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知行合一之说,其源出于《大学》“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今欲知其前后之关系,当先揭《大学》之全文。“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朱子对于致知在格物为之解曰:“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对于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云天下之物,亦莫不有理对于理有所未穷。而云即其知有所不尽,是明明析知与理为二物。以为事事物物皆有理不可不就于事事物物,而穷其理以此之故。”阳明之向内的主观的唯心的思想,于心之外不认尚有理之存在。对于事事物物皆有理,理不可不就于事事物物而穷之之说,以其为二元的思想,不得不全然排斥之。此阳明所以首唱知行合一之说,以明二元论之非也。其根据如此以下顺次说明之。
知行合一之观念
阳明之意,以为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终,知与行不可析而为二云。知则行在内,云行则知在内,知与行有合一不离之关系。指知与行为二物,固不可祗言知或祗言行。亦不可说一个知已有行,再说一个行已有知在。然则知行之本体,由主观而言,可谓尽于一个知字也。而于此有特宜注意者,则阳明之知之观念是已。阳明之所谓知,非如朱子之所谓知,与物相对。盖阳明之所谓知,即所谓良知也。良知如前所述其内延的意味,盖人之所不虑而知者,是即谓脱离利害得失之关系,远于私欲一颗**裸的是非之心也。与所谓天理、或理性、或本能,始为同一出于人心之自然,而无凡圣之别、贤愚之间。通天下,亘古今莫不如是。其外延的意味,存于人心之自然之良知,不独人所特有。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亦莫不皆有良知。宇宙殆为良知所充满,恰与佛教所谓法性或佛性或真如有同一之意义,而为活动的也。三宅文学博士立花文学士,以阳明所谓知行合一之知,与普通之所谓知识视为同一,可谓不思之甚也。阳明固亦有时用知识等字,然其意义与良知大有所异。或问:“知识不长进,奈何?”阳明答之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着力,渐渐盈科而进。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认识其父母兄弟。”(《传习录》)婴儿在胎内时无知识,既出胎始与外物结关系,外物之印象映于脑里为一种写象,是即所谓知识也。观此可知所谓知识与所谓良知,大异其趣。良知者,天然的、普通的知识者,后天的、特种的与吾人所谓认识、所谓写象,殆为同一。故良知不因凡圣贤愚而有所异,知识则对于外物之写象、之多寡,及其写象之相互之关系,因其认识与否,而有贤愚俗圣之别。由此言之,阳明知行之知与三宅立花二氏所谓普通之知识意味不同。亦即非如朱子之所谓穷物之理也。
至于阳明之所谓行,其性质亦不可不一言。自道德上观之,所当研究者不仅人类之行为,而其品性亦为其研究之目的物。然则所谓行者,包含此二者而言之耶?抑仅指行为而言耶?阳明之所谓行,于此虽未与以一定之解释。然就其全体之思想而观之,则可知所谓行者,非仅指行为而品性亦包含于行之中也。彼之学说,所谓知者,包含精神界一切之活动。所谓行者,在知之活动之外面一切征候。悉包含之关于此之解释,初不必搜寻证据。但手阳明著作,必即首肯而无所踌躇,以其为灼然。可见而无所用,其疑也。读者请与第五项末段参照益可了然。
阳明合一知行,以为一个不离之物于此,实有苦心。欲使天下后世辨之而不惑,可谓尽其最大之努力。兹将阳明关于知行合一之解说揭其一二于下。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传习录》)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传习录》)
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知行合一与一元论
大学致知格物之义,朱子释之曰:“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其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致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大学〉章句》)此说也,朱子为二元论者之自然之结果。既以为于心之外尚有物或物理对之而立。则心及于物之关系遂不得否认之矣。此朱子所以不得不以心与理析为二事。于一方面主张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不可不努力于穷尽事物之理,而至乎其极;于又一方面主张不可不努力于使吾之知无所不尽。盖不如是,不能贯彻其二元论也。既以研究知与研究物理划而为二。则知与物成为对立,从而以吾人之知活动于物之上,而成为有形的吾人之行。于是知与行亦不得不分而为二矣,此自然之势,无论如何不能变更者也。
反之阳明以为,所谓致知者乃致吾心之良知。吾心之良知,天理也。致者致之于事事物物也,以吾心之良知之天理致之于事事物物,使事事物物皆得其天理。所谓致吾心之良知,致知也,使事事物物皆得其天理格物也。是以心与理合而为一。既以心与理合而为一,则所谓研究事物之理即所以致知。研究吾心之良知,即所以格物。故格物与致知实为一事,从主观的言之谓之致知,从客观的言之谓之格物,如是而已。既以心与物合而为一,则以吾人之知活动于物之上,而成为有形的。吾人之行其行亦不过知知之一作用。知之与行成为一物,合一不离。故阳明之唱知行合一,为其一元论之自然结果,亦势之所必然也。
如上所述,朱子之二元论。以心与理为两事,从而以知与行亦为两事。反之,阳明之一元论,以心与理为一事,从而以知与行亦为一事。此点朱子派哲学与阳明派哲学其截然不同。最为重要多数之异论悉由是而生。读者欲知朱、阳二派之区别,不可不注意于此知此点,而比较熟读二派之书,则思过半矣。
阳明之知行与禅之心性之活动
佛家,尤其禅,其所论心性之活动,即所谓“以本来之面目,活现于前”。其性质本来固只一个,而其观察之方面则有二。一为限身的,一为万有的。所谓限身的吾人无始以来,有不生不灭之灵性。此灵性即吾人之心性,此心性自性清净活动无碍。传灯法师为之说曰:
大哉,心也。天之高,不可极也,而心出于天上;地之厚,不可测也,而心出于地下。日月之光不可踰,而心出于日月光明之表。大千沙界不可穷,而心于大千沙界之外。其太虚乎,其元气乎?心即包太虚孕元气者也。天地待我而覆载,日月待我而运行,四时待我而变化,万物待我而发生。大哉,心也!(《兴禅护国论》)
吾不得已强名之曰“是最上乘,是第一义,是般若实相,是一真法界,是无上菩提,是楞严三昧,是正法眼藏,是般若妙心”。此为说明,限身的心性之活动者。佛以欲脱离生死之苦趣,推究心,推究性,从而知其性质之妙用。自在宇宙之事苦乐爱憎皆系于一心。能悟此一心,则脱生死灭烦恼入常住至观乐,化乐土皆可得也。凡事莫不由于心之反响,由此观念,迷悟苦乐唯心所现。《华严经》以“有三界唯一心”,或“心造诸如来”等说。以为宇宙之森罗万有,唯心所造能悟之,则宇宙与我共为一心。一心之外更无他物,一心即宇宙也,宇宙即一心也。既有此涵养,则于此心中万事皆无所系着。既无思按,亦无分别,有呼即应。虽迅雷落于其前,山岳崩坏河海尽沸。此心无一动之,忧念念实着举手扬足发声动目。此心坦然,凡其所为与心一致,与心并进,与心合一。固忠于君,固孝于父母,固友于兄弟。君也、父母也、兄弟也、苟无此称,则忠也、孝也、友也亦无此称。所有者唯此心之活动而已,心动于自然,身体手足绝无思虑,随之而动。与心合而活动,有如拍手。何者先动,何者后动,了无分别。譬如,以手相拍而声出焉,以石相击其火出焉,声之出也由于拍手。火之出也由于击石。斯固然矣。然孰先孰后,分之实难。拍手击石知之事也,出声出火行之事也。而当拍击之际,既已含有出声出火之因矣。由是以言,谓心性之活动之际,含有行在。亦何疑乎?
上之所举,佛所谓心性之活动。本来之面目,大意如是。今以之与知行合一相较,阳明所谓知之中有行在。与上之所举拍手击石之际,声为之出,火为之出,其义正同。当良知活动之际,一举手一投足身体一有所动作,所谓忠孝悌,所谓仁义,有道德上之名称,为伦常之因,已萌芽于其中。不知不识自然发现,自然流出。不须如何做作称心而行,是即所谓知行合一也。苟有欲心,有考虑之念,有利害之念杂于其间。知与行不能合一,则阳明指为蔽于人欲之私,而失其天性之良知。更有进者,佛所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盖即示知行合一之真意。可谓用语之最适当者,吾人为某事或不为某事,有思考,有分别。因而有所为,或有所不为。其心有所执着,其所为事,皆故意而曲就。换言之,知与行不合一也。心之所之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心之与行一致,而并行变转自在。凡其所为得道之中。此于佛教称之为佛,称之为菩萨。以普通之语称之则为大人,为君子。若心止于物,生迷恋,生执着,生苦痛,缠绵于事物之际,万事陷于凝滞。则凡夫耳,迷人耳,愚人耳,小人耳。是故切断前后之思虑,分别心之所动,尽放任之。凡其所为,或其所不为,与心并行,与心一致。此即阳明之所谓知行合一也。
然则为知行合一之说,至阳明而始。发明者误也,其所由来远矣。盖阳明为一元论者,为佛教之变身者。其所笃信万物一元唯心唯理,罗织宇宙变转之,应化之,薰育之,陶冶之。皆系于唯一之理,唯一之心。其所立说,皆彼所确信之自然而生之结果,殆非余之臆断。于此有一问题不可不注意者,既以为行常被合并于知矣。然则,谓有知,必有行。可乎,否乎?欲答此问,依于行之解释如何?而大有所异。故于此有研究行之性质之必要。夫既称为行,由普通之观念言之。盖必以有形的身体之运动为意味,至少亦当有筋肉之运动之表现也。虽然,余以为此观念有不得全然许可者。固知在许多之场合,所谓行者,皆属于筋肉之运动。然使有一于此。当其将欲为之际,知其为恶而骤然止之。其在前者尚未下手,因知其为恶遂不见有。所谓筋肉之运动其在后者,因知其为恶。即有所谓筋肉之运动亦已中止,自普通之观念而言,后者之为行固已。前者似不得谓之行也。然此两者之场合,若不知其为恶,则前者开始运动,后者继续运动。盖为必然之事。而既知其为恶,前者不开始运动,后者中止其运动,是亦不得不谓之为一种之行也。故余欲称普通之场合为积极的之行,而称此两者之场合为消极的之行,而认行有二种。心理学者分感觉为二种,一为有感觉而起筋肉之运动者,一为虽有感觉而不起筋之运动者。于其不起筋肉运动之场合,加以说明,称之为脑之把住力。然此仅就于心象作用而为科学的说明耳。若夫从道德论的立场而有所论述,则不得适用之阳明所唱知行合一论。盖为道德涵养之唯一之工夫论。凡修身齐家人格之养生,以至一切道德上之条件无所不包。是固不得以科学之理论,而非难之也。且道德论者,善恶之标准论也,人伦五常之实论也,人类共存之融合论也。发见心理调整心情虽为要着,而其为主之目的在求实践。此与普通之科学研究大异其趣,故对于此两者不能以同一论调行之,此势之所不得已也。
知行合一与坐禅
知行合一,为阳明诸德涵养之工夫论。坐禅,则禅家心性实现识心见性,现本来之面目,得无量之功德,成为盛大流行之圣者之工夫论也。此两工夫论,乍观之似无何等之关系。然溯其源,而深究其理由。则意外有密接之关系。无论如何信,其必相契合。阳明之被谪于龙场也,困惫厌苦之余,动心忍性,深自体验佛教之真理。以之比照于孔孟之教,而求安心立命之所在。阳明之有此地位,有此机会,实可谓为佛教体验之天惠也。阳明于此之时,尚未有一定之宇宙观及人生观。今以阳明所经历者,以为之证。阳明尝自述当时之状态,曰:
守仁早岁业举,溺志词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扰,疲迩已甚,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居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认探求,再更寒暑。证之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朱子晚年定论序》)
其所谓“证之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者,盖以老、释之真理,着眼于五经、四子。以老、释之意,解五经、四子之文而已。而其所以沛然若决江河之感,固于二者有所契合,为其最重之原因。然如阳明所自白,当其谪官龙场之际,居夷处困,身命已濒于危,己之一心将住于何所耶?己之一身将置于何地耶?深思焦虑,然当时尚未有一定之信向,于是彼乃不得不以平日所尝学习之佛教之道理,试体验之于实际。此即禅所谓一种之坐禅也,禅定也。阳明少年气锐,处世颇多锋。无论何事不以撄心,然假令当大事,虽一世英杰之士,能忘死亡祸福,努力于成就惊天动地之大事业。而当其处于逆境,不许有一点之自由,徒陷于困厄,则祸福死生终不能不有所摇惑。阳明为人,心如金铁,有其气冲天之概,诚哉,不可一世。然一度投身于魑魅魍魉之地,往日风光一扫而空。祸福死生之际,安能无动,然于动心忍性之余,恍然有悟。以佛之对于四声知道与现在之困厄相对照,始悟其不虚由,悟其不虚而深体认其道理。回光返照之工夫,识心见性之方法。切实践履,与禅之所谓坐禅无二致也。所谓坐禅,如第一编所述,自身安乐之法门也,究尽大道之修证也。其法虽寻常,然行亦禅,坐亦禅。不问语默动静,其要只在于心意之上。心意当如何?即放舍身心,使得自在休息,万事不思善恶,不管是非,停心意识、止念想观之测量,薄圣人而不为。如阳明之年少气锐,多角的,胜心的,心猿意马,备英杰之资性。忽而轗轲落魄,四围之事物殆无非困己之资料,实已濒于绝望之境。由极端而转,极端始他动的,为回光返照之工夫。行修坐禅之所为,故余称之曰:“阳明于不知不识之中,自行修实质的之坐禅,殆非臆断也。”
上之所述,试一检《王阳明年谱》,附录如下:
当先生三十七岁,在贵阳春至龙场,先生始悟格物致知。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之中,蛇虺罔两虫毒瘴疠。与居夷人鴃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旧无居,始教之以范土架木以居。时瑾憾未已,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椁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然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乃自取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则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下略)
当先生三十八岁,提学副使席书,聘主贵阳书院。是年,先生论知行合一。(下略)
佛者坐禅之结果,识心见性,或见性成佛。阳明坐禅之结果,知行于乐土,宇宙与我共为一心。一心之外更无何物,一心之外既无何物,则思虑不入。分别不要有呼即应。手足、身体与心,如拍手之合活动无碍。阳明之知行合一,亦犹是也。
阳明之解释《大学》之格物致知,以为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谓之格物。以我之良知之天理致之,于事事物物谓之致知。而所谓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非事事物物之理,乃我之良知之天理而已。而其论致知格物之工夫,则以为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静时亦念,念去人欲存天理。而去人欲,即所以存天理;存天理,即所以去人欲。盖既去人欲之私,则吾心更无他物所存者,唯天理而已。天理者,无心之谓也。无心者非顽,然无心之谓而无心之心之谓也。
泽庵禅师论无心之心,谓之本心,盖了无执着。既无分别,亦无思案。此时之心广及于身,行于四肢百体,此所谓无心之心也。所谓无心之心者,无所住无所留,既非木,亦非石。故云,无心盖有所留,则此心有物;无所留,则此心无物。心中无物谓之无心,亦谓之无心无念。泽庵禅师此论最为了当。坐禅者,不思善,不思恶,勉致于无心。阳明所谓去人欲,亦无非勉于天理之无心而已。故谓之知行合一,人欲既去天理,湛然形容其时心身运动之状态。直视的,称之曰“知行合一”。自道理而言,简单明亮。有如此者,虽然欲见之实行,则甚非容易也。其在禅欲见性成佛,现出本来之面目,须费十年面壁之工夫。阳明之知行合一,其难亦如之。阳明自言某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容易见得到此。此本是学者究竟话头不得已一口说尽,诚哉。此非坐上之空论,所能致也。去人欲看似易,存天理看似亦易。然心中无一物,以天理之自然,致之于事事物物,则实自百死千难中得来此学者,所不可不知也。阳明居夷处困,始体验得之,而得之不止一,时动时静,时不可不有其实。故于此有大声疾呼,知行合一之必要。安得过雁行云视之哉。
如上所陈,余以为阳明之所谓“去人欲存天理”,其用心所在,与禅之一种变态之坐禅法,了无所异。而其所谓知行合一,不过由坐禅而得到之身心运动之状态。直视的与以如此之名称而已。以禅语而表出之,则谓之无心禅。所谓无心之工夫,即阳明所谓去人欲,存天理。阳明所谓知行合一之工夫,即禅所谓,不思善、不思恶,求回光返照之本地惟在于坐禅也。据阳明之《年谱》,三十七岁,在龙场得佛教体验之机会。三十八岁,始创知行合一之说。盖已了然无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