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时空 一、本然的时空(1 / 1)

A.本然的时空

1.本然的根据。本然与自然上章已经表示清楚。有无观的世界,有有观的世界。本然界当然有时空。假如本然界没有时空,而自然界有时空,则时空只是相对于官觉类的,它们或者只是特殊的,不是普遍的,或者是官觉类所加入的。时空既不是官觉类底作品,也不只是特殊的时空。本然的时空之有毫无问题。本然的时空,可谈的就是自然的时空,除此之外,还有不可谈的。本然的时空,就其为本然说,是无观的。这样的时空在知识论也许是不应该谈的,我们以后讨论别的问题底时候也不引用这办法。知识底大本营是所与,但是无论我们所谈的是甚么,它不仅是所与而已,它总有本然的根据。时空有这样的根据,以下诸章所讨论的也有本然的根据。在以后诸章我们不提出本然方面底根据,在时空我们提出这根据讨论,以为以后诸章底例。

2.本然的时空。本然有洪流,论道书中所谓无极而太极,个体底变动,现实底历程,都是表示这本然的洪流的。道无始,道无终,就表示这洪流是没有终始的。我们从本然的洪流说起,因为这洪流一下子就可以表示本然界是有时间的。并且不但本然界有时间,而且这洪流本身就是时间。在本然界时间底重要如此可见。我们在论道书中也说现实并行不悖,并行不费。所以现实一定会个体化的。本然世界有无量数的个体,当然有容纳这些个体底能力。我们现在不管本然世界底这许多个体是挤得水泄不通,还是稀疏地摆在那里。无论如何,本然世界非有容纳这些个体底容量不可。这本然的容量就是本然的空间。

3.本然世界有个体的时空。论道书中曾有所谓相对的时空与绝对的时空,这名词也许发生误会,我们现在不用这名词,前此所谓相对的时空我们称为个体的时空,前此所谓绝对的时空我们称为非个体的时空。本然世界之有个体的时空,毫无问题。我们虽不能谈本然的个体的时空,然如间接地可以谈它。自然界之有个体的时空是毫无问题。本然世界之有个体的时空当然也毫无问题。个体的时空是受个体底影响的。个体底影响不止于官觉者底影响。官觉者底影响也许是主观的影响,个体底影响无分于主观与客观,客观的影响仍是影响。个体底影响也无分于官觉者与非官觉者,非官觉者底影响仍是个体底影响。个体与个体之间所显示的时间空间总有个体底影响。本然世界之有个体的时空毫无问题。

4.亦有非个体的时空。问题是在非个体的时间空间。非个体的时空是不受个体底影响的时空,它们不随个体而有所伸缩,或有所变更。本然世界有这样的时空与否颇有问题,自然世界有这样的时空与否有很困难的问题。从求知识底工具或方法着想,我们难免以所与形容所与,以个体为标准去比较个体,把这样的工具或方法去求时空,我们只能得到个体的时空。以这样的标准为标准,合乎这样的标准为实在,那么只有个体的时空实在而非个体的时空不实在。我们现在暂且不提这问题。以下讨论手术论就是讨论这一问题的。我们现在只表示非个体的时空虽然牵扯到困难问题,然而非个体的时空底实在我们不能不承认。我们果然不承认非个体的时空,则有些我们认为可以说得通的话,根本说不通。我们以下所说的也许不足以建立非个体的时空,即令如此,非个体的时空底建立有待于高明之士而已,它底实在似乎仍不成问题。

B.手术论

1.以上的分别牵扯到手术论。在这里加入手术论也许使人感觉不称,因为本节所谈的是本然的时空,本然世界根本就不是手术论底世界。但是因为我们把个体的与非个体的时空提出,我们在这里不能不提出手术论。我们谈本然是间接的,直接所谈的仍是自然。在自然界非个体的时空不能从度量方式去发现,度量方式总离不了以个体比较个体,以具体形容具体。以这样的方式找出来的时空,总是个体的时空。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应付时空,非利用度量不可,在研究科学中,我们也只好利用度量去应付时空。引用度量底结果虽比感觉底结果靠得住,然而所得的时空仍是个体的时空。手术论是一种科学方法底理论。如果我们把我们的意念限制到手术论底意念,我们不能承认有非个体的时空,因为手术论把意念限制到手术,这就是说把意思限制到以个体比较个体,以具体形容具体而得的意念。此所以我们要拉出手术论。

2.手术论底主要看法。我们虽提出手术论问题,然而并不预备从详讨论。作者个人在清华学报曾讨论过这问题,一部分的理论我们在这里不预备提出。手术论说任何意念都是一套相当的手术。举例来说也许容易清楚一点,所谓圆是以一点为中心而用离此中心同一的距离的直线以一端占据此中心,另一端环绕此中心而得的平面图案。圆就是这一套手术。所谓“长”、“宽”、“厚”是如何量法,所谓“轻”、“重”是如何衡法。手术不同意念也不同。量布的长短和量星与星之间的距离,手术根本不同,所以所谓布底长短和两星之间底距离底长短根本不是同一的所谓长或所谓短,因为二者底手术根本不同。任何意念既都是一套相当的手术,没有相当手术的“意念”当然就不是意念,或不是手术论所承认的意念了。这样一来,一部分我们认为是意念的意念都不是手术论所能承认的,而非个体的时空意念也不是手术论之所能承认的了。

3.以个体比较个体以具体“形容”具体。手术论完全是以个体比较个体,以具体形容具体,严格地说,当然也是要求以特殊“摹状”特殊。用我们底名词,这就是以呈现或所与比较呈现或所与,以呈现或所与“形容”呈现或所与,以呈现或所与“摹状”呈现或所与,而比较、形容、摹状都是特殊的。我们的手术当然也是呈现或所与,我们实在是以我们自己动作方面的呈现或所与去应付另一方面的呈现或所与。这办法视为研究底方法的确有它底好处,胡思乱想可以免掉,玄而又玄的意念也许不至于成为思议底内容。研究学问利用此方法也许可以免去意念不着边际底毛病,也许在自然科学方面我们要尽量地接受这方法,但是这并没有表示在任何方面我们都要接受这看法。在以通为目标的学问方面,我们就不能接受这看法。这一点下一段讨论。

4.与本书底说法底不同点。手术论实在是以呈现或所与比较、形容或摹状呈现或所与。我们在本书也要求以呈现或所与去摹状呈现或所与。本书底主张不是手术论底主张。分别在哪里呢?本书虽要求以呈现或所与去摹状呈现或所与,然而摹状是抽象地摹状或普遍地摹状。我们所坚持的是所有的意念都是普遍的、抽象的、类型的、标准的。这样的抽象的意念决不能就是某具体的东西或事体或行动,无论该东西或事体或行动如何地细密精巧。不但“人”这一意念不是任何的具体的人,即“尺”这一意念也不是任何具体的尺,后者无论若何的精巧只代表一尺而已,决不就是所谓“尺”。手术论底意念是否如此就难说了。显而易见,手术论者一定会承认我们底手术有时有错误,错误的手术,他们大约会不承认其为意念。但是手术有错误与否,标准仍为手术。意念不仅是一套手术而已,一定是一套标准的手术,可是虽然是一套标准的手术,然而仍是一套手术。从这一点着想,本书的意见虽有与手术论底说法相似的地方,也有不相同的地方。手术论虽是以呈现或所与摹状呈现或所与,然而照我们底说法,它仍是特殊地“摹状”,不是普遍地、抽象地摹状。

C.对于手术论底批评

1.别的问题撇开。在科学范围之内,手术论是否应该为治科学的人所接受,不是我们治哲学的人所能批评,所应批评。我们很可以想到手术论在科学上有好处,并且我们可以承认科学家有许多的治学方法,在接受手术论这一条件之下,我们可以理解这些方法,手术论可以说是这些方法底理论。可是习科学的人是否一致地接受手术论我们不知道,也许一部分的科学家根本不赞成手术论,也许他们有方法上的理由,或理论上的理由,使他们不能接受手术论。我们底问题不在这方面,我们在本段所注意的是手术论是否为普遍的学说,是否能够成为一普遍的学说,或者视为一普遍的学说,它是否说得通。

2.手术论不能普遍地引用。别的批评点我们在这里可以忽略,假如我们问手术论是否能够普遍地引用于任何学问?我们的答案无疑地是它不能够。在哲学上我们就不能承认所有的意念都是一套手术。原则不都是一样的。分门别类也是很麻烦的事。原则底种类也许很多,但是我们可以举出两大类:一是表示实在的原则,我们可以简单地称为实在原则;一是表示方法的原则,我们可以简单地称为方法原则。手术论视为原则,是实在原则呢?还是方法原则?有些原则也许是既表示实在也表示方法,说一原则是方法原则并不因此表示它不是实在原则,归纳原则是方法原则,可是,照我们底说法,它也是一实在原则。我们对于实在原则所注重的是真,对于方法原则所注重的是用。一方法原则不能普遍地引用,它或者不是一实在原则,或者至少它是否同时为一实在原则就发生问题。我们可以先从手术论底普遍地引用着想,我们不能不说手术论不是一普遍地能够引用的原则。从哲学门中的玄学或元学着想,手术论就不能够引用。现在有些人对于玄学深恶痛恨,如果手术论对于玄学不能引用,这对于他们只表示玄学本身不能成立而已,并不表示手术论底用处有限制。其实把玄学除外,逻辑与算学都是手术论之所不能引用的。别的不说,我们只就一非常之简单的命题着想,例如“与同一东西底长短相等者彼此底长短也相等”。从纯逻辑说,这一命题就没有手术上的意义。这一命题所要求的相等是绝对的相等,而绝对的相等在手术上或在我们底行动上是没有法表示的。无论手术如何的精,它所能表示的相等只是差不多的相等,而差不多的相等没有绝对相等底传递性,所以从手术着想,与同一东西底长短相等者彼此底长短不必同样的相等,很可以不相等。可是在逻辑或纯算学上我们所谈的相等是绝对的相等,而绝对的相等没有手术上的意义,这当然就是说手术论不能引用到纯逻辑或纯算学。

3.即从科学底理论上的结构说也有问题。不但从哲学着想,即从科学底理论底结构着想,手术论底引用也有问题。视为原则,手术论似乎是研究科学历程中所用的方法原则,不是科学底理论底结构所蕴涵的原则。即在科学范围之内,有些意念是在理论上求通的意念,而不是在经验上求真的意念。也许大部分的意念既有在理论上求通的责任又有在经验上求真的责任。即令如此,就思议底结构说,前一方面的责任重,后一方面的责任轻;就经验说,前一方面责任轻,后一方面的责任重。即以所谓四方而论,就经验底符合说,一东西差不多四方已经够了,可是就理论底通说,我们非要求一四方底四边完全相等,四角完全相等不可。普通所谓有算学意义而无物理意义的意念,有好些就是在理论上非它不通的意念。这些意念之中不但有些是没有物理意义的,有些简直是不会有物理意义的。所谓“无量”、“无量大”、“无量小”……都是不会有物理意义的意念。我们所需要的意念不都是有一套相应的手术的。我们知道手术论者会说,这种意念底相应手术是思议上(Mental)的手术,不是物理上的手术。可是所谓思议上的手术也许只用“手术”两字而已,所谓手术也已经大不相同了。

4.视为普遍的原则手术论有冲突。视为普遍原则,手术论是有冲突的。在B段(4)条我们已经提到手术也许有错处。错误与否底标准似乎也应该是手术的,如果不是手术的,则所有的意念不都有相应的手术,而手术论就不是普遍的原则。如果这标准本身是手术的,则须有标准的手术。可是标准的手术如何决定呢?如何得到呢?实际的手术是具体的、特殊的事体或行动,每一手术就其为具体的、特殊的事体或行动说,都是一去不复返的,无法重复的,任何一实际的手术决不能成为标准的手术。“东西”和“事体”相比较,也许要占便宜一点。度量中的具体单位是普通所谓东西,在时间上的变更小,所以引用起来,我们可以感觉便利。可是,这些东西不是不变的。我们现在虽不预备讨论度量方面底问题,然而我们不能不表示,度量中的具体的单位,只能是事实上的精确标准,而不能是理论上的绝对标准。手术既是事体或行动,问题更麻烦,它本身是无法重复的,所以它本身不能是标准的手术。标准的手术仍是最接近意念上的要求的手术,好象标准的四方是最接近四方之为四方或所谓四方的四方。果然如此,则标准的手术不是手术本身标准而是最合意念或最合理的手术,而标准是抽象的,不是具体的。果然如此,则意念虽可以有具体的表现,然而不就是具体的表现。手术论视为某一方面的方法原则也许没有问题。可是,视为普遍的原则它就难免有冲突。既然如此,它也不是普遍地表示实在的原则。手术论既然不是普遍的实在原则,则我们当然不必普遍地承认它,而在接受这一原则之下所不能承认的意念不一定就是不能承认的意念。也许有这原则所不许的意念而同时又是我们之所不能不承认的意念。

D.个体与非个体的时空

1.个体的时空不能满足我们理论上的要求。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会感觉到个体与个体底时间不够,这不是说我们感觉到主观的感觉中的时间不够。我们知道有“度日如年”或“光阴似箭”的感觉,或一点钟有时过得很快而有时又过得很慢的感觉。这种主观感觉中的时间当然重要,在我们底喜怒哀乐中,这样的时间感觉是一很重要的成分。但是这种主观感觉中的时间与知识论没有多大的关系,有关系的是普通所谓客观的时间。在所谓客观的时间中有个体的时间。我们这里要表示的是客观的、个体的时间,我们会感觉到不够我们各方面的要求。这里所谓个体的时间是在任何地点,用任何工具,所表示的时间。我们叫这种客观的时间为个体的时间,因为我们要利用特殊的、具体的事体或东西去表示,并且要在特殊的、具体的地点去表示,而其结果是,这种时间总有特殊的、具体的个体底影响,所以称为个体的时间。我们说这样个体的时间不够我们底要求。

2.以昆明与纽约相当的时间为例。即以昆明底十二点钟而论,从意义方面着想,它不是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五十九……,也不是十二点零一分或零一秒或零一……;然而我们用任何钟表示它,它或者是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或十二点零一分或零一秒……。即令我们用最精确的工具,我们所得的也许比较地接近十二点钟,然而我们无法表示它就是十二点钟。不仅如此,我们的确说昆明底十二点钟相当于纽约底某一点钟,昆明底一点钟相当于纽约底某另一点钟,而昆明由十二点到一点钟底这时间相当于纽约底某一时间。但是,何以相当呢?从意义方面说,相当就是“就是”,说昆明底某时间相当于纽约底某时间,就是说它们是同一的时间。可是从以任何工具以为表示这一方面说,我们只能表示昆明底某一时间接近纽约底某一时间,而不能表示它们是同一的时间。无论我们用的工具如何精巧,我们没有法子表示昆明底某一时间和纽约底某一时间是同一的时间。任何工具所能表示的只是个体的时间,只是相对于地点与工具的时间。昆明某日底十二点到一点(无论白天与晚上)横切整个的宇宙。假如我们叫它为y时间,则y在上海是某时间,在北平是某时间,在纽约是某时间,在伦敦是某时间……等等。在昆明它就是某日底十二点到一点。从工具底表示说,各地点所用的工具所表示的时间只接近y而已。如果我们称y为非个体的时间,则个体的时间只接近 y而已。y既横切宇宙,当然是同一的,各地点所表示出来的时间不是同一的。可是我们不能在各地点任何工具所表示的时间上打住,因为如果我们在个体的时间上打住,则昆明底某时间就是纽约底某时间,这样的话,就没有意义了。这样的话也许没有手术上的意义,可是,它的确有意义。不但如此,它不能没有意义,假如它没有意义的话,则各地点只有独立的时间,没有共同的时间。

3.有共同的非个体的时间。没有共同的时间,许多的话也就跟着没有意义了。中国人从前有这样的话:“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这样的话的确是过分一点,从实际着想,我们也要承认实际根本没有这情形。我们所注意的不在这样的话底真而在它们底通。这里所谈的七日和几千年都不是主观感觉中的时间,而是表示时间底相对。现在有一种说法也表示时间底相对。我们可以这样地说:假如我们离开地球,带着表走,可是,动的非常之快,离开之后,又用同样的速度回到地球上来,我们底表也许会表示我们离开了地球一点钟,然而坐在地球上的朋友们也许会说早就不止一点钟了。假如地球上的人说是已经一点半钟了;无论我们说在路上的一点钟等于在地球上的一点半,或反过来说,我们总是表示这不同的时间实在是同一的绵延。我们要知道,我们不承认这同一的绵延,我们没有法子表示这两时间底分别,也没有法子表示时间受动底速度底影响,当然也不能说在路上的一点钟等于在地球上的一点半钟。没有共同的绵延,它们不相等。在这情形下,显而易见,我们要承认两套时间,一是共同的、非个体的,一是特别的、个体的。

4.非个体底时间不是手术方式所能表示的。以上(2)(3)两条都表示,个体的时间不能满足我们底意义上的要求。我们一方面表示我们非承认非个体的时间不可,另一方面也表示此非个体的时间是不能用手术表示出来的。说没有手术论底方式所能表示出来,也就是说没有事物界彼此底比率可以表示出来。说没有事物界彼此底比率可以表示出来,当然也就是说没有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可以表示出来。这就是说,“这地方底这时间就是那地方底那时间”,这一命题中所说的就是不指个体的时间而指非个体的时间。此非个体的时间底有,我们既不能不承认,它一定有实在的根据。我们在自然界表示它有,也就是表示在本然界它也有。不仅自然界有个体的与非个体的时间,本然界也有个体的与非个体的时间。我们所说的非个体的时间不是普遍的,个体的时间不是特殊的。前者是没有个体底影响的,后者是有个体的影响的,前者是无观的,后者是有观的,前者是横切宇宙的,后者是分散在各地的,前者是共同的,后者是特别的。个体与非个体这名称远不如相对与绝对。可是,为避免与物理学所谈的相对与绝对相混起见,我们不引用这不妥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