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从来没有处理过他给内在关系哲学赋予唯物主义内容所引起的特殊问题。毫无疑问,这是他想要研究黑格尔时工作的一部分,但他的社会和经济研究以及政治活动的紧迫要求从未允许他开始这项工作。假设马克思能够成功运用自己的关系观,但他却把对它的详细阐述和辩护放到了次要地位。这一任务在某种程度上是由恩格斯完成的,这在他的物理学著作中尤为突出,但更直接地是由德国的制革工人约瑟夫·狄慈根完成的。“这是我们的哲学家”,马克思将狄慈根介绍给第一国际海牙大会时如是说。[32]但是,尽管得到了恩格斯的进一步称赞,狄慈根的著作相对而言仍然鲜为人知,特别是在非共产主义国家。[33]然而,狄慈根的观点为马克思本人的观点提供了必要的补充。安东·潘内考克(Anton Pannekoek)清楚地阐明了这两位思想家之间的关系,他指出,马克思论证了观念是如何“被周围的世界创造出来”的,而狄慈根表明了对“周围世界的印象是如何被转变为观念”的。[34]

由于对用一位思想家所说的东西来支持对另一位思想家的解释这样的危险要保持谨慎,所以我将把我的论述限制在马克思在赞扬狄慈根的成果时不能忽略的那些方面。与黑格尔一样,狄慈根确信,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通过作为它与其他事物之间的关系的属性而显示出来的。因此,“任何从其前后关系中剥离出来的事物一定是不存在的”[35]。狄慈根宣称——用几乎与黑格尔同样的话——“全体即真理”,意味着关于任何一个事物的全部真理(因为其内在关系)包含着关于一切事物的真理。[36]但是,与从这些基础出发,研究寓于部分之中的整体的黑格尔不同——与马克思也不同——狄慈根的研究目标直接解决的是部分最初是如何建立的。因为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方法表明,决定把整体的哪些要素当作部分这个基本问题已经解决了。然而,可以合理追问的是,这种观念所设定的统一体是否不排除他们声称在其中看到了这个统一体中的那些独立结构本身的存在。这在本质上是个性化,并且成为接受任何内在关系哲学的主要障碍物。

狄慈根在解决这个问题时所作的贡献是他对个性化中会发生什么以及确实发生了什么进行了说明。他问道:“在我们的抽象观念之外,我们到哪里寻找实际的要素?二分之二,四分之四,八分之八,或无穷的独立部分构成理智从中形成精确要素的物质。就这本书来说,它的页、它的字母或它们的部分——这些都是要素吗?我从哪里开始又在哪里结束?”[37]他的回答是,现实世界是由感官能够感觉到的无穷多的属性组成的,这些属性的相互依存使之成为一个单一的整体。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把关系观应用于社会要素,继而应用于事物,那么,现在我们看到它也适用于属性。因为把这些属性联系起来的过程中在个别属性与整体之间的任何一个点上都可能被阻止,所以,把后者分割为被称为“事物”的独特部分的方式是无穷的。一个结果是,在这里作为一个事物出现的东西可以被当成那里的其他事物的一个属性。每种属性都可以被当成一个事物,而每个事物都可以被当成一种属性。这完全取决于在哪里划分界限。可能性就是如此之多。[38]

实际上发生的是人的精神所起的作用,它是由呈现在我们感官面前的“无定形的多样性”的特殊大小和种类的诸多要素构建起来的。用狄慈根的话说就是,“感觉世界的完全相对和暂时的形式作为我们大脑活动的原材料,目的就是通过对一般或相似特性的抽象而成为我们意识中系统的、分类的或有秩序的东西”[39]。世界呈现在我们感官面前的形式是“相对的”和“暂时的”,但它们据说具有允许我们从这些要素中加以概括的“相似特性”。“精神的世界”,我们了解到,“在感觉的现实中”寻找“它的材料、它的前提、它的根据、它的起源和它的范围”[40]。在现实世界中,相似的性质形成了一种单一的观念,因为它们实际上本来就是相似的。这也是在概念使用上获得广泛赞同的原因,尤其是那些涉及物质对象的概念。然而,只有当我们给这些相似的性质提供一个概念的时候,它们才能变成一个独特的实体并能从其所属的诸多的相互联系中独立出来而被加以思考。

因此,在狄慈根看来,整体在特定标准的部分之中呈现出来(有些思想家寻求在这些部分中重建整体的关系),因为这些是人们已经通过概念化处理而确实把整体分解开的部分。个性化的理论问题被人们在日常实践中成功解决了。他们没有将其当作从内在相连的整体中加以个体化处理的部分来看待,这一事实当然是另一个问题,并且是一个狄慈根自己也没有关注的问题。他满意地指出,在运用现实感官材料的过程中,使人们在世界中看到具体“事物”的,正是他们的抽象活动。我们了解到,甚至精神也是从思想的现实体验中抽象出特定的共同性质的结果;当我们将它们当作“精神”时它们变成了某种相互分离的东西。[41]

狄慈根对个性化问题的实际回答表明了结构何以能够存在于内在哲学之中,这被一些人——例如阿尔都塞(Althusser)——宣布为不可能的事。[42]然而,如果说个性化不是一种主观的独断行为,而是由自然本身存在的广泛相似性决定的行为,那么,在这种自然的相似性与我们的概念所表达的结构之间就存在着即使模糊却也必然的相互关系。无论是否以内在关系哲学为基础,这就是对任何概念框架的研究教给我们某些关于现实世界的东西的方式(不幸的是,这不能促使其——像许多人坚持做的那样——超越所有概念形式的共同之处)。通过对资本主义的研究,马克思开始强调特定的社会关系更加重要,但这无论如何与这种观念是没有冲突的,即每部分通过关系包含在它与其他事物之间的联系之中。有些关系是首选的,而且,可能由于特定的目的被认为构成了一个结构,这个事实不会比任何其他以现实相似性为基础的个性化(概念化)行为更令人吃惊。

狄慈根给马克思帮的大忙将表明,如何根据关系性观点,在接受外部世界的现实(也包括感官感觉的一般的确定性),与主张人的思想的概念活动让我们理解世界的准确形式之间,达到恰当的平衡。马克思对狄慈根的支持清楚地表明他接受了这种平衡,而他自己对新的社会要素的概念化处理实践更是这样。然而,由于强调了第一方面(在对其唯心主义的反对者进行批判时)而忽视了发展的第二方面,所以马克思使他的认识论向一种“幼稚的现实主义”敞开了大门,而且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这种信念广为流传的原因,就在于错误地使用日常语言标准来理解马克思的概念。[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