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让·伊波利特
让·伊波利特的著作是反对阿尔都塞所背叛的那种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极好说明。作为重新黑格尔化马克思学派的成员,伊波利特是阿尔都塞发现存在悖谬的那种现象学—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的表现形式。
伊波利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那代法国青年知识分子中的一员。他们受到20世纪30年代黑格尔复兴的影响,也正是这个复兴对卢卡奇的思想产生了影响。除了20世纪30年代黑格尔复兴之外,爱德华·胡塞尔的现象学哲学在法国也引人注目,正如1927年出版《存在与时间》的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一样。
法国黑格尔主义的现代历史中的一个传奇事件是科耶夫1933~1939年在索邦大学讲授论及黑格尔的课程。[98]这些课程极大地推动了法国黑格尔主义的上升,尽管伊波利特没有参加,但其他法国哲学未来的杰出人物都参加了,如萨特、莫里斯·梅洛-庞蒂和伊曼纽尔·列维纳斯。完全来自《精神现象学》,科耶夫的讲座强调黑格尔的主人—奴隶话语。科耶夫以一种人类学的视角接近黑格尔,认为“绝对”并不是与精神连在一起的,而是与人类劳动连在一起的。
科耶夫的著作也很有趣,因为它证明人们对黑格尔的学术解释在内部并不一致。那些在观点上背离了《逻辑学》(1812年)、《哲学全书》和《法哲学原理》的人优先看重晚年黑格尔,而晚年黑格尔又被看作一个拿破仑战争之后的普鲁士复辟保守主义的辩护者。20世纪30年代,黑格尔对普鲁士复辟的解释在法国大学中得到公认。
相反,那些在观点上背离了《精神现象学》,或由霍夫迈斯特和拉松在20世纪20年代刚刚开始出版的黑格尔更早的著作的人,阐明了一个更具有人类学意蕴的黑格尔。伊波利特正是这样做的。《精神现象学》(1807年)和新发现的耶拿时期(1802~1806年)的著作,最重要的是《耶拿实在哲学》第1~2卷,是早年黑格尔的作品。在早期的这些著作中,黑格尔是以将主观意识视为历史审察的面貌出现的。相对于意识这个更积极的观点,黑格尔也在《耶拿实在哲学》第1~2卷中显示了对人类社会生活的兴趣,更为关注人类劳动的力量及其创造性潜力。如同科耶夫那样,伊波利特属于那些优先看重黑格尔早期著述的人。伊波利特1936年将《现象学》翻译为法文,这是该著作的第一个法文版。
此外,正如我在本章最初几节中论述的,伊波利特在《现象学》和《逻辑学》之间做了一个区分。他写道:“黑格尔主义的关键困难是《现象学》和《逻辑学》之间的关系,或者,正如我今天要说的,是人类学和本体论之间的关系。”[99]
如果谁将《现象学》作为黑格尔的核心文本,他就会羡慕人的意识的肯定力量,而如果谁将《逻辑学》作为黑格尔思想的外衣,他就会受到黑格尔的本体论体系、理念作用与现实的有机整体的深刻影响。
由伊波利特展开的重新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特征是,他将早期黑格尔和早期马克思联系起来了。伊波利特站在现代马克思主义独特的关键时刻,他的一个观点是,并举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与其依赖的《现象学》是可能的,特别是在《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这篇文章中。通过比较这两部著作,伊波利特能够确定黑格尔哪些思想存在于马克思的思想中,以及黑格尔的哪些思想死去了。伊波利特以自己的方式追溯卢卡奇在《青年黑格尔》中的步骤。鉴于卢卡奇想使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永存,伊波利特还以一种现象学的存在主义来呈现马克思。
伊波利特是现代马克思主义历史中一个划时代的人物。他是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出版的受益者,这部手稿使马克思第一次带着人类学的光芒在场。以往没有出版的马克思主义文本的出现揭示了马克思思想此前被遮蔽的方面。伊波利特也是以往不为人知的黑格尔早期手稿出版的受益者,这也照亮了黑格尔思想被遮蔽的维度。和卢卡奇一样,伊波利特也及时站在这一点上。当第一次并举以往没有出版的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著作成为可能时,他倾向于一种现象学的存在主义的做法。
伊波利特的重新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根基是他的著作《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成因和结构》。在这里,他概述了“以意识为中介上升到精神的灵魂的巡回”[100]。黑格尔的《现象学》是对通过自我意识进化为精神的过程中形成的对象所确认的自我意识的漫长探索过程。
自我意识的旅程假定自我意识本身的历史性质。自我意识要想发展为精神,必须有能力转化自身。精神是对自我意识自我决定的认识。但自我意识想要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就必须生产对象,并在生产对象之后反映这些对象。黑格尔提到作为对象化的对象的生产,自我意识使其自身永存。当对象化产生之后,自我意识反映并了解自身的力量。当自我意识抵达自觉的程度时,它就是精神。
精神的自我教化是在文化领域中实现的。自我意识的自我观察是通过对文化对象化的研究而形成的。《精神现象学》是自我意识的文本来源。
然而,对象化的过程也是异化的过程。当自我意识产生了对象,对象就不再是自我意识的一部分:它处于自我意识之外。主体和客体之间有一个暂时的分离,但当主体进入其包含客体的下一个发展阶段,这种分离瞬间就被克服了。由于外化和扬弃持续地循环,异化就成为自我意识的一个不可避免的条件。对象化的历史阶段意味着自我意识绝不能避免自我异化。
《精神现象学》包括“苦恼的意识”这一章,黑格尔在这一章中评论了古希腊罗马的斯多葛主义和怀疑论。据黑格尔所见,古代的斯多葛主义和怀疑论哲学夸大了个人的自给自足,而这种自我实现的努力使个体与群体分离。这种分离的一个结果是“苦恼的意识”,即一种孤立的不祥的感觉。伊波利特认为,“苦恼的意识”这一章是黑格尔这部杰作的核心,因为它是对自我意识的状态——作为从其产生的文化客体中反映它自己的异化状态——的极好的描述。
由这种对《现象学》的理解武装起来,伊波利特进而将这种解释与马克思的著述(特别是《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相比较。伊波利特的著作《黑格尔和马克思研究》是这种比较发生的场所。[101]在《黑格尔和马克思研究》中,伊波利特致力于将马克思重新黑格尔化,正如下面引用的这段文字所清晰表明的:
黑格尔的影响是相当深远的,而如果没有关于他的思想形成和发展的基本著作《精神现象学》《逻辑学》和《法哲学原理》的知识,我们要理解马克思的重要著作《资本论》是不可能的。完全可以肯定,马克思认真阅读了这些著作并从中发展了他的思想。马克思有时受到唯心主义的鼓舞,而在另一些时候则拒绝之……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对马克思集大成之作《资本论》的基始意义,并不逊色于理论经济学和恩格斯的经验研究。在马克思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关于《现象学》的全部知识显然来自论禁欲主义和“苦恼的意识”这一章。任何对《资本论》的解读都足以证明黑格尔《逻辑学》的某种影响。人们认识到……正如列宁所观察到的……人们必须掌握《逻辑学》,以跟随马克思的阐述和论证。[102]
伊波利特不仅强调黑格尔和马克思之间的连续性,而且意识到马克思超越了黑格尔,而这正是他的《黑格尔和马克思研究》的主题。但伊波利特也意识到黑格尔预先为马克思做了思想准备。
黑格尔在耶拿时期的早期著述,特别是《伦理学体系》和《耶拿实在哲学》第1~2卷对伊波利特非常有用。在1802~1806年的这些笔记中,黑格尔阅读了斯密的《国富论》,评论了新的政治经济学。黑格尔评论了自由经济体制、私有财产、人们劳动的需要以及劳动分工。亚当·斯密的新文明对他极为重要,他还看到个人的资产阶级崇拜以及竞争对共同体的主体间的破坏性。黑格尔严厉批评了资产阶级秩序的矛盾,而伊波利特认为,黑格尔预先为马克思做了思想准备。如果在黑格尔生活的时代资本主义力量的成熟性并不匮乏的话,那么“毫无疑问,黑格尔会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103]。
马克思在社会理论领域的最大成就是,完善了黑格尔仅仅暗示的东西,即将黑格尔主义运用于政治经济学。马克思吸收了黑格尔思想的某些核心方面,并将其用作反对资本主义体系的批判武器。因为马克思以德国唯心主义标准来衡量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独特性也就此产生了。
黑格尔主义对资产阶级秩序的攻击不仅仅局限于政治经济学,据伊波利特所见,这种攻击还拓展到国家问题。黑格尔认识到市民社会和国家的对立:市民社会是孤立个体的王国,而国家是共同体的领域,类似于古希腊的城邦。对黑格尔来说,政治问题是如何扬弃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的个人主义破坏性,使之成为政治共同体或国家。尽管黑格尔捍卫私有财产的权利,但他深信只有在团结的共同体中,自私和对抗才能被合作和互利取代。由于生活在法国大革命、拿破仑耶拿战争以及神圣同盟这样的历史时期,所以黑格尔选择了君主专制制度。
伊波利特断言,黑格尔对资产阶级市民社会和有机政治秩序之间两极化的看法,是预先为马克思做的另一个思想准备。马克思写于1842年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谴责了黑格尔的君主主义,而在这方面,马克思和黑格尔是不同的。但马克思和黑格尔一致超越了资产阶级市民社会的性质(撇开私有财产问题),正如他们都将其看作霍布斯主义的战争,并且都以某种方式思考对个人主义弊病的克服。马克思和黑格尔对恶性病症做出了类似的诊断,但采取了不同的补救措施。[104]
在解读《资本论》的时候,伊波利特意识到《逻辑学》和《精神现象学》在马克思的著作中都是在场的,并对这部著作添加了不同的特质。《逻辑学》传递给《资本论》的是结构主义的维度。《精神现象学》在另一方面对《资本论》产生了主要影响,异化和外化概念被转化到马克思巨著的层面上。伊波利特解读《资本论》的中心不在于经济学的有效性或社会构成分析的有效性,而在于存在主义的主旨。正如《现象学》的核心主题是异化,《资本论》的主旋律是人在资本主义体系内部的外化一样。
尽管马克思借用了黑格尔的异化概念,但在思考外化的后果时,他们都移入了不同的向度。他们都同意诊断,但却有不同的预测。黑格尔认为,异化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命运。他对人类存在抱特一种悲观的愿景,认为人类存在注定是“苦恼的意识”。马克思认为,异化能被超越,并且他相信自己找到了这种超越的手段。在他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将无产阶级确定为解放的原动力。在马克思看来,历史不是悲剧而是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