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研究的辩证法与解释的辩证法(1 / 1)

辩证法除了是马克思观察世界的方法,也是他研究的方法,甚至是一种组织类,是他用来说明自己发现的一套形式。马克思指出了后两者在其发挥的作用上存在着区别(他在这里把辩证法的作用界定为观察事物的方式),他说:“当然,在形式上,叙述方法必须与研究方法不同。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1](黑体是本书作者所加)上文关于内在关系哲学的论述丝毫没有否定马克思研究方法的经验特征。马克思并不是从术语的含义中推导出他对资本主义的认识,而是像一位优秀的社会科学家一样进行研究,来发现资本主义到底是什么。马克思推迟完成《资本论》第二卷,一部分原因是他想看一看英国即将爆发的危机将如何发展。[2]

最好把关于研究的辩证方法描述为对内在联系在实体之间的各种方式的研究。这是一个不断探索的航程,目的是要充分了解整个世界,但这个世界被认为通过关系与它的每一部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由此产生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确定人们要在它们之中或它们之间寻找关系的那些部分。这需要把现实有效地分成诸多的工具性单位要素,也就是像前文所说的,需要对现实加以个体化处理,而这是所有属于内在关系哲学范围内的思想家们遇到的共同问题。这是一个马克思试图用他所谓的“抽象力”来解决的问题。

一个“抽象物”,正如这一术语通常所表示的那样,是整体的一部分,它与其余部分之间的联系并不明显;它是一个在整体本身当中表现出来的部分。[3]根据马克思的观点,认为世界事实上就是由这样的“抽象物”构成的,这是异化的一种表现(见本书第三部分)。然而,有不同的认识并不能免除对马克思处理要素问题的要求;这仅仅给了他更多的自由,让他能够对即将出现的事物进行抽象,能在任何时间确定通过关系而包含在它们之中的部分内容。马克思的抽象方法所得到的结果,不仅有像生产关系和剩余价值这样的新要素,而且还包括他开始研究的所有其他要素。它们都已经从彼此密切包含在一起的整体中抽离出来了。而且,马克思会将哪类性质当作一个要素来对待,这是由他在现实中看到的实实在在的相似性以及他正在思考的具体问题决定的。

但如果说马克思把所有他讨论的要素都抽象出来以便能够从根本上对其进行研究的话,他也并不是将每一个要素都叫作“抽象物”。反之,“抽象物”这个术语总是被用来指这样的要素,它们与现实的联系完全是模糊的,它们所在的特定社会完全处在人们的视野之外。因此,劳动——劳动一般,马克思认为它是资本主义的特殊产物——之所以被称为“抽象物”,是因为多数人相信它在所有社会制度之中都存在。就生产活动被具体化为奴隶劳动、行会劳动、雇佣劳动等而言,一旦劳动所处的条件被公开化后,结果便是劳动就不再是一个抽象物了。

因为劳动的内在关系不像雇佣劳动那样明显,所以马克思认为前者提供了一个较好的基点,从这一点出发可以对任何第三方(或者对整体个社会体系)进行分析。一个人如果从雇佣劳动开始分析,他就不得不解释为什么把雇佣劳动作为起点,而且这会使我们在准备研究资本主义体系之前就已经陷入了资本主义体系中。因此,马克思让我们的研究开始于“一般的抽象的规定,因此它们或多或少属于一切社会形式”,然后进入到需要讨论的更明显的社会产品这样的形式之中。[4]照这样来看,马克思是从抽象物出发开始他自己对资本主义的研究的。然而,他从来没有忘记这些抽象物自身是内在联系在一起的,而且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图画,这幅图画是马克思试图用这些抽象物重构起来的。谈及他在《资本论》第一部分中的假设,马克思写信给恩格斯说:“只有这样,才能在研究每一个别关系时不致老是牵涉到一切问题。”[5]

一旦确定了所要研究的要素,马克思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探究这些要素相互联系的各种方式,把它们要么作为一个相互依存的整体,要么作为一个更大整体的部分——通常两者兼而有之。在考察它们的相互作用时,马克思依次从每一个部分开始,并不断改变视角观察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因此,资本(一般是“资本”的核心观念)就成了揭示资本主义复杂性的一个角度,劳动充当了另一个角度,价值又是一个,如此等等。每一种情况下,虽然人们研究的都是相互作用,但研究的角度和方法却不相同。[6]

马克思认为,包含于辩证规律之中的各种变化范式是普遍的,它们给他提供了一个宏大的框架,使他能够在其中探询具体的发展。然而,每种情况下时刻在起作用的错综复杂的相互影响才是马克思研究的适当主体。要使他自己从这样的迷宫中走出,遇到的巨大困难就是要有把握相互联系的天分,而大家都公认马克思拥有这种天分。[7]在他早先评估自己的任务时,马克思就已经揭示了这种迷宫的各种复杂性:“我们必须弄清楚私有制,贪欲和劳动、资本、地产三者的分离之间,交换和竞争之间,人的价值和人的贬值之间,垄断和竞争等等之间,这全部异化和货币制度之间的本质联系。”[8]

马克思力求把握资本主义“本质联系”的工作使马克思主义成了科学。马克思认为,正是这种关系对理解凝聚在“本质”(Wesen)中的任何系统或要素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9]马克思通常将“本质”与“现象”(或者说我们能够直接观察到的东西)进行对比。事实上,本质中包含着现象,但又在各个方面超越了现象,因为在现象中重要的只有那些表面的东西。然而,由于马克思认为准确把握所有事物的关键,部分地取决于人们思考的问题是什么,所以他认为事物本质也会发生变化。人的本质是什么?在马克思的论断中,有时它指人的活动;有时它指人的社会关系;有时它指人所占有的自然的一部分。[10]认为人的本质是他们相互关系中的所有事物的折中观点忽略了这样一个要点,即正是通过这个范畴马克思有选择地强调这方面或那方面的内容。这是采用常识性的方法把“本质”(Wesen)翻译成“核心”(core)或“结构”(structure)时遇到的主要困难,因为“核心”或“结构”的内涵具有一成不变的稳定性,而且这使得把“本质”(essential)这个术语等同于“经济条件”(economic conditions)的普遍做法变得不切实际。[11]

作为揭示本质的工作,科学主要关注的是那些与直观无涉的重要关系;它的工作就是把被认为内在地联系在一起的两个实体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拓展至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如果认识任何事物就是认识它的关系,或者,用恩格斯的话说,就是要“指出每一个物或过程在自然联系中的地位”,科学地认识事物就是不用进行专门的研究就能够全面了解它在自然界当中的位置和作用。[12]因此,马克思认为现象的“隐藏在它们背后的基础”,“只有通过科学才能揭示出来”[13]。

在给库格曼的一封信中,马克思进而坚称,这些关系是科学的全部主题。这一极端观点在《资本论》第3卷中再次浮出水面:“如果事物的表现形式和事物的本质会直接合而为一,一切科学就成为多余的了。”[14]如果通过观察就能够理解这些根本关系,那么我们就不必还去挖掘它们了。然而,我们经常发现,关于事物的真理与现象是相反的:“地球围绕太阳运行以及水由两种易燃气体所构成,也是奇谈怪论了。”对马克思来说,“如果根据这种经验来判断,科学的真理就总会是奇谈怪论了”[15]。因此,科学家的任务就是认识相关信息并将它们组织到一起,目的就是在他或她的头脑中重构现实中存在的复杂关系,它们绝大多数都不能通过直接观察被认识。[16]

马克思的评论应能表明,为什么关于“马克思主义是不是科学”这个问题的讨论是出于否定目的进行的。根据马克思的定义,马克思主义是科学这一观点已经得到了明确的辩护,他不会对使用其他定义来讨论这个问题产生兴趣。我的目的是了解马克思正在说什么,所以我对这种做法也没有兴趣。在这种联系中,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德文词Wissenschaft(科学)从来没有像英文中与之对译的术语那样与物理学几乎等同使用——因而与物理学使用的标准也不相同。马克思使用“科学”与我们自己使用这个术语来说明他的思想时含义并不相同,只有在牢记这一点的前提下才能理解马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