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心字底各种用法
1.心字在哲学上的重要。心字在哲学上的重要似乎不必多说。一大部分哲学上的笔墨官司,是为心字或物字而打的。这个字在哲学上重要,在知识论上似乎更是重要。普通所谓唯心论或唯物论,常常是由知识论上的唯心或唯物而推到所谓唯心主义或唯物主义。在本段我们暂不讨论心究竟是什么,当然也不讨论心与物底关系。在本段我们只谈心字底用法。即在这一点上,我们也不陈述所有的用法。详细地讨论心,似乎非专书不可。
2.常识用法之一。常识方面的用法,颇不一致。最初就有一个心与一心底问题。“心”有时可以叫作一个,这似乎是把心当作具体的东西看待,好象是你有你底心,我有我底心,而这个心不是那个,同时又有“一心”和“齐心”底说法。照本书底看法,能一能齐的就不能“个”。能一的心只是心共相或心概念,或思想底一样,而这本来就是一,根本就用不着齐。就这个心与那个心说,我们既不能一也不能齐,好象就各人底耳目说,我们也没有法子齐耳齐目或一耳一目一样。虽然我们说“众口一声”,然而具体的口仍为众,具体的声也是众,所谓一者只是某声底类型而已。所谓“一心”,似乎不是这看法,不是表示心底类型,因为果然如此,则不仅周底三千臣只有一心,即纣底亿万臣也只有一心。这里所说的一心,似乎只是思想或意志之同样而已。
3.常识用法之二。其次常识中的“心”大都是意识,意思,意志……等等底代名词。不遂“心”,有“心”人底心,似乎代表意志底时候多。用“心”底心除致力于思想外,似乎连所有的七情都可以牵扯到。动“心”底心大都与情欲或欲望有关,居“心”,留“心”,当“心”,费“心”,都代表意识,意思,意志……等等,假如我们费些工夫去分析。总而言之,常识中许多心字底用法,有些可以用意字代替,有些可以用念字代替,有些可以用愿望代替,有些可以用神字代替,……喜怒哀乐爱恶欲都可以叫作心。有时有未发的状态或情形,“心”里喜欢似乎就是未发的喜欢,“心”里明白,似乎就是外表上没有表示的明白。
4.常识用法之三。以上所说的心,都不容易说这个或那个。有很流行的办法,把心视为生理上具体的东西。这看法又可以分为两看法。一是以人身左边总管血流的那个东西为心。这显而易见不满意,不必讨论。另一看法是说脑子是心。如果有人问心在哪里,我们可以指着头上的脑部说心就在那里。这看法的确可以使我们说这个心那个心,而每人有一个心。并且表面上也许还可以说相当的满意,因为照此看法,心比较地具体。可是,照此看法的心似乎不是我们所要说的心,或哲学上所说的心。以此为哲学上所说的心,有好些话成为废话。不仅如此,即日常生活中所谓“心里难过”之所谓心也不是如此说法的心,不然这句话等于说某人有亚司必灵所能医治的头痛。
5.良心。还有一个用法是良心。这大约可以说是伦理行为底主宰。伦理行为底主宰是否同时就是知识经验底主宰颇成问题。如果不是,我们可以在知识论上把它撇开。如果是的,我仍然一样有究竟甚么是心底问题,或究竟如何主宰底问题。本条底意思,无非是说,即以心为良心而问题仍旧。
B.在哲学上的心
1.哲学用法之一。在哲学上也有好些不同的心。这些大都不是日常生活中所说的心,虽然我们不大清楚地明白日常生活中所说的心,究竟是如何的心。范围最广的也许是万有皆心的“心”。这用法的心等于包罗万象的宇宙。与它对立的东西当然没有。起初这样的心,也许还是从日常生活中的心出发,慢慢地外延加广,意义加淡,广淡到与原来的日常生活中的心毫无关系。无论日常生活中的心是如何的心,无论积极的说法如何困难,而消极地说,它总与非心有分别,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承认有非心。等于包罗万象的心既然没有非心,当然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心。
2.哲学用法之二。上帝底心或帝心也是一个说法的心。这看法的心,与日常生活中的心,有一种比喻上相似处。人各有心,人和上帝相像,上帝也有心;可是上帝究竟与人不同,上帝底心也与人底心不同。他底心没有人底心底限制。假如万有皆在上帝心中,则此心也差不多等于宇宙。说差不多者因为上帝有心底“有”也许和人有心底“有”一样。人虽有心而不是心。如果上帝有心而同样地不是心,则万有虽在上帝心中,而上帝本身也许在心之外,所以心不等于宇宙,只差不多相等而已。可是,也许上帝不仅有心而且是心,如此则假如万有皆在上帝心中,则不但此心是宇宙,而且上帝也是宇宙。这样的心虽然也叫作心,然而决不是日常生活中自别于非心的心。在知识论所要讨论的心仍是有别于非心的心。无论我们承认上帝底心也好,不承认也好,我们底问题仍然一样。
3.哲学用法之三。除以上之外,还有所谓超心。这心既不是 A段所谈的各种用法的心字所表示的心,也不必就是本段(1)(2)两条所论的心。这超心也可以说“个”,或这个那个,但是不是或不只是日常生活中所说的这个人底心或那个人底心;因为日常生活中的这个心或那个心决不能堆起来成整的心。超心虽是可以堆起来成整的心,然而不是心之所以为心,或共相,或心概念。“心”这一共相或“心”这一概念虽超特殊的个体的心,然而本身不是一个心,好象所谓桌子不是一个桌子,所谓人不是一个人一样。与超心相像的似乎是时间空间那样的东西。时空都可以说这说那,然而成千成万的这与那堆起来仍为整个的时间,整个的空间。这样的超心可以是(1)条(2)条所说的心,然而不必是(1)(2)两条所说的心。它可以与物平行,也不必就是上帝底心。它不必承认上帝,即承认上帝,上帝也可以只是此超心底一部分。
4.这些用法与本书不相干。我们在这里并不以为哲学上对于心底说法,就只有这几个说法。我们知道说法不止于这几个,并且也许没有一个说法是这样简单的话所能表示的。同时我们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这样的说法。我们所注意的是,(1)(2)(3)这类的说法,对于本书不相干。比较地近乎本书所需要的,是思想之官的心,这我们在下节要提出讨论。可是,有一点我们得在这里就表示一下。本书所要陈述的知识论,决不会是唯心的,也决不会是唯物的。照本书底看法,以日常生活中所认为是知识的知识那样的知识底论,既不能谈唯心,也不能谈唯物;承认二者中之一就是否认日常生活中所承认为知识的知识。这当然牵扯到心物两字底用法。本书以为,无论我们对于心与物底看法,如何困难,我们总得要承认有非心有非物,然后在知识论上心与物两字底用法,才有解决知识论上的问题底用处。
C.思想之官的心
1.此用法底重要。有一相当流行的说法,是说心是思想底官。这说法把心底功用限制到思想。这样一来,普通所谓情感、意志、要求、欲望……,或者根本不是心底事,或者虽不能不牵扯到心,不能离开心,然而它们不是心底本分内底事体。这说法也许很旧,也许有很长的历史,但是,我们不必讨论这一点,完全新的说法,在历史上不是常有的事。知识论也许要讨论心,也许不必讨论心,这要看心如何说法。知识论所不能不讨论的是思想,此所以心是思想底官这一说法特别地重要。
2.有比喻上的便利。这说法有一种比喻上的简单性,使人易于捉摸。显而易见,这把心排在耳目口鼻一排,由耳能听,目能视……,很容易想到心能思想。耳是听底工具,目是视底工具……,很容易使人接受心是思想底工具。这说法的确有便利处,心好象因此说法而容易懂得多。照此说法,用心、留心、当心似乎都可以得到相当的解释。所谓“记在心里”或“摆在心里”也可以有相当的解释。说耳膜在耳朵里和说声音在耳朵里底“在里”本来是两件事。前者的确不在耳朵所占空间范围之外,后者只是在听觉里而已,它可以在耳朵所占的空间之外。如果我们引用后义,说“记在心里”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3.比喻底短处。可是,比喻虽有好处,亦有坏处。比喻底根据至多是数方面底相似,决不是各方面底相同。果然是各方面底相同,我们根本就无所用其比喻了。在比喻上注重一方面的相似,很容易抹杀它方面底不相同而引起误会。即以(2)条所说的而论,心是思想底官,使人想到耳目口鼻,而想到之后,我们也许会以为耳目口鼻是单独地可以指出来的东西,心也是单独地可以指出来的东西。我们可以指眼睛说这是眼睛,我们也要求指出一东西说这是心。可是,这要求是非常之难于满足的。至多使人想到A段(4)条所说的脑子。脑子似乎不是简单的官能,而问题就因此复杂了。
4.心不是平常的官能。脑子至少不是耳目口鼻那样的官能。耳目口鼻虽合作,然而的确分工。由分工这一方面着想,脑子所分的工似乎太多。当然脑子可以分作好几部分,我们当然可以指出某某部分底责任是思想,例如前脑(从前似乎有此说法,现在有否不敢说),或脑中灰质。可是,这也有问题。从生理学术语说,耳目口鼻都可以用生理学术语说明它们底结构,它们底所司及如何司法似乎也可以用生理学术语说明。如前脑或灰质或另外部分为思想底官,这些部分固然可以用生理学术语说明,而所司及如何司法就不大容易用生理学术语说明了。以后的情形如何,我们虽不敢说,但一直到现在,以生理学术语去说明思想底企求还没有满足。
5.一部分的困难。一部分的困难,可以如此表示。我们可以用眼睛为例,我们可以用生理学术语形容眼睛底构造,我们可以利用物理化学……等等底术语表示外界底形形色色如何“入”于眼睛而成为眼睛中的照片式的东西。由此我们又可以用生理学术语继续形容下去。对于脑子是心或思想底官,问题就不一样了。生理上的脑子,我们当然仍可以用生理学术语去形容。可是,思想无所谓入或出。一直到现在,科学方面的术语,还不能形容思想,也不能以它们底术语所能形容的出入加入思想上去。我们不能说某某进入脑子,也不能提出别的可以用科学术语表示的东西,说它进入脑子之后,就成为思想。即令我们能够提出这样的东西,如何“成”法仍然是困难。如果我们以脑子为心,说思想在心中,就是说思想在脑子中。可是,思想在脑子中如何“在”法大有问题。本段(2)条曾说耳膜在耳朵里和声音在耳朵里底“在里”根本不是一样。它们底分别在该条已经说过,此处不重提。这两不同的“在里”说法,都不能引用到思想在脑子里上去。耳膜占空间,说它在耳朵所占空间范围之内没有问题,“思想占空间”这句话就有问题,假如我们根本不能说思想占空间,它当然不会在脑子所占空间范围之内。它决不能象耳膜在耳朵中那样地在脑子中。可是,它也不能和声音在听觉中那样地在脑子中,因为声音是物理学术语所能形容的,而思想一直到现在还不是科学术语所能形容的,说“它在脑子底作用中”,这句话不象“声音在听觉中”一样有科学底意义。以脑子为心,至少有这许多的困难。这许多的困难也许可以克服,也许以后我们可以认脑子底某部分为心。果然如此,这里的讨论可以取消,但是在这说法未成立之前,我们不敢即以脑子底某某部分为心。
D.心与思想
1.不必用心字。上段已经表示,心是思想底官这一说法,很容易发生误会,且不容易说得过去。本书不作如此说法。本书根本不愿意用“心”这一字,不用这一字似乎可以减少许多问题,同时不用这一字,物字底问题也可以撇开。既然如此,哲学上心物之战,当然用不着讨论。这不但省事,而且本书以为,知识论根本用不着解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有时为文字所迫用起“心”字来,所谓心就是思想能力。在官觉者底整个机构中,是否有一机构有此能力,我们不论,究竟甚么机构有此能力,我们也不管。知识者有思想是事实,能思想,也是事实。虽然如此,思想能力不是一件东西,我们不能指出一件东西,说它就是此能力,当然也不能指出一件东西说它是心。也许以后我们会发现有此能力的机构,我们也许仍然可以说心就是那机构底作用。那固然很好,可是,发现不出来也没有关系。也许以后会发现有此能力的是官觉者或知识者底整个的机构,果然如此,那也很好,可是,没有这样的发现也不要紧。
2.思想能力。一类知识者在性质可以有同样的能力。即以人而论,从前曾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底话,此中“心”与“理”底说法,我们虽不敢说究竟是如何的说法,然而照我们以上所说的心及以后所说的理,我们也可以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心与理当然不必为人所独有或独得,然而人的确可以说同此心,心也的确可以说同此理。但是,这似乎只是就性质而说的,至于此能力底大小,精粗……等等,它们底程度上的分别可以很大。这当然就是说,一知识类中知识者底能力底不同可以有很大很小,很精很粗底分别。这种种程度上的不同与脑子有密切的关系,然而是否就是脑子底分别颇不易说。这分别也许与耳目口鼻底能力底分别有密切关系,但它是否就是耳目口鼻底能力底分别也不易说。聪明二字在中文很可以代替思想能力大,不必限制到感觉灵敏,也许感觉灵敏的也是思想能力大的。这些我们都可以不论。我们所注意的既是思想,既以心为思想能力,我们所谓心当然是意义很狭的心。虽然从大小精粗说,我们有不同的心,而从性质说我们有一样的心。
3.思想能力底重要。思想既重要,思想能力当然重要。我们在本章底主题本来就是思想,接着就要讨论思想,要分别想像与思议。思议更是重要,没有思议根本没有知识,有思议才有知识。既然如此,思想能力当然重要。所谓心既是思想能力,它在本知识论非常之重要。可是,这所谓心从内包方面说,不见得比别的所谓心来得深,然而从外延方面说,的确比许多别的所谓心外延来得狭。照此用法的心,当然要求我们承认许许多多的非心底存在。我们既然承认非心底存在,当然不至于发生唯心问题,既然承认有思想能力底心,也当然不至于发生唯物问题。可是,虽然如此,本书仍以不谈心为原则,要谈思想能力的时候,我们只谈思想能力。心字无论如何用法,误会底机会总比较地多。不独心字如此,物字也是如此,本书也以不谈物为原则。这一点前此已经提过。对于这样的字不仅读者容易误会,即作者也容易忘记所谓,无形之中又回到所习惯的用法。
4.注重活动。本书所注重的不在此能力之为能力,而在此能力底致用,或此能力底活动。此所以(3)条所说容易办到。既然不注重能力,所以谈到能力的时候少,因此也无须乎常常提到心。能力是要活动去表现的,没有活动当然不能表现能力。不注重活动,所谓思想能力差不多是一空洞的意念。注重思想能力底活动即注重思想。本章底主题为思想。以后不多谈能力,至少大部分关于能力底讨论限于本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