对于这句话也许稍微有点办法,究竟如何,我们在这里不必讨论。所谓一句句子在一语言文字中表示意思,或命题,而此意思或命题是在某另一语言文字中之所不能表示的,这一“不能”颇有许多解释底可能。有些不是我们不能,而是我们不愿意。“I love you”这一句句子,可以用“我爱你”这一句句子代替,意味不同的地方也许不少,可是,就意思说,我们似乎没有理由说后一句句子不能代替前一句,然而懂中英文而年纪又在四十以上的人们大都不愿用后一句句子。有些不能也不是文法结构上的不能而是习惯上的不便。“p·和·q和r:和:p·q·和·r”这一句句子,我们可以用“如果p蕴涵‘q蕴涵r’,那么p和q也蕴涵 r”代替。这两句句子意思一样,可是,后一句就有问题,说出来也许不容易听懂;我们不便如此说,虽然在文法上我们也许找不着理由不让我们如此说。这两句句子都还比较地简单,有些比它们复杂多了,有些复杂到一程度,简直无论说出来或写出来都使我们不容易懂,但是我们虽不容易懂,然而它们并不见得一定违背文法。这就是说,我们不用某种语言文字去表示某些意思,不必是某种语言文字不能表示那些意思,而是我们不便于引用某种语言文字去表示那些意思。前几年有所谓直译办法。直译的文字不免使我们感到“看不懂”,或“读不通”,或竟“根本不通”,然而大致说来,恐怕是我们在心理上有一种拒绝接受的情形。这拒绝接受的情形当然是有理由的;可是,照本段底说法,违背文法不必是理由之一,虽然它可以是理由之一。语言文字究竟有约定俗成成分,既然既成的约俗也许使我们感觉到自然,方定方成的约俗也可以慢慢地使我们感觉到自然。前几年,我看见“虽然”两字摆在一句句子底后一部分,就非常之难过,现在不但不觉得难过,而且也觉得自然了。

5.思议底内容,就图案或结构说,不受语言文字底支配。也许有没有句子的语言文字,也许这样的语言文字我们平常不叫它作语言文字。假如两种语言文字都是有句子的语言文字,并且句子里的字都一一相应,我疑心一语言文字所能表示的意思或命题不至于是另一种之所不能表示的。我知道除非我们创造新字,有好些句子是不能翻译的。我们已经提到过好些不能翻译的句子,这些句子或者是因为意味得不到,或是根本没有相当的意念(或相当的字),而不能翻译,不是因为一句句子底意思是另一语言文字底结构所不能接受的。事实上当然有一语言文字所有而另一语言文字所无的意念,概念,意思,命题,可是,这和语言文字底结构或文法不必相干。请注意,我们这里所谈的,是思议底内容,不是想像底内容,及意像底意味。后者与语言文字底关系,我们在B段已经讨论过了。现在的问题是思议底问题。就思议底内容说,本段底(1)(2)(3)三条表示它与语言文字底意味不相干,(4)(5)两条表示它不受某种语言文字底结构底支配。我们在这里不是说思想不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思想的确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因为思想是一种混合的活动。我们只是说,思想中的思议底内容,就结构说,不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

D.命题与语言文字

1.命题当然是独立于某种语言文字的。语言文字与思想底关系既如以上两段所说,语言文字与命题底关系,我们不必多谈。命题既是思议底内容并且是属于思议底结构或图案的,它当然是独立于某种语言文字的,这就是说,它独立于甲种语言文字或乙种语言文字或丙种语言文字……。它既然独立于某一种语言文字,它当然不为某一种语言文字所包办或特殊地表示。翻译命题在理论上不成问题,虽然在事实上实行起来也许有问题,至少有时是不容易的。这是理论与实行底问题。科学,算学逻辑方面的文章比较地容易翻译,哲学文章有时可以翻译,有时不能翻译,文学文章,尤其是创作方面的文章,大都不能翻译。前一方面的文章所翻译的是命题,后一方面的大都不是。这翻译问题不是本节底主要问题。

2.就思议底历程与寄托说,命题不独立于语言文字。命题虽独立于此种语言文字或彼种语言文字,然而它是否独立于语言文字或表示工具,仍是问题。我们在本章把语言文字限制到日常生活引用的语言文字,所谓语言文字是狭义的语言文字,既然如此,它不包括种种其它的表示工具例如算学或逻辑符号。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命题是否独立于语言文字,即令独立于语言文字,是否独立于表示工具。对于前一问题,当然要看思议底内容如何与思议者如何思议。所谓思议底内容如何,就是思议是属于哪一方面的。如果是属于算学逻辑,它大致是独立于语言文字的,如果内容是属于日常生活的,它大致是不能独立于语言文字的。我们前此已经表示过,思议底内容,就历程说,要寄托于意像或语言或符号。有些人也许需要寄托底程度高,有些人也许需要寄托底程度低。大致说来,寄托总是免不了的。寄托虽不限于语言文字,也不限于某种语言文字,然而只要有寄托,在语言文字上,命题总不能独立于语言文字。这是就有寄托于语言文字底思议说。

3.就思议底图案或结构说,命题虽独立于语言文字,然而不独立于表示工具。但是有无所谓寄托于语言文字的思议,例如逻辑和算学。这些思议虽不靠语言文字,然而仍不能独立于表示工具,例如符号。这类的命题也得要寄托在符号身上。在算学史上,“0”这一符号就非常之重要。没有这一符号或可以代替它的符号,一部分的算学上的思议也许就发展不出来。我个人对于复杂一点的逻辑命题,就得利用符号把它写出来,即不写出来还是要利用符号。别人底需要也许没有如此大,但是,不至于有没有此需要的人。我虽不懂算学,然而我疑心算学上的命题有同样的情形。这类的命题即令它们独立于任何语言文字(不仅它独立于某种语言文字),也不独立于表示工具。我们在这里所要表示的思想是普通所谓“Expressionism”一部分的思想。离开表示工具(照表示工具底宽义用法,语言文字也包括在内),我们不能思想。我们现在不谈比较宽泛的思想,只谈命题,因为我们底兴趣在命题。照(2)条底说法,我们底意思是说,没有独立于表示工具或语言文字的命题,虽然有独立于某种语言文字或某种表示工具的命题。

4.没有不能表示的命题。照(3)条底说法,我们得承认两结果:一是没有表示不出来的命题,二是不说出来的命题不是没有表示的命题。就头一点说,我们有时的确说“我有某种复杂的意见,可是,我不能表示”。这情形是实在的。在这情形中,我们似乎只有思议历程中的意思,这意思还没有凝固成命题,或者说还没有形成思议结构或图案中的命题。就意思说,它已经有表示,不过它所表示的不是所思的命题而已。这情形多半可以从思议者眉头一皱看得出来;有时尚不止于此,有时他先用几个表示方式,然后次第撇开,以求达到他所认为满意的表示为止。命题仍没有不能表示的,这实在也就是说,只要所思的是命题,它已经有表示了。就第二点说,不说出来的命题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这只是说,它不是思议交流中的货币,而只是思议者所囤积的命题而已。这不是说,在思议者本身,这命题根本没有表示或者没有寄托在表示的工具上面。

总而言之,思议底内容,就结构说,独立于语言文字或哪种语言文字,英文或中文,命题当然如此。可是,虽然如此,思议底内容不独立于表示工具。假如只有前者而无后者,我们在本书不必提到语言文字。命题虽不必用这种语言文字或那种语言文字表示,然而总得要有一种语言文字或一种表示工具去表示。这又回到最初所谈到的官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