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持续主题是马克思《资本论》与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的某些方面之间存在着有趣和有启发性的联系,因为资本本身是非常特殊的对象,它需要与黑格尔“理念”的诸形式相似的形式上的概念化。我在本章中将主要依据黑格尔关于无限的两个概念所提供出的线索来探讨资本概念。黑格尔区分“虚假的无限”(the spuriousinfinite)与“真正的无限”(the true infinite)。只有“真正的无限”才能够保证存在者的自主性,反之,无法理解存在者自主性的无限概念不能充分把握现实。
我要评价的来自马克思《资本的总公式》一节的重要段落如下:
为买而卖的过程的重复或更新,与这一过程本身一样,以达到这一过程以外的最终目的,即消费或满足一定的需要为限。相反,在为卖而买的过程中,开端和终结是一样的,都是货币,都是交换价值,单是由于这一点,这种运动就已经是没有止境的了。诚然,G变成了G+△G,100镑变成了100镑+10镑。
但是单从质的方面来看,110镑和100镑一样,都是货币。而从量的方面来看,110镑和100镑一样,也是有限的价值额。……110镑和100镑一样,也需要增殖,因为二者都是交换价值的有限的表现,从而具有相同的使命:通过量的增大以接近绝对的富。………简单商品流通——为买而卖——是达到流通以外的最终目的,占有使用价值,满足需要的手段。相反,作为资本的货币的流通本身就是目的,因为只是在这个不断更新的运动中才有价值的增殖。因此,资本的运动是没有限度的。①
上述引文中使用了一些让人联想起黑格尔诸范畴的术语。②非常重要的是马克思的表述——“资本的运动是没有限度的”。这里被翻译成“没有限度的”(limitless)这个术语是黑格尔的逻辑范畴,它通常被翻译成“无尺度”(measureless)。③因而可参考上述马克
思引文第一句中使用的measure一词——他没有使用limited一词。④“无尺度”与“无限进展”的概念相关联⑤,后者在《逻辑学》的前半部分“无限”这一标题之下。①黑格尔说: “类似这样的无穷进展,并不是真正的无限。真正的无限毋宁是‘在别物中即是在自己中’,或者从过程方面来表述,就是: ‘在别物中返回到自己’。”②
黑格尔首先引进了不容置疑的观念,即“某物之所以为某物,只是由于它的限度,只是在它的限度之内”。对于这一限度,黑格尔解释说他是指质的限度。③通过形成“辩证的”结果,即“限度作为某物的否定,并不是一个抽象的虚无,而是一个存在着的虚无,或我们所谓“别物’”和“一切有限之物皆免不了变化”④,观点得以继续发展。正是在这里,无限成为一个范畴 “某物成为一个别物,而别物自身也是一个某物,因此它也同样成为一个别物,如此递推,以至无限。”⑤当然,这是需要被扬弃的“坏无限”(bad infinite)。当某物和别物被理解为同一事物的不同阶段时,坏无限的情况才会发生。黑格尔说 “这种在过渡中、在别物中达到的自我联系,就是真正的无限”,于是形成了自为存在(BeingforIlself)范畴。⑥
当马克思强调积累是“通过不断地把货币重新投入流通”的方式而实现的时候,他附加了出自加利阿尼(Galiani)关于货币的书中的有趣引文: “事物在直进中没有无限性,在循环中却有。”①尽管从数学的观点来看直线是无限长的,但加利阿尼让我们注意到,在发展的任何既定时刻直线都有着明确的起点和终点。反之,循环路径一旦建立(就像行星的轨道一样),它就没有起点和终点——尽管它有长度。
尽管马克思特意选择另一位经济学家,以为他的观点——资本积累的运动是循环的和无限的——增添权威性,但他在这里也同样很好地引用了黑格尔的观点。因为正如我们看到的,关于“无限”黑格尔说了很多有趣的内容,而这些内容同样适用于资本。黑格尔也用了我们刚刚用过的隐喻 “人们很正确地把无限当作一个圆形来看,因为直线只会向前伸展,无所底止,它标志着纯粹否定的恶的无限,而不会像真正的无限那样返回到自身。”②黑格尔关于直线运动的分析是十分微妙的。它既是有限的(在任一时刻),也是无限的(在趋势上),因为总是存在超越有限的东西。因此在这种变化中,它从来不会达至完满。但是循环不会超越它本身,因为它的运动会保持在由它自己定义的一系列点之内。它在自身之中即是完满的。所以,运动总会回归自身,并且和自身在一起。③
几乎不需要指明:在M—C—M'循环中(其中M代表货币,C代表商品),货币的确是将它与自身联系在一起的。但是马克思在此也指出,资本运动是持续更新的,因为所谈论的目标即价值增殖是无限度的,这里不存在达到结论的可能性,因为每个阶段都存在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实际上是必然性),尽管每个阶段都有着仍需前进的无限路程。
因此,黑格尔关于无限的两个观念与马克思的讨论有关。现在让我们依次探讨它们。
真正的无限(The True Infinite)
资本是自我相关的,它以真无限(genuine infinite)的方式存在着。从《资本论》第1卷《资本的总公式》一节所引的段落中我们看到,以之前循环所获得的回报为基础的投资更新为我们呈现出循环的发展。在马克思叙述的那个阶段,这是纯公式(purely formular)的,并且积累的可能性仅是一种形式的可能性。然而到第1卷的结尾处,马克思将这一积累运动奠基在生产和对劳动的剥削上。因此,
第2卷的开头部分我们就有了不仅涵盖形式而且掌握丰富内容并将自身置为持久性价值增殖运动之上的资本概念。
这个过程的循环特性被马克思在《资本论》第2卷中通过“资本形态变化及其循环”很好地表现出来。资本在其自身过程中把诸如货币和商品的要素假定为自身的抽象要素,并且通过把它们置于自身循环中而生产自身。关于资本循环的总过程(其中货币资本购买生产要素,将之作为生产资本来使用,产生可出售的商品,并因而再次重建货币形式),马克思做出了如下总结: “货币资本,商品资本,生产资本……只是指产业资本的特殊的职能形式,产业资本是依次采取所有这三种形式的。”①这里需注意“穿衣”(clothing)②隐喻的重要意义。它表明资本作为某种不能直接等同于它的任何外表形式的某物所具有的概念特征。这是它们的统一性,即通过它们在资本转化循环中的联系而得以持存的过程。
因此,马克思将循环的本质总结如下: “过程的所有前提都表现为过程的结果,表现为过程本身所产生的前提。每一个因素都表现为出发点、经过点和复归点。”①所有因素都是自我设定的资本的既定整体的纯粹内在相关因素,自我设定的资本将它自身的各个阶段统一起来并存在于这种统一中。②因此资本“只能理解为运动,而不能理解为静止物”③。在超越自身的过程的每一阶段上,资本的既定形式只是返回到它的另一种形式,并且既然整体运动形成一个循环,那么,在穿过每个阶段时,它都始终保持着自身,因此资本在其运动中达到真无限。它的循环使它始终保持在其自身的存在条件内,它的分离是内部要素的分离,它的关系只是与它自身中其他部分的关系,因此它的发展不是朝向它之外的某物,而只是返回自身,从它自身中产生它的所有潜在可能性并将它们展现于自身。因而资本为自身形成丰富的内容、新的产品、新的生产力等。在这一语境下,马克思甚至谈及资本的“文明面”④。
资本也许可被看作黑格尔绝对观念的具体化,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将绝对精神描述如下:作为无限的绝对观念是“纯粹的自身运动的绝对的非静止性”,是“生命的单纯本质、世界的灵魂、普遍的血脉,它弥漫于一切事物中,它的行程不是任何差别或分裂所能阻碍或打断的,它本身毋宁就是一切差别并且是一切差别之扬弃”。⑤
虚假的无限(The False Infinite)
现在让我们看看黑格尔“虚假的无限”的相关部分。刚刚提到的所有这些内容对于唯一目的来说都是偶然的,这一目的是资本能够通过其本身的概念即价值积累来识别的,而价值积累是否定所有内容的成就的单维纯量化尺度。如果资本在M—C—M′循环中将自身现实化为自为存在,那么,它在通过这些阶段而进一步发展自身时就必须变得不同于他者中的自身,并且能在他者中识别自身。在货币作为纯粹的量的例子中,这种普遍性的两种实例之间唯一可能的不同只是数量上的(反之,资本没有这样一种目的,即为了保持自身的不变而在流通中冒险)。变化是限制的扬弃,限制在这里必然意味着有限的量。因此,仅仅为了成为自身,资本必然要增殖。①
资本在对自身的任何测量下都只会发现其既存限制,这种限制在增殖的强制力之下是要被超越的。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说:资本作为财富一般形式——货币——的代表,是力图超越自己界限(Schranke)的一种无限制的和无止境的欲望(schran-ken-und masslose Trieb)。任何一种界限(Grenze)都是而且必然是要被资本超越的限制(Schranke)。②资本是如此被组织的,以致它的真实性不在于固守自身,而在于超越自身——这是黑格尔坏无限(bad infinite)的一个实例。
资本被锁定在积累的这种单调工作之中,它只通过那些可自由兑换的货币来评估它的活动和产品。①马克思认为,既然资本所创造的东西在质上与其原始投资是等同的,那么,差别就“无足轻重”,剩余价值与原始投资合并成一种不断重复的相同运动的“简单的前提”。②从这种观点来看,资本必然是其所得收益不断再投资的无限过程 “G—W—G形式则相反,仅仅是它的运动的形式就意味着:运动是无止境的,运动的终结已包含着它更新的原理和动力。……结果与起点一样,在质上没有变化,都是一定的货币额或价值额……自行增殖对于从过程中出来的货币来说,同对于开始这一过程的货币来说一样,始终是不可缺少的活动。”③进行100英镑原始投资的理由是再投资于已增殖到110英镑的资本的理由。④这使人联想到强迫症行为,如反复洗手。
截至目前的讨论都假定资本的定义是自我增殖的价值。然而现在我想讨论如下的看法(这种看法隐含在《资本论》的一些段落中并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有所讨论),即有关货币概念的某种东西必然导致资本无限扩张的天性。这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有过讨论,我们现在简单谈一下。一开始值得指出的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段落中所谈及的货币是“作为资本这个规定上的货币”或处于“运动”中的货币。①然而,回到货币作为商品价值尺度的起源并抛弃货币仅仅是计量单位(numéraire)并在本质上与商品无异的看法,是有帮助的。仔细关注马克思关于价值形式的观点可知这种解释是完全错误的,因为货币作为价值代表的实际有效性在于它首先赋予商品以价值形式。实际上,恰恰是价值在货币中的构成这个被称作“直接可交换性”的观念,才使马克思的货币理论远离了古典主义理论与新古典主义理论,因为在后两者中货币完全“掩盖”了“真实的”(效用或劳动)关系。
计量单位只是一系列有既定的质——这些质被选充当比较标准——的物体的典型实例。因此,所有有长度的物体都可以用来与巴黎的标准米或它的复制品做比较。那些把黄金视作计量单位的人认为,商品被当作价值,并且作为商品的一磅黄金被视作价值的典范、充当价值的一般标准。然而,在《资本论》第1章中马克思关于货币起源的讨论却不是这样的。他认为既然价值仅仅形成于商品关系中(商品在孤立状态中不是价值,而只是使用价值),那么只有作为商品一般等价物的货币才是既定价值的充分表现。换句话说,商品并不“拥有”(have)作为既定属性的价值,尽管它拥有既定的长度。因此,价值和长度之间的任何类比都是非法的。①
根据马克思的价值形式理论,并不是所有商品(包括货币商品)都能够充分例证价值概念。价值形式的特殊性在于,既然价值并不内在于孤立的商品中,而仅仅形成于交换关系中,那么价值概念诸环节可以说就是“分散的”(distributed):马克思曾指出,货币是它的普遍性,而商品则是它的特殊性。②请注意 “货币”必然是单数形式的(说明它是无差别的价值量),并且只以量的形式出现,因而解释了M—C—M循环——如果M'是比M大的货币数量的话;另外 “商品”必然是复数形式的(因而是不同的价值),并且是质上不同的商品,因而解释了C—M—C'循环,其中C和C'是不同的商品。
测量环节也是分散的。商品价值由货币来测量,但货币本身没有价格,它是(is)价格。人们可以问一个物品值多少钱,但却不能问3英镑值多少。后一问题从更激进的意义上讲并不比一米尺是一米长的判断更有价值。因为货币不是计量单位,不是从其他商品中分离出来充当它们代表的商品。相反,货币是价值的代表,仅仅在这个意义上商品才在它们与货币的关系中被假定为价值。尽管货币是从其他商品中发展出来、用以行使这一特殊职能(例如黄金曾经就是如此)的商品,但货币却获得相比于商品的优先性。被确定为价值概念普遍要素的货币具有作为价值特殊表现的商品所不具有的质(直接可交换性)。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它是“商品—货币”,它也不是商品的真正“代表”,就如君主不是他臣民的代表——尽管他们都是“人”——一样。
货币作为自为存在的价值,具有一种使自身区别于商品的质。它是商品的一般等价物,但是有限数量的货币本身只是一般概念的特殊化,而纯粹的一般性不能得到进一步确定,甚至不能被一定量确定。这种纯粹的一般性即是“无尺度性”①(measurelessness)。黑格尔指出,任何事物都被它自身的限制所规定。但货币在它作为价值实体的特征上却没有量的限制。在货币中,质和量是彼此独立的。因此,它就不受量转化为质这个一般原则的制约。②因为货币对立于商品的质的异质性而形成并以纯粹的量的方式起作用,所以不存在从量到质的任何转换。因而金属是它的恰当体现: “金属有这样的属性和特点,就是只有在金属中,一切关系才归结为一种关系,即它们的量,因为它们不论在内部构成上或外部形状和构造上,天然没有不同的质。”①
在分析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观点的优点时,也有必要仔细看一看货币所具有的不同职能。我们讨论过货币构成内在于商品中的价值尺度的职能。我们表明货币就它构成商品的价值形式而言是它们的测量手段。现在,当马克思将“货币本身”作为财富的一般形式——这种一般形式只是从财富特别是商品的任何特殊形式中完全抽象出来的——时,货币和商品之间的这种对立才获得进一步的发展。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对货币的解释如下: “在货币上,一般财富不但是形式,而且同时就是内容本身。可以说,财富的概念实现在一种特殊对象上了,个体化了。”②在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表达。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将货币描述为价值的“唯一适当的存在”③,因为商品主要作为使用价值存在。它是“物质财富的一般代表”④ “充当交换价值的独立存在,充当绝对商品”⑤。在它的自然存在比如黄金中,货币的“存在方式与货币的概念相适合了”⑥;它是“自为存在的价值”⑦; “商品只是代表着交换价值、一般社会劳动、抽象财富的独立存在,而黄金与商品相反,是抽象财富的物质存在”;“它是表现为个体的一般财富”。⑧
货币作为“无尺度性”的观念仅仅在这时才出现,而不是当它以其他方式——那些方式容易被看出需要的仅是有限数量——起作用时才出现。因此,当货币在C—M—C'中作为循环中介起作用时,所需要的数量由流通需要设定,并因而是有限的。然而一个矛盾却产生了,因为货币要作为商品价值尺度起作用,就必须从财富的一般概念的“无尺度性”降下来,测量它的特定数量即商品。但作为特定的量,它就沦为它自身的实例并很难与计量单位区别开来,而现在它只是确定价值实体的有规定的等价物。正如马克思所说,货币可以“更完善”地表达价值,这使其与商品区别开来。但当它作为商品循环中介起作用时,它就回到商品的层次上,可以说,它的价值的“内在的规定”是不明晰的,并且它“变成了单纯的使用价值,虽然是用于确定商品价格等等的使用价值”①。仅仅在资本积累的形式中,它才能摆脱这一界限。但因此——正如我们上面所讨论的——资本也就跌向“坏”无限。
马克思说,在货币自身的意义上,它的有限数额与其一般性的本质特点是矛盾的。他认为现实中货币总是表现为一定的量,这一事实与其“无尺度性”(measurelessness)的本质相“矛盾”。②现在这是关于它的形式的纯粹概念观点。这一本质自身没有为积累动力提供基础,但它却预示出积累将会采取的形式。因为它可以说为更加复杂的形式即有着内在扩张动力的资本准备了道路。作为财富的“一般形式”,货币作为资本“只有不断地自行倍增,才能保持自己成为不同于使用价值的自为的交换价值”。③货币在定义上不是扩张性的,但它作为没有限度的特点意味着,当它被假定为循环的目的时,货币作为资本的“天性”就是去积累得更多。
只有当货币被设定为资本循环目的时,我们才能看到,必然性由于无止境地积累“财富”的动力而出现。但在守财奴的例子中,这样的目的也存在被设定于低水平层面的情况。尽管没有任何关于贮藏的客观强制力,但守财奴还是如此地迷恋作为财富一般形式的货币概念,以致使之成为他的主观目标。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关于货币章节的最后一部分引入这一主题:
贮藏货币的欲望按其本性是没有止境的。货币在质的方面,或按其形式来说,是无限的,也就是说,是物质财富的一般代表,因为它能直接转化成任何商品。但是在量的方面,每一个现实的货币额又是有限的,因而只是作用有限的购买手段。货币的这种量的有限性和质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迫使货币贮藏者不断地从事息息法斯式的积累劳动。他们同世界征服者一样,这种征服者把征服每一个新的国家只看做是取得了新的国界。①
看待“坏”无限问题的一种方式会再次产生质与量的辩证法。当马克思说资本通过增量试图接近“绝对的富”时, “财富”看起来似乎是一个质的概念,并且问题在于财富(wealth)的资本主义形式在哪一点上产生于不充足的资源(resource)。当我们通过一滴一滴的方式倒满一杯水时(并且,谈论越来越接近目标在过程中是有意义的),一般来说,量就转化为质了。但资本是价值的无底水池并且总是需求更多。无论积累了多少资本,也不会达至绝对的富。没有任何实际数量比其他更少数量更接近它。没有货币的积累只能是“财富本身”,尽管那是货币恰如其分的概念。它每天的存在都与其本质相矛盾,并且矛盾的解决方法只能是无止境地努力实现其概念。只有当货币作为资本循环目的起作用时,货币才真正是自为存在的价值。固定的数量对使用价值总是一种消耗,正如守财奴贮藏黄金一样;除非进入循环,否则它不过是金属垃圾。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家相比于守财奴的优越性在于他们通过把货币一次又一次地投入流通中而实现积累。①如果M—C—M′运动要实现自为存在的价值即与商品世界的有限性相反的真无限,那么这一反复是绝对必要的。②一言以蔽之,资本是运动中的货币,并因而是作为价值得到保存的货币,它不同于其作为使用价值的自然形式。
资本成功的尺度不能是固定的数量——无论这个数量多么大。凝固资本的运动、固定它,也就使其失去了生命。这是否意味着资本作为积累的螺旋不存在任何尺度?绝不是。黑格尔明确表示,从一种观点看无尺度的某物可具有一种新的尺度。③因此,当水变成蒸汽之后它不能用平底锅测量,但它现在却具有了新的尺度比如锅炉中的压力。当货币在资本循环中指涉自身时,它就以新的形式出现,这提供了对之进行恰当测量的线索。在M—C—M循环中,资本通过它与自身的抽象等同被明确假定于其中的要素(即货币)而以自身为标准测量自身。但那里表现出的增加仅仅充当进一步扩张的前提,这一点是内在于资本概念的。微小增加因而被扬弃。真正的尺度是积累率。那是适于量的扩张的质的尺度。
虽然货币作为无尺度的概念意味着数量上的任何增加都不会更接近绝对的富,但我们还是可以观察增长率,就像速率(每分钟走过的长度)不同于长度本身一样。增殖过程成功的真正尺度不是循环中所获剩余的绝对的量④,甚至也不是利润与投入的比率。运动中货币的真正尺度是年利润。如果我们画一个以时间为横坐标、以积累为纵坐标的数轴,那么只需不多的时间我们就会发现,最初的资本数量对成功没有影响,因为具有最高年收益率的资本(数轴中最陡峭的)将最终压倒其他所有资本。而且尽管从数学上讲没有资本更接近无限——这完全正确,但如下说法也是有道理的:一种资本会更快地接近无限并因而与作为绝对的富的动力的资本概念最趋一致。
现实世界中利润率——即作为每年的比率比如每年百分之十(或者每月或每天的贷款率)——总是确定的。资本就是它本身的两种情况(M和M)之间的运动。两种情况的关系是增长的内在尺度。这是它自身的特有尺度,这种尺度使不同资本得以有意义地比较,而外在地比较一个资本总量与另一个资本总量是将财富降低到使用价值即黄金储备的层次上。货币作为资本而流动,收益率体现了它是否成功。
但是,对获得成功的这种自我扩张来说,概念上的空间需要进一步的存在条件以提供积累的物质可能性:形式除非得到物质上的支持,否则不能实现它们的逻辑可能性(如果没有对劳动的剥削,也就没有剩余价值)。然而,资本作为内在地自我扩张的形式规定性使资本主义完全不同于其他任何生产方式。这种动力就是资本的无限化(infinitising)。
结论
资本的真无限特点是它在循环中回归自身,而资本的坏无限特点是它坐在积累的自动电梯上无法下来。这两个方面结合成“螺旋”(spiral)图像:这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对资本运动的描述。①在数学上,螺旋实际上只是水平面的循环运动和垂直面的直线运动的综合。在M—C—M′运动中,资本以货币形式回归自身,当然,回归的一定是更多的货币,第二个M包含了增量。如果没有增量,那资本不过是“在原地兜圈子”。即使在生产阶段它影响到由物质向物品的某种有用转换,也只是物质财富的增长而非价值的增长。正如马克思所说: “只要资本不再感到某种界限是限制,而是在这个界限内感到很自在,那么资本本身就会从交换价值降为使用价值,从财富的一般形式降为财富的某种实体存在。”②因而这完全相悖于资本作为自我增殖的价值的概念。这好似原地跑步却到不了任何地方。所以在价值形式中,真无限和坏无限混合在一起了,因为在这里我们拥有了通过他者推进自身的自为存在,但它的特殊本质却是要成为质(使用价值)的纯粹抽象,即量(价值),因此运动是无限的,它必须不断持续,因为它向自身的回归总是不能与自身合一,它的本质是无限性(boundlessness)。马克思说 “资本作为资本创造的是一定的剩余价值,因为它不能一下子生出无限的剩余价值;然而它是创造更多剩余价值的不停的运动。”③所以,特殊资本从不符合它的概念,它被迫将自身投入积累螺旋之中。④
资本主义辩护者们认为,正如希腊文化建立在奴隶制基础上,西方文明也只有在增殖动力的推动下才是可能的。马克思在这里赞同的是,过去生产力的提高 “勤劳”精神的创立是建立在对积累的强制追求基础上的。①但他认为,关于未来,过去的财富(acquisi-tion)可以从资本的单维标准中获得解放。现在,由异化中介(货币)提供的社会整合能够被扬弃,并且“社会化的人”在自由中发展自身,知道自身即是目的本身,而且不满足于既存事物,而总是处于“变易的绝对运动”中——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阐述了上述思想。②如果这不是真无限,那还能是什么?
这个研究的启发是,为了理解资本概念,有必要引入黑格尔关于无限性的两个概念(真正的无限和虚假的无限)。资本在其循环中是自我指涉的,且将自身关联于自身,即真正的无限。但与此同时它的发展螺旋有助于纯粹的量的增长。它只能作为更多的自身获得发展。在使自身成为增殖价值的过程中,资本只能实现与作为形式的自身的抽象等同,而丰富的内容则沦为其承担者。对我们而言,内容的解放可通过摆脱其资产阶级形式而实现。
或许确切地说,马克思的观点不像它们看上去的那样清晰。但在笔者看来,解决办法不是将马克思去黑格尔化(de-HegelianizeMarx),而是仔细研究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版中的暗示并将形式的所有要点与黑格尔的逻辑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