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自然人(1 / 1)

通常与自然人联系在一起,作为自然界中有生命的那部分人的力量,就是劳动、吃和性行为。马克思从来没有为人类的自然力列举出一个完整的单子,他也没有把隐藏在公共监督这种伪装下的口头掩饰消除掉。他在某些地方贴上的“自然的本质力量”这个标签在另一些地方是指“动物机能”(animal function)或“肉体需要”(physical need)。尽管这些表述并不完全一样,但它们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马克思所提供的例子中,我们可以用其中的任何一个来代替其他两个。动物机能指的是生物所经历的过程,以及它们为了生存而采取的行动;而肉体需要则是他们对对象物产生的欲望,是为了让他们生存下去和保证正常的身体机能而必需的行动。根据我们从此前的讨论中得出的规定,我们能够说,自然力与动物机能是类似的,而且它们二者和肉体需要之间的关系与力量和需要之间的关系也是类似的。因此,当马克思把吃、喝、生殖等——假定我们想要在生殖和性行为之间进行区分的话——视为动物机能时,我们就证明了把它们加入我们所列举的人类自然力这个列表中也是合适的。[1]

马克思提到的动物和野蛮人的需要同样能被认为是他提到的肉体需要,这二者反映的都是自然力。马克思声称,野蛮人和动物都有“和同类交往的需要”,这就表明其他同类的存在物之间的同情关系中也存在着这样的力量。[2]他还说,野蛮人、动物都还有“猎捕、运动等等的需要”[3]。在这儿反映出来的这种力量一定是某种类似于玩耍或寻找同类的力量。之后,当马克思指出单调的劳动会妨碍“精力的振奋和焕发,因为精力是在活动本身的变换中得到恢复和刺激的”时候,我认为他就是在指这种力量。[4]

人的自然力据说有两个突出的特点:其一,它们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Anlagen und Fahigkeiten,als Triebe)存在于人身上;其二,它们从外在于他自身的对象物中寻求它们的实现。[5]马克思在描述人的自然力时选择的词语,特别是“天赋”(tendency)和“冲动”(impulse),表明除了“力量”的一般意义之外还赋予了它另外一些含义。把握这个论断的第一个特点最好的方式是对它们的表现形式从逆向的角度加以分解。对于他拥有的任何一种自然力来说,人们感到有实现它或将之现实化的“冲动”(需要);他有让他实现它的“能力”;而且他还拥有这种指导他实现特殊目的的“天赋”。如果把吃作为一种自然力,只要有驱使人去吃的冲动显然就足够了:因为他是饥饿的。让他能够吃饭的这种能力包括当他吃饭时所使用的所有能力。指导他去获取能满足他的需要的对象物的天赋就是他的口味和他所了解的哪些能吃以及哪些不能吃的一般性知识。对于像玩耍和让自己与别人发生关系等更加晦暗不明的力量来说,这种非常特别的冲动、能力和天赋等并不那么明确,因此我们将不得不采用它们在马克思的文章中本已存在的表述方式。

从外在于人自身的对象物中寻求实现,这是自然力的第二个主要特征,在这里力量与需要的关系是非常明显的。根据马克思的看法,“他的欲望的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但这些对象是他的需要的对象;是表现和确证他的本质力量所不可缺少的、重要的对象”[6]。马克思是在(现实的或潜在的)“主体的对象物”(the object of a subject)这一意义上使用“对象”这个术语的,而不是在“物质对象”意义上使用它,当然,后者所有内容包含在前者的内容之中,而且马克思常常提到的就是“物质对象”。因此,对于马克思来说,人们以任何方式形成联系的一切事物都是一个对象。动物、植物、石头、空气和光等都是所谓的严格意义上的对象,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这个单子远远没有穷尽它所应包含的内容。[7]如果人的力量只能在对象之中或通过对象表现自身的话,那么它需要通过这些对象来表现自己的力量。饥饿就是一个通过对象来满足需要的例子。马克思说,饥饿“需要在他之外的自然界、在他之外的对象。饥饿是我的身体对某一对象的公认的需要,这个对象存在于我的身体之外,是我的身体为了充实自己、表现自己的本质所不可缺少的。”[8]

这种对象需要拥有人的自然力的特性,这一点取决于以下事实,即人是“肉体的、有自然力的、有生命的、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9]。也就是说,人的身体是一个拥有感觉和能够从事各种活动之潜能的有生命的物质对象。不仅他的力量依附于一个对象即他自身之中,而且它们只有在其他对象物即自然界中才是可实现的。[10]在马克思主义那里,“实现”总是承担着双重意义,即所包含的力量的实现和它们在自然界中的对象化(objectification),尽管他通常想要强调的是后者。也正是在这里,我们能够看到马克思表述的“客观的存在”包含深刻的双重意义。比如,吃的力量只有人吃饭时使用这些对象(比如嘴、胃等)的时候以及吃一些对象(比如食物)的时候才存在。

通过说明人是“感性的”动物,马克思想让我们用同样的态度来对待我们通常所谓的人的感觉。我们只能通过它们将会与之发生关系的事物和包含它们的地方了解它们。因此马克思说,人“是被对象所设定的”,而且这种对象的“本质规定中不包含对象性的东西”[11]。二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关系。这是马克思所有论述的关键,即他把其中一点(或这一点的一部分)融于另外一点之中。[12]实现或人的力量的对象化本质上是(不断发生变化的)要素在一个有机整体内发生转换。

“人类本性”是一种关于什么是自然和什么是人的表述形式,它是通过对这两项内容的讨论逐渐呈现出来的。人的力量的表现和实现,从实践上和概念上把两个领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此,当马克思声称“整个历史也无非是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而已”时,这是对人和他的对象所作的判断。[13]

人与自然界的关系的部分内容就是每个个体与他的同伴之间的关系。作为一个客观的和感性的存在,当我描述这些性质的时候,人就有了外在于他自身的对象和感性内容。假如这是一个个体与整个自然界之间的关系,由于人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因为他也是一个对象,因此这也一定是每个人与其他所有人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对其他人来说,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对象和感性内容,就像他们同样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用这种能力为他服务一样。[14]当他在《资本论》中说“人本身单纯作为劳动力的存在来看,也是自然对象,是物,不过是活的有意识的物”时,马克思所使用的就是“对象”的这个意义。[15]人与他的同类之间的这种相互特征据说在男女之间的性关系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其中“人同自然界的关系直接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直接就是人同自然界的关系”[16]。

通过把人看成“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马克思把对人的论述概括为自然存在物、客观对象和感性存在物。人是受动的,因为他在遭受着一些东西。[17]在马克思看来,感性的存在物就必然意味着他是受动的。人不能为了实现他的自然力而去占用所有他需要的东西,因为不管是用哪种方式,他要求的都是整个世界。总会有一个女人(或者是男人)、食物等东西是不能被他使用的。在这儿使用的“受动”这个词包含了很多事情,从最轻微的不舒服到最严重的身体痛苦,无一例外,这一点应该是非常清楚的。因为他感觉他在经历一些事情,因为经历就是受动,所以说人就是一种**的动物。**是激发人们努力获取他的对象物的一种性质。[18]从人是有感情的主体这个角度来看,**就是努力本身。

最后,人据说还是一种受限制的存在物,因为他的欲望和活动在各个方面都受到了限制。这些限制体现在整个自然界的各个部分之中。自然界中对象的可用性和它们的特定的性质在各个方面控制着人们的各种企图,它们规制着人们使用其力量的时机和方式。在当前条件下,一个个体利用自然所做的不可能比自然对他所做的更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自然决定了人是什么以及人能够成为什么。

把握马克思把人看作自然存在物的概念最简易的方法是把所有我们认为与其他种群不同的特征提炼出来,不是把他看作一个人,仅仅是一个动物。作为一个自然存在物,马克思声称,在“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这方面,人与动物没多大区别。[19]在这个层面上,人做什么,他就是什么,因为他不能把想象中人本身与他正在做的事情区分开。他是一个没有知识能力和自我意识的“人”。他使用自己的各种官能仅仅是为了保证他的肉体需要,仅仅是为了实现所谓的人的自然力。同样,他也仅仅生产肉体上的自我,增加他的体重和身高,繁衍后代并保障自己的健康;但在马克思看来,他不能再生产自然或创造美的事物。[20]他的行动是“自发的”(spontaneous)而不是“自觉的”(voluntary)。它是这样一种状态,即人完全为自然力所控制,而不是相反。[21]

最初,劳动被认为是人的自然力之一,在这一语境中它就像春蚕吐丝一样是表现出来的,它不断地吐丝就是为了能够作为一个毛毛虫继续存在下去。[22]这种劳动仅仅是一种为了满足直接的肉体需要而迸发出来的能量,它与人的生产活动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所有动物都能劳动,但是,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只有人才能够从事真正的创造性工作。[23]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71、27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自然界的现实的本质力量”(natural power,又被翻译为“自然力”:在不同的地方出现了不同的翻译,这为本书的翻译造成了一定的困难)。

[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4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自然界的现实的本质力量”(natural power,又被翻译为“自然力”:在不同的地方出现了不同的翻译,这为本书的翻译造成了一定的困难)。

[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4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自然界的现实的本质力量”(natural power,又被翻译为“自然力”:在不同的地方出现了不同的翻译,这为本书的翻译造成了一定的困难)。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39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在马克思的下面的论断中也表达了同样的力量,“由生活的自然规律所决定的(城乡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91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城乡之间的”在奥尔曼引用的文献中存在,但是在中文版中不存在,因此把它用括号加以标注。——译者注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2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2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除非特殊说明,否则下面关于自然的本质力量的材料均出自该书324~326页。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5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7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2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2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0] 一般来说,“自然”被马克思用于指对象世界。有时,我们可以看到“自然(这里指一切对象的东西,包括社会在内)”。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5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2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同样的联系在这些短语中得到了展现,即“自然界的人性”和“人与土地的温情的关系”,而且马克思把这些土地称之为“真正人的财产”,并说“人是自然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19、263、279、27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另外一个关于这个主题的论述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7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2] 如果人(包括他的精神能力和活动)和他的对象被认为是内在相关的,那么马克思在什么意义上是“唯物主义的”思想家呢?法国共产主义者罗格·加洛蒂说,所有哲学的根本问题是“从哪里开始?我们拥有的是事物还是良心?”(Roger Garaudy,Théorie matérialiste de la connaissance,Paris,1953,p.1)。大多数“马克思主义者”认为这是一个正当的问题而且毫不犹豫地对它做出回答。然而,如果这个二分法的两个部分都被认为是同一有机整体的一个方面或统一表述,那么这个问题就不可能被回答,或者它能够被回答,但是它就有了一个通常与之相符合的截然不同的意义。在这一案例中,选择在那里开始是一个研究问题和解释问题的策略问题,而且对于他所说的是否为真理并没有决定性意义。在处理关系时(并且并不总是与加洛蒂考虑的物质因素一起考虑),不管马克思在哪里开始,他的成就在于展示了存在着的相互影响。在重构这一相互影响时,我要详细说明马克思在什么意义上可以被认为是一位唯物主义者。

[13]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17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马克思把人的多重对象视为人性的不同方面,这种观念来自费尔巴哈,后者说:“关于对象的意识来自于他自身的意识。”(Ludwig Feuerbach,Das Wesen des Christentums,II,Berlin,1956,p.40)

[14] “说一个东西是对象性的、自然的、感性的,这是说,在这个东西之外有对象、自然界、感觉;或者说,它本身对于第三者说来是对象、自然界、感觉,这都是同一个意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24~32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23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1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9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2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我想在这里就他对leidend sein 的翻译与米利根进行讨论。在这个文本中,他把它翻译为“受苦”,但他在一个注释中说,它应该在“遭受”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尽管这两个意义都被使用,但是在这里leidend sein 的主要含义是“受苦”。

[18] “对象性的本质在我身上的……是一种成为我的本质的活动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0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9]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4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0]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46~4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1] 业已证明,对于读者来说,理解马克思最困难的术语是“自然的”(natural)。以至于到了这样的程度,《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英译者说马克思对这个词的使用“并不完全是前后一致的”,共产主义的翻译家在1938年也广泛承认了这一点。“Translator's Notes”,The Germany Ideology,p.201.这种失败在于没有把握马克思使用的“自然的”这一意义来自于“自然”(nature),它意指的是所有对象——其中包括人——和他们之间的必然联系。因此,马克思的自然状态是被周围的对象所控制或统治着的。对马克思来说,“自发性”(spontaneity)就是这样一种反应,即人作为其所是的那个人一定提供了——他没有真正的选择——一种他存在于他们是其所是的内在于他本身的环境。它的对立面是“自觉的行动”,在这里人们控制着他的环境或者说控制着那个控制着他的环境。显然,这是一个程度问题,而且它仅仅意味着他对周围环境能够产生一些影响,就像在资本主义社会所发生的那样,人们改变无生命的自然以适应他们的某些目的,但是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被严格控制着。在共产主义社会,活动成了完全自觉的,在这里人们整体上从属于整个自然。因此,马克思把共产主义视为一个人的“自然局限”被完全摆脱掉的时代。对于马克思对“自然的”的用法,参见《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2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47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

[23] 作为一种本质的自然力量,人们在讨论劳动时经常使用下面这些术语:“天然能力”(prime energy,《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91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流动量”(something flowing,《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24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人类的自然力”(the natural force of human beings,《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91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正常的生命活动”(the normal activity of living being,《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6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工人本身的生命活动,是工人本身的生命的表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47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已转变为人的机体的自然物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24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