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摹状与规律 一、摹状成分(1 / 1)

A.意念底摹状与规律

1.呈现无所谓摹状与规律。呈现无所谓摹状与规律(摹状两字得自张荫麟先生)。呈现总是所与之所呈现于官能者或官觉者的形形色色,这这那那,这些也许是五花八门,但是只要呈现是客观的,呈现中的每一项目都是所与,都是在某时某地的,所以都是特殊的。特殊的东西无所谓摹状。所谓摹状下段再谈。视为动作,如果我们要表示摹状,我们得用话表示,例如x摹状y,或x摹y底状。特殊的东西根本不能有这样的动作。摹状总是摹状别的东西,即以x而论,它摹状y而不摹状x本身。可是,别的东西也是特殊的,不然它们无状可摹。两特殊的东西决不会彼此一样,我们决不能执两者中任何一者去摹状另一者,除非我们以两者中之一为符号。可是,把两者之一视为符号,我们就不是把它视为特殊的了。特殊的既不能摹状,也不能规律。规律也是规律别的东西。我们可以举出同样的理由,表示特殊的东西不能规律。呈现中的项目都是特殊的与本章所论的摹状及规律不相干。

2.意像无所谓摹状与规律。意像也无所谓摹状与规律。意像虽不是当前的所与,虽不是呈现或官能底呈现,然而照我们底说法,它是类似特殊的。意像虽本身不是当前的所与,然而它根据于所与,它有代表从前的所与这一成分在内。它既是类似特殊的,它也不能摹状别的东西,或规律别的东西。上面曾说,意像有时有符合与否底问题,例如我们可以想像芒果的味而想像的味有与芒果底味是否符合底问题。这符合底问题和摹状底问题不一样。意像底符合是类似特殊的与特殊的底相似,意像是类似特殊的,而一个人吃芒果底时候所得的味是特殊的。二者也许符合也许不符合;可是,假如不符合,我们不能因此决定所吃的不是芒果,我们也许会说,我们底意像错了。更重要的是,多吃了几次之后,我们也许会发现,我们底意像没有错。它与第二第三次所吃的芒果相似而与第一次所吃的不相似而已。不仅特殊的不能摹状与规律,类似特殊的意像也不能摹状与规律。

3.抽象有所谓摹状与规律。抽象是得到意念底工具,抽象才有所谓规律与摹状。照本书底说法,抽象是一动作,一作用,一活动。抽象活动中有摹状作用,抽象活动中有规律作用。关于抽象我们在第二章已经有讨论。在那时候,我们曾表示抽象是最重要的工具。它底重要性实在是相对于本书底主旨而说的,而本书底主旨是说所谓知识是以常治变,以普遍治特殊,以抽象的治具体的。有这样的对于知识的看法,抽象的重要显而易见。抽象实在有两方面,一是摹状,一是规律。以后我们要表示这两方面是不能分开的。现在我们只表示抽象活动要二者兼备,没有摹状作用不能抽象,没有规律作用也不能抽象。

4.抽象的有摹状与规律。上条是从抽象着想。从抽象的着想情形同样。抽象的意念或概念有摹状成分,有规律成分,好象抽象有摹状作用和规律作用一样。也许意念中的摹状成分与规律成分,比抽象活动中的摹状作用与规律作用,还容易懂一点。(1)条谈呈现,就是表示,一呈现本身无所谓摹状与规律成分;(2)条论意像,也就表示,意像无所谓摹状与规律成分。在本条我们要表示,只有意念或概念才有摹状与规律成分。意念是抽象的,它可以摹状特殊的,也可以规律特殊的,它划出界限,标出范围,特殊的或者在此界限之中或者不在此界限之中。在此界限之中的特殊的,并不与划此界限的意念相似,而不在此界限中的特殊的,也不与划分此界限的意念不相似,相似与否底问题根本不发生,如果发生,就无所谓摹状与规律了。

B.所谓摹状

1.摹状底定义。所谓摹状,是把所与之所呈现,符号化地安排于意念图案中,使此所呈现的得以保存或传达。我们当然也可以说摹状是以意念底关联,符号化地去安排所与之所呈现。头一点使人想到的,是这句话绕圈子,摹状既是抽象活动中的作用,或抽象的底成分,我们就不能以抽象的意念去表示摹状。这实在是无法避免的,论抽象就不能不假设抽象。可是,我们即令避免不了绕圈子,然而这圈子并不见得碍事。我们实在是利用抽象的意念去表示摹状,而不是利用摹状去表示摹状。第二,符号化地几个字实在就等于说抽象地,问题与头一点所说的差不多。第三,意念不能单独地摹状,说安排在意念底图案中就表示这一点。但是,这是意念底问题,不是摹状底问题,此所以在上章,我们费了时候论意念底图案,与概念底结构。第四,所摹状的是特殊的呈现,或类似特殊的意像。我们所比较习惯的说法,是说所形容的是特殊,用英文表示摹状是description of特殊的,而“of”这一字重要。这一字底重要下节会提到。第五,摹状一方面是保存所与之所呈现。所与之所呈现千变万化,如果没有意念上的安排,则一时的将随该时而长别。第六,摹状另一方面在传达所与之所呈现。就呈现说,一官觉者之所得不是另一官觉者之所共,要有意念上的摹状,官觉者彼此方能传达。

2.摹状底例。假如当前的呈现中有x,y,z项目,而y为红的,z为黄的。假如我们没有碰见过x所有的那样的颜色,我们会把x的颜色和许多其它的项目底颜色比较。比较底结果,也许我们会发现,x底颜色可以很顺利排在y底颜色与z底颜色之间,它浅于y底颜色而深于z底颜色。也许我们可以叫x底颜色为橘黄或橘红,而说所谓橘黄或橘红为红与黄底居间色。说橘黄或橘红摹状x,就是说“红黄居间色”摹状x。这当然只是从颜色方面着想,橘黄或橘红只是摹状x底颜色而已。x也许是四方的,从触觉说,x也许是硬的,从味觉说,x也许是酸的,从嗅觉说,x也许是香的。这些都摹状x,不过不是从颜色方面摹状x而已。即从颜色说,读者也许对于“红与黄”发生问题。以上是假设我们经验过红与黄,对于红与黄已经有所收容与应付,或者说已经知道红与黄,知道红之所谓红黄之所谓黄。有此假设,问题简单得多。可是,假如没有此假设,我们底办法一样,不过说起来麻烦得多而已。我们不但可以利用红黄去摹状x底颜色,我们也可以用橘黄或橘红及黄去摹状y底颜色,也可以用橘黄或橘红及红去摹状z底颜色。在前此所立的假设之下,我们从呈现中的所得只是一颜色底所谓,在现在这一假设之下,我们所得的是三颜色底所谓。

3.注重客观。请注意照以上的说法,我们注重所与之所呈现。我们是就x,y,z所呈现的颜色,而说橘黄或橘红是红与黄底居间色。所谓橘黄或橘红并不是凭空的,我们实在是把x,y,z底颜色作比较观,实在是由观察它们,比较它们,而得到橘黄或橘红底所谓。就这一方面说,单就这一方面说,我们底橘黄或橘红意念得自所与。如果我们引用普通哲学上的术语,我们可以说,我们注重经验。当然我们在这里不提到从前已经讨论过的问题。我们假设我们底呈现是客观的,相对于我们底官能,x客观地是橘红或橘黄,y客观地是红的,z客观地是黄的。所谓注重经验,当然是注重客观的经验。

4.注重所谓。可是,从另一方面着想,我们不得不注重抽象。请注意我们说橘黄或橘红是红与黄底居间色,而不说x底颜色是y底颜色与z底颜色底居间色。说红与黄底居间色,就是注重所谓红,所谓黄,所谓橘黄或橘红,而这些所谓都是意念。我们是利用抽象的意念去摹状。这就是(1)条所说,把所与之所呈现符号化地安置于意念图案中。所谓符号地安置于意念图案中,就是抽象地摹状。这一点非常之重要,不如此官觉者对于x在某时某地底颜色底经验无法保留。这是从保留着想,若从交换或传达着想,没有抽象的摹状,官觉者不能传达他底经验于未得此经验的官觉者。后一点比前一点更重要。显而易见,如果我们说x底颜色是y底颜色和z底颜色底居间色,没有经验过x,y,z底官觉者,根本不知道x,y,z底颜色,所以不会知道z底颜色如何。

C.抽象的摹状与特殊的形容

1.特殊的形容。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用特殊的形容,以为我们表示经验底工具。我们会说这样的话:“有一棵玉兰树我非常之喜欢,它在颐和园乐寿堂底偏院,那里有两棵玉兰树,一棵在靠山的那一边,一棵在近水的那一边,我所喜欢的是近水的那一棵。”这就是这里所谓特殊的形容。这里面当然有非特殊的成分,例如“靠山”“近水”……等等,可是,颐和园,乐寿堂,那两棵玉兰树都是特殊的。游过颐和园记得乐寿堂的人,也许知道我所说的那一棵树底形色状态,也许不知道,但是没有游过颐和园,不知道乐寿堂的人,决不能因以上的形容,而间接地知道那棵树底形色状态。游记里面这样的话,“东行四十里至一庙,庙前有古松……。”这样的话所用的字眼虽然都表示普遍的,然而上下文所表示的一定是特殊的,一定有一处甚么地方,从那地方东行四十里等等,不然的话就是游历过该地方的,也不会得到相当的印象,他只“懂”而已矣。假如我们说“把东厢房底那张桌子上的空瓶子拿来”,我们也是利用特殊的东西去形容特殊的东西。这些例子都表示两方面的情形,一方面是不利用特殊的东西我们无法形容特殊的东西,并且假如我们对于该特殊的东西没有经验,我们得不到恰恰合式的特殊的印象。另一方面我们不利用普遍的,我们也不能表示特殊的。在头一例子,我们不利用“山水”我们也无法表示那棵树。我们说以上是特殊的形容,因为我们所要传达的是特殊的东西。要传达特殊的,非利用特殊的不可,要传达普遍的可以不用特殊,可是,无论要传达的是甚么,我们总不能不利用普遍的。

2.特殊的形容底限制。这种特殊的形容有很大的限制。第一,合乎此形容的可以完全是另一特殊的东西。以上第三例中,说话的人所想的“东厢房的那张桌子上的那个空瓶子”,也许已经不在那里了,而另一不同的空瓶子在那里。听话的人假如没有看见过头一空瓶子,一定会把第二个空瓶子拿来,因为第二个空瓶子的确在东厢房那张桌子上。第二,合乎此形容的,可以与原来的东西底形色状态不同。颐和园底那棵玉兰树也许干枯了,也许有很大的枝子锯去了。假如根据以上的形容,有人去看那棵玉兰如何好法,他也许大失所望。原来的东西底形色状态也许改变,而它底空间上的位置没有改变。它在空间的位置上虽然满足以上的形容,而在形色状态上它不是形容者所要达的印象。第三,没有经验过原来的东西的人,例如没有看见过乐寿堂底玉兰的人,不会因以上的形容而得到该玉兰底印象。以上的形容根本没有谈到玉兰树如何如何,它只用表示特殊的东西的语言,去指出一玉兰树,使曾经有此经验的人,能够想像该树底形色状态而已。对于该树没有经验的人,不能够有相当于该树底想像。

3.抽象的摹状和特殊的形容底分别。B段所说的不是特殊的形容。如果是的,我们应该说某时某地某官觉者官觉到x,y,z,而x底颜色是y底颜色与z底颜色居间色。果然如此,第一,没有经验过x,y,z底人,根本不因此形容,而得到x底颜色究竟是如何的颜色。经验过x,y,z的人也许知道,可是,对于他,这句话也许是多余的。第二,假如y底颜色,在头一个人说了那句话之后,已经改成蓝色,而z底颜色仍为黄色,听话的人也许会盼望x底颜色是绿的。如果x底颜色不是绿的,听话的人也许以为所听的话不实。可是,说话的人说了一句实话。第三,以上假设x,y,z仍旧为原来的x,y,z,可是我们没有法子,担保听话的人所官觉的,是否为原来的x,y,z,他也许官觉到三呈现,而此三呈现底颜色,没有说话的人所说的那样的关系。可见,B段所说的摹状,不是特殊地形容。我们可以回到(1)条所说。(1)条所说的例子,我们或者能够得到相当于形容的印象,或者不能,无论如何,我们懂得所说的是甚么,因为我们或者引用名字如颐和园,或者利用上下文如游记,或者利用一时一地的情况如第三例,及普遍的字眼,两面夹攻,使我们懂得说的是甚么。如果B段所说的只是x底颜色在y底颜色与z底颜色之间,我们只懂得三者颜色上的关系而已(因为这关系是以普遍的字眼表示的),至于三者底颜色如何,我们根本得不到。

4.摹状视为传达工具。B段底说法,一方面是抽象的摹状,另一方面又有经验底根据,此所以那说法可以传达经验,增加见闻。我们现在假设听话的人经验过红与黄的东西,而和说话的人同样没有经验过橘黄或橘红,他听了“x是橘黄的或橘红的,而橘黄或橘红是红与黄底居间色”,听话的人不必要亲自经验x,y,z,他就可以得到相当于x底颜色的印象,因为他懂得橘黄或橘红底所谓。他虽没有亲自经验y和z底颜色,然而他经验过红与黄,他经验过红与黄,他可以间接地得到红与黄底居间色底意像。不但说话的人根据他底观察说那句话,听话的人也根据他底经验听那句话,这表示经验重要。可是,要说而能明,听而能懂,我们要利用普遍的抽象的所谓红与所谓黄。如果说话的人只说y底颜色,我们不能引起听话的对于红底经验,只说z底颜色,我们不能引起听话的人对于黄底经验。我们非放弃特殊的y与z而利用普遍的红与黄,不能使说话的人传达x底颜色于听话的人。我们说B段底摹状是抽象的摹状者,因为我们利用以为保留及传达的工具是抽象的。在此讨论中,我们似乎忽略了保留那一方面。

5.摹状视为保留工具。其实保留那一方面的问题,和以上差不多,至少有极相似处。讨论这一方面的问题,我们不必牵扯到听话的人,而只就说话的人立说,就行了。假如说话的人没有红与黄与居间这样的意念工具,这当然就是说,假如他没有抽象的工具,而他对于x,y,z在不同时间有不同的经验,他没有法子保留他底经验。假如在头一经验中,x是橘黄或橘红的,y是红的,z是黄的,而在第二次经验中,x是绿的,y是蓝的,z是黄的,经验者,在没有抽象的工具的条件之下,会茫然不知所措。记忆也许告诉他这两次的经验不同,但他没有法子说颜色改变了。如果他说y底颜色变了,从前是红的现在是蓝的,他就是利用抽象的工具,因为他是在那里利用独立于某时的y底颜色(红)的红,而不是利用y在某时的那特殊的颜色。假如我们称后者为特殊的y色,就特殊的颜色说,它本来是不重复的,就y色说,则因为y现在是蓝的,y色又何以异于现在的蓝呢?可是,在记忆与官觉上,他也许感觉到不同,可是,他没有法子保留他从前的经验。他不能对他自己说从前的经验如何如何。我们还可以从别的方面表示这意思,例如利用同时间的比较去表示经验的不同,但是,我们在此不必多谈了,因为以后论治变再要回到这一方面的问题。

D.摹状方式

1.以当前的摹状当前的。大略说来,摹状有以下方式,分四条讨论。第一即以当前的摹状当前的。以上B段所举的例子,就是以当前的摹状当前的。当前两字不表示所引用的工具,所谓抽象的摹状,就表示工具是抽象的工具。所谓当前只是就x,y,z而说的而已。说x,y,z是当前的,就是说有官觉者官觉到它们,而它们对于该官觉者为当前而已。我们以y底红,与z底黄,去摹状x底颜色,就是以当前的摹状当前的。可是,摹状总是抽象的。根据上面的讨论:说以y底红与z底黄去摹状x底颜色,和说以y底颜色,与z底颜色,去摹状x底颜色,大不相同。前者是我们所说的摹状而后者不是。

2.以当前的摹状非当前的。我们也可以用当前的摹状非当前的。这也是一摹状方式,例如有一次我看见红山在落霞中,那样红的山色,我个人从来没有看见过,我回到屋子里告诉朋友,红不足为奇,浅红的山色是常见的,我非表示那特别的红不可,我洽巧可以指一枣红的碗,与朱红的罐子,说那山底红近乎二者之间。这办法当然是以当前的摹状非当前的。我所经验的山色一去不复返,我底经验不过几秒钟而已,我无法让我底朋友看见那样的红,除非我有颜色的照像把颜色照出来。在当时的情形下,我们只能用别的方式去传达那颜色。洽巧我能够利用碗与罐子底颜色,去摹状那山色,山色虽不是当前的,而碗与罐子底颜色都是,我们以这二者底颜色去摹状山色,就是以当前的摹状非当前的。

3.以意像去摹状非当前的。我们也可以利用意像去摹状非当前的。假如在以上所说的情形中,我没有那个碗与罐子,我可以利用意像说“记得北平欧美同学会底柱子底颜色吗?记得太和门底颜色吗?山色介乎那两颜色之间”。这里既说“记得”,当然表示欧美同学会底柱子底颜色,和太和门底颜色,不在当前。这两颜色虽不在当前,而我盼望听话的人经验过那两颜色,并且记得那两颜色,所以能把相当于那两颜色的意像引用起来,以摹状山色。意像无所谓当前,就用的时候说,它总是当前的,可是,它不是所与在当前的呈现,所以对于意像,我们根本不说它是当前的与否。如果听话的人不记得以上所说的两颜色,他没有相当的意像,而我底经验无由传达。假如他记得,他有相当的意像,这意像与我所有的也许大同小异,可是,我底经验可以借此传达。此传达就表示,我们能以意像去摹状非当前的呈现。意像虽是类似特殊的,而摹状仍是普遍的,因为我们所利用的,不仅是意像,而且是意像中那“样”的颜色。

4.以意念去摹状非当前的。我们也可以用意念去摹状非当前的。假如在(2)条所述的情形中,我们既不利用意像,也没有碗与罐子供我们底比较,我仍有方法传达我底经验。我可以说,山色介乎枣红与朱红之间。这说法只利用语言与意念,没有利用当前的呈现,也没有利用意像。我只用所谓枣红与朱红去摹状山色。听话的人也许有他自己所习惯的意像,而他听了说到枣红与朱红之后,他就会引用这两意念所寄托的意像,也许他没有,他就不能得到山色是如何的红法。如果他有,他底意像和我底虽不一样,然而他仍能够得到山色是那样的红法。

这里所说的有四个不同的方式,可是,主要的是以当前的摹状当前的。大多数的意念,追根起来,都要靠那样的摹状才能有经验上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