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知觉和关系一样,占有是当人与自然产生关系时出现的第三个过程。在其最常用的意义上,“占有”意味着建设性地使用,意味着通过合作进行建设;对象就是人的本质力量,不管它是被阐明了的对象抑或是隐而未发的对象。对于马克思来说,个体占有他所认识的自然界,而且个体通过某种方式使自然界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通过各种努力,自然界就融合到了人的感受和未来关系之中。“注意”落日,并不一定要把它画下来、写一些散文诗歌什么的。在经历它之后,它就变成了我们内在的东西。我们看到的形式和颜色,我们感受到的被唤醒的美感以及伴随着这种事情产生的感性的增强都说明了我们新的占有。如果带有真正的感情,那么对落日作画,或者对夕阳吟咏,将会获得更高程度的占有,将更能让这些事件成为我们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如果占有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那么它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强我们对美的占有,因为美让我们用一种新的方式来认识自然界这个整体。前面忽视了的颜色、光线和外观之间的细微差别等都已成了注意力的重点关注对象。当一些事物根据我们的发现而拥有了新的或者更广的意义的时候,关系也会受到影响。根据被占有的对象,我们的思想和行动也会相应地随之发生变化。尽管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我们大多数的日常经验仅仅能与之大体相似,但是根据占有落日的这个例子,马克思主义中的“占有”也能够得到最充分的理解。[1]
占有落日的这个例子是从视觉这个类力量中抽取出来的。在马克思主义中,作为因与自然发生关系而拥有它自己独一无二的可能性的独立感官,每种力量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占有方式。关于人对对象的占有,马克思说:
对象如何对他说来成为他的对象,这取决于对象的性质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本质力量的性质;因为正是这种关系的规定性形成一种特殊的、现实的肯定方式。眼睛对对象的感觉不同于耳朵,眼睛的对象是不同于耳朵的对象。[2]
马克思把黑格尔关于异化意义的看法视为“占有”[3]。这可能听起来非常奇怪,因为它表明了这样一种观点,所有的实体都能够为马克思称为思想力的东西所占有。从马克思体系内部来看,黑格尔的思想力占有或“建构”了一种观点——它从他所思考的那些要素的角度看问题。其他力量在别的种类的对象中发现了它们的对象化。
在一个任何对象物都是为了一种力量而存在着的独特方式中,它的独特性是通过力量获得满足而得以彰显的。[4]因此,只要教会音乐还存在,那么听觉的力量只能通过听教会中的音乐得到满足;或者,如果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充斥着疯子和妓女的社会中,那么在妓院中**就成了满足性力量的独特方式。
人的每一种本质力量都有多种实现的可能性,占有的对象也是如此,因为它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拥有同样多的潜在形式。马克思说:“不言而喻,人的眼睛与野性的、非人的眼睛得到的享受不同,人的耳朵与野性的耳朵得到的享受不同,如此等等。”[5]仅仅看到珠宝的货币价值就是一种完全不同于看到其内在美的另一种形式的占有。此外,像一头饥饿的野兽一样扑向食物获得的满足也远远不同于那些用刀叉吃饭并浅酌慢饮得到的满足。马克思发现了占有的形式与层次之间的密切关系,而且相关对象的状态也在他的论述中得到了明确说明。
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说来,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不是对象,因为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一种本质力量的确证,也就是说,它只能像我的本质力量作为一种主体能力自为地存在着那样对我存在,因为任何一个对象对我的意义(它只是对那个与它相适应的感觉说来才有意义)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6]
在提供了实现人的力量的具体例子之后,我分别对它们进行了处理。但是,在生活中,由于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它们更想成群地活动,有时甚至是一起活动。人与通过各种线索发生关系的对象紧密联系在一起。例如,据说通过视觉力量与个体发生关系的落日也可以通过他的感觉、思考和爱等诸多力量与之发生关系(他感觉它,他思考它,他爱它)。因此,落日会影响到所有这些力量。
此外,一种力量通常会对另外一种力量可能取得的新成就产生影响。就像在落日中看到的丰富色彩能够增加一个人对世界的感受和增强他认识世界的能力一样,爱一个女人则意味着一个人将会看她的外貌和听她的声音,与她联系在一起的所有事情已经变得与以前大相径庭了。马克思赋予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的数量和复杂性保证,当其他力量停滞不前的时候,其他任何力量都不会发展到一种完备状态。结果,一个人所有的占有能力都是一起“向前”发展的。因此,对于特定的个人来说,他的自然力与他的类力量可能是同步发展的。一个文明人在饮食上体现出来的文化难道与他在欣赏艺术时所体现的文化程度不一样吗?到了共产主义时代,人的力量的这种独立性已经发展到了非常高的程度,以至于马克思断言:“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7]
人的占有已经朝着内在于他的力量的目的发展到了这样的程度,它据说“完全依赖于生产的阶段和人们的交往”[8]。在原始社会,人们在用木头和石块造船、磨制刀具和搭建避身之所时,他们所占有的是在自然界中存在着的生产资料,而且仅仅为了满足生活需要才使用它们。这是由于人们能够占有的东西相对较少,但仅仅这样说是不充分的,因为包含于行动之中的力量也只能说仅仅是在很低层次上得到了实现。这反过来又反映了原始人的最低限度的需要。但是,随着新的、完全不同的对象的出现——这在生产向前发展的过程中随时会出现,人的力量用前所未有的方式来实现它们自身。而且以“不寻常的”对象出现的力量成了被转化的力量。这就是当马克思说“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9]时,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在马克思的时代,我们可以假设他试图延长他的时代以便覆盖我们的时代,占有被认为失去了它的创造性特征。资本主义社会没有导致人的力量的极大丰富,用马克思的话说,资本家的占有已经变成了“直接的、片面的享受,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占有、拥有”[10]。
在这种占有中所反映出来的人的状况就是马克思所说的那种“人……失去了人的需要”,而且货币成了资本主义社会产生的唯一的“真正需要”[11]。人们再也没有了去看、去听、去爱和去思考的动力,而仅仅是拥有、占有他们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爱的和所考虑的事物。在它们发展的这个阶段,通过贪婪、特权以及使用权甚至是滥用权等方式,所有权成了唯一能够充分表现人的力量的形式。对于马克思来说,占有的欲望不是一个人性的特征,而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人性的特征,而且占有与人发生联系的所有事物的欲望成了资本主义特有的产物。它不一定必然指出存在着期望、个体以及个体内存在的并不一定与之相符的特定力量;但是,一般来说,马克思根据大多数人理解的标准描述的人的力量——“拥有”的力量或多或少地(由于阶级差别而必然有所保留)应用到了资本主义时代中所有的人身上。[12]
就像资本主义社会是人的力量所占有的“最低点”(low point)一样,共产主义社会是它的“最高点”(high point)。把货币在资本主义社会扮演的角色与货币并不存在的情形加以比较之后,马克思说:
我们现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同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的关系,那么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等等。如果你想得到艺术的享受,那你就必须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如果你想感化别人,那你就必须是一个实际上能鼓舞和推动别人前进的人。你同人和自然界的一切关系,都必须是你的现实的个人生活的、与你的意志的对象相符合的特定表现。[13]
这种只有在共产主义社会中存在的状态被马克思看作“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menschlichen Wesens)的真正占有”。说它是“真正”的,是因为它在人的生活中发生而且包括对象物;说它是“人”的,是因为它表达的是人的潜能的最终实现。[14]在马克思讨论“人的对象”、“人的活动”和“人的本质”等的时候,他当时所指的几乎就是共产主义社会。
共产主义出现于这样一个时代,那时人“确定显示出自己的全部力量”[15]。他的潜能的大仓库最后终于被掏空了。直到那时,这些力量中的大部分都隐藏在他的背后,据说这些力量只能被部分地、以一种不恰当的方式出现。马克思声称,只有在共产主义社会,“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16]。共产主义社会是全面的个人占有的时代。
[1] 哲学家马丁·布伯(Martin Buber)从艺术领域为这种占有提供了一个例子:“画家是用他所有感官作画的人。他的视觉已经是一幅画,因为他所看到的不仅仅是他的物理视觉觉察到的东西:它是两个维度紧密结合后人们的眼光所产生的某些东西。而且这种产生并不是后来形成的,而是在他看的同时当下产生的。即使他的听觉、他的嗅觉业已融入画中,因为它们丰富了他对事物产生的图像特征;它们赋予他的绝不仅仅是感觉,而且也是一种刺激。同样,诗人用他所有的感官来创作诗歌。他的知觉已经成了认识到的作为诗歌素材之事物的转换。”(Martin Buber,“Productivity and Existence”,in Identity and Anxiety,ed.,Maurice R.Stein and others,Glencoe,1960,p.631)
[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04~30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2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4] “人的感觉(feeling,Empfindung),**(passion,Leidenschaften)等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5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0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05页。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0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马克思在其他地方说:“可以脱离一切其他欲望来满足一个欲望,可以不同时满足自己这个完整的活生生的个人而满足这一个欲望,这种设想完全是荒谬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9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60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0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0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41、33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2] 类似的分析可以应用到马克思所谓的忌妒的力量。提到“粗陋的共产主义”,马克思指的是他之前的“向富人强行索要”(soak the rich)的社会主义流派,他说:“普遍的和作为权力形成起来的忌妒,是贪欲所采取的并且仅仅是用另一种方式来满足自己的隐蔽形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9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在这里,人的力量(或者他们的部分力量)已经被减少成最小公分母。
[1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6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9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2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0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