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目前的讨论都假定资本的定义是自我增殖的价值。然而现在我想讨论如下的看法(这种看法隐含在《资本论》的一些段落中并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有所讨论),即有关货币概念的某种东西必然导致资本无限扩张的天性。这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有过讨论,我们现在简单谈一下。一开始值得指出的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段落中所谈及的货币是“作为资本这个规定上的货币”或处于“运动”中的货币。[28]然而,回到货币作为商品价值尺度的起源并抛弃货币仅仅是计量单位(numéraire)并在本质上与商品无异的看法,是有帮助的。仔细关注马克思关于价值形式的观点可知这种解释是完全错误的,因为货币作为价值代表的实际有效性在于它首先赋予商品以价值形式。实际上,恰恰是价值在货币中的构成这个被称作“直接可交换性”的观念,才使马克思的货币理论远离了古典主义理论与新古典主义理论,因为在后两者中货币完全“掩盖”了“真实的”(效用或劳动)关系。
计量单位只是一系列有既定的质——这些质被选充当比较标准——的物体的典型实例。因此,所有有长度的物体都可以用来与巴黎的标准米或它的复制品做比较。那些把黄金视作计量单位的人认为,商品被当作价值,并且作为商品的一磅黄金被视作价值的典范、充当价值的一般标准。然而,在《资本论》第1章中马克思关于货币起源的讨论却不是这样的。他认为既然价值仅仅形成于商品关系中(商品在孤立状态中不是价值,而只是使用价值),那么只有作为商品一般等价物的货币才是既定价值的充分表现。换句话说,商品并不“拥有”(have)作为既定属性的价值,尽管它拥有既定的长度。因此,价值和长度之间的任何类比都是非法的。[29]
根据马克思的价值形式理论,并不是所有商品(包括货币商品)都能够充分例证价值概念。价值形式的特殊性在于,既然价值并不内在于孤立的商品中,而仅仅形成于交换关系中,那么价值概念诸环节可以说就是“分散的”(distributed):马克思曾指出,货币是它的普遍性,而商品则是它的特殊性。[30]请注意,“货币”必然是单数形式的(说明它是无差别的价值量),并且只以量的形式出现,因而解释了M—C—M′循环——如果M′是比M大的货币数量的话;另外,“商品”必然是复数形式的(因而是不同的价值),并且是质上不同的商品,因而解释了C—M—C′循环,其中C和C′是不同的商品。
测量环节也是分散的。商品价值由货币来测量,但货币本身没有价格,它是(is)价格。人们可以问一个物品值多少钱,但却不能问3英镑值多少。后一问题从更激进的意义上讲并不比一米尺是一米长的判断更有价值。因为货币不是计量单位,不是从其他商品中分离出来充当它们代表的商品。相反,货币是价值的代表,仅仅在这个意义上商品才在它们与货币的关系中被假定为价值。尽管货币是从其他商品中发展出来、用以行使这一特殊职能(例如黄金曾经就是如此)的商品,但货币却获得相比于商品的优先性。被确定为价值概念普遍要素的货币具有作为价值特殊表现的商品所不具有的质(直接可交换性)。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它是“商品—货币”,它也不是商品的真正“代表”,就如君主不是他臣民的代表——尽管他们都是“人”——一样。
货币作为自为存在的价值,具有一种使自身区别于商品的质。它是商品的一般等价物,但是有限数量的货币本身只是一般概念的特殊化,而纯粹的一般性不能得到进一步确定,甚至不能被一定量确定。这种纯粹的一般性即是“无尺度性”[31](measurelessness)。黑格尔指出,任何事物都被它自身的限制所规定。但货币在它作为价值实体的特征上却没有量的限制。在货币中,质和量是彼此独立的。因此,它就不受量转化为质这个一般原则的制约。[32]因为货币对立于商品的质的异质性而形成并以纯粹的量的方式起作用,所以不存在从量到质的任何转换。因而金属是它的恰当体现:“金属有这样的属性和特点,就是只有在金属中,一切关系才归结为一种关系,即它们的量,因为它们不论在内部构成上或外部形状和构造上,天然没有不同的质。”[33]
在分析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观点的优点时,也有必要仔细看一看货币所具有的不同职能。我们讨论过货币构成内在于商品中的价值尺度的职能。我们表明货币就它构成商品的价值形式而言是它们的测量手段。现在,当马克思将“货币本身”作为财富的一般形式——这种一般形式只是从财富特别是商品的任何特殊形式中完全抽象出来的——时,货币和商品之间的这种对立才获得进一步的发展。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对货币的解释如下:“在货币上,一般财富不但是形式,而且同时就是内容本身。可以说,财富的概念实现在一种特殊对象上了,个体化了。”[34]在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表达。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将货币描述为价值的“唯一适当的存在”[35],因为商品主要作为使用价值存在。它是“物质财富的一般代表”[36],“充当交换价值的独立存在,充当绝对商品”[37]。在它的自然存在比如黄金中,货币的“存在方式与货币的概念相适合了”[38];它是“自为存在的价值”[39];“商品只是代表着交换价值、一般社会劳动、抽象财富的独立存在,而黄金与商品相反,是抽象财富的物质存在”;“它是表现为个体的一般财富”。[40]
货币作为“无尺度性”的观念仅仅在这时才出现,而不是当它以其他方式——那些方式容易被看出需要的仅是有限数量——起作用时才出现。因此,当货币在C—M—C′中作为循环中介起作用时,所需要的数量由流通需要设定,并因而是有限的。然而一个矛盾却产生了,因为货币要作为商品价值尺度起作用,就必须从财富的一般概念的“无尺度性”降下来,测量它的特定数量即商品。但作为特定的量,它就沦为它自身的实例并很难与计量单位区别开来,而现在它只是确定价值实体的有规定的等价物。正如马克思所说,货币可以“更完善”地表达价值,这使其与商品区别开来。但当它作为商品循环中介起作用时,它就回到商品的层次上,可以说,它的价值的“内在的规定”是不明晰的,并且它“变成了单纯的使用价值,虽然是用于确定商品价格等等的使用价值”[41]。仅仅在资本积累的形式中,它才能摆脱这一界限。但因此——正如我们上面所讨论的——资本也就跌向“坏”无限。
马克思说,在货币自身的意义上,它的有限数额与其一般性的本质特点是矛盾的。他认为现实中货币总是表现为一定的量,这一事实与其“无尺度性”(measurelessness)的本质相“矛盾”。[42]现在这是关于它的形式的纯粹概念观点。这一本质自身没有为积累动力提供基础,但它却预示出积累将会采取的形式。因为它可以说为更加复杂的形式即有着内在扩张动力的资本准备了道路。作为财富的“一般形式”,货币作为资本“只有不断地自行倍增,才能保持自己成为不同于使用价值的自为的交换价值”。[43]货币在定义上不是扩张性的,但它作为没有限度的特点意味着,当它被假定为循环的目的时,货币作为资本的“天性”就是去积累得更多。
只有当货币被设定为资本循环目的时,我们才能看到,必然性由于无止境地积累“财富”的动力而出现。但在守财奴的例子中,这样的目的也存在被设定于低水平层面的情况。尽管没有任何关于贮藏的客观强制力,但守财奴还是如此地迷恋作为财富一般形式的货币概念,以致使之成为他的主观目标。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关于货币章节的最后一部分引入这一主题:
贮藏货币的欲望按其本性是没有止境的。货币在质的方面,或按其形式来说,是无限的,也就是说,是物质财富的一般代表,因为它能直接转化成任何商品。但是在量的方面,每一个现实的货币额又是有限的,因而只是作用有限的购买手段。货币的这种量的有限性和质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迫使货币贮藏者不断地从事息息法斯式的积累劳动。他们同世界征服者一样,这种征服者把征服每一个新的国家只看做是取得了新的国界。[44]
看待“坏”无限问题的一种方式会再次产生质与量的辩证法。当马克思说资本通过增量试图接近“绝对的富”时,“财富”看起来似乎是一个质的概念,并且问题在于财富(wealth)的资本主义形式在哪一点上产生于不充足的资源(resource)。当我们通过一滴一滴的方式倒满一杯水时(并且,谈论越来越接近目标在过程中是有意义的),一般来说,量就转化为质了。但资本是价值的无底水池并且总是需求更多。无论积累了多少资本,也不会达至绝对的富。没有任何实际数量比其他更少数量更接近它。没有货币的积累只能是“财富本身”,尽管那是货币恰如其分的概念。它每天的存在都与其本质相矛盾,并且矛盾的解决方法只能是无止境地努力实现其概念。只有当货币作为资本循环目的起作用时,货币才真正是自为存在的价值。固定的数量对使用价值总是一种消耗,正如守财奴贮藏黄金一样;除非进入循环,否则它不过是金属垃圾。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家相比于守财奴的优越性在于他们通过把货币一次又一次地投入流通中而实现积累。[45]如果M—C—M′运动要实现自为存在的价值即与商品世界的有限性相反的真无限,那么这一反复是绝对必要的。[46]一言以蔽之,资本是运动中的货币,并因而是作为价值得到保存的货币,它不同于其作为使用价值的自然形式。
资本成功的尺度不能是固定的数量——无论这个数量多么大。凝固资本的运动、固定它,也就使其失去了生命。这是否意味着资本作为积累的螺旋不存在任何尺度?绝不是。黑格尔明确表示,从一种观点看无尺度的某物可具有一种新的尺度。[47]因此,当水变成蒸汽之后它不能用平底锅测量,但它现在却具有了新的尺度比如锅炉中的压力。当货币在资本循环中指涉自身时,它就以新的形式出现,这提供了对之进行恰当测量的线索。在M—C—M′循环中,资本通过它与自身的抽象等同被明确假定于其中的要素(即货币)而以自身为标准测量自身。但那里表现出的增加仅仅充当进一步扩张的前提,这一点是内在于资本概念的。微小增加因而被扬弃。真正的尺度是积累率。那是适于量的扩张的质的尺度。
虽然货币作为无尺度的概念意味着数量上的任何增加都不会更接近绝对的富,但我们还是可以观察增长率,就像速率(每分钟走过的长度)不同于长度本身一样。增殖过程成功的真正尺度不是循环中所获剩余的绝对的量[48],甚至也不是利润与投入的比率。运动中货币的真正尺度是年利润。如果我们画一个以时间为横坐标、以积累为纵坐标的数轴,那么只需不多的时间我们就会发现,最初的资本数量对成功没有影响,因为具有最高年收益率的资本(数轴中最陡峭的)将最终压倒其他所有资本。而且尽管从数学上讲没有资本更接近无限——这完全正确,但如下说法也是有道理的:一种资本会更快地接近无限并因而与作为绝对的富的动力的资本概念最趋一致。
现实世界中利润率——即作为每年的比率比如每年百分之十(或者每月或每天的贷款率)——总是确定的。资本就是它本身的两种情况(M和M′)之间的运动。两种情况的关系是增长的内在尺度。这是它自身的特有尺度,这种尺度使不同资本得以有意义地比较,而外在地比较一个资本总量与另一个资本总量是将财富降低到使用价值即黄金储备的层次上。货币作为资本而流动,收益率体现了它是否成功。
但是,对获得成功的这种自我扩张来说,概念上的空间需要进一步的存在条件以提供积累的物质可能性:形式除非得到物质上的支持,否则不能实现它们的逻辑可能性(如果没有对劳动的剥削,也就没有剩余价值)。然而,资本作为内在地自我扩张的形式规定性使资本主义完全不同于其他任何生产方式。这种动力就是资本的无限化(infinitis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