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之学,盖远承象山之绪。而其广大精微,又非象山所及。
一种哲学,必有其特异之宇宙观及人生观。此理前已言之。阳明之学,虽不能离乎宋儒,而别为一学。然以佛教譬之,固卓然立乎程、朱之外,而自成一宗者矣。其宇宙观及人生观,果有以特异于程朱乎?曰:“有。”
宋学至朱子而集其大成。其异乎朱子者,如陆子,则当阳明时,其说不甚盛行。故朱子之学,在当时,实宋学之代表也。朱子以宇宙之间,有形迹可指目想象者,皆名为气;而别假设一所以然者,名之曰理。形迹之已然者,不能尽善;然追溯诸未然之时,固不能谓其必当如是。故以理为善,凡恶悉委诸气。本此以论人,则人人可以为善,而未必人人皆能为善。其可以为善者理,使之不能为善者气也。于是分性为义理、气质两端。义理之性,惟未生时有之;已堕形气之中,则无不杂以气质者。人欲为善,必须克去其气质之偏,使不为天理之累而后可。朱子论理气及人性之说如此。
阳明之说则不然。阳明以理、气为一,谓:“理者,气之条理;气者,理之运用。无条理,固不能运用;无运用,亦无所谓条理矣。”然则所谓理与气者,明明由人之观念,析之为二,在彼则实为一物也。然则理不尽善,气亦不尽善乎?曰:“不然。”理者,气之流行而不失其则者也。春必继以夏,秋必继以冬,此即气之流行之则,即是理,纯粹至善者也。其流行之际,不能无偶然之失。则如冬而燠,夏而寒,是为愆阳伏阴。愆阳伏阴,卒归于太和。可见流行虽有偶差,主宰初未尝失。主宰之不失,即至善也。(阳明门下,论理气合一最明白者,当推罗整庵。整庵之说曰:“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气本一也,动静往来,阖辟升降,循环无已。积微而著,由著复微。为四时之温凉寒暑,为万物之生长收藏,为斯民之日用彝伦,为人事之成败得失。千条万绪,纷纭轇轕,而卒不克乱,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谓理也。初非别有一物,依于气而立,附于气以行。或因易有太极之说,乃疑阴阳之变易,类有一物主宰乎其间,是不然矣。”而“理者气之条理”之说,虽畅发于阳明,实亦道原于宋儒。张子谓“虚空即气”“天地之气,虽聚散攻取百途,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程子谓“天地之化,一息不留。疑其速也,然寒暑之变甚渐”;朱子曰“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盖缘这天理有个安顿处。才安顿得不恰好,便有个人欲出来”。皆阳明之说之先河也。)
推此以论人,则气即心,理即性。心与性之不可歧而为二,犹理与气之不可歧而为二也。宇宙全体,无之非气,即无之非理。人禀气以生,即禀理以生也。人心千头万绪,感应纷纭而不昧。其感应,流行也;其不昧,主宰也。感应不能无失,犹气之流行,不能无愆阳伏阴。其终能觉悟其非,则即其主宰之不昧也。故理善气亦善,性善心亦善。(上知下愚,所禀者同是一气。然一知一愚者,上知所禀之气清,下愚所禀之气浊也。同一气也,而有清浊之分,何也?曰:“气不能无运行,运行则有偏胜杂糅之处。有偏胜杂糅,斯有清浊矣。然论其本,则同是一气。恶在偏胜杂糅,不在气也。故气不可谓之恶,故曰性善。”宋儒以人之不善,归咎于气质。阳明则归咎于习。所谓习者,非有知识后始有,并非有生后始有,禀气时即有之。气之偏胜,即习之所从出也。如仁者易贪,知者易诈,勇者易暴,其仁即圣人之仁,其知即圣人之知,其勇即圣人之勇。以其所禀者,与圣人同是一气也。其所以流于贪、诈、暴者,则以其气有偏胜故。此当学以变化之。惟虽有偏胜,而其本质仍善,故可变化。若其质本恶,则不可变矣。阳明之说如此,实亦自宋儒之说一转手耳。失在流行,不在本体,故只有过不及,无恶。)
气之流行而不失其则者,理也;心之感应而不昧其常者,性也。理与气非二,则性与心非二。欲知气之善,观其流行而不失其则,则知之矣;欲求心之善,于其感应之间,常勿失其主宰,即得之矣。此主宰,即阳明之所谓知也。而致良知之说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