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活动、工作、创造性(1 / 1)

活动是人占有对象的主要手段。前文我们看到,知觉就是个体与自然之间发生的直接联系;关系就是我们如何理解这种联系;而占有——大致上——就是他对使用的解释。然而,大多数占有需要(通过)一些“媒介”把人的力量和自然统合在一起。相对而言为数不多的占有活动与我们上一章提供的欣赏落日的那个例子一样,是不需要有所举动的。占有一般来说要求人自身承担一种更加积极的角色。对马克思来说,活动就是这种角色;它就是人利用他的身体与头脑和自然产生相互影响。同样,活动就是人的力量在现实世界中现实的运动,就是这些力量在自然界中对象化的活生生的过程。

迄今为止提供的静态解释在人的活动中变得鲜活了起来。由于和我们面前的这些演员、背景以及主要细节一样,活动到目前为止一直处在逐渐消失的状态。变化和发展现在正在发生,与此同时也作了相应的限制。正是活动建构了人的各个生活领域;而且对于马克思来说,任何时期的这种活动形式与工业和占有本身一样,都是对人的本质力量情况的说明。

就像工业统治了自然界中的所有对象一样,而基于同样的理由,马克思也赋予了工业活动相对于其他类型活动的优先地位。他说:

劳动过程,就我们在上面把它描述为它的简单的、抽象的要素来说,是制造使用价值的有目的的活动,是为了人类的需要而对自然物的占有,是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一般条件,是人类生活的永恒的自然条件,因此,它不以人类生活的任何形式为转移,倒不如说,它为人类生活的一切社会形式所共有。[1]

致力于满足生命的物质需要的活动比其他领域的活动更加必要、艰巨,也更加耗费时间。在他后期的著作中,马克思大多数注意力转移到了生产生活,在那里“活动”已经被专门化的术语“工作”所取代了。

在《资本论》第一卷英文版的两个注释中,恩格斯明确指出了“工作”这个术语的含义,认为它是生产过程中有意识、有目的的活动,这才是最清楚地表达了马克思想要表达的意义。恩格斯说:“创造使用价值的并且在质上得到规定的劳动叫做work,以与labour相对;创造价值的并且只在量上被计算的劳动叫做labour,以与work相对。”[2](在德语中,Arbeit这个词同时包含着上面两个词的意义)在这里,我仅仅关注的是“工作”,或者说关注恩格斯所说的那个创造了“使用价值”的那个东西(而没有关注据说是创造了“价值”的“劳动”)。任何产品的使用价值本质上是它被制造出来以满足人们需要的目的的能力。[3]在这种意义上,人们能够在所有生活领域(实际上,在这里人们为了满足自己的目的已经对对象进行了改造)中发现使用价值。宪法、宗教教理以及孝顺等与鞋子一样都具有使用价值。因此,马克思能够说:“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4]当它们通常以与物质生产相关的方式发挥作用——也就是生产使用价值——的时候,作为有机整体的构成要件,宗教、家庭、国家等都可用一个通常用于物质生产的名字来称呼。在任何生活领域中生产使用价值的活动都是最广泛意义上的“工作”,但是在这种意义上“工作”也是“活动”。

创造了物质对象的使用价值的生产活动,或者说工作,被认为在三种方式上与人的本质力量发生联系。首先,最重要的行动的例子是人的结合在一起的各种力量。不管人做什么事情,他的几种力量都可能卷入其中,并与自然界产生一定的关系。例如,围绕一个街区散步的时候,我们的眼睛、耳朵和鼻子都作为一种力量以它们自己的方式与各种各样的对象产生联系。但是在生产活动中,人的所有力量都不同程度地参与其中了。在马克思看来,为了满足人的物质生活的目的而进行“对象的加工”,这需要计划、熟练的工作以及相应的储备。我们必须事先对我们所想要的东西有一个概念,知道怎么实现它,而且能够全神贯注于它的生产。其他活动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要求。[5]

因为最重要的行动的例子是人的结合在一起的力量,所以马克思把生产活动称为“类生活”(the life of the species);它是人的“生命活动”(life-activity)。[6]主要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把工作称为一种需要,在其他地方又说到,即使是在共产主义社会,仍存在一种对“正常的劳动”(normal portion of work)的需要。[7]这是一种所有人力量的需要,用最直接的方式实现对它们共同的满足,而且它为所有社会中的人所共有。

生产活动在建立新的可能性(即为了它们的满足而在自然界拓宽领域)的时候与个人力量发生了更加密切的关系。工作在自然界中必然会发生;仅仅是在外部世界,“展开劳动活动、由其中生产出和借以生产出自己的产品的材料”[8]。正如我们所看到的,目前存在的对象世界在任何时代都对人的力量的实现构成了真正限制。如果这个世界保持不变,那么这些力量在实现方式和实现程度上是一样的。只是由于现实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所以我们才根据“水平”和“方式”来讨论力量的实现问题。马克思说,我们的世界由于人的活动而发生变化,而人又是绝对不会停止改变世界的。[9]

这种生产活动的发展方向、它的直接和基本目标都能够追溯到需求。根据他自己的独特个性,需求是自然赋予人的东西。在马克思看来,“自然界,无论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都不是直接地同人的存在物相适应的”[10]。在创造一个相适应的自然时,在生产它能够吃的食物、能够穿的衣服和能够居住的房子时,人一直在重塑着自然界,而且通过各种变化让他的力量得到了不同形式和不同程度的实现。为了满足人的需要,所以存在着工业,但是工业反过来也创造了生活条件,这进而又产生了新的需要。这些都让工业的进步和产品的多样化成为必然。当马克思声称“各国人民的要求的本身则是哲学要求得以满足的决定性原因”的时候,他指的就是他描述的这种发展。[11]

如果人在自然界中能够发现非常丰富的资源,那会发生什么呢?在《资本论》第1卷,马克思提到,在热带,自然界太慷慨了,它拥有非常“丰富的资源”,结果是它让人一直处在一种不成熟状态。在这个例子中,自然:

不能使人自身的发展成为一种自然必然性。资本的祖国不是草木繁茂的热带,而是温带。不是土壤的绝对肥力,而是它的差异性和它的自然产品的多样性,形成社会分工的自然基础,并且通过人所处的自然环境的变化,促使他们自己的需要、能力、劳动资料和劳动方式趋于多样化。[12]

因此,不是这种自然,而是不断变化的自然压迫并**着个体,并归根到底让他能够发展他的力量。[13]正是由于这种被视为活动的动机和限制的自然,每个场所的自然特征都具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维持生命和仅仅对现存条件进行再生产(热带社会)的工作与进一步发展和改变这些条件的工作之间的联系就是社会分工。个体工人之间的专业化造成人试图在“不丰富的”自然中满足他的基本生活需求,但是这也导致了这样一个后果,即为了改变自然,社会各方面的效率都得到了提高。人能够做更多的事情;人也做了更多的事情;新的需要产生了——它已经在进步的路上了。由于分工,人的生产活动获得的是这样一个逻辑,即它不可避免地把他带到了共产主义社会的入口处。[14]

除了是表现人的综合力量的主要载体,除了是自然对他的实现进行限制的主要方式,生产活动也对这些作为力量的力量之发展产生了主要影响。为了实现他们内在的目的,人的能力在个人当中的增长与在历史中一样,基本上是生产活动的结果。关于这种活动,马克思认为:“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他使自身的自然中蕴藏着的潜力发挥出来,并且使这种力的活动受他自己控制。”[15]马克思在这个陈述中提到的“自然”的含义既包括他的力量,也包括他们展现自己的对象。

对于占有,我们已经对它的历史进行了大致勾勒,人的生产活动的准确特征在每个时期是不同的。马克思在某个地方指出,生产活动既耗费了人的力量也发展了它们。[16]工作总是包含着对力量的耗费,但是它也总是能把它们变得更好。实现自我的个体能力是否真正得到了提高取决于与周围环境联系在一起的特殊活动(是什么以及如何从事这些活动)。在资本主义社会系统内,无产阶级的生产活动就是能够被称为本质力量的“退化”(用我自己的术语表示)的典型例证。

生产活动发展出了只有在共产主义社会才能够最终得到实现的力量,而且在共产主义社会只存在这种活动。马克思说,在共产主义社会,所有的工作都是“自我活动”(self-activity),也就是说,实现了真正的人的力量的活动构成了这一时期的“自我”。从将来回望过去,马克思声称:“因为对社会主义的人来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17]从共产主义角度来看,所有时代的人及其对象的转变都能够被看作由人的生产活动的性质所决定的。

对工作史的简单勾勒同样也是对“工作”不断变化的意义的说明,每一次新的发展都让这个概念的内涵变得更加丰富。首先通过它与分配、交换和消费之间的内在关系,并超越它在其中发生并通过它发生的所有其他因素之间的关系之后,工作表现出了一个时期的所有特征。在更广泛的意义上,这就是从马克思认为最具启发意义的角度所观察到的时代。根据他设定的语言和现实之间的内在关系,只要它们偶尔得到表述,那么所有这些内容都能够在涵盖着的概念中得到把握。[18]

还必须注意到的是,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活动”、“工作”和“创造性”三者之间没有明显区别。在对自然产生影响时,每个人都把他个性的一部分(这是他的力量的独特贡献)内化到了他所从事的活动当中。所做的改变是对人的行动的反映,用一种或多或少可以认识的形式表现一些他自身的特征。这里描述的既是活动,也是工作和创造性。因此,任何领域内的所有生产出了使用价值的工作,也可以被看作是创造性。马克思甚至把“工人的生产活动”看作是他的“创造力”。不要轻视“创造性”,它与“活动”和“工作”之间的等价关系表明,这些概念的含义得到了极大丰富。当马克思说“密尔顿出于同春蚕吐丝一样的必要而创作《失乐园》。那是他的天性的能动表现”[19]的时候,他并没有贬低密尔顿的创造力。密尔顿的本质活动就是这种像创作《失乐园》一样的创造性活动。当他把创造性看成是“工作”和“活动”的时候,马克思也没有怀疑唱歌所包含的创造性。

“创造性”是马克思早期经常用的一个术语,在1844年左右对它的使用达到了高峰。比如,当马克思还是一个学生时,他写的很多诗歌就是对人的创造力的赞美性的歌颂,是对任何妨碍它发挥的事物的蔑视性呐喊。回溯到1835年,在马克思高中毕业之前,他写了一篇非常有启发意义的题为《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Reflections of a Youth on Choosing a Calling”)的短文,其中的核心主题就是创造性和满足。“创造性”从来没有从马克思的词汇表中被遗弃掉,但是它在其他地方被有效地替换了,首先是用“活动”替换它,然后是用“工作”替换。“活动”是在马克思的哲学著作中地位非常突出的一个术语,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尤其如此。当然,在他后期的著作中,“工作”已经成了最重要的表达方式。[20]

但是,“活动”、“工作”和“创造性”三者之间的差异不仅仅存在于马克思一生中的某个阶段;它也是一个重点内容。在说明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互关系时,就某一方面内容而言,每个术语都会优于其他两个术语。“活动”强调的是涉及的独立活动以及它作为有目的的努力所具有的整体性;“工作”指的是作为根本活动领域的物质生产和一生中使用价值的生产;而“创造性”关注的则是产品的独特性,它关注它是源于自然界中最高等的生物——人本身,它还关注这种活动对他向共产主义迈进过程中的影响。

所强调的内容上的差异让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具有独立意义的概念的界限,因为“活动”、“工作”和“创造性”并不是完全重合的。不是所有的活动都是工作,也不是所有的工作都是活动,更不是所有的工作都具有创造性。例如,围着一个圈跑步这种活动就不是工作,因为它没有创造出使用价值,这种活动也不能说它有创造性。同样,在马克思看来,在资本主义工厂内工作,由于人已经被简化为“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因此也不能认为它具有“创造性”,因为就像人绕圈跑步一样,这种工作也不能使人的力量变得更加成熟。当使用了人的力量或帮助人的力量积极发展的时候,这种活动和工作就具有创造性。如果共产主义社会可能实现,那么共产主义社会中的所有活动和工作都具有创造性。即使不是在共产主义社会,每个术语也都能充分体现其他术语的意义,而且在大多数场合,如果用的是其中一个术语,那么另外两个只要在侧重点上稍作改动,就能够相互替换使用。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21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6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马克思著作的英文译者并没有从恩格斯的区分中有所获益。在我自己从这些著作中引用的引文中,我试图根据恩格斯的指导来使用“工作”和“劳动”,在讨论经济问题时尤其如此。

[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5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9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5] 关于工作的更详细描述将会在后文第15章中发现。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7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67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6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9] 马克思没有考虑自然界中非人的力量,因为它远远不如导致世界上物理变化的人重要。在很多例子中,自然力都被给予了信任,马克思把最重要的角色给予了人,例如,当一场洪水带走了表层应该保持的肥沃的土壤,土地就不会被过度开垦。进而,马克思所关注的相对较短的时间段把对长时段(比如冰川时代)内自然灾害的考虑排除在外了。

[1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2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58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13] 马克思认为,它们之间气候的差异让爱尔兰人比印度人需求更多,而想象力更少(Marx and Engels,On Colonialism,Moscow,no date)。由于没有关于在印度的气候条件下如何产生想象力的知识(马克思没有提供细节),这好像与他的这一观点是矛盾的,即人的更多需求将会导致他们的发展加快,其中包括他们想象力的发展。

[14] 我将在下一章再一次讨论分工,但是对分工最充分的处理是在第24章。

[1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20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1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3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1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8] 对“工作”不断变化的意义的讨论,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44~4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I,43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0] 对马克思关于arbeit(工作)的用法及其在他的体系中的地位进行的有用的文本研究,参见Pierre Naville,Le Nouveau leviathan,vol.I,Paris,1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