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根本之观念
阳明学问之基本在于心,其说心也。曰:“心即理,虚灵不昧,众理具,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又曰:“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必无物理。凡事皆以心为基础纵横之论。要在以理归之于心而已,其论性也。”曰:“性即理,理者心之本体也。故天下无性外之物。”又曰:“心之本体,即性也。性无不善,故心之本体无不正。以理为性是以性归之于心也,其论身也。”曰:“何谓身心之形体运用之谓也?何谓心身之灵明主宰之谓也?吾身安能为善而去恶,必有为其灵明主宰者。欲为善而去恶,然后其形体运用者始能为善而去恶也。”故曰:“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是以形体之善恶,归之于心也。故阳明之学问其烧点与其中枢即在于心。其研究之目的,物此心而已。以知心、研心、尽心为尽人生之能事。故其言曰:
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授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心学之源也。中也者,道心之谓也;道心精一之谓仁,所谓中也。孔孟之学,惟务求仁,盖精一之传也。而当时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故子贡致疑于多学多识,而以博施济众为仁。夫子告之以一贯,而教以能近取譬,盖使之求诸其心也。(《象山文集序》)
断言圣人之学为心学,尧、舜、禹之相授受不外于此。心学且谓孔孟所谓仁,即道心精一之谓,道心精一为心之本体。则曰“仁”、曰“义”,亦不外于此心;曰“忠”、曰“孝”,亦此心所从出也。众善之渊源,一在于心,故不必假仁于外;要在内省,求诸其心而已矣。彼又谓心之广大,流行与物事融洽,与物事合一,无所停留。支吾能与天地万体合体,而灵昭明觉。其为说曰: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大学问》)
观此阳明学问之基础,根本在于攻究唯一之心。彼实极端之唯心论者,前既述之。而阳明所以有此思想,实基因于佛教,亦前所既述者也。抑佛教者一言蔽之,虽若简单,其实不然,盖佛教所欲救治者。人苟有生命以接于事物,必不免诸种之烦恼。而生死之迷想,尤人生之一大困事。欲救治此烦恼、此迷想,当放棹于真理定住之大海,无一毫之留滞,悠悠自适以完其生。然虽直接以消极的灭苦恼脱生死为其目的,而其灭苦脱生死之结果得积极的生快乐,此心理现象之定数也。故佛教虽以消极的灭苦恼为目的而起,而必以积极的得安心欢喜为达其目的。且以人类上知下知千差万别,故教之之法亦不得一定平等。应其智识之程度而示以可进之门径,故普通谓佛教有八万四千法门也。
阳明之于佛教,其所由之门径则为禅宗。是盖佛教之最高尚者,亦当时之最盛行者。今以其学说与禅理相比照。《传心法要》云:“达摩从西天来,惟传一心法。直指一切众生本来是佛,不假修行。但如今识自心,见自本性更莫别求。”又曰:“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夫达摩为禅宗之祖,而他无所传,惟传一心法。是则此心法者,禅之目的物也。阳明说性、说理、说身,皆归一于心。且断言圣人之学为心学,是不可谓非,汲其源于佛禅之结果。又《传心法要》云:“诸佛与一切众生,唯是一心,更无别法。此心无始已来,未曾生未曾灭,不青不黄,无形无相,不属有无,不计新旧,非长非短,非大非小,超越一切限量名言。踪迹对待,当体即是,动念即乖。犹如虚空,无有边际,不可测度。惟此一心即是佛。”又曰:“佛与众生一心无异,犹如虚空无杂无坏。如大日轮照四天下,日升之时,明徧天下,虚空未曾明;日没之时,暗徧天下虚空未曾暗。明暗之境自相凌夺,虚空之性廓然不变。佛及众生之心亦如此。若观佛作清净光明解脱之相,观众生作垢浊暗昧生死之相。作此解者,历恒河沙劫,终不得菩提。”此为佛禅。
所谓佛心与众生心,以比照阳明所谓大人之心与小人之心,而研究其意,有以知其契合无间矣。阳明子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大学问》)此与禅所谓“即心是佛,上至诸佛下至蠢动含灵,皆有佛性”。同一心体者果何所异。阳明又云:“推怵惕恻隐之心,以及于鸟兽之哀鸣觳觫,以及于草木之摧折,以及于瓦石之毁干渴,为一体之仁,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寐者也。”(《大学问》)欲知其说之根据,当于禅理求之。禅之言曰:“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菩提。即是本源清净心。与众生诸佛,世界山河,有相无相,徧十方界,一切平等,无彼我相。此本源清净心,常自圆明徧照,世人不悟。衹认见闻觉知为心,为见闻觉知所覆,所以不覩精明本体。”(《传心法要》)两者之意若合符节至是,而阳明之采禅理已显然矣。
要之,王学之根本思想,以为天地万物有情无情,皆在于唯一之心。故知心之性质,究心之活动,则于其中万事万物皆得完备。而心者,其自性圆明无碍、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所不具、无所不同、无有变易,是足与佛禅之所谓心法相当。此心法者,离言说之相,离名字之相,离心缘之相。佛与众生、与蠢动含灵、与山川草木、与有情无情,心性无二。于有为有作之中无有变易,又不以迷悟清浊,见闻与不见闻,觉知与不觉知,而有所破坏。此唯一无异之一心法体,灵昭不昧者也。是阳明之与禅,不过以相异之文字,而叙同一之学理者也。
阳明心之观念
舜之授天下于禹也。谓之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朱子解之曰:
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精则察夫二者之间而不杂也,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也。从事于斯,无少间断,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着。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中庸〉章句序》)
此为立人心、道心二者之辨。人心者,有形气之人类,被**于外物而生利害得失之私心也。道心者,原因于吾人之天性出于天然,所谓大公至诚之天禀也。而上智下愚,皆有人心、道心二者交于方寸之间,故不可不知。所以治之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听命焉。阳明之学说则反是其言,曰:
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如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传习录》)
此为不立人心道心二者之辨,心一也。道心之失其正者为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为道心。换言之,当中夜无人时灭七情之私,而静虑事物之是非善恶,此时发动之心,朱子之所谓道心也。以自己之利害得失为先,以接于事物者,此时之心,朱子之所谓人心也。然而中夜无伪时之心,与惑于利害得失时之心,皆一心而已,于人之一身初无二心也。故道心灭则人心生,人心灭则道心生,人心道心无可并立。故所谓人心道心者,不过心之发动状态,而心非有二也。
由右之理由以观,则阳明所谓道心,即指心之本质本体。夫心之本质本体阳明所谓良心也。然则良心云、道心云,其名虽异其实则同。阳明之意,以为天地之间,理外无物,运用发作之森罗万象,理之活动之本体也。此理配于人而为性,性之运用发作之活动即道心也。而当其道心之与事物起关系也,因之而蔽于人欲之私者,即为人心去其人欲之私,则道心如故矣。
宇宙之间天命,性心本为一理,万物皆同。动而为良知,致其良知则为伦常。旁杂人伪其流不知所届矣。性云、心云皆在于理之圈内,信为同一,至其差别理之配于人物者为性。性于与事物之关系而为活动者为心,心之得其正者为道心,失其正者为人心也。
要之,阳明之为学,在求诸心。其所谓心离人欲,清净无垢之先天的也。说明之际应机从物,因时与地,而下种种之名征之。西洋哲学,如特卡尔等一元论者,其论心也,谓之理性,或曰理,或曰性,或曰理性之发作,亦犹是也。阳明又言性一也,自其形体也,谓诸天主宰也,谓诸帝流行也,谓诸命赋于人也,谓诸性主于身也,谓诸心而其论存心之法。亦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
今以阳明人心、道心一元之观念,比照于佛禅云,即心是佛,无心是道。但无生心动念、有无长短、彼我能所等。心本是佛,佛本是心。心如虚空以云佛真佛身,犹如虚空不用别求,有求皆苦。设使恒河沙劫数行六度,万行得佛菩提,亦非究竟。与阳明所谓心一性一者相同。其云即心是佛是道者,与阳明之道心相当。以阳明之言,则谓之理或谓之性;以佛之言,则谓之自性虚通或心真如,或真如法性,或一真法。海之大总相然,则阳明采儒家言以标道心之文字,而其意义与禅无异也。西洋学说与之类似者有如康德之说。谓吾人不能知宇宙之本体,唯得知其现象,盖于吾人先天的不可知的,是为理性。而其感受外物,则附丽之以作一种之形象,此形象即为吾人知识之根本。阳明之道心与此理性同,而以杂以人伪者为人心。是即佛所谓生心动念、有无长短,彼我能所之心也。盖所谓人伪,即生心动念,争有无长短区别。彼我积极的,计自己之利益之私心也。此私心儒者谓之人心,朱子则区别人心道心以为二元。佛与阳明则不以为二元,而以人心道心同为一元。此于大乘起信论,谓之真妄一体。其言曰:
如大海水因风波动,水相、风相不相舍离。而水非动性,若风止灭,动相即灭,湿相不坏故。如是众生自性清净心,因无明风动,心与无明俱无形相,不相舍离,而心非动性。若无明灭,相续即灭,智性不坏故。(《大乘起信论》)
依于此理以解释人心道心之一元,道心如水,水静无波,犹道心之不杂以私欲也。风来波起,是为风相。道心感于私欲而生妄心是为无明之人心。然而水因风以起波,而水之性未尝变也。故风止则水复归于静,盖因风而有波。而波即是水,非在水之外而自为波。波之与水本为同物,非水为水,波为波,不能比立也。阳明以人心之得其正者为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为人心不外此意也。
阳明之论心也,其根本思想以离人欲清净无垢之先天的心,生活之状态为宗旨。如上所述,然此先天的心生活之状态将如何?而使吾人人类于社会之交际上得其正鹄,维持人类社会之道德,且维持最合于吾人希望之共同生活之状态耶?对于此大问题,阳明实以知行合一论而解释之。知行合一之说,当于第三编言之,于兹不赘。唯所不能无一言者,则阳明所以为根本思想。离人欲清净无垢之先天的心性,当其接触于外物,果何以应之耶?观其言曰:
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求之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也,而求至善于事事物物之中,是以支离决裂,错杂纷纭,而莫知有一定之向。今焉既知至善之在吾心,而不假于外求,则志有定向,而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矣。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则心不妄动而能静矣。心不妄动而能静,则其日用之间,从容闲暇而能安矣。能安,则凡念之发,一事之感,其为至善乎?其非至善乎?吾心之良知自有以详审精察之,而能虑矣。能虑则择之无不精,处之无不当,而至善于是乎可得矣。(《大学问》)
此为阳明解释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之义。与朱子学派之求至善于事之物之间者,为正反对其意。以为善者先天的具有于吾人之心之善也,发挥此具有之善以当于事事物物。故其善非事事物物之善,而先天的具有于吾人之心之善也。既为先天的具有于吾人之心之善,故当于事事物物信吾心而行之,无所不可。夫信心而行无所不可,则其志常一定而不求善于外物。志常一定而不求善于外,则无支离灭裂之患而心常宁静而不动。心常宁静而不动,则日用之间从容闲暇而能安。能安则审理密察而用行舍藏之间得其所,而无非至善矣。至其实行此根本之思想方法,期于日常行住之间,常存其心之善以不害其光明。即所谓静时亦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亦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也。
求此思想于佛教,与佛教之权实二智或根本,后得二智相当悟真如法性之理性者。曰:“实智或根本智悟世俗之事相,即宇宙森罗万象,假有万差之事相者。”曰:“权智或后得智。”无性摄论,引闭目开目为喻。谓人若闭目则宇宙间森罗万象泯然都消所能觉者,此一点皎皎之灵性而已。复一开目则万象森然罗列满眼一物一法皆无所缺。然而此二智者非可区别要亦根原之先天的一智而已。故唯识论云,二智其体是一,随用为二。盖以真如平等之理性为本,原而现出万有差别之事,相作用其原在于一心。此一心者即为佛心,或曰真心。以此真心自然发现,则为佛、为弥陀、为如来、为圣人、为君子。且以他语释之,悟真如法性之理者为根本智,称之曰:“真谛智”;悟世俗万差之事相者为后得智称之曰“俗谛智”。证得此二谛智者,谓之悟者,谓之达人。夫所谓实智权智或真谛俗谛云者,语其根本不外一心之作用。一言蔽之,唯心所现而已。
释迦一代之说法,要在唯心所现,而真智云、权智云、真谛俗谛云皆唯心所现,以定其名。故当求此心之所在,而此心初不存于事事物物,实存于吾人之身内而未尝须臾离。夫如是,吾人何必求之于外。此心固灵昭明觉浑然至善,透彻宇宙万差之事相皎皎然明者也。佛教惟悟此心故为佛、为圣。阳明所谓至善求之吾心不假外,求则志有定向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心不妄动而能静心,不妄动则日用之间从容闲暇而能安,能安则审理密察能得其所。其反覆论述,不外阐明佛理而已。是佛,阳明皆主唯心之说,更足证其思想无大差异也。
今摘录《大乘起信论》解释分中显示正义之文如下:
显示正义者:依一心法,有二种门。云何为二?一者、心真如门;二者、心生灭门。是二种门,皆各总摄一切法。此义云何?以是二门不相离故。
心真如者:即是一法界大总相法门体。所谓心性不生不灭,一切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别;若离妄念,则无一切境界之相。是故,一切法从本已来,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毕竟平等,无有变异,不可破坏;唯是一心,故名真如。以一切言说,假名无实,但随妄念,不可得故;言真如者,亦无有相。(略中)
心生灭者:依如来藏,故有生灭心。所谓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黎耶识。此识有二种义,能摄一切法,生一切法。云何为二?一者、觉义,二者、不觉义。
所言觉义者:谓心体离念。离念相者,等虚空界,无所不遍,法界一相。即是如来平等法身。依此法身,说名本觉。何以故?本觉义者,对始觉义说;以始觉者,即同本觉。
始觉义者:依本觉故,而有不觉;依不觉故,说有始觉。又以觉心源故,名究竟觉;不觉心源故,非究竟觉。此义云何?如凡夫人,觉知前念起恶故,能止后念,令其不起;虽复名觉,即是不觉故。
阳明良知之观念
按阳明年谱五十岁时,为明武宗正德十六年辛巳。始立致良知之教,当其揭“良知”二字以示天下也。曰:“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之嫡骨血。”又曰:“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肯实落用功,未免有负此知。”观此则“良知”二字,实阳明所提倡。然观阳明之从事于圣学,而倡导知行合一之说。其学问之大纲,谓心即理,天下无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以心为根本,举宇宙间之事,皆具于心。而其修养之工夫亦以去人欲,存天理为主。然则其所谓良知者,指其心之灵昭明觉之本质。而与以适当之名称耳,其名虽新而于其学问之实际,初未尝有加也。且良知二字见于孟子,非阳明所生造。顾“天理”二字,为学者所沿用。阳明既不废此语,而又标良知之新语者。何也?寻其用意之所在。盖阳明欲使人知所谓天理,实具于吾心,故标良知之语。以明天理之为何物,令学者知所着落。其所谓良知者,质而言之,即具于吾心之天理而已。有良知之用语,则于其说天理,进而说格物致知,进而说知行合一,皆使人较然易了者也。
余欲说明良知之观念,得分为二者。其一,研究其内包之性质;其二,研究其外包之性质。
甲、内延的良知
孟子曰:“人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此为言良知者之始,其义与仁,或道天,或天之道,或性,或理等略相类。至其本意,则谓人所不虑而知者。盖指无利害得失之,见无私欲之弊,而发于天理自然之是非之心也。而此自然的是非之心者,谓不虑而知,不学而能。出于人心之自然故,无凡圣之别、无贤愚之间,为天下古今之所同。故阳明之解良知曰:
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见其良知之昭明灵觉,圆融洞澈,廓然与太虚而同体。太虚之中,何物不有?而无一物能为太虚之障碍。盖吾良知之体,本自聪明睿知,本自宽裕温柔,本自发强刚毅,本自斋庄中正文理密察,本自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本无富贵之可慕,本无贫贱之可忧,本无得丧之可欣戚,爱憎之可取舍。盖吾之耳而非良知,则不能以听矣,又何有于聪?目而非良知,则不能以视矣,又何有于明?心而非良知,则不能以思与觉矣,又何有于睿知?然则,又何有于宽裕温柔乎?又何有于发强刚毅乎?又何有于斋庄中正文理密察乎?又何有于溥博渊泉而时出之乎?故凡慕富贵,忧贫贱,欣戚得丧,取舍爱憎之类,皆足以蔽吾聪明睿知之体,而窒吾渊泉时出之用。如此者,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尘沙,聪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郁逆,将必速去之为快,而何能忍于时刻乎?故凡有道之士,其于慕富贵,忧贫贱,欣戚得丧而取舍爱憎也,若洗目中之尘而拔耳中之楔。其于富贵、贫贱、得丧、爱憎之相,值若飘风浮霭之往来变化于太虚。而太虚之体,固常廓然其无碍也。(《答南元善》)
观此则所谓良知者,廓然大公,不为物蔽,万能自在之体也。是为阳明之内延的或内充的良知。
所谓内延的良知与外延的良知者,非谓良知之有二也。惟就其各方面以为观察而已。
乙、外延的良知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如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阳明答曰:
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以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雨露、风雷、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传习录》)
观此则良知者,非人类所特有,于宇宙间普通的具有者。凡雨露、风雷、禽兽、草木、山川、土石、日月、星辰等莫不有之,惟人为极其精英。故其所谓良知,非仅在于有情物而已。虽非情物,若空间、若日月,凡吾人所得而想象之范围,皆良知。充满之范围,吾人对于有,对于空,想像所及,良知亦随在与之俱。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皆非有形象方所唯于其发作之状态。而异其名而在于人,以极其精英妙用自在不虑而知不学而能。然此人之良知,即是草木瓦石之良知;草木瓦石之良知,又即是人之良知。故良知者,天地万物一体之良知也。
以阳明所谓内延的良知,比照于禅,则禅所谓心性即阳明所谓内延的良知也。禅之言曰:
此灵觉之性,无始已来,与虚空同寿,未曾生、未曾灭、未曾有、未曾无、未曾秽、未曾净、未曾喧、未曾寂、未曾少、未曾老、无方所、无内外、无数量、无形相、无色象、无音声、不可觅、不可求、不可以智慧识、不可以言语取、不可以境物会、不可以功用到、诸佛菩萨与一切蠢动含灵,同是大涅槃性。(《传心法要》)
阳明谓良知昭明灵觉,圆融洞彻,廓然与太虚同体者,与禅所云心性有以异耶?阳明以良知为具备聪明睿智、宽裕温柔、发强刚毅、斋庄中正、文理密察之诸德,盖以心性之本质。就其积极的或活动的以说明之要,不外详察太虚之性质而已。所谓不慕富贵、不忧贫贱、不以得丧为欣戚、不以爱憎为取舍、亦不外叙述太虚之性质而已。读者苟以阳明之言与禅之言比较而熟读之,则可悟其契合无间之故矣。
且阳明所谓外延的良知,亦与佛教所谓总赅万有之一心,即所谓普通的心性者,其义相当。总赅万有之一心云者,于第一编第三项真俗二谛中说明之。其真谛即真如之,原理于宇宙万有,普遍的、无差别的、而充满之无一事非、真如无一物非。真如自人类以至禽兽草木,以至金铁瓦石,上自日月星辰,下至山河土壤,皆本于真如之原理。且也人类之心性与草木瓦石、日月星辰之心性无稍差异,同体唯一之真理。是故万有归极于一理者,谓之理心或贤实心。总赅其万有之一心,谓之总赅万有之一心。禅学以主观的解之曰:
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山河大地,日月星辰,总不出汝心三千世界,都是汝个自己。何处有许多般,心外无法,满目青山,虚空世界,皎皎地无丝髪许与汝作见解,所以一切声色是佛之慧目。(《宛陵录》)
是总赅万有之一心充满于宇宙。吾人之心性,与宇宙万有同为一体。故主观的吾人之心性,有如宇宙之缩本也。是阳明所谓外延的良知,与佛教总赅万有之一心相当也。阳明惟知此旨,故其学说乃为前。此儒者所未尝言,而其言亦不离于儒术。观其言曰: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大学问》)
下所录者特其片言而已,阳明欲矫正天下之人心,使人养成完全之人格。其根本思想即所谓存天理去人欲,归于本体之同然,微论大人小人也。即普天下之民物,其本体莫不如一。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中国为一人,不独所以培完全之人格,锻善良之品性而已。为治者以之为轨,范立教者以之为典型,为学者以之为标的上下一心。各尽其分,然后为人之道乃尽也。其详于《答顾东桥书》中见之学者,称为《拔本塞源论》。读之足知其真意所在,然阳明学说之根底,皆在于此。不独读此书者,当作如是。观即读其全书者,亦当作如是观也。
附论
佛教谓此总赅万有之一心,即理心或坚实心。为一切众生之真心,此心迷则为众生悟,则为佛迷悟,苦乐皆此。总赅万有之一心为其本原,至所谓事心或缘虑心者,即自动的理心。接触于受动的事物生和合的合成的分别心,此分别心称为事心,或缘虑心。而此心之思虑分别得其正者,称之曰“善心或悟心”。失其正者,称之曰“恶心或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