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创作的过程(1 / 1)

接下来讨论的黑格尔对生产过程的理解将表明,他将劳动创造仅仅设想为思想的活动。然而,强调这一点是重要的,即黑格尔从未质疑思想自身的旅程开始于感觉资料或感性知觉是意识的最初内容。《精神现象学》的前两章致力于研究“感觉确定性”和“知觉”。[9]此外,《大逻辑》(《逻辑学》)和包含在《哲学全书》中的《小逻辑》的话语逻辑始于“存在”或感觉[10],而在《哲学全书》的第三部《精神哲学》中,黑格尔表明精神的自我实现本身何以在人类学和心理学之外。[11]思想和外部世界是共时的,而在精神和内容接踵而至的斗争中,内容立即被精神所吸收,因此它失去了自身确定的性质,变得与思想不可分割。这就是黑格尔所指的思想和存在的统一。

将外部内容作为先决条件,在黑格尔看来,生产过程经历了五个阶段:(1)消费;(2)对象化;(3)异化;(4)再占有;(5)再生产。

在劳动过程的最初阶段,思想沉迷于感觉确定性。个性、外部内容的特殊性被抹杀了,而感觉被意识所吸收。

意识不满足于仅仅是消费的内容,因为意识是内在的、积极的。对象化是意识将自己的感觉形式具体化的过程。

新的对象化是立即从意识中异化的。新的对象的产生意味着这个对象与意识是有差别的,而这种差别就是异化。

由于具有积极的力量,意识试图克服这种异化,因此它再次沉迷于这种新的对象化。再占有涉及的意识活动是,通过接受以往的外化回归自身而否定异化。

在意识的生产过程的最后阶段,它再生产出另一种对象化。再生产的步骤为意识提供了新的内容,而由于意识有一种关于自我展现的内在驱动,它将掌握这种新的内容并产生另一个对象。

思想劳动过程是持续不断的。上面描述的这些阶段有一个周期,但这个周期处在永不停歇的螺旋式上升中。意识的本质是一种预言的力量。

劳动过程见证了内容被归于概念。这种归类的行为并不意味着内容被消除了,而意味着它在被修改的形式中得以保留。

上面描述的思想劳动过程发生在个人即自我内部。这一系列思想形式被黑格尔描述为主体的自我实现或自我起源(self-origination)。思想的发展,其诉求绝对知识的长途,在主体的内部发现其开端。

主体是否定性的。据黑格尔所见,主体总是与既定的客体相抵触。主体不仅自我外化,而且也是永久反对的能量。生产过程也是辩证法的燃火点,因为当主体否定存在着的客体,并因此取代它的时候,辩证法就开始了。查尔斯·泰勒在他论黑格尔的书中将这种生产理论归为“表现主义”。通过这个术语,泰勒指出,黑格尔将主体的世界视为表现,或者说视为意识的体现。[12]

黑格尔将这种思想发展层面称作主观精神。思想的发展最终推进到被称为客观精神的更高层面,关注自身与诸如社会伦理、法律、政治权利、美学、宗教和哲学等外部化的关联。客观精神是群体意识—集体意识—展现自我的阶段。

黑格尔概述的生产过程的图景将思想表述为自我表现的力量。思想自然是动态的和富有动力的,表现为“推理”“驱动”和“欲望”。

在他的著作的其他章节中,黑格尔提到思想是观念或概念(begriff)的实现。[13]有些黑格尔的译者将“观念”(notion)这个词当作“概念”(begriff)的英文同义词,而我更愿意用“概念”(concept)这个术语。

概念是普遍的。在解释概念的意义时,黑格尔经常诉诸有机的术语,如种子、萌芽或种属。概念是属于类的或普遍的,它自身在类概念或特殊性中具体化。运动是从普遍和抽象到特殊和具体的过程。

然而,运动是内在的,这个过程存在于概念自身之中。运用有机类比的方法是理解概念的关键。黑格尔想将概念描绘为内在趋势,即根据其内在本性展现并因此活跃的一种有机体主义。

思想是目的论的,而当黑格尔使用“终极目的”这个表述时,他再次回到有机体的图景。目的论的过程彰显了目的。生命的目的是孕育儿童,而概念的目的是提出与一定的客体相关的问题。

目的论的过程也证明展现的终结。“终结”这种表述对黑格尔来说具有重要的意义。他经常暗示,事实上终结处于开始之中。作为亚里士多德的学生,黑格尔相信动态的客体,如概念,按照最初的设计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展,或者说其最初的设计包含着终结。黑格尔使用这个术语本身要表达的事实是终结存在于开始,或者说处于胚胎中的有生命的东西将是它最终的结果。

黑格尔主义的这个词汇也包含着另外两种用法,与它们自身是同义语。这两种用法是内在和实质。终结的结果内在于其开端,而终结的实质是其结果的必然发展。

黑格尔提出的目的论解释的重要性在他的《逻辑学》中得到令人信服的证明。《逻辑学》的第二编致力于对主观逻辑,或概念的理论,或个人的思想强加于外部的形式的讨论。主观逻辑的第二节详细研究了概念感知外部的形式:机制、机理和目的性。机制是解释彼此分离的外部客体时所持的适当形式,而机理是解释内在于外部客体自身规律的相关形式。

然而,目的性是与解释假定在思想中存在的客体相一致的形式,因为思想自身是目的性的。也就是说,因为思想内在地通向终结,那么任何为思想所吸收的客体都必然被视为通往理念的终结。[14]

黑格尔研究目的论的批判部分产生于被题为“目的性”的这一章,即《逻辑学》第二部第三编第二部分。在这一章中,黑格尔认为,目的性的运动符合三段论的模式,或曰它在普遍、特殊、个别方面起作用。我将在本章后面的部分对三段论进行更为详细的思考,而在这里只需要指出,黑格尔将目的论的过程分为三个阶段:主体的终结,即普遍;手段,即特殊;以及终结的实现,即个别,或曰普遍和特殊的统一。在这里,有必要关注目的性的三段论的第二个阶段手段或个别。黑格尔关注包容的行为,关注局部被纳入整体的行为。[15]

紧接着“目的性”的这一章被称作“生命”,而第二部的第二部分第三章是“理念”[16]。黑格尔完全变革了西方传统的逻辑学定义,而且他不认为这是一套思想的规则,不认为这是认识论。更确切地说,黑格尔将逻辑学重新定义为概念的自我表现,它被假定为包含特殊性的概念形式。从这个观点看,不将思想视为感觉材料的被动接受者,而将其视为模式、方法的积极创造者,“生命”这一章在论述逻辑学的著作中是恰当的。

“生命”这一章是理解黑格尔《逻辑学》的核心。生命不仅具有一个概念,而且由于具有概念,这个概念在生命的活动中得到了证实。黑格尔界定了生命的概念,并以如下话语表明生命影响思想的劳动过程:

既然概念是内在的,那么有生命的东西的目的性就应该被当作内在的来把握;概念在它之中是被规定的、与其外在性相区别的并在这种区别中渗透了外在性的与自身同一的概念。有生命的东西的这种客观性是有机体。它是目的的手段和工具,完全合于目的,因为概念构成它的实体。但正因此这个手段和工具本身就是被实施的目的,所以主观的目的在它之中便直接与自身融合了。……概念是每一个别的、特别的环节的冲动,它产生自身,并把其特殊性提高到普遍性,扬弃其他外在的环节,以那些被扬弃的环节为代价使自身生成,但又同样扬弃自身,使自身成为其他环节的手段。[17]

生命有机体的劳动过程重述了概念的劳动过程。正如概念包含环绕它的客体,生命有机体通过将客体纳入其中而重申和增强了这种生产过程。那么,生命是黑格尔逻辑学概念的重要部分,而这种生命有机体是理念得以实现的一个手段。

我对黑格尔的生产过程和再生产过程的讨论要强调的是概念的作用。概念不仅是一个事物的内部存在,如生命,而且也是认识的方法。要了解一个事物,就得了解它的概念,因此认识活动取决于一个事物的概念的知识。

但这种生产过程没有停止,因为它继而蔓延到再生产过程中。主观性必然否定新客体,然后是新内容,而这样做是通过扬弃新客体—内容完成的。这种新的外部性为概念所吸收,而概念重新产生了另一个客体。黑格尔描述了一个建立在消费、保留、生产、异化、再占有和再生产等概念基础之上的创造过程。

我对黑格尔的表述强调生产的主观方面,而在这一点上我采用了埃德蒙德·胡塞尔、亚历山大·科耶夫和让·伊波利特的现象学解释。但马克思生活在现象学学派声名鹊起之前,他对黑格尔的接近是分裂的。一方面,正如这里所描述的,他将黑格尔的生产理论永久化;另一方面,他通常将黑格尔的哲学解释为泛逻辑主义的表述。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处理劳动过程的这一章中,马克思延续了黑格尔的生产理论,但在他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以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最后一章“对黑格尔的整个哲学的批判”中,他将黑格尔表述为泛逻辑主义者。当马克思相信理念是黑格尔主义体系的主题时,他强调柏林这位令人尊敬的哲人的泛逻辑主义方面。在马克思看来,决定性的因素是对主观性的安置:要么将其安置在作为社会成员的人中,要么将其安置在绝对理念中。

对黑格尔的生产理论而言,时间维度是不可或缺的。对于客体来说,要成为内容,必须使之发展。生成是黑格尔哲学总体性的核心概念,因为概念的自我实现只能在时间中发生。消费和对象化的过程,继而包容新的外部性,是一个发展的阶段,因而是时间性的。

历史性概念处于黑格尔生产理论的核心。如果包含的过程和重新包含的过程将要发生,那么必然假定它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黑格尔的全部哲学图式都是从感觉到绝对知识的螺旋式上升,而历史性是这种革命性上升的先决条件。[18]从隐性到显性的转变不是瞬时的,而必然是连续的。

当描述思想的活动时,黑格尔使用了酒神的宴席这个比喻。提及这个纪念希腊神祇狄俄尼索斯的节日表明,这个肆无忌惮的思想倾向于创造。

1.知识

黑格尔的知识论是他的生产理论的反面。使思想自身客观化的方式为知识的产生提供了框架。知识是思想的劳动过程的反映。知识是意识的自我观察。

认知是自我认识的活动,或者说是主观思想在其对象化中认识自身的活动。黑格尔将知识界定为“我”认识“我”,或者说主观思想仅仅能认识一个客体,因为思想已经存在于这个客体之中。

黑格尔是现代诠释学之父,相信知识仅能通过自我认识进入存在。当对象化的形式是思想时,它将自身反映到主观思想中;当同样的内容存在于两个客体中时,知识就产生了。所有的知识都是自我知识(self-knowledge)。因为知识是主观思想在其对象化中认识自身的结果,所以知识是自我认识的产物。当这个“我”等于我时,知识就是自我认识的产物。[19]

这正是历史性进入这个黑格尔等式的关键。思想的劳动过程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产生。将《哲学史讲演录》当作将要在本章后面的部分讨论的例子,我们可获知黑格尔试图揭示希腊哲学概念的实质。他试图在古代思想中寻找当代思想自身的诠释。由于知识是自我知识,黑格尔只能将希腊思想理解为回忆的行为。他必须回忆塑造希腊沉思的思想。关于历史过程的知识总是一种回顾的行为。

在《法哲学原理》的序言中,这位现代诠释学之父做出了这样的阐述:“米涅瓦的猫头鹰总是在黄昏时起飞。”[20]他的意思是说,这只猫头鹰只能看到过去的这天,或者说知识只能在观察过去创作的思想中产生,然后在黑暗中使自身在场。

认知是人类的自我教育。通过获得客体的知识而产生的思想获得了思想在自身中的知识。通过观察自我的生产,思想和自我成为对其自我能力的认识。

《精神现象学》的最后一章是“绝对知识”,描述了自由何以与人类的自我教育是同义语。[21]然而,在这一章中,黑格尔没有将哲学史与绝对知识的产生联系起来,而是关注意识和自我意识之间的关系。即使黑格尔在改变关系这个术语时,他的主体不再是思想,而是自我意识,同样的方法论也支配了思想的发展,而且调整了自我意识的发展。

意识是感觉的标准,然而,意识具有审视自身的能力。这种自我审视的力量是自我意识。意识能划分自身:一部分获得了感觉材料,并努力认识其他主体的意识,而自我意识指的是详细检查其自身功能的意识的能力。

对意识的考察通过自我意识进行,即将意识转化为自我意识的客体。自我意识并未产生意识,而是获得它的知识,认识到自我意识是意识的一种反映。一种主体关系使意识成为客体,而使自我意识成为主体。

正如思想和存在是统一的,主客体之间也是统一的。自我意识和意识的统一是“绝对知识”的基础。主观性能够支配客体,事实上它给出一个形式,但自我意识的能力是自我决定的基础。绝对知识意味着自我意识——主体和客体的基本统一——意识到它自身的自我决定的潜能,而这是自由,或者说自由相当于绝对知识。

2.方法

黑格尔变革了逻辑学的经典概念,而不是将逻辑学理解为认识论,他将其重新定义为概念向绝对理念发展过程中产生的那些形式。黑格尔将历史性概念引入对逻辑学的重新定义中,而不是将逻辑学描述为理解客体的静态的、机械的程序。他将逻辑学表述为发展着的绝对理念——当概念力求与客体完全统一时产生的形式序列。

在《哲学全书》的逻辑学中,黑格尔抛弃了认识客观世界的四个方法,而这些方法是形而上学的、经验主义的、批判的(意味着康德、斯宾诺莎、莱布尼茨和费希特的哲学)和直觉的(意味着关于上帝的直接知识)。为了达成他自己对逻辑的重新定义,黑格尔需要推翻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和费希特的整个西方逻辑学传统。

例如,在《哲学全书》第一卷《小逻辑》中,黑格尔讨论了理解客观性的不同方法。“思想对客观性的第一种态度”是形而上学,而在第27段中,黑格尔写道:“这种思想方法从未意识到主观和客观的对立。”[22]黑格尔拒绝形而上学的逻辑,因为它将主观性归于普遍性,或认为主观概念全然被吸收到“物质、力量、一、多、普遍性以及无限性”[23]的范畴中。

经验主义构成了“思想对客观性的第二种态度”,而黑格尔批判了经验主义方法,因为它仍然限于孤立的知觉中。经验主义将自己限于对经验是唯一决定因素的狭隘理解中。[24]

批判哲学以康德、斯宾诺莎、莱布尼茨和费希特的认识论为代表。所有这些思想家都没能成功地认识到,在原初层面上,主体和客体彼此对立,但是通过思想的劳动,主体和客体融为一体,概念就形成了。批判哲学产生于上面提到的康德和费希特的著作。康德试图批判休谟的经验主义,但并不能缩短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差距,最终承认“自在之物”始终是外在的,不能为理性所理解。费希特对休谟经验主义的回应是,假设最高的“我”存在,自我意识则出现在“自在之物”之外。费希特对主体—客体分离的回应是,使客观性为自我意识所吸收,通过否认客体的独立性来否定主体—客体的分裂。对黑格尔来说,直觉主义只是相当于取消了理性的力量:直觉主义取消了赞同直接理解虚构的思想。

黑格尔认为自己是一个思辨哲学家,并且思辨哲学优越于上面提到的四个过时的哲学学派。思辨思想的显著特色是有能力创造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结合。思辨思想预言主体和客体具有同一性,相信这种一致的产生是在本质上发展的,它是历史的。

和黑格尔的全部著作一样,《逻辑学》为单一的、普遍的概念所规定。《逻辑学》的核心主题是绝对理念的发展,或者说主体和客体的完美统一。他关于方法的最完整讨论产生于《逻辑学》的最后一章“绝对理念”,这符合黑格尔对《逻辑学》的总体设计。

《逻辑学》是对绝对理念漫长探索过程的说明。它是绝对理念的发展史。但绝对理念的谱系经历了很多形式,或者说绝对理念在实现自身之前,必然要经过很多阶段。

方法与逻辑是等同的。方法是绝对理念为了实现自身而产生的概念形式。

在绝对理念中,概念实现了很多形式的跨越,或曰绝对理念留下了一份履历。方法是思想的考古学,是对上升到理念实现的思想的早期阶段的探寻。

方法是概念的自我知识。[25]它是概念对自己功能的自我认识。

在趋向于自我实现的过程中,绝对理念表述了很多规定。存在、本质、内容—形式都是这种表述的例证。绝对理念表述了从其分离到规定的建构,而方法论是对这种理念的功能的认识。

在“绝对理念”这章之前,黑格尔设置了题为“生命”的一章。这些章节的插入,代表了黑格尔对逻辑的重新定义。

黑格尔认为,“生命”的特征是“推理”。[26]他特意选择了“推理”这个术语,因为他想强调逻辑学的发展特点,或曰逻辑不能与生命相分离,因此它在本质上必然是连续的。

“生命”这一章被分为三节:(1)“有生命的个体”;(2)“生命过程”;(3)“类”。黑格尔运用有机的图景描述这种理念的上升过程。这种有机的图景突出在逻辑的历史或一般思想史中无休止持续发展的主题。[27]

“生命”这一章使用了“推理”这个术语,旨在表明逻辑是内在之有,理念是由目的性支配的。

由于历史性是存在的预设,那么方法论必然也反映永久的变化。方法论是概念内在发展到理念的映射和写照。

方法是关于现实何以被理解的理论。在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内部,方法等同于科学的哲学。黑格尔拒绝形而上学的方法或科学,因为它并不承认主观性。他否定经验主义的方法或科学,因为它没有发展到概念的水平。方法是一种科学,因为它是思想将设计强加于现实之上的特殊策略。在后面的篇幅中,我将表明马克思对黑格尔主义方法的依赖。但马克思没有提出一种揣摩自然科学的方法,而是提出了作为社会科学的解释逻辑的方法。

黑格尔主义的方法论具有一系列的特征,它们是:(1)有机体;(2)总体性;(3)整体和部分;(4)归纳;(5)发展理论;(6)功能解释。

第一,有机体。

黑格尔用来描述辩证法实质的模式是一种有机体。生命是有机体的内在特质,而这意味着有机的方法以活动、欲望和驱动为特征。有机体随着时代的推移而发展,并使世界环绕在其左右。它们有吸收能力和借鉴能力,因为它们扬弃和否定了环绕它们的外部世界。

有机体由自身、本质和目的填充。它们表明内在压力和推动它们走向终结的目的在其萌芽时就存在了。

这种有机的方法是全部黑格尔主义体系的预设。或者说,有机的解释是黑格尔全部著作的基础。这种倾向总是从经验到绝对理念。由于绝对理念被理解为主体和客体的统一,他的全部科学研究的倾向都是从知觉上升到自我决定。这种有机体发展的终结总是自由,或自我决定。

第二,总体性。

有机的方法论将自身实现为总体性。黑格尔使用了体系解释。他没有将现象解释为孤立的或特殊的存在,而是将其解释为整个过程的一部分。一个知识的客体就是一个系统。例如,哲学史的每一部分都是相互衔接的,即历史是一个完整的整体。

体系化方案是黑格尔对科学进行定义的核心。正如他变革了逻辑的意义,他也变革了科学的意义。在黑格尔的思想中,科学指的不是与真理相符合的理论,科学并不意味着在外部客体及该客体的心理表征之间逼真的建构,或对自然法则的揭示。更确切地说,科学的辩证理论认为,在特定的知识领域内部,每个研究方面都能在总体的体系内部得到统一。

《逻辑学》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因为它是对思想原则的系统表述。它开始于存在,或者说开始于由知觉环绕的本质,而终结于绝对理念。有助于逻辑发展上升的每一步,都作为逻辑发展的表象和推动者,继而上升到绝对理念。这种发展是一个统一的过程。在这里,总体对部分施加影响,而部分对总体加以支撑。

第三,整体和部分。

黑格尔的全部解释都是综合的,而它们都来自整体和部分的模式。正如人体的单个器官都附属于人体并服务于人体的目的,因此总体的特殊性为整体的目的所吸收。相互影响是整体和局部之间关系的特点,因为部分与整体协调一致,而整体是部分的总和。

综合的方法论假定集体性的存在。个体自身具有综合的实质,它们被认为是具有独特行为模式的集体。集体成为客观的力量或发展为必要的运作模式。对自我保护和自我再生产而言,客观总体性的原则之一是必要性。对客观总体性的行为的解释基于功能推理,或曰总体的部分往往采取行动,保护系统或提升系统的功能。

第四,归纳。

归纳的理念是综合的方法论所不可或缺的。归纳和扬弃这两个词同义,它们都涉及有机体合并和吸收的倾向,而它们最初是在有机体之外的。归纳等于摄取。事物的消耗不是有机体的原初部分,但一旦被摄取,它就立即成为整个机体的一部分。事物被整体所摄取并不是被整体所消灭,即使它的功能在总体中可能发生变化,但它仍然被保留下来。

第五,发展理论。

在《逻辑学》的第二部分,“概念”和“推论”这两章涵盖了黑格尔对他的发展理论的清晰阐述。

辩证法是首要的发展力量,而我将选择辩证法作为逐步发展的独特推动者的那些特点。

主观性提供了个性或自我。尽管马克思将黑格尔解释为一个泛逻辑主义者,但在黑格尔的著作中,思想需要自我,以便被激活。个性是辩证法表达自身的模式。由于主观性总是站在历史总体性的反面,由于它是作为区别于“他者”的“我”而存在的,主观性通常是一种批判的起因,一种使他者改变的力量。

否定也是独特的发展动力,否定废除了存在着的历史事物,因而引起了改变。否定是一种建立确定性的方式,因为通过否定的过程,两个事物或曰主体和客体之间的边界建立起来了,否定产生了一种确定性,划定了个性的边界。

否定是排除异化的工具。通过其个性化的创造,否定排除了他者。或者说,对他者的排除成为一个事物的独特性或在场性的基础。他者是规定性的预设。

由于上面指出的原因,否定是对抗的来源。或者说,否定对于规定性来说是必要的。对抗是一种矛盾的力量,而对抗总是试图推翻其对立面,因而它是修正和发展的手段。

确定性往往是否定的结果,但确定性是暂时的。矛盾辩证法的动力确保规定性为他者所扬弃,或者说否定是历史的源泉。[28]

发展的动力被加诸个别性中得到和解的普遍和特殊的矛盾之外。普遍性和特殊性之间的对立是思想的特性,是判断产生的基础,而判断是推理的一种机能。[29]

对黑格尔来说,概念是普遍的,但概念不能被纳入全部的现实中。一个事物自身的特殊性往往处于普遍之外,而普遍性和特殊性之间的对立是思想的无可辩驳的条件。判断的机能致力于普遍和特殊之间的和解,个别性是这种调解努力的结果。个别性是普遍和特殊的综合。

要想产生绝对理念,思想必须超越推理的阶段。要想实现主体和客体的统一,就有必要以这种产生的理念克服普遍和特殊之间的矛盾。普遍和特殊之间的对立,是推动事物发展前进的另一个动力。

黑格尔运用普遍和特殊的对立来分析总体性的功能。由于普遍和特殊的对立是逻辑的特性,如果不将其理解为普遍和特殊的辩证综合,认识社会总体性就是不可能的。黑格尔的功能主义理论建构在内在的有机体和目的的预设,以及上面提到的所有形式的否定性理论的基础之上。

第六,功能解释。

功能解释是对保护和维持总体性的说明。例如,在两个主体之间为存在而斗争的功能被用来表明国家的基础。对于认识而言,致命的打击是被静止,因而必须确立道德命令。国家是这种道德命令的主要表述者。对于认识而言,战争履行了一种功能运作,因为它是国家发展的中介,或者说主观精神的产生是迈向哲学的第一步。

我们可以在《哲学全书》的“导论”中找到黑格尔对功能主义的阐述。在这里,黑格尔写道:

哲学的每个部分都是一个哲学整体,一个自身封闭的圆圈,但哲学的理念在这个圆圈里是以一个特殊的规定性或要素而存在的。单个的圆圈在自身中就是总体,所以也打破其要素的界限,建立起一个更广阔的领域。整体因此表现为一个由许多圆圈组成的圆圈。这许多圆圈之中的每一个都是一个必然的环节,以至于它们独特的要素组成的体系构成了完整的理念,而这理念也同样表现在每一个个别的环节之中。

构成一门特殊的科学,需要多少特殊的部分,这是不确定的,因为一个部分不仅必须是一个孤立的环节,而且要成为真理,本身必须是一个总体。因此,哲学这个整体就真正构成了一门科学。不过,哲学也可以被看作由许多特殊的科学组成的整体。[30]

关于黑格尔方法的这种概述,对我们理解他关于哲学体系的科学定义而言是重要的。在“导论”中,黑格尔通过规定哲学体系的科学,开始了对哲学体系的科学研究。他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什么是哲学体系的研究对象?

科学的首要特性是获得一个结果,一种理念,而哲学体系的理念是绝对知识。每一种科学,《法哲学原理》或《哲学史演讲录》,都具有一种理念。哲学体系的科学想要描述思想何以上升到绝对知识,而哲学体系的每个部分都使自身实现这个目的。为了使之成为一种科学,我们必须采取体系的方法。

对哲学体系的科学做出规定之后,黑格尔列举了他的研究的三段论阶段。《哲学全书》分为三篇,即《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而每一篇都代表了三段论的一个独特阶段。在《逻辑学》或曰《小逻辑》中,黑格尔表明思想是先行的。尽管思想和感觉是同时产生的,但作为能量的思想要提升为理念,因而概念是普遍的。《自然哲学》代表了三段论的特殊阶段,即概念的普遍性的矛盾。在《自然哲学》中,黑格尔指出,自然是区别于思想的独立的存在。源自思想的自然的独立性为思想提供了一个“他者”,而正是这个“他者”使思想必然将精神上升为绝对理念。知觉具有自身的存在,但它瞬间就被吸收到思想中,成为与思想不可区分的存在,正如思想开始于其诉求理念的发展过程中。《精神哲学》是三段论的第三阶段,即和解的时刻:《精神哲学》是普遍和特殊相融合的时刻,它产生了精神,或曰它诉求于绝对知识的思想发展。《精神哲学》表明哲学体系获得了结果,因为“导论”明确指出,科学的结果是绝对理念,而这个哲学体系的三段论阐明,这些阶段导致了这个结果的实现。

《哲学全书》这个普遍的三段论——逻辑、自然、精神——在三段论的每个独特篇章中都得到了复写。《逻辑学》独特的三段论是存在、本质和概念,《自然哲学》独特的三段论是机制、机理和有机体,而《精神哲学》独特的三段论是主观精神、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此外,这些独特的三段论中的每一个又再分为微观三段论。例如,在《精神哲学》中,主观精神的独特的三段论被分为由人类学、精神现象学和心理学构成的微观三段论。三段论是黑格尔方法论变革的动力,这种三段论在从一般形式到微观形式的过程中重述自身。

现在我将尝试表明,这种方法论是如何在《哲学史演讲录》中得到复制的。《哲学全书》是黑格尔主义方法的范本,而《哲学史演讲录》只是对这种方法论的复写。然而,在继续描述这种复写之前,首先有必要界定的是,黑格尔以什么来辨别哲学和哲学史。

哲学是对思想的追忆,对思想产生的体系化追忆在时光中穿梭。由于将时间作为风帆,思想得到逐步体现,而哲学是对这些思想连续外化的理解。[31]

这种逐步体现的在场意味着哲学必然是历史的,哲学的思考就意味着历史的思考。[32]由于思想散发出无休止的公式化序列,而这种思想是历史的,所以除非人们相信历史,否则不可能洞察到思想的实质。

黑格尔为自己设定的任务是揣摩所有此前的思想建构,而他只能通过对历史的书写来完成此举。

从这个观点来看,自然哲学并非对永恒真理的研究。哲学并不希望获得永不改变的普遍意义。在《哲学史讲演录》第一部分的“导论”中,黑格尔以这段话阐明他的主题:

但人们在某个时代内部并不只是做一般的哲学思考,而某一特定的哲学是出现在某一特定的民族内部的。这种哲学思想或观点具有的特性,也是那种贯穿在民族精神的一切其他历史方面的同一种特性。这种特性与其他方面紧密联系,并构成它们的基础。

这就是哲学在各种不同的形态中的地位。由此可以推知,哲学与它的时代密不可分。因而哲学并不站在它的时代之外,它就是关于它的时代的精神实质的知识,并将这个精神实质作为它的对象。[33]

哲学获得了反映特定历史时期的思想形式。这些思想形式是对某个历史时代的表达,它们反映其所处时代的某种政治的、科学的、宗教的、艺术的条件。然而,每个受条件制约的总体都具有某种目的,因为它被纳入另一种历史形式中。每个有机的整体都被更高的结构所扬弃,因此,每个总体都有助于思想或精神的螺旋式发展。

历史描述具有两个方面,即通俗易懂的方面和深奥难懂的方面,或曰外在的方面和内在的方面。通俗易懂的、外在的历史解释可以说明在其年代学环境中的思想总体性。对哲学史通俗易懂的研究则能说明有机体形式的现实状况,说明它们与政治或学术环境方面的关系。

深奥难懂的、内在的解释,旨在阐明哲学有机体的内在发展方面。对哲学总体性内在特质的分析,能引发对其内部一致性的讨论。一个思想体系的内部网络具有不同的部分,如科学、宗教或内部连贯性问题。

有了这些术语,现在我们就可以描述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的全部设计。在这一点上,本章基本上关注黑格尔关于德谟克利特、伊壁鸠鲁和怀疑主义的观点,因为本章后面的段落将讨论青年马克思自己对这些哲学家和这些学派的分析,从而比较黑格尔和青年马克思对这些主题的论述。正如我着手对黑格尔的全部重建——它们在三段论中展开——所做的概述,这里我将暂停,并指出三段论的三位一体分支,即德谟克利特、伊壁鸠鲁、斯多亚和怀疑主义是相关的,或曰这些个人和学派思想的逐步体现与精神的发展过程是相关的。

哲学的历史开始于古希腊,因为自由是哲学诞生的先决条件。东方世界不了解哲学,因为不了解自由的主体性。由于喜好专制统治,在东方世界,只有君主是自由的,而他的所有臣民都是顺从的。在东方世界,个人在国王的专制统治中淹没了自己的身份,主观性消失了,因此自由的思想和哲学未得到发展。[34]

根据黑格尔的体系,包含在全部哲学史中的一般三段论假定如下三个分支:古希腊、中世纪和现代。[35]古希腊时期人们发现了理念的意义,经院哲学家关注神圣的世界,而现代哲学家对概念全神贯注。

这个一般三段论的每一部分又将自身分为特殊的三段论,或曰总体的圆圈内部有小圆圈。古希腊的世界采取了这种三元的设计:(1)从泰勒斯到亚里士多德;(2)罗马世界的希腊哲学;(3)非柏拉图主义。黑格尔以如下方式描绘这些圆圈:(1)从泰勒斯到亚里士多德这一时期以具体理念的胜利为特征;(2)罗马世界的希腊哲学以科学和教条主义为标志,而教条主义是以单一原则主导思想形式的整个体系的方法;(3)非柏拉图主义使思想回归于纯粹的普遍性。[36]

这些特殊的三段论还能被分为微观的三段论。罗马世界的希腊哲学特殊的三段论将自身细分为微观的三段论,这个微观的三段论分为三部分:斯多亚主义、伊壁鸠鲁主义和怀疑主义。三段论的这一翼是青年马克思在《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中攻击黑格尔的靶子。这三个思想学派,特别是伊壁鸠鲁主义,被青年马克思当作博士论文的内容。由于我想要完成对黑格尔三段论方法论的概述,特别是他对现代思想的理解,因为他关于启蒙和德国批判哲学的观点对马克思的思想具有重要的启示,我将暂时绕过斯多亚主义、伊壁鸠鲁主义和怀疑主义的三段论。我将首先讨论黑格尔对现代思想的理解,接着再回过头来分析黑格尔何以相信斯多亚主义、伊壁鸠鲁主义和怀疑主义的微观三段论。我不会讨论中世纪的思想有机体,因为它与我思考的主题无关。

现代哲学也由特殊的三段论构成。三段论中的第一个是“现代哲学最初的阐述”,这是弗兰西斯·培根和雅各布·波默的经验主义研究。三段论中的第二个是“有思想的理解”,但这部分自身又由一个三段论组成:(1)勒奈·笛卡儿和巴鲁赫·斯宾诺莎;(2)约翰·洛克和托马斯·霍布斯;(3)戈特弗里德·莱布尼茨。在分析了“有思想的理解”之后,黑格尔插入了名为“过渡时期”的一节。这一节基本上是对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的概述。接着他结束了现代哲学特殊三段论的第三部分,即他称作“近代德国哲学”的这部分,而这是对弗里德里希·雅各宾、伊曼纽尔·康德、约翰·费希特以及弗里德里希·谢林或一般批判理论的解释。就本章的意图而言,论述现代哲学的三段论是重要的,因为黑格尔在其中表述了他关于唯物主义、经验主义以及一般启蒙的思想。

基本上开始于17世纪的启蒙运动对现代思想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评价黑格尔启蒙思想的最佳方法是将其分为两部分,一个是黑格尔思想的积极方面,另一个是其消极方面。

在积极方面,黑格尔将笛卡儿视为现代哲学之父,因为笛卡儿在写“我思故我在”的时候,将主观性理念嵌入现代西方思想中。这个提问的方法论标准为笛卡儿提供了将主观性确立为存在之无可争议的预设手段。

启蒙的另一个积极特征是为培根、洛克和大卫·休谟所再现的经验主义。黑格尔认为,经验主义在中世纪经院哲学思想之后的16世纪复兴。16世纪的皮埃尔·伽桑狄的著作使伊壁鸠鲁的原子主义再生,但洛克和休谟是现代经验主义的巨匠。黑格尔向洛克和休谟表达了崇高的敬意,因为他们坚持了笛卡儿的主观性思想。此外,黑格尔发现他们是杰出的思想家,因为他们发展了“知觉”这个概念。黑格尔认为,尽管外部事物为自我意识的活动所需要,但对“自在之物”的沉思是一项没有结果的事业,因为外部事物与思想的不可分割开始于自我意识与“自在之物”相联系的时候。然而,洛克和休谟对知觉和经验的审视开启了现代思想的新视域,是探索物理世界的不可或缺的工具。启蒙时期的自然科学发展是洛克和休谟思想发展的直接结果。

在消极方面,黑格尔觉得,笛卡儿、洛克或休谟都没有与主观性思想相结合。尽管方式不同,但笛卡儿、洛克和休谟都使概念依赖于外部世界。笛卡儿将数学视为完美的科学,而洛克和休谟从未离开对知觉的把握。这三个人都相信主观性的优先性,但其中有些人将主观性拘泥于概念中。

启蒙运动是一种泛欧洲现象,而黑格尔认为,英国、法国和德国这三种理性精神是对这场大陆文化运动的主要贡献。德国仍然是精神实现的发源地,而英国和法国是启蒙的经验主义、自然科学的创造者。启蒙运动是对英法经验主义、自然科学以及德国新教或德国精神的综合。

费希特和康德体现了德国启蒙的实质。作为马丁·路德的继承者,尽管程度不同,但他们都将理念的来源定位于思想而不是知觉。他们改变了理念的出发点,因为他们使之从认知的结果转向精神源源不断的自我产生。

费希特和康德开启了批判哲学,因为他们都批判了洛克和休谟的经验主义,也都开启了对思想范畴的批判审视。康德对思想范畴做出了最严谨的探索,但他坚持区分理念和“自在之物”。由于认同“自在之物”从未被认识的观点,他从未思考过主体和客体的统一,而往往接受它们的二元论。

批判哲学在费希特手中得到另一种默认。在费希特看来,孤立的自我是精神的力量,或者说他否认外部事物。费希特消除了矛盾的力量,即意识何以通过摄取“自在之物”而克服矛盾的力量。为费希特所实践的批判哲学声称主观性具有潜力,但这样做就降低了对立的辩证力量。

黑格尔的批判哲学版本与康德和费希特的版本都不同。黑格尔批判了康德和费希特,并非有兴趣提供对牛顿学说的科学验证,而是要确立思想的自我决定。尽管方式不同,但康德和费希特都主张主体和客体分离,而他们对思想的批判方法都取决于这种区分。相反,黑格尔认为主体和客体是统一的。黑格尔的批判理论版本是非康德式和非费希特式的,因为黑格尔批判所有的分离思想和存在的尝试,或者说他否认同一性哲学。

由于对黑格尔方法做出这种简略的概述,由于对他关于16世纪、17世纪和18世纪的唯物主义和经验主义观点加以粗略的理解,现在有必要回到他对希腊哲学,特别是对斯多亚主义、伊壁鸠鲁主义和怀疑主义的评价上去。来自《哲学史演讲录》的长段引文对此有益,因为它概述了黑格尔对古希腊—罗马世界的特殊三段论及其三个运动——从泰勒斯到亚里士多德、罗马世界的希腊哲学以及非柏拉图主义——的把握。

我们从思想开始,不过是从完全抽象的、在自然形式或感性形式下的思想开始,一直推进到规定的理念为止。这个时期体现了哲学思想的开始,直到哲学的发展,以及哲学的完成为一个自足的科学整体。这就是亚里士多德。这就是以往一切哲学的统一。柏拉图已经开始了这种统一古代哲学的工作,但他并未完成,他的理念是一般性的。新柏拉图主义曾被称为折衷派,柏拉图则被认为完成了统一的工作;但他们并非折衷派,而是有意识地看到了统筹各种哲学的必然性与真理。

具体的理念既然已经实现了,这个理念于是在对立中自行发展,自行完成。所以,第二个时期就是哲学体现为不同体系的时期。一个片面的原则被发挥成一种整体的世界观。每个方面对另一方面而言都是一个极端,都自成一个总体,这便是斯多亚主义与伊壁鸠鲁主义的哲学传统;怀疑主义则形成了对以上两种学说的独断论的否定。其他的哲学都消失了。

第三个时期是肯定的,它取消了对立而融入一个理想的思想世界、神圣的世界。在这里,理念发展为全体,但缺乏主观性或无限的自为性。[37]

黑格尔描述古希腊和罗马哲学发展的上述段落,体现出三段论的形式。第一个时期覆盖了从爱奥尼亚学派到亚里士多德的古希腊哲学发展过程,包括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阿那克萨哥拉、智者学派、苏格拉底、柏拉图,最终至亚里士多德达到**。在这个时期,人们发现了理念的普遍性,但没发现主观性的个体。对理念普遍性的发现可以对照三段论的第一阶段,即一般性阶段。在《哲学史讲演录》中,黑格尔试图表明古希腊和罗马思想何以发展到辩证的水平。

由于在从泰勒斯到亚里士多德这一时期的思想中发现了思想的普遍性,人们必然要以主观性原则否定这种普遍性,而这种否定是由罗马世界的斯多亚主义和伊壁鸠鲁主义实现的。斯多亚主义和伊壁鸠鲁主义的力量在于他们发现了主观性,他们的缺点是信奉经验主义。

非柏拉图主义构成了这个辩证法循环的第三个阶段。第三个阶段是和谐一致的时期,这时普遍和特殊融入新的综合中。这种综合并非结束,因为它很快就分化了,并开始了另一个循环。设想黑格尔辩证法的最佳路径是将其想象为自我扩张的螺旋式循环。非柏拉图主义的缺点是缺乏主观性原则,而这是在现代哲学的发展阶段,特别是在17世纪实现的。

在古希腊哲学的辩证运动内部,黑格尔认为,斯多亚主义、伊壁鸠鲁主义和怀疑主义这些学派是衰落的例证。尽管它们都是对罗马文明的表达,但这些学派代表了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达到顶峰之后古代哲学的衰退。这些学派没有宣称新的解放理论,没有对自由做出新定义,而只是加速了古典世界的崩溃。

黑格尔对斯多亚主义、伊壁鸠鲁主义和怀疑主义的判断揭示了他处理主观性问题的方法。在他看来,主观性既不是积极的,也不是否定的。

主观性自身是辩证法的必要组成部分。个性是否定的力量,而这种矛盾引起了辩证法的发展。在这个意义上,斯多亚主义、伊壁鸠鲁主义和怀疑主义的主观性因素完全证实了主观性原则,所以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些学派是积极的。

然而,斯多亚主义、伊壁鸠鲁主义和怀疑主义思想证实的是抽象的主观性,是倒退的步骤。抽象的主观性将个人视为作为原子的“我”,而“我”完全离开了国家、政治和道德共同体。

黑格尔对抽象主观性的拒斥是他从未发展为鲍威尔和马克思的批判哲学类型的原因之一。为了浮现鲍威尔—马克思的批判理论形式,我们有必要使主体站在世界之外,然后再对其加以判断。

鲍威尔—马克思的批判理论版本基于的是思想和存在的断裂。黑格尔主义的批判哲学公式认为思想和存在是同一的,黑格尔的批判指向康德和费希特的那种哲学。鲍威尔和马克思大概也是如此,他们认为主体和客体之间是有差别的,否认同一性哲学。

在黑格尔看来,积极的主观性是一种与国家、政治和道德共同体具有共生关系的个性化理解力。这种相互关联是思想和存在、主体和客体同一的基础之一。如果哲学与世界交织在一起,那么理念和现实之间就没有差别。这样一来,理念就不能判断现实,因为现实是理念本身。因此,尽管黑格尔发现斯多亚主义、伊壁鸠鲁主义和怀疑主义对主观性的捍卫是古希腊—罗马思想发展的关键步骤,但他还是抨击了这些学派,因为他们严重地歪曲了主观性理念。

除了拒斥抽象主观性,黑格尔还发现斯多亚主义、伊壁鸠鲁主义和怀疑论者关于幸福的理念存在严重的缺陷。尽管其对幸福的定义不同,但这些学派都认为幸福是一种个人舒适安宁的状态。斯多亚学派认为,生命应当以符合自然的方式度过,因为遵循自然的支配可以消除痛苦和创伤。伊壁鸠鲁将幸福称作安宁,因为完全没有焦虑能使一个人的生活远离不适。斯多亚主义、伊壁鸠鲁主义和怀疑论者关于幸福的处方也致力于削弱个人和社会之间的所有结合。由于人们确信这些学派的道德教化避免了个人和城邦之间的统一,因此这种道德标准导致了隐遁。

这种经典的幸福论模式是黑格尔所反感的。它们是抽象主观性的另一个结果,因为它们不鼓励个人参与社会道德世界,而支持其退出公共参与。在实践活动方面,黑格尔以道德责任取代了伦理的幸福。

根据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当某个人成为道德共同体的一部分时,他才能获得最大的满足。由于拥护亚里士多德,黑格尔将人规定为政治动物,因为他意识到,仅在与他者相结合的时候,主体才能获得普遍性。政治在本质上是道德的。

正如黑格尔对斯多亚主义、伊壁鸠鲁主义和怀疑主义的理解揭示了他对主观性的态度,他对这些学派的评价也反映了他对待唯物主义的立场。《哲学史讲演录》将斯多亚派和伊壁鸠鲁派写入“独断主义”的标题下,而怀疑主义被认为具有不同的原则。它们都与智者学派有很多共同之处。

黑格尔以如下方式规定独断主义:

第二个方面,与思维对立的一方是特定的事物本身,是个性的原则,也就是一般的感觉、知觉和直观。这就是斯多亚哲学和伊壁鸠鲁哲学的原则。这两个原则都是片面的,如果将它们绝对化,就成了理智的知识。抽象思维在它本身并不是具体的。特殊性处于思维之外,必须就其本身去把握,并把它当作一个原则,因为特殊性有绝对的权利对抗抽象思维。[38]

斯多亚派和伊壁鸠鲁派是独断主义者,因为它们专注于现实、唯物主义这个方面,并使之变成普遍的原则。他们相信,思想是知觉的反映,而这违反了思想自我决定的辩证原则。依赖于观察将精神归约为理解的层面,斯多亚主义从未将辩证法发展到更高的阶段。正如我此前所指出的,《哲学史讲演录》讲述了理念自我决定的思想提升,而从这种内在进程的观点来看,斯多亚主义遏制了这种思想的进程。

斯多亚派相信物理学,或者说相信适用于世界上所有人的自然法则,而自然权利理论是对这种信仰的发展。黑格尔反对斯多亚派的自然权利理论。首先,自然权利理论将政治权利问题置于自然领域,而黑格尔觉得政治权利属于道德领域。这是斯多亚为物理学所奴役的又一个例证。其次,自然权利理论在18世纪导致了卢梭的错误思考。自然权利理论为平等和民主概念提供了理由。黑格尔不仅反对卢梭,而且反对所有的平等主义和民主的意识形态。

第二种独断主义者伊壁鸠鲁派,是早期希腊原子主义、留基伯和德谟克利特的拥护者。伊壁鸠鲁派哲学家的原子主义风格具有某些不同的特征,而黑格尔以如下方式描述这种独特性:

至于原子的形状和大小,或曰它们是如何产生的,他的说法只是一种任意的虚构。由于重量,原子也具有一种运动,但这种运动的方向稍微偏离直线。伊壁鸠鲁认为原子有偏斜运动,因为它们可能会相撞,等等,这样便产生了特殊的集合和组成,而这就是事物。[39]

黑格尔的评论已经过去了。他没有比较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运动”与德谟克利特的原子的完全垂直降落。马克思比较了伊壁鸠鲁和德谟克利特,但黑格尔没有。黑格尔没有质疑伊壁鸠鲁的原子是否存在于思想之外,或它们是否为思想所决定,马克思这样做了。换言之,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运动”成为马克思离开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的决定性观点,或者说它是马克思的批判理论能够产生的实质所在。我在这里只是简要地指出马克思和黑格尔之间的差别,在讨论马克思博士论文的时候,我将对此做更广泛的分析。

伊壁鸠鲁原子论的基础是,他的唯物主义和经验主义已经确立了。唯物主义处理外部世界的构成问题,而他断言外部世界最终将还原为物质。经验主义更富有认识论意义,它质疑关于理念的起源问题。经验主义是对外部世界的一种研究方法,如果研究者想从其实验中获得充分的根据,他就必须采用这种程序。

在认识论层面,黑格尔认为伊壁鸠鲁是“自然哲学”的拥护者。[40]而这意味着哲学来自知觉,或根本没有哲学。“自然哲学”是黑格尔用来说明哲学在任何意义上都无效的术语。要想成为哲学,理念必须离开思想,或曰理念必须由自我意识产生。因为只有这样,自我意识才是自发的。虽然黑格尔认为哲学在他的定义中是辩证的,但他断定伊壁鸠鲁的理念出于理解的极低水平。此外,自然哲学与关于自然的哲学不同。在关于自然的哲学中,精神也提供自然能被理解的方法。“自然哲学”是一种认识论的方案,它试图解释理念何以产生;但关于自然的哲学是理解自然如何运作的模式,或曰如何认识自然的理论。

黑格尔对伊壁鸠鲁的低估在引自《哲学史讲演录》的这段话中得到了概括:

上面所说的外部事物的图景与我们的感官会合的中断,是错误的根源。这种中断的根据就在于灵魂是由独特的原子构成的,而原子与原子之间又为虚空所隔开。我们不想再纠缠于这些无谓的事物了。这都是些空话。我们对伊壁鸠鲁的哲学思想不能有什么敬意,毋宁说这些根本不是什么思想。[41]

尽管对伊壁鸠鲁做出这些抨击,黑格尔还是意识到他对西方思想具有持续的影响。唯物主义和经验主义成为西方传统的恒久特征。尽管在整个中世纪被忽略,但它们在18世纪英法启蒙运动中重新起到了塑造的作用。

洛克和休谟是伊壁鸠鲁唯物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后裔,而伊壁鸠鲁思想的缺点也能在英法启蒙运动中找到。启蒙运动的这个分支从未发展到超越理智的水平。

伊壁鸠鲁对安宁的寻求,以及他的唯物主义和经验主义,使他拒斥所有迷信现象以及扰乱人类宁静的宗教的任何方面。保护人类安宁的渴望使他否定任何可能毁坏人类幸福的宗教信仰。从幸福论的基础来看,反宗教的偏见被注入伊壁鸠鲁的哲学中。[42]与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不同,伊壁鸠鲁否认神的存在。

鉴于黑格尔关注独断主义特别是伊壁鸠鲁版本的缺陷,他强调怀疑主义的积极性。怀疑主义和独断主义的最大差别来自这个事实,即怀疑主义在思想中找到其依据,而独断主义从知觉中推断其依据。独断主义仍然沉浸在物理世界或物理学中,怀疑主义则表达了自我意识的原则。[43]

怀疑主义发现每个决定都要触及矛盾,因而否定是理论的来源之一。怀疑主义将对立的理念引入哲学,并使历史作用引发辩证法的一个方面。[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