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马克思的总体构思(1 / 1)

乔治·麦卡锡的著作是澄清古代哲学对青年马克思影响的必读书。在他的三本书中,《马克思和亚里士多德》[99]是一本论文集,《马克思对科学和实证主义的批判》[100]与《马克思和古代思想家》[101]是专著。麦卡锡对古希腊—罗马思想对青年马克思思想的影响进行了卓越的评论。尽管我独立于麦卡锡而得出自己的结论,但我必须承认当读过他的全部著述之后,我接受了他的论述思路。我特别要提醒读者注意《马克思和伊壁鸠鲁》这篇文章,它被收入《马克思和古代思想家》中。[102]除了有一点不同之外,我在下面九个部分中提出的观点基本上都符合麦卡锡论文中的观点。

麦卡锡相信,马克思的自然哲学借用了谢林的思想,而我察觉到谢林的任何思想都没有进入马克思的著述。

当马克思在1841年完成他的博士论文时,他还是一个23岁的青年。《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是他的第一次学术努力,如同青年学者的大多数著作一样,尽管这部早期著作充满了热忱,但还不够清晰和明确。普鲁士政府从未授予马克思在大学教书的任命。很多主题和思想在这本书中纵横交错,而我在分析中试图梳理这些不易控制的材料。

在这部论文的序言中,马克思确实清楚地表述了该论文的核心意图:“不妨把这篇论文仅仅看作是一部更大著作的先导,在那部著作中我将联系整个希腊思辨详细地阐述伊壁鸠鲁主义、斯多亚主义和怀疑主义这一组哲学。这篇论文在形式方面和其他方面的缺点在那里将被消除。”[103]

正如我以前提到的,在同一篇序言中,马克思承认,他得益于他的朋友科本[104],并且知道这三个古代思想学派对启蒙运动有深远的影响。马克思写道:“难道它们不具有性格十分刚毅的、强有力的、永恒的本质,以致连现代世界也不得不承认它们享有充分的精神上的公民权吗?”[105]

后来,马克思解释说,他不会沿袭伊壁鸠鲁主义、斯多亚主义和怀疑主义思想进入罗马帝国的思路,而将追踪这三个思想学派在早期希腊哲学中的起源。[106]特别是,他要对伊壁鸠鲁的原子主义和科学哲学与他的先驱德谟克利特加以比较。在这个层面上看,马克思凝视过去的存在,比较了伊壁鸠鲁的原子主义与他的先驱德谟克利特的原子主义。然而,在更深远的层面上看,马克思实际上涉及对唯物主义历史的研究。他指出,17世纪的伽桑狄使伊壁鸠鲁的原子主义再生。[107]在这个广阔的图景中,马克思对欧洲唯物主义加以审视。他使黑格尔左派取代了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和《自然哲学》。由于授予黑格尔哲学史之父的美名,马克思认为,黑格尔对哲学史的解释没有错误,但是不全面。他将黑格尔左派带入黑格尔所忽略的唯物主义传统中。马克思否定了黑格尔的《自然哲学》,提供了来自唯物主义视角的新的科学哲学,描述了西方思想新的历史编纂学。

尽管《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的大部分内容都在比较德谟克利特的原子主义和伊壁鸠鲁的原子主义,但马克思认识到,伊壁鸠鲁撰写了自然哲学,“在物理学方面转向自然哲学家”[108]。在另一个地方,马克思写道:“我选择了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同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的关系作为这样一个例子……尽管德谟克利特的物理学和伊壁鸠鲁的物理学之间有着联系,但是证实存在于它们之间的贯穿到极其细微之处的本质差别就显得特别重要了。”[109]换言之,马克思的外部研究关注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和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但他的内部研究关注伊壁鸠鲁和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科学哲学。《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是对物理学、科学哲学和自然哲学的综合研究。

德谟克利特指出,只有原子和虚空是存在的。原子沿直线下降,从不碰撞或会合,而物质客体是这种会合的产物。显然,德谟克利特不可能看到这些原子,因此它们出自他内心的凭空猜想。德谟克利特物理学的关键方面在于他相信必然性。据德谟克利特所见,原子的碰撞或会合是绝对必要的,而我将回到德谟克利特必然性概念的重要性上去,因为这是他和伊壁鸠鲁物理学的决定性分界线。

德谟克利特相信“感性现象不是原子所固有的”。据马克思所见,德谟克利特相信“主观的假象”[110],即原子的假象是主观精神的印记。换言之,德谟克利特“把感性世界变成主观假象”[111],他相信“感性知觉的世界是实在的和富有内容的世界”[112]。

在认识论意义上,德谟克利特是经验主义者的典范。黑格尔是停留在感性知觉水平上的研究者,而他将这个水平诋毁为“理解”,而且认为这种理解假定感性世界存在假象。德谟克利特对科学哲学的表述是有缺陷的,因为他没能将概念的普遍性应用于感性实践之中。

马克思认为,德谟克利特是“怀疑主义者和经验主义者”[113]。德谟克利特是怀疑主义者,因为他意识到,感性的现实是从来不能得到理解的;由于他不能将概念或形式应用到感性的现实中去,他也就从来不能理解其确定性。马克思称伊壁鸠鲁为“哲学家”,因为他确实能将概念或形式应用到感性的现实中去。[114]马克思看重伊壁鸠鲁的科学哲学方法。对马克思和伊壁鸠鲁来说,感性知觉只有通过运用形式和概念,才能得到理解。

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之间关于感性知觉差别的说法夸大了关于必然性的争论。伊壁鸠鲁相信偶然性,而德谟克利特坚持必然性原理。然而,马克思阐述偶然性和必然性之间争论的方式是黑格尔式的。在分析偶然性和必然性差别的过程中,马克思转向黑格尔的《大逻辑》和《小逻辑》。本章后面的部分将更为详细地讨论黑格尔的《大逻辑》和《小逻辑》对马克思科学哲学的影响。

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更深远的构思在于修订了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在《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的第一部分,马克思简要描述了《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和第二卷,或者说简要描述了黑格尔对古代哲学历程的一般解释。[115]黑格尔的解释将亚里士多德视为古希腊思想的缩影。伊壁鸠鲁主义、斯多亚主义和怀疑主义被认为是古代哲学衰落的标志。尽管是对不同思想态势的折衷,但亚历山大里亚学派的思辨被视为柏拉图哲学的复兴。至少亚历山大里亚学派再次看重思想的自我决定,尽管对他们而言,思想完全退回到神学中了。

马克思的博士论文致力于对一般意义上的古代哲学发展过程和特殊意义上的伊壁鸠鲁主义、斯多亚主义和怀疑主义的发展过程做出不同的解释。他写道:“希腊哲学是以两类不同的折衷主义体系为终结的,其中一类是伊壁鸠鲁主义、斯多亚主义和怀疑主义这一组哲学,另一类统称为亚历山大里亚的思辨,难道这种看法不应促使人们至少联系这种关系去加以探讨吗?”[116]黑格尔将伊壁鸠鲁主义、斯多亚主义和怀疑主义描绘为后亚里士多德主义思想衰落的标志,但马克思将他们视为后亚里士多德时代主观自我意识完整力量的探索者。

尽管他自己在这个领域没有著述,但马克思将自然哲学研究为作西方思想的核心主题之一。在黑格尔看来,哲学史是精神的发展历程,或曰哲学史是对思想的自我决定的认识。黑格尔的观点一部分是老年黑格尔主义的。对马克思来说,自然哲学是西方思想发展的关键思路之一。此外,对自然哲学史的论述同时也是自我意识力量的一个例子。鲍威尔在这一点上与马克思不同,而这是后来这两个曾经的朋友分裂的主要原因。这在《神圣家族》中得到最初的表述。费尔巴哈确实看重自然主义在西方思想中的重要性,而这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表明以费尔巴哈取代鲍威尔的主要原因。

马克思博士论文的总体策略是为左翼黑格尔主义提供对哲学史的左翼解释。马克思指出,哲学史中有反黑格尔主义倾向的观点,它们是黑格尔主义命题的对立面。马克思不赞成哲学在黑格尔那里达到顶峰的主张,指出左翼黑格尔主义是未来的方案,而唯物主义是这项议程的中心。

鲍威尔预示着以批判为特征的时代来临了。马克思打破了黑格尔的同一性哲学,这是由理论和实践支配的新时代,是批判成为现实的哲学新时代,即理论被归结于重构现存的实践的时代。

博士论文不仅表明马克思自己的哲学方案,而且表明马克思倾向于自然哲学。马克思是一个反实证主义者,也是一个反康德主义者。马克思否认真理的“复写论”,否定“自在之物”能被人们所认识。马克思对伊壁鸠鲁的研究表现为对自然科学做伊壁鸠鲁式的解释。知觉往往是由概念、社会条件或道德所决定的。

此外,马克思指出唯物主义是批判思想的核心。延续科本的著述,马克思承认唯物主义对于启蒙思想的重要性,承认古代物理学对18世纪的重要性。马克思将唯物主义与政治革新结合起来。

马克思关注科学哲学,而不是自然哲学,这个1839年的事实在马克思对黑格尔《自然哲学》的摘录[117]中得到强调。此外,马克思博士论文的参考文献表明他还阅读了费尔巴哈出版于1833年的《从培根到斯宾诺莎的近代哲学史》。[118]由于阅读了黑格尔的《自然哲学》,阅读了费尔巴哈的《从培根到斯宾诺莎的近代哲学史》,研究了古希腊—罗马的物理学,因而马克思对自然哲学的兴趣早在1839年就被强化了。

本章不讨论马克思对自然哲学以及他在这一点上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关系的研究。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需要区别对待。我只能提请大家注意马克思在1839~1841年这个时期涉及了唯物主义和科学哲学问题。

在完成博士论文之后,马克思的兴趣转向了政治。由于不能获得在大学教书的职位,马克思放弃了纯粹哲学领域而转向作为《莱茵报》编辑的政治新闻写作生涯。从1841年到1844年,马克思对唯物主义问题保持沉默,但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重新回到这个兴趣上来,费尔巴哈的影响在这里再次得到重申。但1845年的《神圣家族》是马克思思考唯物主义的主要文本。马克思在“对法国唯物主义的批判的战斗”这一节中描述了现代唯物主义的历史,这个历史的模式基于的是费尔巴哈的《近代哲学史》。[119]我认为,唯物主义理念在1839~1841年这个时期产生于马克思的思想中,并在《神圣家族》中得到最充分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