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之死生观
在儒学方面,孔孟而后,学者辈出。然对于死,直接说明之者,盖阙如也。季路问事鬼神。孔子答之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其避开死之问题,有迹可见,然直接固如此矣。至于间接,彼之对于死有如何之观念,殆不难知其言。有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又有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又有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由此推测,彼盖知死为人生所不可免,其时期有不可抗之力,体念之非一日矣。然以此问题,究非人智所能解决。故于其来袭,则自然放任之。然虽欲避去研究之劳,而其不得不重视其问题。则固了然观于所云“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则知彼固以死为重,然同时尚有更重于死者,则所谓仁是已。于此对于仁之性质,不可不一言。孔子之所谓仁,其说不一。《中庸》有云:“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孟子》有云:“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由此言之,仁者蔼乎之情也,无差别平等之爱情也,先天的绝对的之德性也。其法唯在于爱人及物,以此情治天下国家,民无不依之;以此情与人相接,人无不亲之。化人治国平天下,皆由此也。然彼何故重仁至于此乎?于此对于彼当时社会之现状,亦不可不一言。
当彼之世,实为春秋诸侯割据于四方。周虽有统一之名,而国与国间各异其政,以相反目相攻伐为事。以此之故,社会之秩序紊乱无次,教化之道不兴,不知名分之为何物。彼见之不能默,为除去此弊害,致社会之秩序及人格之完成。乃以矫正风俗为目的,东奔西走。虽生于鲁,而以一身遍历齐、鲁、卫、曹、宋、陈、蔡、楚等十余国,说其国君。而其所说,未尝离此目的而言及他事。故彼之主义,现世的也;彼之唱导,实践的也。以现世的实践的之,故彼惟日孜孜如日不足,自然无暇及于其他。故彼对于死生之问题,殆无取而研究之念。然尚有更重于此者,彼对于仁之研究已无暇更及其他也。此等之消息鉴于彼生存时代之历史。且细读论语,盖不难知其真相。
至于孟子之时,社会秩序之紊乱,人民风俗之颓废较孔子之时尤甚。诸侯外则以互相攻伐掠夺为事,内则谋利而取之于民。以此之故,人民陷于涂炭之苦而漠然不以动其心。其惨淡之状有不可名言者。孟子生于此际,以正社会国家之秩序,救生民于涂炭之中为一己之任务。以此之故,彼亦与孔子同循孔子之迹,而前进其所持之主义。现世的也,其所倡导实践的也。以救眼前之急为事。比较的不急,如死生问题者,虽未尝不以为念,然实无研究之余暇。亦固其所。
虽然彼之时代,人口既增加,交通既辟,社事之事物亦既复杂。人智亦既进步,比于孔子之时代回不相侔以是。仅如孔子之仁说,殆有未足。属于知之方面,亦不得放弃之。于是彼于说仁之外,又复说义。义者,知的方面之事也。彼更说性,性者,属于主观的之事也。彼更说知能,说浩然之气。于是学问之范围为之扩张。于从来实践的现世的之外,更加上主观的精神的。
如上所述,对于死生问题。彼等不直接言之,然于间接有如何之思想亦不难推测也。彼等汲汲改良社会、矫正人心所梦想者,为良好之政治,为人格之完成,此外殆无余念。孔子以仁为宇宙间生生化育之动机,人生之本义,较死尤重。决不求生以害仁。苟能全仁,则死也。生也,不过其作用而已。人生万事,集中于仁,天地间生生化育之动机,皆在于仁,别无所谓精灵或鬼神者在。至于孟子其说性善,有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又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是不惟演绎的直说的说性之善,且以怵惕恻隐辞,让羞恶之四端。归纳的说性之善,故其思想颇进于知能的主观的。彼亦与孔子同其所,欲救济者,为实践的现世的认性之善。守仁义五常,则人生之能事尽矣。至于死生,不过天地自然之运行,无所容。其措意要之孔孟之死生观,自然的任他的,一委之于天地之运行,事物之推移变迁。一种自然之作用,别无所谓精灵神佛为理想的个体之实在。
孟子说性善。其后之学者,如墨子、杨子、告子、荀子等,对于性之为善为恶有所论难攻击。又如老子、庄子等,主张虚无。如韩非子务为言,犹为诡辨。各就其所见有所立说。至唐末,佛教侵入,哲学思想甚为鼓舞。然孔孟之说,绵绵不绝。宋学勃兴,受佛教之影响,渐注重于宇宙或人生之研究。然儒者对于死生问题,仍无直接研究之倾向。今欲知宋儒一般对于死生之思想,可于宋学隆兴之中心人物,周子之思想寻之。
周子主张“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其说以为,天地之始归于太极。由动而静,由静而阴,由阴而阳,动静阴阳相与。无极是为天地之本体,复以为阳变阴,合而水火木金土之五气,顺布四时行焉。又以为阴阳之开合流转是为五行,动而季成。更以为阴阳二气交感而化育万物。万物生生变化无穷,惟人得其秀。是为最灵形生神。发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太极为阴阳之二气,化育万物生生不息变化流转。惟人能得其精遂,援引易经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而称之曰:“大哉!”易也,其至已乎。由此而观,则彼对于死生之思想,谓此世界由太极而生。森罗宇宙生生无限,有生则有死,有阴则有阳,有静则有动,有夜则有昼。故天地间流转化育变迁之理,即包含死生而莫能外。
周子对于死生之观念,与一般儒者对于死生之观念,可谓大同小异。如上所述推之其他,倘无大误矣乎。
阳明之死生观与禅之死生观
阳明亦儒者也,彼虽采佛禅之理,而其言语文字则固儒者也。故彼对于死生之态度,亦与一般儒者同,直接而明说之盖鲜。然彼之死生观,较之孔孟或宋儒之死生观实,更为正确。彼之所倡知行合一,全采佛禅之说。其死生观亦然。较之宋儒之死生观,更倾于禅。而彼之知行合一之说,若不以佛禅之死生观为玩味,则成效不见。此其故可得而言也。
阳明之知行之知良知也,前编既述之。而其所谓良知,自佛禅言之,不外佛知或神知而已。悟真如法性之理性,悟森罗万象。假有万差之事相恉出,真如是谓佛知或神知。前既详言之矣,禅之悟得其真知,在于不思善、不思恶,证念于无心。则本来之面目涌现于前,显佛性悟佛心证得真如佛知。此方法用于坐禅者,固为静虑悟入之方法。然毕竟为有形的,计静虑发心地,现出本地风光之一种方法手段云尔。换言之,不过识心见性,见性成佛之方法云尔。而本来之面目犹未能见,着于有,着于无,着于生,着于死。宇宙间一切之事,满目之形象,概以差别之眼光而观之故。于本来自性之佛心,有所不能认识者,彼之言曰:“心如虚空。”又曰:“无心是佛。”又曰:“当有无心之心。”又曰:“无心则本心生。”又曰:“无心,则本体自然现。”又曰:“当念一个无心道。”人其立言不外教人去其有无,生死限量定限等等之差别。心使之归于天地,同化物我,同然之本能。泽庵禅师对于此有心无心之说为之解释曰:“有心之心与忘心,同所谓有心者。”依文字而言,有此心在之谓也。无论何事有心存焉,心有所思,分别思案,由之以生。此为有心之心也。无心之心与本心同,无所执着,此时之心既无分别,亦无思案。广被于身,流布于四体。无所不住,亦无所不留。如木、如石,并木石而无之。此为无心之心也。阳明以此无心之工夫,谓之存天理去人欲,或谓之致良知,或谓之惟精惟一之工夫,或谓之不虑而知之良知,而其根本之思想“心即理也”。所以返于本来之理也,是即佛禅之所谓无心,所谓本来面目,所谓佛知,所谓佛心。要而言之,此两者其无心之方法手段。虽不无稍差。其终局之目的,则无心也。天地万物之返于一体也。然则虽谓此两者为同一,固无不可也。
如上所述,无心之结果,为知行合一。我身有心,能由本来而澈悟一切,返于天地万物一体之同。然所谓无心者,心充满于全身,无所欠缺。触物皆春活泼泼地,手之所触,得手之用;足之所投,得足之用;目之所及,得目之用;口之所注,耳之所闻,鼻之所嗅,皆各得其用,了无余蕴。恰如长于舞蹈之人,手足之动初不留心,而手足之动莫不中节。如是之无心,如是之知行合一。对于死生之问题,视之与天地之运行无异。有有则有无,有阴则有阳,有生则有死,有昼则有夜,有表则有里,无所于疑。然则生死者,天地运行之问题也。故对于此问题,以为良知即天地,人心即佛心。天地间无在而非乐土,唯心所之视同一物。圣人君子佛者悟者,咸达此理。佛教所谓解脱生死之苦,界开涅槃常住之门,正不外说明此无心之境界耳。
兹,揭载阳明,关于死生之一节,以供参考。
萧惠问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问昼夜之道。曰:“知昼则知夜。”曰:“昼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更有甚么死生?”??(《传习录》)
以阳明此说比之佛教,所谓诸行无常,所谓诸法无我,所谓涅槃寂灭,所谓脱死生之苦界入常住之世界。是虽为执着形骸,不容易进于无心之境者,殷勤说法。要之,不外观自心之方法而已。
如上所述,阳明之知行合一论,以死生任于天地之运行。然吾人之精灵精神或神灵,与天地之大精神灵合为一体。暗示一大意力与佛禅之死生观全相一致。至于宇宙始于何时,终于何时,仅为物质。抑物质之外尚有精神,如其有之为一神,抑为多神。吾人之精灵能脱离吾人之身体而存在否?其存在为自立的,抑为他立的,吾人有来世否?有示来否?此等问题不属于本书之范围,不复详论如。欲详论请俟之他日,盖此等问题注重于哲学的研究,而余今之所言,不外认阳明与禅之思想为一之真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