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四月二十五日,《空椅子》由英俊馆正式出版上市。

一直以来,耕平都有个习惯,自己的书在各大书店开售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绝不去书店溜达。虽然他很确定自己的新作绝不会是寒碜的平装,但只要一想到它和其他书一起密密麻麻地挤在书架上,他就不由得寒毛直竖。

一本书,只要往书店的书架上一摆,不论作者是大文豪还是无聊文人,除了在书架上占据的空间不同,别的再无区别。想到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耕平的心脏便一阵阵紧缩。日本每年约有八万本新书问世,自己的那一两本小说,就如沙漠中的沙粒一般微不足道。这样一想,他又不能不更觉凄凉。

拆开英俊馆寄来的快递,里面是出版社送给新书作者的十本赠书。他抽出两本,放进书架上专门用来摆放自己作品的那一格。至此,新书的面世仪式便圆满完成。对于自己已成书的作品,耕平几乎从不花时间再次阅读。在他看来,修改时已经反反复复读了无数遍,与其浪费时间面对一部无法修改的成书,还不如把时间用来构思下一本新书。

《空椅子》的封面上,画着一把倚窗的白色椅子,午后的阳光透过蕾丝窗帘照在椅子上。椅子上没有坐人,却隐约有种被人坐过的感觉。冈本不愧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眼光确实独到。

《空椅子》出版后第二个月末,耕平期盼已久的版税终于汇到了户头。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单行本的版税就像他一年两度的奖金,虽说金额与同龄的公司职员相差无几,但除去房贷和小驰的教育费用,两父子节衣缩食还是能过活。

耕平的新作在各大书店上架后,相关书评也陆续发表出来。原来,冈本在出版前就把校稿拿给了几个较为权威的书评家。当然这些书评家多是通俗类的。

纯文学书评家与通俗类书评家的书评方式有本质不同。前者多数是以大学教师等其他工作为副业,以作品的艺术性为主要评判标准;后者则与耕平一样同为作家,以溢美之词为作家的销量和名气推波助澜,且相互之间以挖掘新派为争妍斗艳的手段,因此无名作家常借此宣传。

耕平新书的书评,在书评专刊、女性周刊以及英俊馆出版发行的男性月刊上都有刊载。评书的都是耕平熟识的书评家,其中当然不乏溢美之词,盛赞这是他的又一重大突破。只是耕平已记不清,这是他们多少次写同样的书评了。

通常有两类作家常在书评中被评及,一类是前途未卜的新手作家,另一类则是出道已久却默默无闻的实力派作家。无需说,耕平当属后者。其实,他何尝不想抛开书评,以一己之力撑起一片蓝天!虽然他对书评家朋友们的鼎力相助心怀感激,但他何尝不想有一天让他们猛然发现,自己再也无需扶持!他读着自己的书评,一股莫名的哀伤涌上心头。

《空椅子》上架的第一个月,没什么令耕平欣喜的事情发生。虽说青友会的朋友们、责编以及众多书评家都盛赞这是突破之作,但英俊馆至今还未联系加印事宜。如果老读者仍有以前那么多,现在初版削减了一千本,说不定就要加印一千本吧。耕平的心灵深处,一直埋藏着这个近乎徒然的期盼。虽心境寂寥如秋,但他不得不选择平淡如水地接受,未有潮生,亦无潮落。或许处女作小有轰动只是歪打正着,其他作品已注定加印无望。耕平苦笑一声,开始构思下一个短篇。

每年将近入梅时节,东京总是酷热难当,三十五度以上的高温天气连日不断,耕平把书房的冷气开到最大,还只能穿一件旧T恤和一条百慕大短裤。不等到傍晚暑气稍稍散去,他绝不愿去神乐坂的超市买菜。这时,他正把两脚搁在书桌上,思忖着晚餐做点什么。要不就做个中式冷面吧,棒棒鸡拌青瓜当小菜……正想着,电话响了。

“你好,我是青田。”

青田,是耕平的真姓。这种时候,自报青田极为省事。可有时他也想,如果笔名华丽一点,生活会不会滋润一点呢?

“承蒙关照,我是英俊馆编辑冈本。”

自《空椅子》开售以来,少说也一个多月了吧,她没来过一次电话。

“啊,是你啊,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耕平始终提不起勇气向她打听新书的销售情况,于是不痛不痒地搭着话。

“嗯,挺好的。我跟你说,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耕平兴奋地感受到了电话那头的兴奋。莫非要加印?他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装作毫不在意地问道:“要加印么?”

冈本似乎丝毫没察觉到耕平内心的激动,简单利落地回复道:“不是。”

耕平一听,心顿时凉了半截。年轻的女编辑继而振奋地说道:“青田老师,你有没有听说过多摩广场的居皆书店?”

“呃,没有。”

“这家书店是在神奈川县拥有十多家连锁店的中心书店,据说您的新书已经售出了两百多本,开售以来一直稳居文艺书前三呢,我看大有希望呀。”

“啊……是么?”耕平惊诧得目瞪口呆。他一直以为,畅销书一词只是为其他作家创造的专属名词,以至于他从未奢望过位列书店销售前茅之类的荣耀。

“您的书刚开售,居皆书店多摩广场分店的文艺书负责人横濑香织就把它摆在店内的显眼位置,并列为推荐书目了。”

“是么,看来我得好好谢谢她呢。”

当下,各书店的销售负责人在书籍的世界里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与以往的广告或书评相比,朋友之间的口口相传或是书店店员的推荐更为有效。

“嗯,的确是呀。您还别说,居皆书店给我提了一个请求。”

耕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请求?”

“青田老师,您还从来没有开过签名会吧,要不借这个机会到居皆书店开个签名会怎么样?”

耕平大吃一惊,无绳电话差点从手中滑落。签名会?那可不是任何作家都有资格开的,不仅需要书店和出版社的鼎力支持,更重要的是作家的人气。

“啊?开签名会呀?我高是高兴,可是会有人来吗?如果到时只来了两三个读者,我可就……”

如果真是这样,那签名会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冈本热心地说道:“这个问题横濑小姐说不是问题,她会想办法的。青田老师,你看现在也卖出去两百多本了,店头广告也贴上了,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呀,开个签名会吧。”

02

挂断冈本的电话,耕平内心久久无法平静。虽说勉强答应了开个签名会,可心里总不着不落的。穿着旧T恤和短裤,耕平从书房晃荡到卧室,又从卧室晃荡到书房。在他瘦削的小腿的衬托下,短裤显得格外肥大。四十年来除了体育课就没做过什么像样锻炼的耕平,个子高高瘦瘦的,丝毫没有发福的迹象。

耕平走到厨房,从冰箱拿出一壶冰水。这个漂亮的水晶壶是已故的妻子用她的薪水买的,要是靠自己那点可怜的版税……耕平不禁哑然失笑。自来水用一个简单的滤净器过滤,再放到冰箱冰镇一下,并不难喝。

“自来水不难喝,可签名会啊……”耕平自言自语着,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串串数字:全国范围内少得可怜的读者人数,其中住在广场附近的读者人数,估算估算顶多也就十多人吧,搞不好掰着手指都能数清。想着想着,耕平越发忐忑不安起来。

忽然,内线电话响了。朝液晶显示屏上一看,只看见一顶橙色的棒球帽,看不见面容。

“我回来了,老爸。”

“小驰回来了啊。今天有一个特大好消息要告诉你。”

刚放学回来的小驰似乎已疲惫不堪,他毫无表情地说道:“哦,是么,那太好了。”

耕平有点失落地按下开关,打开了楼下的自动锁。

“老爸呢,准备开个签名会……”

小驰刚从厨房洗完脸出来,不一会儿又嚷着“热死了、热死了”跑进厨房,把头淋了个透湿。今天这天气也的确够热的,还没入梅就已经三十多度,估计神乐坂大街这会儿一定水汽蒸腾了吧。小驰抢也似的从耕平手里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几口把一壶冰水喝了个精光。

“但是呢,我又觉得签名会这东西,只有像山崎、矶贝这样的明星作家才能开似的。”

看到小驰不置可否地侧目斜视着自己,耕平一阵莫名地不快。听人说,男孩到了十岁就会变得桀骜不驯起来,看来此话不假。于是耕平决定灭灭他的威风,即便他是自己的儿子。

他接着说道:“说是这么说,但老爸好歹也是多摩广场之星嘛,你知道么,多摩广场一家书店已经卖出了两百多本老爸的新书呢。”

“好吧,好吧。”小驰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

耕平百思不得其解,他的态度怎么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呢?他自己不也拼命地报告考试成绩么?耕平定了定神,镇定地说道:“这是老爸第一次开签名会,所以希望你也能去,知道吗?”

“嗯。”小驰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虽然比赛就要开始了,作业还是要好好完成,知道么。”

“知道啦,老爸。”小驰学着椿的口气答应着,一边打开书包说道,“那现在就开始朗读语文课文吧,老爸,你坐那边。”

两父子对坐在餐桌前,小驰打开课本开始朗读起来,是宫泽贤治的《永别的早晨》。那是一首吟咏眼睁睁看着妹妹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无助的诗。被死神追赶到生命边缘的妹妹向哥哥许下了最后一个愿望——看看初下的雪,于是哥哥用残破的陶碗给她盛来了雪。一字一句,澄透得令人毛骨悚然。

耕平在一旁听得百感交集,泪如泉涌,小驰却读得毫无感情。他不禁暗自思忖,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就已经开始学习这么深沉的作品了么,那他又该是如何看待自己父亲的作品呢?

读完后,小驰诧异地望着耕平,打开作业本递给他,问道:“老爸,你哭了么?怎么眼睛红红的。”

“啊,没有。不愧是宫泽贤治啊,这首诗写得真好。”

耕平在作业本上的家长签字栏里画了个大大的红花,然后递还给小驰。

与编辑几通电话下来,签名会最终定在了五月最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五点。

通常,作为签名会会场的书店都会把预约券连同售书一起派发给购书者,购书者凭券即可参加签名会。但居皆书店不仅没有随书派发预约券,连签名会的告示也仅贴在店头,目的就是不限定参加者的范围,所有购书者只需持《空椅子》一书便可参加签名会。耕平心里一直打着小鼓盘算着,即便如此,能召集几十个人已经是了不得了。

签名会所必不可少的落款,耕平还没有拿定主意。按照惯例,一般是先用签字笔或钢笔签名,然后再盖上笔名,但他觉得中国风的印章过于郑重,与他格格不入。其实在《空椅子》出版的时候,耕平就拜托编辑制作过一个橡皮印章,上面白描了一把置于窗边的椅子,椅子下方刻着“空椅子”三字。拿去文具店做这样一个印章,只需一千五百日元,虽不如落款般格调高雅,但可印出各种斑斓的色彩,甚是特别。

左思右想,耕平顺带把签名会当天的着装也想好了:蓝白细条纹衬衫搭配一条浅蓝色领带,外穿一套米色羊毛西装,西装胸袋里装饰一条在新宿男装店新买的质感十足的蓝色丝帕。耕平虽然在穿戴上不刻意追逐潮流,但却十分用心。像作家这种极其自由的职业,无论穿得多么另类都没人大惊小怪,反倒正儿八经的容易引人侧目。和作品一样,耕平的穿着也属于小市民风。

在这个一年中最为明丽的五月,风和日丽、湿度适宜,耕平除了文化秋冬上《父与子》连载的最终章之外并无其他约稿,白天读读爱书,听听音乐,看看电影,晚上陪陪小驰,每天过得悠然而惬意。没有工作压身的作家生活就是理想的无业游民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耕平按时按量写完了**迭起的连载最终章,让一直以来认为耕平有拖延症的责编米山大跌了一回眼镜。

日历一天一天翻着,日子一天一天过着,转眼间,签名会到了。

“呃,还给我租车了啊,其实真没必要这么麻烦的……”

神乐坂耕平的寓所前,停着一辆黑亮的雷克萨斯,煞是惹眼。上一次享受这样的待遇,还是十年前一举摘得新人奖举行颁奖仪式的时候。十年了,已经整整十年了。

英俊馆的冈本编辑站在车旁,朝耕平点点头,打招呼道:“您开签名会,我们怎么可能让您坐公车去呢?再说了,这也不符合惯例嘛。青田老师,今天一切就拜托您了。”

“你好,冈本小姐。我说,老爸的签名会真的会有人来么?”小驰身穿深蓝色小西服、及膝西裤,打着明黄色小领带,丝毫不掩饰内心的兴奋,却又一本正经地问道。

年轻的女编辑面露难色:“我想一定会有人来的……但具体情况得去了现场才知道。其实我刚才给横濑小姐打了个电话,她说也还不太清楚……”

“没事啦,没有人来也不是你的错嘛,是吧。”耕平笑着,却不知怎么的,胃竟如针扎般疼痛不已。

03

黑色雷克萨斯围着多摩广场地铁站北门出口的转盘慢慢转了一圈,在一栋综合大楼前停了下来。多摩广场地铁站位于涩谷始发的田园都市线上,因其优雅别致而颇有名气,地铁北门出口的转盘附近,崭新的商铺一间挨着一间,巨大的玻璃橱窗内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人眼花缭乱。

“青田老师,我们到了。”冈本编辑说道。

司机停下车,一路小跑到另一侧车门前,一手恭敬地打开车门,另一手搭成凉棚,示意出车门时小心碰头。耕平显然不习惯这等VIP待遇,一脸局促。

小驰却情绪高涨:“哇!好棒呀,老爸,就像拍电影一样!”话音未落,就一个箭步跳出了车门。

“谢谢您,司机先生!”说着,他像模像样地向司机点了点头。

耕平随后也下了车。尽管他尽量低调行事,还是引得不少路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扫了过来,说不定都以为是哪个大人物吧。为了掩饰内心的羞愧和局促,他道谢道:“啊,谢谢。”

其实,耕平知道这种阵仗不适合自己,这辈子估计都难以习惯这等租了车还租人的待遇。车门还是自己想开的时候就开,想关的时候就关,有利于身心健康。

行人往来如织的街头。五月末干爽的清风吹走暑意,吹来了这个假日的黄昏。冈本编辑踮起脚尖,向综合大楼的入口处挥了挥手,马上有两个西装男快步跑了过来。年纪稍长的那个微微点了点头,打招呼道:“非常感谢各位不辞劳苦大驾光临。本人是英俊馆书籍营业部的马场。”然后把头转向一旁的年轻男子,介绍道,“这是负责横滨地区业务的小清水。”

“请多多关照。”耕平低下头,开始了今晚以地铁口为起点的名片交换之旅。耕平是少数几个随身携带名片的作家之一。虽说营业员们本人不见得很出名,但可以说是为作家宣传推荐的主力军,比起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编辑,不论是他们的态度,还是西装革履的外表,都更显成熟稳重。

一个身穿白色衬衫、修身牛仔裤,系着浅绿色围裙的女人从两个男人身后走上前来,围裙胸口上绣着IRUMINA几个英文字母,想必是书店的制服。她在一行人前站定,脸颊上带着几抹绯红。冈本介绍道:“这位是居皆书店文艺书籍专柜的负责人横濑香织小姐。青田老师,她可是您的超级粉丝噢。”

耕平稍显拘谨地看了看香织。近来,书店明显倾向于选择女性店员,文艺书籍专柜则更是女性的天下。不同的是,以前往往是朴素不起眼的文学少女,而现在却是占绝对比例的气质美女。

横濑香织长着一张与文艺酒吧女招待椿一样标致的脸孔,虽不如椿惊艳华美,但清丽脱俗,有如原野上一朵独自开放的小雏菊。只听她说道:“我上大学时经历过一场撕心裂肺的失恋,是您的《道草DAYS》挽救了我。从那以后,我就不可救药地迷上了您的书,不但集齐了您所有的单行本,而且为了看解说,所有文库本我也都买了。”

耕平惊诧得不知如何是好。像横濑这样近乎痴迷的粉丝,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虽然他的小说都市气息浓郁,但并不华丽,甚至还有点土。

香织接着说道:“在我看来,《空椅子》是您迄今为止的巅峰之作。接到这本书的当晚,我就看了个通宵,然后立即放上了我们店的最推荐阅读书架。在决定举办签名会之后,又多上架了三十本,目前二百三十本已经售罄,顾客的反映也非常好。”

耕平从没幻想过什么神奇的杰作之路,因此也根本没考虑过什么巅峰不巅峰。但身为一个作家,听到有人对自己的作品大加赞赏,当然不会厌恶或是反感。

“谢谢。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呢。”

香织从名片夹抽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耕平,恭敬地问道:“我也可以要一张您的名片吗?”

耕平从所剩无几的名片里拿出一张递给她,然后接过香织的名片。只见名片上除了印有书店的地址和联络方式,还赫然手写着她的手机号码和短信邮箱。耕平一时手足无措,慌乱地说道:“啊,这个……谢谢!”

或许只因为自己是这个多摩广场地区的明星吧,耕平这样想着,冷不丁对上了小驰冷冰冰的视线。

耕平一行人穿过书店的后院,原本狭窄的小路上堆满了一个个瓦楞纸箱,连踏脚的地方也没有。工人们一边逐个确认纸箱内的物品,一边在剪贴板上记着什么,然后把漫画、杂志分捆成一叠一叠。书店的工作看似是个干净活儿,其实是无尽的体力劳动。虽然不脏手,但是纸张吸油,指尖经常容易干燥开裂,而且薪水也不高。但是,为了天底下所有的爱书者,这种体力劳动是必不可少的。这样想着,身为作家一员的耕平不禁对这群人升腾起一阵感激来。

在被装满书的纸箱所包围的会议桌前,耕平和冈本坐下身来。桌上摆着近二十本耕平的新书——《空椅子》。冈本把塑料瓶里的麦茶倒进一个个纸杯。小驰拿起一杯,咕咚咕咚两口就把一杯透凉的麦茶喝了个精光,然后又拿起一杯,说道:“呼……打着领带吧,真容易口渴,你说是吧,冈本小姐。”

一个十岁的小屁孩,不仅跟银座的女招待传短信传得火热,跟大出版社的编辑说话居然也是这副口吻,他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呢。气氛稍稍有点微妙,这时香织站起身说道:“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我先去会场看看。”

冈本看了看手表,说道:“离签名会还有半小时,要不先把书店的这些签了吧,您看呢,青田老师?”

桌上的书原来是书店店员们的啊,这架势还真有那么点当红作家的范儿呢。耕平从西装里袋内掏出一支银色的签字钢笔,翻开深灰色的《空椅子》扉页,开始签起名来。他签完一本,冈本就拿起橡皮印章盖一个章,最后由小清水在签名处垫上一张纸,防止墨水没干,弄出污迹。耕平的签名不像其他作家一样龙飞凤舞,而是一笔一画的普普通通的楷书。没签完两本,周围的人就渐渐围拢过来,耕平不禁一阵紧张,字也写得歪歪扭扭。他一直有个毛病,别人越看他写字,他就越难下笔。这种围观让他心里多少有点不快,直到签完第五本,他才慢慢恢复到正常字体状态。就在耕平刷刷刷地签名时,小驰说道:“冈本小姐,可以让我来盖章吗?”

“好啊,你过来这边。”

小驰绕过桌子,一边走,一边解开袖口的纽扣挽起衣袖。

“你可要小心盖哈,盖错了的话,书可就报废啦。”

小驰小脸憋得通红,全神贯注地盖着章,生怕出什么纰漏。耕平看着儿子的这股认真投入劲儿,忽觉分外可爱迷人,却不料一走神,把“青田耕平”的“田”字写漏了。

“啊,完了!”

“老爸,你专心点啦!你看,这本报废了吧。”

大伙儿一阵哄笑。冈本说道:“没关系啦,小驰。待会儿我再换一本就是了,出版社的仓库里多的是呢。”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香织快步走进会议室,兴奋地说道:“我回来了,你们知道么,会场上排起了好长好长的队呢。”

耕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可以相信这种盛况出现在其他任何作家的签名会上,除了他自己的。

“万岁!太棒啦,老爸!”小驰情不自禁地大声欢呼着,跳跃着,而一旁的耕平却一面想着这是哪儿出了错,一面刷刷地继续签着名。

04

一个年轻的实习生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伸进脑袋说道:“青田老师,时间到了。有请!”

一阵紧张感猛地向耕平袭来。马上就要与众多素未谋面的读者正面接触了。冈本编辑站起身,说道:“青田老师,我们走吧。签名会就拜托您了,今晚让每一个人都尽兴而归吧!”

耕平也站起身来,忽觉一阵口渴,但他忍住了。这时,小清水问香织道:“队大概排了多长呢?”

不知是因为走得太快还是其他缘故,香织满脸通红地说道:“我估计至少有六七十人吧,比起此前水无月隼人先生的签名会貌似要好些呢。”

水无月是当红的轻小说家,因常以假面造型出席签名会而闻名。有传闻说他的本职并非作家,而是严禁任何兼职活动的公务员。冈本编辑扶住推开的门,转向耕平道:“青田老师,请。”

拧上银色的签字钢笔盖,耕平起身离开了这个位于书店后院的简朴的会议室。

香织在前开路,冈本、小清水护卫左右,殿后的营业部长马场时刻保持高度警惕,以防任何形迹可疑人员靠近或是粉丝来纠缠,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过这间市郊最大的书店。

“老爸,你这架势真像总统候选人。”小驰贴到耕平耳旁,悄声说道。

“唉,真有点太夸张了。”第一次开签名会,耕平不认为会出现什么纠缠不休的粉丝,自己并非拥有众多狂热追捧者的美女大学生作家,而只是一个年近四十却不红不紫的小小小说家,估计任何一个逛书店的顾客在书架上翻来看去,也不会在他的书前驻足半秒。

一行人保持着队形走过一道又一道书架,目的地总望不见也未可及,看来离会场还远着呢。

“会场到底在哪里呢?”耕平终于开口问道,说话间便走过了由数根仿希腊神殿白色门柱排列而成的居皆书店大门。香织转过身,说道:“会场就在这里。青田老师,接下来就拜托您了。”

耕平环视四周,不由得目瞪口呆,就是在这儿开签名会么?他真想说句抱歉,然后拂袖而去。

(居然在这种地方开签名会……)

会场设在综合大楼宽敞的大厅内。大厅为明亮又时尚的玻璃通顶设计,透明的观光电梯沿着壁面上下而行。周六晚上,这里来来往往的人潮与上下班高峰不相上下,甚是混杂,而等待签名的读者们已排起了长队。耕平抬头看了看,二楼三楼的扶栏边挤满了人,他们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列长队,纷纷围观一看究竟。

大厅的中央,放着一张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桌,上面摆着一瓶生气盎然的插花,桌旁立着一张手绘的宣传牌,上面写着:青田耕平老师新书《空椅子》签名会。等待签名的长队排出了大厅,延绵数十米。耕平心里却别扭着,什么时候自己干上了推销员的活儿?

文艺书负责人横濑握住麦克风,说道:“对不起,让各位久等了。下面我宣布,青田耕平老师的新书签名会正式开始。有请青田老师致辞!”说完把麦克风对准耕平。此时,耕平的脑子里却忽然一片空白,只听见台下一对年轻情侣旁若无人一唱一和地叫喊道:“青田?谁呀?”

“不知道喔,不是写减肥书的那个么?”

青田握住麦克风,队列中“啪啦啪啦”地响起三三两两的鼓掌声,以致于大厅内买东西的顾客完全没注意到耕平的存在。竞职演说时或许也有这种空虚徒然的感受吧。

“呃……今天,是本人的第一次签名会……”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呢?耕平绞尽脑汁地想着,可奇怪的是,越努力想却越想不起该说什么话,头脑里的词汇似乎全都蒸发光了一样。

“呃……呃……”

队列开始叽叽喳喳**起来,耕平的额头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直冒。现在最重要的是先稳住大家的情绪。于是他继续说道:“……谢谢大家专程来参加签名会,签名会将持续几个小时,请大家不要急,一个一个来,尽兴而归……”

无论如何拼命地想词找话,耕平终究只能想到这些俗套的说辞。他心想,自己的笨拙这回算是在读者们面前暴露无余了,还装模作样地签什么名呢。就在这时,排在最前面的一个读者走上前来,他五十多岁的样子,身材短小精悍,神情似有几分不屑。

“谢谢您。”耕平不由自主地向他低头致意。香织接过书和签名会初定后重新派发的排队号,把书摊开在耕平面前,排队号则背面朝上放在桌上,问道:“需要给您写上称呼吗?”

半老男子双手合抱在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用。在书名和今天的日期的地方签名就行。”

耕平近乎诚惶诚恐地按照指示签了名,递给坐在一旁的冈本。正当他伸出手欲与这位读者握手时,男子却无视耕平伸出的手,一把接过签名盖章完毕的书扬长而去,剩下耕平悬在半空的手,不知如何是好。冈本悄声耳语道:“别在意,刚刚那个男的是这边旧书店的老板,他纯粹是冲着签名版来的,一回去肯定就在网上出售了。”

自己的签名版有这么大的价值么?居然还有这种买卖存在。第二个走上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牵着一个约摸上幼儿园的小女孩。她在长桌前站定,说道:“今天我把老公一个人留在家里,带着女儿坐了两个多小时公车赶到这里。青田老师,您的新书写得实在是太好了,您的妻子一定很漂亮吧?”

听到这样的赞美之词,耕平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他略微迟疑地说道:“是啊,但小说里还是有些美化成分在啦。”

耕平非常认真地签了名,并礼貌地伸出了右手。当他的手握住这个女人的手时,他感觉到她手心出了很多汗,甚至还有微微颤抖。

(她见到我这样的作家,居然在紧张……)

“期待您以后多开签名会。”她朝耕平点了点头,牵着孩子转身离开了。坐了两个小时公车赶来,排在了队伍的靠前位置,然后一直站着翘首等待,只为这短短一分钟与心仪的作家的零距离接触。读者啊,真是一群可亲可爱的人,自己还抱怨什么签名会不习惯呢,还不满什么大厅有众人环视呢,他们大周末的还这么兴冲冲地跑到这里来参加自己的签名会,一定要让他们有所收获吧。耕平翻开下一本书的扉页,暗暗下定了决心。

一个个读者走上前又转身离去,耕平一个一个地打招呼,然后再简单聊上几句。虽然他常看到书籍广告里说,这本书卖了多少多少万本,那本书卖了多少多少万本,但他从来不知道,读者们如此生动多彩,个性迥异。这次,他震惊了。读者,更确切地说,人,绝不仅仅只是一个数字。他们从十多岁到六十多岁各个年龄段都有,而二三十岁的女性最多。其实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毕竟《空椅子》是一本爱情小说。

他们有的大老远从大阪、新潟坐清早第一班新干线赶来,有的给耕平送上花束,有的递上信件,还有的塞给小驰自称是手信的公仔玩具。耕平微微扬起眼,只见小驰坐在离长桌不远处,兴奋地朝他挥了挥手。耕平也渐渐进入了状态,不但签名越来越顺手,跟读者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轻松,他开始真正享受起这第一次签名会来,若签完名后仍有余裕,他便因人而异地写上一两句即兴赠言。

这时,一个女孩拄着白色手杖由义工搀扶着走了过来,看上去还很年轻。她咯吱咯吱地折叠好手杖,说道:“您好,我叫藤卷美穗,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05

“请多关照。”耕平抬起头,望着站在桌前的这个年轻女孩。她手里拿着那根折叠起来的手杖,身边站着一个义工。耕平定睛一看,她的双眼似是乌云遮月般被一层白色网膜包裹着。原来她是个盲人。

耕平低头写着,把她的姓名写在书的扉页,只听到一个清凉如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老师,您对我的第一印象怎么样呢?出生以来,我就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耕平握住银色签字钢笔的手忽地停住了,一旁的冈本编辑吃惊得忘记了呼吸。其实,已经有好几个女读者问耕平对她们的第一印象,但眼前这个女孩跟她们不一样,她一出生就生活在黑暗之中,未曾见过自己的容貌,面对这个初次相见也难以再见的人,该如何回答才好呢?

耕平重新认真地观察起她来。白色的无袖夏裙,半长的蓬松卷发,淡淡的妆容。想必是义工帮她化的吧。纤纤细眉下瞳孔虽然阴云笼罩,但双目依旧细长清秀。耕平的视线落回到扉页上,藤卷美穗,一边写一边说道:“我写了一句‘人如其名,美丽动人’。”

女孩等待宣判般惴惴不安的表情,忽然如万千闪光灯齐聚般闪耀起来。她说道:“我把图书馆您所有书的盲文版都读完了,青田老师,您大概有多高呢?”

耕平苦笑不已,她果然还是个小女孩。

“呃……应该有一百八十公分左右吧。”

“那您的头发是什么感觉的呢?硬硬的吗?”

这个问题耕平还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的头发到底是硬是软呢?

“要不你摸摸看?”耕平低下头,感觉到盲女纤细的指尖在他发丝间游走,身体里有一种酥酥痒痒的触感,但说不清到底痒在何处。冈本把盖好章的新书递给她,她宝贝似的把书抱在胸前,说道:“这本书,我一定好好珍藏。谢谢您!”然后轻扶着义工的手臂离开了。这个过程最多不过九十秒钟,可人与人的相遇就是这么奇妙,耕平不会忘记她,就像她也不会忘记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一样。

“签名会上居然有这样的事啊……”这声音似乎有点异样。耕平转过脸去,只见一旁的冈本眼睛红红的。她说道:“青田老师,你总说什么紧张紧张,这即兴发挥不是挺有效的嘛。我算是对您刮目相看了。”

横濑香织翻开一本新书放在长桌上,笑着说道:“青田老师不是一直就这样吗?”

与耕平接触已久的冈本擦干眼泪,说道:“是一直‘呀’啊、‘呃’啊、这样意思含糊的语气词用得多才对。”

冈本的确说得没错。作家也有两种,一种能言善辩口若悬河,一种不善言辞寡言少语,单凭读其著书往往无法判断,写饶舌体现代小说的作家平时可能沉默寡言,而写沉稳厚重的历史小说的作家反倒是个话匣子。不用说,耕平属于前者。他的文章婉转流利韵律齐整,但却最怕在人前说话。

“麻烦您帮我签个名。”这次是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相貌堂堂。耕平纳闷了,《空椅子》貌似并不符合他们这个年龄段阅读吧。

“你多大了?”

“十三岁。”

这个年纪就开始看大人的恋爱小说,审美一定不错吧,将来大有可望啊。耕平一边兴致高昂地给他签名,一边问道:“你经常看恋爱小说吗?”

“嗯,我特别喜欢您写的恋爱小说,全都看了。”男孩直勾勾地与耕平对视着,先移开视线的反倒是耕平。

“你想要我写一句什么话送给你呢?”

男孩没有一丝犹疑,直截了当地说道:“那就写一句《空椅子》里的话吧。”

“啊?哪句话?”

男孩唱着念了出来:“今天永远比明天年轻一天。”

“喔……”一阵欢呼。原来是英俊馆的小清水和冈本。耕平冷汗直冒,一不留神,签字钢笔从手中滑落,他一脸窘迫地问道:“我在书里写了这么有才的台词?”有时写得起劲,不知不觉中,耕平也会创造一些名言警句味道浓厚的句子,但他从来没想过要把它们引用过来。他伸出右手和男孩握手,男孩眼睛闪亮闪亮,真诚地说道:“《all秋冬》上的《父与子》我也有看,我会一直支持您的,加油!”

“啊,谢谢!”

《all秋冬》是小说月刊的老字号杂志,读者平均年龄在六十岁偏右,每个月的零花钱不拿去吃喝玩乐,而是用在买书上,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有请下一位!”香织热情高涨的声调,回响在大厅的玻璃通顶上,消失了。

耕平的首次签名会在开场两小时后宣告结束,约有九十人参加。流水操作一个小时即可收场的签名会上,耕平对每个读者都认真以待,竭力满足他们的所有要求,因此时长翻了一倍。签名会的最后,耕平从香织手里接过书店献上的一大束鲜花,离开了会场。

一行人恢复入场时的队形再次穿过书店。小驰跑到耕平身边,小声说道:“老爸,我对你刮目相看了,签名会上你真像个大明星。可他们为什么都想要你的签名呢,哎,想不通。”

冈本和香织听了,不由得“扑哧”“扑哧”笑出声来。香织说道:“青田老师,我在楼上的意大利餐厅订了座,但上去之前,我想请您先去看一个地方。我叫它青田之角。”

穿过浩瀚无边的书海,一行人来到日本男作家书架前。书架上,耕平的六本新刊平装本一字排开,而且分别贴上了手写的“POP”字样。

“哇!太棒啦。横濑小姐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青田迷呀。”冈本一张一张细看着“POP”标签,似在取经。耕平正想也凑过去瞧瞧,突然《空椅子》的广告语跳入他的眼帘,让他再无心关注其他任何文字,只见上面手写着:“世界上最纯净的催泪小说”,还画上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耕平看着此般褒奖有加的宣传广告,心里却忐忑不安起来。他宁愿别人贬低诋毁,那样心里至少能安稳一点。

“这样的宣传推荐,不论是对出版社,还是对作家,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愧是该地区的营业担当小清水,反应真快。近年来,媒体书评对书籍销售的助力渐趋微弱,与之相反,书店店员的引导性推荐扮演着越来越举足轻重的角色,书架上贴着的“POP”标签用它所催生的无数本畅销书雄辩地证明了它的实力。香织满足地看着这一隅书架,说道:“这次宣传是很成功,不过如果青田老师的书不好卖,上面也不会批准这么大的书架空间给我,这在我们文艺书专柜也称得上鲜有的成功案例了。”

冈本说道:“所以,你不是一直说嘛,什么今年一定会刮起一股青田热。”

刚开这么一次签名会,绝对不能盲目乐观,十年来,他们不都是这样说的么,结果如何?耕平不置可否地笑着,告诫自己不要对未来抱有过多幻想。

06

“我们先开香槟吧。”签名会超乎预料地盛况空前,冈本脸上满溢着喜悦。

顶层餐厅的靠窗位上,冈本编辑和居皆书店文艺书专柜负责人横濑香织、耕平和小驰两两相对而坐。洁净的大玻璃窗外,悠然恬静的市郊站前风光一骋万里。西天边,火红的夕阳静静地亲吻着地平线,凝神而视,有种让人心碎的优美。

“青田老师,您辛苦了。”四人从窗外的美景中回过神来,伸手拿起服务生倒满香槟的酒杯。只有小驰的杯里装着麝香葡萄汁。

“下面,请青田老师简单说两句。”

两小时的签名会下来,耕平的喉咙已经嘶哑不堪了,他抱怨道:“你饶了我吧,冈本小姐,你明知道我最不擅长这一套了,刚才签名会就已经吃足苦头啦。”

原来在签名会开

场的时候,耕平根本没听见香织说了什么,更不要说致辞这回事了。

“总出今天这样的状况可不行呀!”比耕平年轻近十岁的女编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道。

“知道啦,知道啦,感谢大家参加本人的首次签名会,干杯!”

四只玻璃杯轻碰,发出水晶破碎般清脆的声音。小驰嘟囔着嘴说道:“真好,大人就可以喝香槟,那个,是不是特别好喝啊?”

耕平故意逗小驰似的,陶醉地闭上双眼喝下一口,却不吞下,在口中翻转两回,才送下喉咙,清爽的甜酸味随着碳酸气泡散遍全身,似乎使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变得干净起来。

“嗯,特别好喝!你还要等十年才能喝呢,小孩子真是可怜呀。”

“老爸,你太过分啦,从今晚起我不刷浴缸了。”

居高望远的临窗座位上,顿时弥漫起如香槟气泡般微带着些甜蜜的笑声。

“《空椅子》还会加印吗?”对滞销作家而言最避讳不及的问题,香织却轻松问出了口。

冈本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巴巴地望着耕平似是向他求救。耕平已经习惯了处理此类突发事态。他点了点头,说道:“呃,这个还没定……”

除了成名作,其他的没有一本有过加印,与其说是“还没定”,还不如说是“永远没戏”。香织有点失望地叹了口气:“是吗?书的确越来越难卖了啊,出了这么多正面的书评,要是放在以前,一定早就加印了,真是遗憾。”

面对精致可口的前菜,耕平却食之无味。他无颜实话告诉香织,她所谓的巅峰之作《空椅子》,初版就被无情地削减了一千本。

“日本全国有两万四千所邮局,书店一万七千家,约占其三分之二。但如今书店普遍经营困难,多的时候每年甚至有数千家倒闭。幸好我们这样的连锁书店有一定的规模,还勉强经营得下去,街上的其他书店可谓步履维艰啊。”

耕平还记得,小时候,离家不远处有许多家小书店。书店里不允许长时间站着阅读却不买,他想了个主意,隔一会儿就爬爬楼梯,结果一天把十二卷的漫画全集全看完了。

“是啊,如今大家都沉迷于手机、电脑,对书越来越疏远了。”

大出版社的大编辑冈本也感慨道:“像我们这样的大出版社,杂志的销量也掉得很厉害,比起生意最旺的时候,销售额差不多减少了百分之二十八。”

同属圈内人,耕平却对这些数字一无所知:“哦,是吗?那文艺书呢?”

“英俊馆整体下降了百分之八,但我们这边不是很明显。或许小说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紧紧抓住读者的心吧。”

杂志、书籍销售总额到底有多少,耕平从来不知道确切数字。他只知道,自己就像一片日渐衰败的丛林中的一头珍禽异兽,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命运,他不知道。香织开玩笑似的叹了口气:“哎……要是大家都买我们的书就好啦。”

年龄相仿的冈本也附和道:“是啊,要是大家都买我们英俊馆的书就好啦。”

耕平轻轻低下了头,觉得书籍滞销的责任似乎全在自己:“对不起,我太没用了,要是能写出一本畅销百万的书该有多好啊……”

香织慌忙摆手道:“哪有,青田老师您已经很棒了。要真是那样畅销,那反而不像您了。”

香织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捂住嘴巴不再说什么。小驰在一旁淡淡地说道:“一本一千五百日元,那一百万本的话,版税就有一亿五千万日元。这就跟中彩票头奖似的,老爸你绝对没可能,没可能。”

“小驰,这事儿可说不准呐。”冈本把酒杯喝了个底朝天,“小说的世界有时候真的很不可思议,先前有个作家去参加出版社主办的高尔夫大赛,坐上了出版社租的车,他就跟司机抱怨,说自己的书卖不出去,所有的都没有加印过。司机呵呵笑着对他说,X老师年轻的时候也曾这样感叹过,总有一天,您的时代也会到来的。”

X老师堪称小说界泰斗,每本新书都能在社会上引起一番轰动,畅销逾百万本。耕平觉得自己跟X老师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因此对冈本的话不甚反应。小驰却似乎饶有兴趣地双肘撑在桌上,凑近问道:“也就是说,老爸也会成为畅销作家?”

冈本看了一眼耕平,答道:“是的,尽全力不断奋斗的作家都有可能。我相信小驰的老爸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香织也插了一句:“我也相信青田老师绝对会成功的。”

耕平听了却提不起半点高兴劲儿,相反,他内心既矛盾又复杂。此事无关畅销滞销,而是他从来都相信,自己的作品并非下乘之作,但听着她们对于作品成功与否的判别,他觉得自己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我倒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我挺满足的。”

女编辑显然对耕平的话甚为不快,她拿起另一杯香槟,绷着嘴说道:“青田老师,你总说没关系、挺满足,什么都让给别人,谈话、采访节目你也不上。就是这样保守消极的态度让你太被动啦,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太不显眼了。小说家是这个书籍世界里的名角,读者们都期待着你呀,你看看今天的签名会就知道了吧。”

的确,每握起一个读者的手,耕平就麻酥酥地感受到他们内心对所崇拜的作家的期待,这种期待提醒和鞭策着他要写出更好的作品来回报自己的读者。但这跟在媒体节目上明星作家似的装模作样完全是两回事。耕平也有自己的苦衷。

小驰突然说道:“对不起,冈本小姐。”

女编辑不知所措,把视线投向了这个才上小学五年级的小男孩。

“我想可能是我的问题。四年前,老爸也经常去参加颁奖晚会,接受媒体采访,晚上还出去和编辑见面。但老妈死了以后,他担心我一个人害怕,就经常在家陪我。我想老爸工作不怎么顺利,可能是因为有我在吧。”

听着儿子的话,耕平惭愧不已。若书籍畅销可以让他不如此自责,那他无论如何都会想方设法去做。只是结果,他竭尽全力却始终不着门道。此时,香织突然说道:“我觉得,青田老师至今为止,都无愧为一个作家。”

07

骤然安静下来的一围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这个书店店员。窗外,是多摩广场灰云翻涌的夜空,灰色的积雨云遮蔽着半壁天空,悠然而又沉静地浮动着。横濑香织似乎也惊异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满脸绯红。

“抱歉,请原谅我刚刚出言轻狂。但我从不认为青田老师存在感淡薄,也不认为您文风老土、内容贫瘠……”

文艺书专柜负责人说话肆无忌惮起来,或许有点醉意了吧。但她这一席话却如同一记重拳,沉沉地击撞在耕平的心脏上,除了以笑蒙混,他别无良策。

“你们看看今天来参加签名会的读者的反应就知道了,我也主持过不少作家的签名会,只有这次读者最热情,他们的崇拜是发自内心的,就算比数量,这次也不少呀……”

冈本编辑“嘭”的一声放下酒杯,不知为何,似乎带着些怒气。

“就是。我一直以来就钟爱青田老师的小说,所以才自告奋勇地提出要负责您的书,虽然周围的人并不看好,还有的劝我物色年轻作家,甚至为我推荐出版数量稳步攀升的人气作家,因为他们都不懂您作品的魅力在哪里……”

原来英俊馆第二文艺部的众编辑对自己的印象并不太好。耕平久挂的笑容渐渐僵硬起来,只觉得脸部**得厉害。小驰一边得心应手地卷着盘中的意粉,一边淡淡地说道:“没办法呀,冈本小姐,谁叫老爸的书除了成名作都没加印过呢。”

香织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刀叉,问道:“……小驰,那……是真的?”

或许他不知道这话的严重性吧,小驰天真烂漫地点了点头:“嗯,是啊,老爸经常嘟囔什么书卖不出去、卖不出去的。”

小驰注意到冈本和耕平一直低着头:“怎么了,老爸,难道你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么?”

事已至此,再想隐瞒也无济于事了。耕平抬起头,看着香织:“呃,说起来实在惭愧,小驰说的都是真的。虽然我一直在努力,但加印似乎离我还远着呢。”

耕平挠挠头笑了,背上却冷汗直流。这时香织突然“腾”的站起来,似乎使尽全身气力地说道:“一定……”

年轻女店员高亢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意式餐厅里,引得旁桌的视线齐刷刷地射了过来,耕平抱歉地用眼睛示意邻桌一位中年妇女投射过来的惊异目光。香织却完全不予理会:“一定是搞错了。青田老师的书,只要好好读就自然懂得其中滋味,只要好好卖就自然卖得出去,我们的文艺书柜台就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耕平惊愕地看着她,张口结舌。冈本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好。我再加大力度进行新一轮推广,从明天开始扩大柜台面积。”

“太好了!你说是吧,青田老师。我也一定鼓足干劲努力销售,横濑小姐,我们一起努力吧。”

冈本和香织相视一笑,点了点头。耕平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隐约觉得编辑和书店员似是出于同情。他只好微微点点头:“呃,那就拜托了。”

小驰漫不关心地说道:“真好,老爸。再来一杯葡萄汁。”

签名会的庆功宴还在波涛不惊地进行着,只是耕平心底的秘密已变得不再是秘密,那道无意识中筑起的防线似乎已被瓦解。虽与香织是初次相见,但耕平已经完全信任她,谈话间也跟她说起自己的家庭经济状况、身兼作家和父亲双重角色的艰难,甚至是对亡妻的思念。

香织总是认真地听着,不时发出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也搭话说起书店工作的辛苦和曾经历的失败。不知不觉间,桌边的笑声多了起来。在耕平看来,思维活跃、谈笑风生的女人比容貌漂亮的女人更容易使他倾心。和这个知识渊博、反应敏捷的女人在一起,他觉得就像一对配合默契的网球混双搭档。

餐厅的钟摆鼓荡了十次,似乎在宣告庆功宴即将结束。冈本拿起挎包起身去收银台结账,小驰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随后站起来说道:“我去尿尿。”

座位上,只剩耕平和香织两人相对而坐。耕平只觉周围空气好像突然稀薄起来,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扭头望望窗外,只见街道两旁绿树葱葱,在路灯的辉映下,就是一幅和谐美丽的图画。

“今天我太高兴了,本来还胆战心惊的,不知道签名会到底会开成什么样子,结果超乎想象地顺利。横濑小姐,谢谢你。”

香织轻轻地摇摇头,耕平隐约觉得,那微微摆动的刘海真好看。

“没有啦,签名会的成功应该归功于您的实力,是您一部又一部的优秀作品吸引了这么多忠实的读者,我该谢谢您才对。”

老套的礼节性寒暄过后,两人都不知还该说点什么,但这微醺的沉默并不尴尬,相反甚是轻松。耕平又望了望窗外站前转盘的夜景,似乎想把这一切刻进脑里,融进心里。

“那个……青田老师。”

香织思虑深重的声音把耕平的视线从窗外拉了回来,她直盯盯地望着耕平,眼睛微微泛着红,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

“怎么了?”

香织顿了顿,说道:“刚刚我给您的名片,还在吧。”

耕平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如果您方便,就请往那个邮箱发个短信吧。虽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书店员,一个普通的读者,这样的要求可能有些厚颜无耻,但是……”

“呃,你别这么说……”

“那今晚我就等您的短信了。”

香织真诚的眼神如同架在耕平脖子上的一把利刃,让他无法拒绝。这是第一次有一个女人如此直接地要求他联系,耕平紧张不已,似乎除了点头,此时的他已不会其他任何动作。

“久等了。”

冈本和小驰一起走了过来。小驰晃了晃手中的小纸盒,说道:“这是冈本小姐给我买的巧克力曲奇。”

“冈本小姐真疼你。”

香织的表情顿时变得天使般清澈纯净。女人真是善变。

走出大楼,春天的晚风迎面吹来,宛如被一双双轻柔温润的手环抱抚摸。黑色雷克萨斯静静地等在人行横道对面。耕平站在司机为他打开的车门前,说道:“横濑小姐,今天谢谢你了。”

说完向她微微点了点头。冈本见状,也慌忙低下了头。小驰却“噌”地跳了起来,说道:“姐姐,下次再一起玩喔。”

香织摸摸他的头,说道:“嗯,下次东京见。”

冈本坐上副驾位,耕平和小驰则坐在了车后座。慢慢地,黑亮的汽车驶动了。耕平按住车窗边的按钮,淡蓝的车窗玻璃降了下来。

“再见。谢谢你。”

香织走上来,轻轻掩口说道:“青田老师,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吧,我等你。”

雷克萨斯如黑鱼般绕着站前转盘转了一圈,然后飞快地走远了,车后窗外,还在不停挥手的香织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冈本转身问道:“和横濑小姐的约定,是什么呀?”

“呃,没什么啦,关于书的事情。”

“总觉得怪怪的呢。”

小驰把额头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夜色中的城市。耕平背靠在车座上,开始构思写给香织的第一条短信。比起这个,小说的开篇简单得多了。

08

车如离弦的箭一般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两侧的路灯踏着欢快的旋律向后跳跃着远去。今天真漫长啊,僵硬强撑的欢笑、连续不断的握手,这一切让青田耕平已有些头晕,但他心情还不错。坐在副驾位上的冈本编辑说道:“今天签名会的气氛真好啊。横濑小姐真是百分百的青田迷,居然把单行本文库本都集齐了,还是个大美女。青田老师,她还不错吧。”

不愧是实至名归的大编辑,眼神实在犀利,应该是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吧。虽然身为作家,但首先是个男人,还是个健康正常的男人,看到年轻漂亮女人湿润着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自己,如何拒绝得了呢?耕平的视线落到了手中的银色手机上。

(今晚还得给香织发短信……)

给一位几小时前才认识的比自己年轻近十岁的女人发短信,该写点什么呢?对方不但是自己的忠实读者,还是极力为自己宣传销售的书店员。耕平想着,望了望身边的小驰,刚才还在兴致高昂地欣赏车窗外夜景的他,现在已枕着车窗甜甜地睡着了。两个小时的签名会,三个小时的庆功宴,陪着几个大人折腾了这么久,大概是累坏了吧。耕平定了定神,手指飞快地在手机键盘上敲打起来。

>今天谢谢你,

>给了我一个终生难忘的签名会。

>哪个周末你来神乐坂,我请你吃饭吧。

>小驰也非常期待你来。

>再见。

一条平凡得不会让人联想到出自作家之手的短信。耕平知道,打着儿子的幌子会让人觉得自己胆小怯懦,但是他更知道,过于直白只会让自己无法释怀。妻子去世四年,他反而对女人变得慎重了起来。很多人都说他是在享受单身的自由,可他心里清楚,自己已快四十,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已经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候了。其实男人单身并不自由,结婚反倒自由得多。

耕平有时会问自己,就这样和儿子一起生活下去么?能就这样和儿子一起生活下去么?虽不至于忐忑不安,但偶尔亦会有恍惚之感。总有一天,小驰会长大成人,离开自己开始新的生活。那时年过五十的自己却仍形单影只。耕平不敢多想,眼前既当爸又当妈的双重角色和步步紧逼的交稿日期也让他无暇多想十多年后未知的未来。

“小驰好像睡着了吧。”

冈本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中轻声问道。

“青田老师,您从没考虑过再婚么?”

行驶平稳的车内,光影模糊的微妙氛围,似乎很适合八卦这样微妙的问题。

“呃,这个……倒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只是还没遇到合缘的,小驰也会有想法吧,再说我现在这样的经济条件……总之各种问题交织啊。”

作家看似名利双收,其实年收入跟同龄工薪族并无二样。没有优厚的福利,没有企业年金,还带着一个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除了身体健康、没长啤酒肚、是个职业作家外,耕平再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优点。

“我可不觉得都是问题。”冈本口中嘀咕,“你不知道,我们公司好多女同事都是您的粉丝呢,公司决定让我负责您这边的时候,还有人悄悄跟我说好羡慕我之类的,而且不是一个,是接连三个。”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或者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初次相见的书店员要求给她发短信,现在编辑又说出版社里有自己的粉丝,这辆雷克萨斯该不会也凑热闹似的来场车祸吧。

“这种事你该早点告诉我嘛,冈本小姐。”

“编辑与作家之间的关系难处理啊,差异太明显了。”

耕平双手抱在胸前,无数对作家配编辑的成功案例在他脑海中浮现。一半以上同龄的大出版社编辑,年收入都比自己高,耕平从不认为作家与编辑之间存在什么上下关系。

“哪有什么差异。以前尊称作家为老师,是一种让人抬头仰望的职业,但是如今,大多读者都以一种与自身平等的态度视之,而对于最近的年轻作家,读者甚至抱以一种出于同情而支持的轻视态度。”

在博客、网络上公开自己作品的作家日趋增多,伴随着这种趋势,创作过程也日益民间化、大众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巨著也越来越难产。耕平完全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诞生伟大作品的年代,往往也是充满苦难的年代。若果真这样,还不如就生活在一个诞生不了伟大作品却可以创作自己喜爱的作品的平凡时代。已为人父的耕平在这个逐年紧缩的出版界摸爬滚打了近十年,什么理想、什么追求,早已在他的心里渐渐淡化。

到达神乐坂,已临近晚上十一点。这个时间,冈本说还得先回公司一趟,有一个重要的邮件必须在今天之内查收。她简单地同耕平父子俩道了别,然后顺着车直奔公司去了。文艺编辑们简直就是一群可怕的工作狂。

耕平抱着熟睡的小驰,踏进了去往十二层的电梯,可儿子太沉了,沉得耕平只得蹲在这个狭小的盒子里。他估摸着,这小家伙足有三十公斤了吧,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地长这么重了啊。

好容易打开大门,耕平轻轻地把小驰放在玄关的地板上,正准备给他脱下小皮鞋时,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打开屏幕一看,原来是香织发来的短信。

>应该说谢谢的其实是我。

>当我在签名会上看到那位双目失明的读者,

>我不禁感动得泪流满面。

>等到下个月,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我有好多话想说,也非常想再见到您和小驰。

应该马上回复她吗?据说如今的小情侣都以回信的速度来衡量对方对自己的在乎程度。耕平迷惘了,久久地站在玄关处,似乎凝思着什么。突然,小驰的声音响起:“老爸,貌似是条不错的短信哈……”

“呃,是么。”

“当然。不然你老站在那里傻笑什么呢,笑得我心里直发毛。我困了,你抱我去**吧。”

耕平笑着挠乱他的头发。不知是不是难为情,小驰猛地自己站起身来。

“你什么时候醒的呀?”

小驰向走廊深处走去:“到神乐坂的时候我就醒啦。我是想看看你会不会一直抱着我,所以才装睡了这么久。”

原来男孩长到十岁,嘴巴也越来越贫啦。真不知是应该说他可爱,还是说他可恨。

“现在已经很晚了,赶紧刷完牙睡觉去吧。”

小驰从盥洗室门缝里探出个脑袋,说道:“横濑小姐真是个大美女。老爸,你挺喜欢她的吧。”

居然连个小孩子都能洞察世事了,耕平不禁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啊?”

“因为,她笑起来有点像老妈……”

“是么……晚安。”

无力的自言自语中,耕平走进书房,浅坐在书桌上,呆呆看着那个摆满自己著书的书架一角出神。那里摆着亡妻久荣的相架,相架边放着一个小小的乳白色香炉,那是她的骨灰。四年来一直在那里,从没动过。

“怎么感觉小驰突然长大了呢。久荣,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耕平远远看着亡妻的相片,却并不双手合十,因为他觉得,此刻久荣就在他身边。

09

夜晚的神乐坂,流光溢彩。

陡坡两侧,餐厅、茶座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竞相闪烁,街旁绿树上挂着的红白灯笼在风中悠然摇曳。横濑香织坐在二楼的榻榻米包厢里,远远地望着人行横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小驰说得没错,她尖尖的鼻子和嘴角,的确和久荣有几分相像。

“还是日式房间最舒服啊。”身穿一袭明灰色夏裙的香织开口说道。她今天的打扮和上次见面时的围裙制服简直有天壤之别,俨然一副成熟女人模样。

“我在多摩广场附近都没看见有这种地方,这儿真不错。”

这是以前和编辑一起来过的鸡肉火锅店。

“你喜欢就好。其实这条街上还有更高级的日本料理店,但那种可以叫艺妓作陪的地方,我一次也没去过,所以……”

耕平笑着挠挠头,却见小驰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

“呃,这个火锅可好吃了,你们两个多吃点。”

小驰夹起刚刚煮好的嫩腿肉,就着水芹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香织笑了:“你看,小驰吃得多津津有味啊,看得我都觉得胃口大开,但一想到是和自己崇拜的青田老师一起吃饭,我就满心激动,以至于什么都吃不下了。”

小驰满脸疑惑地瞥了一眼面前的这两个大人,然后继续专心打捞他的火锅。其实,这时耕平内心矛盾又复杂,和一个是自己粉丝的年轻女人共进晚餐,他当然高兴,但带上小驰的三人组让他不由得想起已离他而去的久荣,这份想念涌上心头,让他欲罢不能。虽然他清楚地知道,久荣再也回不来了,但他仿佛看见,隔着一层蕾丝轻纱,他们一家三口团坐一桌的光景和现在交织重叠在一起。他警告自己不要多想,多想只会徒添悲伤,不但没有意义,对香织更是失礼至极,可他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蠢动。他对作品中的人物可以左右自如,为什么对自己的心反而无力驾驭了呢?其实作家和众多的普通人一样,心灵格外**脆弱。

“不知为什么,感觉您现在好奇怪啊。”

香织的话,把耕平拉回了鸡肉火锅店的包厢。

“呃,什么?”

“我说您的表情。下半部分在笑,上半部分却像是在哭。在女人面前摆出这副悲伤的表情,可是会被袭击的喔。”

“我被袭击么……”

耕平蒙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到底是一副什么表情。小驰夹起的葛粉刚吃到一半,似乎忘记了继续吃,惊悚地望着香织。

“是啊,如今男人比较消极保守,所以女人渐渐掌握了恋爱的主导权。您就属于那种极易成为女人盘中餐的类型。”

小驰夹起一颗鸡肉丸,说道:“哈哈,老爸就像这颗丸子一样。女人啊,真是可怕。”

香织笑着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小驰的脸颊:“是呀,女人真的很可怕噢。你这个嫩嫩软软的脸蛋,我也想要喔。”

刚满三十岁的香织感叹道。比起马上就要四十的耕平,她年轻得多了。

“如今这个时代,大家都不怎么介意年龄问题了啦,一半三十多岁的人都还单身呢。”

香织低头看着自己的小碗,拨弄着碗里煮蔫的茼蒿:“但对女人来说,三十就是一道坎,和年轻时候完全不一样啦。”

香织寂寞悲凉的语调,让耕平陷入了沉默。他拿起筷子,把小驰没捞完的水芹从锅里夹了上来。

三人一起走下楼时,刚过九点半。入梅前的热气尚未散尽,整个神乐坂似乎都在这入夏的空气中微微发热。耕平看看手表,马上就到小驰的就寝时间了,他又抬头看看香织的背影,真想再跟她聊会儿天。于是他说道:“香织小姐,小驰差不多得回家睡觉了,但我还想去喝会儿酒,你赶时间吗?”

香织嫣然回首。在她身后,沿路的灯笼点点盏盏绵延数里,直到被黑暗吞没。耕平看着这常被忽略的夜景,似乎迷醉了。

“没关系,我找个咖啡店等你吧,今天正好带了矶贝先生的新书。”

一定是那本凌厉得把自己逼退到自信丧失边缘的书吧。

“是《蓝天深处》对吧,那本书挺有趣的,写得也不错。小驰,我们走吧。”

“真无聊。过一会儿再睡也没关系啦。吃了火锅,我想再吃个冰激凌嘛。”

耕平不理会,径自牵着他的手走到香织面前:“跟香织小姐说再见,不然她再也不会陪你玩了喔。”

“好啦好啦,晚安,香织小姐。今晚老爸就交给你啦,你可不能把他当宵夜喔。”

学校的考试只混得个马马虎虎,这种时候脑子倒是转得挺快。香织笑着摆摆手:“嗯,你放心,我会忍住把他放到火锅里涮的冲动的。晚安,小驰。”

耕平以创纪录的速度让小驰刷完牙、洗完澡,然后用吹风机给他吹干了头发。头发不吹干就睡觉容易变乱,第二天早晨反而要浪费宝贵的时间来整理。

等小驰爬上床后,耕平便迫不及待地出了门。单身一人晚上外出,耕平感觉脚踝两侧似乎长出了小小的翅膀,脚步前所未有地轻快。

面朝神乐坂大街的咖啡店里,香织搭着腿,一边翻着书,一边等着耕平。纤细圆润的小腿下,一双清爽的白色夏季单鞋,蓬松的卷发如瀑布般倾泻在她的双肩上。踏进店门之前,耕平远远地观察了香织好一会儿。女人看书的样子真是迷人。他正了正夹克衣领,走近香织,柔声说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半晌,香织没有抬起头来,难道出了什么事么。终于,她抬起头,眼睛却红红的,像是哭过。

“对不起。这本书写的似乎就是青田老师和小驰的故事,越往后读,越让我觉得难过。”

耕平坐在香织身边,向应声而来的服务生点了一杯生啤。

“矶贝是我一个朋友,来参加过我妻子的葬礼。虽然我没有跟他本人确认过,但我想应该是以我们家为原型的吧。我看的时候也忍不住哭了。”

香织用手帕一角揩了揩眼泪,强装着笑道:“今年上半年我读到的书里,只有您的《空椅子》和矶贝的《蓝天深处》最为出众。”

甚为欣慰的评价。但人气作家矶贝的新书已卖出二十万册之多,而自己呢,仅是他的三分之一。

“谢谢。你能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虽然完全卖不出去……”

耕平端起服务生放在他面前的生啤,香织则端起那杯冰镇白葡萄酒,一同举杯。

耕平抬头望望窗外,市中心漆黑漆黑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初夏的晚风像小生命的舌头一般舔尝着全身每寸肌肤。

“喝完这杯,要不我们去酒吧吧。”

香织伸起双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这儿就挺舒服的,今晚就在这里喝吧,这里自制的葡萄酒还挺不错。”

耕平默默地点了点头。香织喝下一口酒,睁大着眼睛问道:“我可以冒昧地问个问题吗?”

莫非她要问自己有没有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女朋友?耕平严阵以待,不料香织问道:“男人都对过世的妻子终日思念、难以忘怀么?呃,我不是单指您,只是看了这本书,我突然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奇怪。大家都说久荣死了,但耕平心里她仍极平常地活着,在和他相依为命的小驰心里,她也活着。原来人死后,还是可以跟生前一样理所当然地活着的。耕平望着夜色中的神乐坂,点了点头:“不是我难以忘怀,只是她不让我忘怀而已。”

10

“我想,您的夫人听到这句话,一定觉得非常幸福。”

晚风轻拂着香织黑亮的秀发。一群牛高马大的外国人说笑着,打闹着,走上了神乐坂。无法让生者忘怀的死者和无法忘怀死者的生者,到底谁更幸福呢?酒过三巡,青田耕平醉意微醺,恍惚地思考着。

“是么。大家把丧妻的男人想得太浪漫了吧,我并不认为有什么特别。”

耕平不想让香织把自己当作一个丧妻的人夫来看,他希望在香织眼里,自己就是一个纯粹的男人。

“但是,我可以感觉得到,不论是在您的文章里,还是在您的身体里,总无时无刻笼罩着一种忧郁的悲伤。”

耕平突觉一阵寒意刺刺地穿过脊背:“呃,是那种多愁善感、感情脆弱的感觉吗?”

香织慌忙摆手:“不,完全不是那种黏黏糊糊的感觉,而是爽朗干脆,非常迷人。”

一个作家,不论经历过多少辛酸艰苦,若将这些情感直接写入作品,他便不能称之为作家。作家在创作中只能利用现实世界中的某些元素,创造另一个风格迥异的世界,这与纪实文学完全不同。

“都在说我,也说说你吧,你男朋友是个怎样的人呢?”

说出这话时,耕平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仅是单纯地对香织抱有好感,而对她的恋爱经历一无所知。从她所说的来看,耕平估计她应该是单身,但这个魅力十足的三十岁单身女人,一定有男朋友了吧。香织举起酒杯,抿嘴笑道:“秘密。”

耕平内心的怯懦让他无法再厚着脸皮追问什么。其实,这种怯懦在他的小说中也时有体现。正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性格缺陷已成为创作的阻碍,他才越加困惑。比起实际创作,他进行自我反省的时间反倒更为漫长。

“您妻子去世后的这四年,您就和小驰相依为命地生活着吗?没想过要同谁交往试试,或者找个人结婚吗?”

面对香织犀利的问题,耕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手中的玻璃杯:“呃,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呢……开始的半年,我一直都沉浸在丧妻的痛苦中,竭尽全力去适应这种新的生活状态,所以其他什么都没想。每天早晨,叫醒小驰,给他准备早餐,拖地抹窗洗衣刷鞋样样都来,有时还得去学校旁听孩子上课,哎,我现在才知道上小学原来这么麻烦。”

这是一个独自抚养孩子的男人的真实感受。耕平得分文不差地准备好伙食费、教材费,得一丝不苟地在运动装、泳装上绣上儿子的名字,学校的通知隔三岔五,要上交的报告、感想更是不胜枚举。但是,向香织诉说抚养孩子的辛苦又算什么呢,虽然这确实让人白发虚增,但绝非不幸。耕平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不过我已经习惯啦,而且写完《空椅子》之后,我感觉半个自己似乎从她那里解脱出来了,现在也有余裕去想想别人了。”

作家克服问题的方式,实际上只能通过动笔创作,借助故事中虚构人物的生存方式进行思考。这已俨然成为一种习惯,即使是众人皆知的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作家往往要绕一个大大的圈,经过数月甚至数年,一边创作,一边思考。创作并非为找寻答案,而是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毫无遗漏地思考到底的手段。

“可以把那么苦痛的经历写进作品,真是太了不起了。”

香织闪烁着酒醉微红的双眼说道。耕平内心十分复杂。自己以小青虫的速度一点点地爬格子寻求答案,换个头脑聪明的人,一定早就从中找到答案了吧。

“是么。我觉得小说不但麻烦,还转弯抹角的。”

“没有啦。您不但书写得好,而且还是个好父亲呢。”

耕平无颜点头,端起已微温的生啤,喝了个精光。

这晚,在露天咖啡店,耕平和香织一直聊到将近末班地铁的时间。初夏夜晚的空气在他心底留下淡淡的甜蜜,对一个充满魅力但还了解不深的女人一点点熟悉起来,那是任何天价红酒都无法企及的心醉。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香织低头看手表时,一丝失望从耕平心底掠过。但她明天要上班,自己明早也要准备小驰的早餐。耕平拿起账单,招呼服务生过来。看到耕平拿出钱包准备付账,香织说道:“这家店我们还是AA吧。”

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女人。耕平是个传统型男人,让女人付账从来不是他的风格。莫非她跟同年代的男友约会就是这样AA么?耕平内心不免猜测起来。

“没关系啦,我来吧。你要介意的话,下次给小驰买个手信什么的就好了。”

这种时候,孩子这个幌子真好用。

“嗯。”

耕平拿出一张既不是金卡也不是铂金卡的普通信用卡付了账,接过发票放进了钱包。作家是名副其实的个体经营户,交际费并无上限。对于每年交际费不多的耕平,新宿区税务所从未介入过调查。一定是他们太忙,所以才对没有几分所得税收入的耕平的申告表置之不理的吧。

两人慢悠悠地走下缓坡,朝饭田桥地铁站走去。末班车时间,神乐坂行人稀少。香织走在耕平身边,轻哼着他从没听过的曲子。坡路两侧,微亮的灯管线联结着一个又一个灯笼,一直延伸到护城河边。耕平忽然有种想呼啸着跑下坡去的冲动。虽已年近四十,但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心情,他不禁想起了在小说中度过的青春年代,那时甚至还想过复仇的事呢。

“青田老师……呃,不,耕平,你可以牵着我的手吗?”

“呃……好。”

耕平轻轻牵起香织伸过来的手。这个女人的纤纤细手如此冰凉,就如掬起一捧井水一般。和她牵手如理所当然般自然,或许会有所发展吧。耕平这样想着,满心幸福荡漾。

走了不一会儿,坡下的地铁口映入眼帘,喝得东倒西歪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走进地铁口,就如片片枯枝落叶被排水口尽收其中一般。两人转入昏暗的神乐小巷的拐弯处,香织突然说道:“我好像有点醉了。耕平,你讨厌喝醉的女人吗?”

“呃,不会。”

香织拉着耕平的手,走进小食店鳞次栉比的小巷,抬头看,“道草小巷”的挂牌在风中轻轻摇晃。这附近有许多家月底囊中羞涩时可前来小酌几杯的酒馆。掩映在微微霓虹下的小巷里,没有半个人影。

走着走着,香织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回眸,微微抬起脸,闭上了双眼。她轻轻嘟起的红唇,是在暗示什么呢?恋爱第六感迟钝的耕平像被雷劈醒了般马上明白过来。

(原来,她是在等待接吻。)

耕平微微侧下头,蜻蜓点水似的轻吻了一口。香织双手紧紧搂住他,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莞然笑道:“这是朋友之吻。耕平先生,您太可爱了,我真不舍得就这样让您回去。”

怎么男人女人的角色在这里完全颠倒了呢?耕平上大学那会儿,香织这样的话简直就是在抢男生的台词。

“呃,我也非常尽兴。”

耕平跟在香织身后,似有羞涩地抿着嘴,向地铁口走去。

11

时至六月中旬,青田耕平和香织已约会数次。在书店工作的香织,身为自由作家却得兼带儿子的耕平,自由时间都少得可怜,因此各自的工作地——多摩广场、神乐坂及两地的中点——二子玉川成了他们约会的好去处。两人努力寻觅日程表上的重合间隙,一起喝喝茶,吃吃饭。耕平作风严谨,香织也并不提供可乘之机,因此两人关系并无进展。

聊聊每日工作的烦恼,谈谈最近读到的新书,不知不觉间分别时分已悄然来临。有时牵手漫步,偶尔轻吻送别,虽年近四十却有如高中生般的约会,其中别有一番夏风吹背般的爽朗。

感觉没有变淡,若有缘,定会自然地步入下一个阶段吧。耕平在与香织分别后回家的电车里,对自己如此说道。

那个电话是在耕平去吃午餐的路上突然打来的。土墙延绵的神乐坂小巷,人迹罕至,是耕平最爱的散步路线。耳边,三味线悠扬的弦音在荡漾,石阶上,即干的洒水还隐约可见。耕平定睛看了看手机的液晶屏,原来是《all秋冬》的编辑米山辉。

“咦?米山,貌似还没到截稿日吧。”

《父与子》的最终章早已交付完毕,下一刊是随笔还是书评似乎也已说定。

“不是跟您说稿子的事啦,现在给我一点点时间就行,只要一点点。”

耕平看了看手表上的日期,六月中旬小说杂志的末校工作估计都完成了吧。

“嗯,可以呀,我现在只是去吃个饭。”

因为小驰不爱吃鱼,所以当耕平享受单人午餐时,常常选择日式料理。今天吃鲣鱼刺身还是盐烤青花鱼呢,其实油炸竹荚鱼也不错嘛。正当耕平为此犹豫不决的时候,米山说道:“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您这个消息,所以给您打了电话。青田老师,您的《空椅子》入围第一百四十九届直本奖啦!”

当耕平终于决定还是吃鲣鱼蘸橙醋的时候,“直本奖”三个字如同三颗重磅炸弹同时在他耳边炸裂,震得他脑子嗡嗡作响,以至于他无法振动声带发出任何声音。此时,米山接着说道:“恭喜您首次入围。”

入围直本奖的作品,都是从半年来日本国内出版的小说中逐月选出的公认佳作,因此仅是入围也代表着某种荣誉。这是耕平在出道十年、第十五本单行本发行之时,初次荣登入围作品之列。

“稍后我会把正式文件寄给您,您看行吗?”

米山与平日判若两人,语气格外郑重而严肃。耕平口中干渴如久旱的田地,甚至连舌头都无法正常活动。

“好的,那就拜托了。”

“不客气,这全都仰赖于您,《空椅子》写得实在太出色了。不过入围作品尚未公开,请您一定保密。”

挂断因沾满汗水而滑溜溜的手机,三味线的弦音还在耳边荡漾,被狐狸迷住的感觉大概也不过如此吧。耕平对这突如其来的喜讯仍然将信将疑。

这份喜悦该跟谁分享呢?直本奖尚未正式收入囊中,仅作为六佳作之一入围直本奖,这对于出版界圈外人来说意义不大,因此他并不准备告诉自己的父母。最后,他决定给香织打电话。耕平虽然多次给香织发过短信,但很少打电话。

“你好,我是横濑。”

今天她上晚班,这时应该还在家吧。

“我是耕平。现在说话方便吗?”

电话那头似乎有些犹豫,一副商务接待口吻:“嗯。稍微说几句还是可以的。”

应该正在会客吧。虽然心存疑问,耕平仍兴奋激昂地说道:“我的《空椅子》入围直本奖啦!也就是说,成了这半年的六强之一呢。”

香织强压住语气中的兴奋:“那真是太好了,稍后我再给您电话,祝贺您。”

香织随即挂断了电话,可能她正在工作中吧,莫非一个普通的书店店员也要陪出版社的发行人员共进午餐么。耕平向小巷深处门帘已褪色的小料理店走去。

橙醋的酸爽,茗荷的清凉,鲣鱼的油滑,听闻喜讯后,鲣鱼刺身显得分外美味。耕平想把这个喜讯广而告之,“请一定保密”这五个字的分量,让他一直没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手机。正当他吃完午餐走出神乐坂小巷时,平时在安静中度过一天又一天的手机再次响起,发出悲鸣般的音乐声。耕平下意识地把手机拉离耳朵几尺:“恭喜……”

“呃,谢谢。”

“天使终于降临了。我一直在想您也差不多该踏进直本奖的圈内了,现在您写出了这么优秀的作品,我太感谢,太感激了。”

是《空椅子》的负责人——英俊馆的冈本编辑。身为作家,能让编辑如此感同身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了。但为什么刚确定的入围名单,冈本就已经知道了呢?

“呃,为什么你会知道呢?我还是刚听说的。”

“噢,忘了您是第一次入围。这从确定入围名单的那一瞬间开始,就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啦。虽然要等到评审会开始前一周才能在报纸等媒体刊登出来,但实际上一个月之前就已经确定了。”

虽身为专业作家已十载有余,但这个变幻难测的出版界,他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很多。

“所以,接下来还长着呢。据说入围的作家们都称这段时间非常难熬。”

新晋入围的耕平根本不敢想象等待大奖评审的痛苦。还记得新人奖那晚,他懵懵懂懂地跑去跟朋友一起喝酒,结果从手机留言信箱里才得知大奖得主竟是自己。

“啊,是吗?”

仔细想想,数千位作家中,有资格等待这次评审会的仅有六人。不论最终是擦肩而过还是抱得大奖归,至少这种心路历程对于作家来说都是难能可贵的。这时,耕平突然注意到另一个重要事实:“呃,你说知道我入围,那你应该也知道其他五本入围作品吧。”

耕平故作镇定地说道。冈本似乎完全没在意他在想什么,轻松地说道:“嗯,知道啊。要不我等下传短信给您,其实现在口头告诉您也可以。”

耕平暗暗地深呼一口气:“你现在告诉我吧。”

“嗯,等一下。”

电话那头响起沙沙的纸张摩擦声。

“首先是神山静菜的《百花竞放:名捕持棍追凶帖》,这次是她第六次入围。”

神山静菜是一位资历深厚的历史小说家,此次入围作是一本广受欢迎的江户历史小说。

“另一本历史小说是晴海喜一郎的《若冲眼中》,第三次入围。”

这是一本关于江户时代画家伊藤若冲的评传性小说,作者晴海虽年纪轻轻,但饱读诗书,在作家界小有名气。

“现代小说有剧场原田的《梦中之梦》,和您一样,初次入围。”

今年上半年热销五十万册的年轻喜剧演员剧场原田的处女作。

“呃,还有野野见仁美的《张口呼吸》,第二次入围。”

这位以丑闻**小说著称的年轻作家,处女作虽是轻小说,但数本之后成功冲破瓶颈,闯入成人小说世界。耕平觉得腹背都是强敌,适才的兴奋渐渐暗淡下去。

“最后一位是您的朋友,矶贝久的《蓝天深处》,第四次入围。”

耕平震惊了。初次入围直本奖竟要和青友会的朋友矶贝久狭路相逢。那本书到底有多出色,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12

整个下午,耕平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工作。许多资料等着他翻阅,四页原稿纸的散文也即将截稿,可耕平依然心神不定,首次入围直本奖对他的冲击并不亚于彗星撞击地球。

各出版社编辑的祝贺电话不时响起,好不容易决定静心投身工作时,电话铃就不失时宜地响起。电话那头祝贺的话语,让耕平找不出话题长聊却又无法马上说再见。毕竟他们都是衷心地为自己高兴,也是这惨淡经营的十年间一直支持自己、鼓励自己的战友,就算神经再大条,也不能大条到突然挂断人家电话的程度。

(这要持续整整一个月直到评审会结束么?)

耕平真想长长叹口气,文学奖提名的喜悦,竟渐渐变味成忧郁。获奖固然高兴,只是获奖作品只字未改,它作为小说的价值其实并无变化。强迫本身不会自发争夺的小说相互争夺,简直就是造孽。

耕平无心下厨准备晚餐,于是决定带小驰去神乐坂那家他们常去的小餐馆吃饭。那是一家拖家带口、穿着T恤牛仔裤都可安然踏入的无须拘小节的小店。他点了一杯香槟,给小驰点了一杯看似红酒的葡萄汁。

“嘿,老爸,你嘴里一直说的好消息,到底是什么呀?”

耕平故作神秘地一笑:“你猜猜。”

“我知道了,跟香织小姐进展顺利,对吧。哎,老爸还是老爸,你爱怎样就怎样,不过我有话在先,老妈只有一个。”

小孩似乎总能轻易说中大人下怀。

“不是啦。是老爸前不久出版的新书,入围第一百四十九届直本奖啦。”

小驰听到如此有名的文学奖项却似乎没有多大反应。他一脸迷惑地说道:“也就是说还没拿到那个奖对吧,那什么时候确定获奖结果?”

“呃,那要一个月后开一个评审会,才能从六本入围作品中选出一本作为获奖作品。有时会有两本同时获奖,而有时一本都没有。”

小驰不愧是作家的儿子,他抬起眼皮望着耕平,问道:“拿了那个奖,书就能大卖了么?”

“嗯,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说不定能马上加印十万本吧。”

话虽说得轻松,但要实现并不轻松。《空椅子》初版才七千册,若果真能一口气加印十四倍之多的话……耕平正为这种渺茫的可能性心荡神驰,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慌忙打住:“拿不拿得到还不知道呢,老爸初次入围估计很难吧。不过能入围对一个作家来说也是一种荣誉嘛,来,小驰,干杯!”

“嗯,干杯。祝你一举夺得大奖!这样我们的房贷就还得清了,对吧,老爸。”

耕平苦笑着碰了杯,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警告自己,再也不要在孩子面前抱怨房贷没还清,再也不要提及书不畅销之类的话题。

深夜零点左右,一贯是香织发来晚安短信的时间。耕平坐在书房,静静地望着那本早已破旧不堪的刊载有自己处女作的小说杂志时,手机奏响了美妙的和弦,是香织打来的。

“白天非常抱歉,我那时正和别人在一起,所以语气才那么见外。”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耕平不知所措,白天的事他早已不记得了。

“其实听到你入围,我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这样的话,我们书店就会大量订购你和矶贝先生的书啦。”

香织是文艺书专柜的负责人,每届直本奖公布前夕都会预先订购最可能获奖的作品。

“呃,谢谢。但我还是初次入围,能够入围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话虽有几分客气,但却道出了耕平大半心声。不想他忽然话锋一转,问出了一个他本无意知道的问题:“你白天见的那个人,是工作上的朋友么,感觉你那时候的语气挺客套的。”

电话那头的香织似乎屏住了呼吸,微妙地沉默几秒后,她说道:“是啊,我当时都没意识到,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不过得知你入围直本奖,是我近来最高兴的事情了呢。”

这种奇妙的欢快语调,一点也不像香织。耕平也曾试图迎合,但似乎终难合拍,几分钟暗淡无趣的通话后,香织说起明天得上早班,于是挂断了电话。耕平心牵着几缕不平静,出神地望着夜色中的书架。

不出一分钟,手机又响了。它今天也累坏了吧。

“嘿,是我。还没睡吧,赶紧来索芭蕾!”

青友会的老友、历史小说家片平新之助浑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让我给你敬杯酒嘛,大家很快就到齐啦。等你和矶贝来了,我们就开一瓶十万的香槟。哇,今晚真是可喜可贺啊,我们青友会居然入围了两个。听好了啊,赶紧来!”

耕平还没来得及说上半句,电话马上就被他挂断了。不过,要给这个特殊的日子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银座的俱乐部的确是不二之选。耕平拿起钥匙和钱包,蹑手蹑脚地朝玄关走去。

午夜十二点半,耕平打车来到银座,此时索芭蕾已临近关店时间,客人寥寥可数。

“欢迎光临,青田老师,有没有偶尔想起我们这个小店呢?”

椿笑容满面地出门迎接。耕平这才想起,这个月来除了偶尔发发短信,还真是好久不见了。

“哟,来啦,来啦!”

新之助拍了拍身旁的沙发,示意耕平坐下。恋爱小说家山崎玛莉亚、商业小说家大贯正明、传统悲剧小说家江良利俊彦、科幻小说家长谷川爱、鹰派小说家花房健嗣悉数都在,只有矶贝久尚未露面。突然,耕平身后响起一个厚重的开门声。花房拍手道:“噢,另一位主角出场啦。椿小姐,开香槟!记在新之助的账上就行啦,要深粉色的哦。”

椿笑着向吧台后的服务生点了一瓶香槟。

“青田老师,恭喜您。”

矶贝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简单T恤,向耕平伸出右手。耕平和他握手道:“也恭喜你第四次入围。《蓝天深处》写得真不错。”

耕平已记不清,他到底花了多少个昼夜,只为把那个因之深陷泥潭的自己拯救上来。作家之间的互评,往往只有简单的只字片语。虽然其中蕴含着心照不宣的沉重分量,但那简单清淡的言语确实让人心情愉快。

“你们就别在那里互喊助威啦,过来坐,来干杯啦!”

青友会唯一一个直本奖获得者——山崎玛莉亚说道。漫着气泡的粉色香槟传到每个人手中。香槟真有那么甘甜吗?

“椿,再开一瓶粉的!耕平,那本书要加印了吧,不管怎么说,现在可是直本奖入围作品的天下啊。”

新之助劈头第一句,问的不是小说的内容,竟是新书的销路。他大概已经醉晕头了吧。

“呃,跟以往一样,八字还没一撇呢。”

于是,新之助转向矶贝:“小久你的呢?”

年纪尚轻的矶贝久瞥了耕平一眼,说道:“大概……二十版左右吧。”

鹰派小说家和历史小说家齐声叹息道:“什么啊,这是。”

新之助举起空酒杯,对椿说道:“再来一杯!再版了二十次,还入围了直本奖。椿,第二瓶给我算在小久头上,我是绝对不会再请这小子的客了。”

矶贝久笑着挠挠头,喝起手里的粉色香槟来。

13

“二十版啊……”

不知不觉中,青田耕平叹了口气。初版后再无加印的《空椅子》和人气作品《蓝天深处》竟同时入围同一个文学奖。这就是文学奖的不可思议之处。人气畅销和其他评价体系并行不悖,在这个商业和数字就是王道的世界,这还是挺让人振奋的。

“喂,别一张苦瓜脸啦。等拿到直本奖,给这个家伙点颜色瞧瞧,我绝对挺你到底!”

和耕平一样朴素无华也不叫座的鹰派小说家花房健嗣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这次最有希望的应该是第六次入围的神山静菜和第四次入围的矶贝,直本奖的话,累计入围次数还是有很大影响的。”

其实看看此前的结果就不难知道,摘得大奖的作家几乎都不是初次入围,且平均入围次数都达到三至四次。恋爱小说家山崎玛莉亚穿着一袭**得丝毫不亚于银座女招待的深V连衣裙,坦然显露傲人乳沟的癖好似乎已超越年龄,所向披靡。

“以往的话,我们还可以赌一赌,但这次小久和耕平双双入围,赌不了喽!”

不愧是一年两度的出版界盛事。每一次,青友会的作家们总是兴致高昂地猜测它到底花落谁家。虽是打赌,赌上的顶多也就是索芭蕾的酒钱,但这群职业作家却玩得津津有味。

“怎么等呀?”

或许是醉了吧,历史小说家片平新之助突然大声说道。耕平完全摸不着头脑:“等?等什么?”

醉意醺醺、眼神迷离的山崎玛莉亚湿润着眼说道:“啊?你原来不知道啊。就是等待直本奖评审会结果的仪式,一般会叫上责编,在某个店里喝点小酒,等待结果公布。入围者多的话,甚至有三四十位大出版社的编辑们到场呢,只是不但花时间,气氛还奇奇怪怪的,特别是落选的一瞬间……哎,其实也有作家一个人在家等结果的,不过大概是少数吧。”

耕平眼前浮现出编辑们一张张恳切期待的脸庞。十年的初版生涯中,责编们一个个离他而去,只剩下现在的三个,就算全都叫上也极为冷清吧。他决定问问矶贝。

“矶贝,那你是怎样等的呢?”

长着大学生般幼稚脸孔的小说家腼腆地说道:“我不爱热闹,所以多半只叫上入围作的责编,找一个包厢,安安静静地等。”

矶贝久忽地笑起来:“结果呢,三次接连落选,还被评审们说来说去。哎,入围直本奖不容易啊。”

入个围就激动得小鹿乱撞的耕平这才渐渐明白此事的严重性。就像庙会里,比起一旁冷嘲热讽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来,坐在左摇右晃的轿子里的人何止辛苦十倍。

除耕平和矶贝久之外的所有青友会成员一致决定,就在索芭蕾等待大奖揭晓。不论他们两人谁得奖,都要过来参加庆功会,如果两人都落选,就直接华丽丽地举行安慰会。不管得奖还是落选,在直本奖揭晓之夜喝到东方出现鱼肚白似乎在众多入围者心里已成为定例。

接下来的三周是如何度过的,耕平现在已印象模糊,他只记得的确如往常一样赶在截稿之前写好了稿子,因为小说杂志的连载页上已印满了密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