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敲完最后一行字,青田耕平抬起头来,长长舒了口气——折腾许久的系列短篇,总算是大功告成了。这次结集出版的共有八篇,每篇五十页左右,书名都定好了,就叫《父与子》。题材完全取自耕平本人的生活,带着几许幽默,又杂着几许悲伤。就他个人的感觉而言,小说最后的**部分可算是酣畅淋漓,但如何做好**前看似无趣的铺垫实则颇费了一番苦心。

耕平把初稿发送到编辑米山辉的邮箱。那是《all秋冬》的一个年轻负责人,为了等自己赶稿,到现在还没合过眼,印象中他的身材稍有发福,大概是常常熬夜审稿、吃宵夜过多导致的吧。

耕平正猜测着,电话突然响了。

“辛苦了。刚刚收到您的初稿。”话筒那边,年轻的编辑嗓音疲惫不堪。

“非常抱歉,又是赶在截稿前才急急忙忙把初稿发给你。该不会……我又是最后一个吧?”耕平小心翼翼地问道。

米山轻轻一咳,耕平不禁紧张得心脏扑腾扑腾猛跳了几下。要知道,一旦惹恼了编辑,后果不堪设想。

“不是您,吉原茜小姐也还没发给我呢。如果真要我说,我还真想直接跳过您和吉原小姐同时截稿的那个月份。”

“的确是啊。”

“您看您说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作品容我稍后再慢慢拜读。校稿估计要下午才能做出来,但还是请您在今天内校对好发给我吧。那先这样,辛苦您了。”

只有这最后一句寒暄才稍显温雅谦恭。这也难怪,当编辑毕竟不是件轻松差事,很多收稿工作还等着他去做呢。不像作家,写完稿就逍遥自在了,就算立马倒头大睡,也无人多说半句。

耕平抬头望了望壁钟,时针马上就要指向清晨六点了。透过窗子,阳台对面的天空已呈现出黎明前清澈纯净的深蓝色,玩具般的神乐坂大街显得格外宽阔而漫长。

(又是一个通宵……)

本来都决定今年不能再纵情驰骋通宵达旦地写书了,但新年伊始的一月份截稿日还是让他无奈地违背了跟自己的约定。这一年里又会如何呢,耕平仍然心有不安。

突然,他的视线被液晶电视旁的相架吸引住了。那是他和那时还在上幼儿园的儿子小驰,还有三年前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死去的妻子久荣,一起笑容明媚地站在东京迪士尼乐园的灰姑娘城堡前拍下的相片。虽已时隔三年,想起亡妻,被撕裂的心口仍如刀割般疼痛。如今小驰已上小学四年级,父子俩相依为命。

再看看时钟,这个时间想打个小盹也难了——该给儿子准备早餐了。在这个冬天的拂晓时分,耕平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厨房走去。

青田耕平,三十九岁,丧妻。十年前一举摘得《all秋冬》新人奖后正式步入文坛。那时编辑跟他说笑,拿了奖就会越来越忙、越来越辛苦,结果到头来,成名作只出版了单行本,由成名作改编而成的系列作品《道草DAYS》也只能说小有反响。《道草DAYS》写的是一个尚无社会压力的大学生和一个比他年长的职业女性之间平淡如水的爱情故事。这是耕平十年来所发表的十四部作品里唯一引起过小轰动的一部,其他的都无一例外地在初版发行三年后,积压在出版社的仓库里。

耕平有时候也想,是什么神奇的力量让自己坚持下来的呢?从商业角度来说,自己并不属于利润型作家,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编辑来邀稿呢?十年来,耕平以都市气息浓郁又不失细腻的文体、沉静又带点幽默的笔调,暗含一抹生活苦涩的文风,被冠以“新潮作家”的称号。背负着这个称号,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目前这个始终得不到突破的安逸位置。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不济,在出版界总能混到一碗饭吃。虽然世界是不公平的,但出版界并非仅靠金钱说话的世界。在这个狭窄而又宽阔的世界里,窝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可以写写自己喜欢的小说,虽不见得有什么大成就,或许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吧。

昨晚吃剩的猪肉味噌汤、日式煎蛋卷加上番茄裙带菜沙拉,就是今天的早餐。猪肉味噌汤是青田自家特制的——先把块茎类蔬菜和猪肉用芝麻油小炒,然后再放入味噌一起炖,等味噌溶透了再放入姜汁。这是耕平从亡妻久荣那里学来的,也是小驰的最爱。早餐做好后,耕平解下围裙,走进儿子的卧室。

“早!”

小驰的作息十分规律,耕平才刚开声,他就睁开眼,略带睡意地看着耕平。那双细长而清秀的眼睛,简直跟久荣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早,老爸!昨晚又熬夜了吧?”

“你怎么知道?”

小驰慵懒地坐起身,随手披了件外套在睡衣上,说:“当然知道啦。你看你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又无精打采,眉头都要拧出皱纹啦。”

岁月不饶人啊。年近不惑的人了,难免也有不修边幅的时候。

小驰下了床,向客厅走去。耕平跟在他身后,随手又挠乱了他本就睡乱的头发。这一头猫毛似的头发,像极了去世的妻子。

“老爸,”小驰神情严肃地说道,“以后别把我写进小说里了。”

耕平感觉内心被**裸地透视了一般心虚地掩饰道:“写的不是你呢,是另一个四年级小男孩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小悟,虽然名字不同,但写的也是一个自由作家和一个上小学四年级的男孩相依为命的故事,谁都可以轻易地联想到原型就是耕平和他儿子小驰。可小说这种东西,不论与现实多么相似,它总归是虚构的。只是小说家的家人似乎很难理解这一点,总自觉不自觉地对号入座。

父子两人对坐在餐桌前吃起了早餐。刚煮好的米饭细细咀嚼起来分外香甜。

小驰接着说道:“说真的,老爸,以后别再写我了,你知道吗,我们班都已经传得风风雨雨了。”

小驰班里同学的父母有的是耕平的粉丝,以至于平时无人问津的小说月刊在学校炒得相当火热。

“是老爸不好,因为那时候没什么好题材,所以……以后一定注意。”耕平坦白地跟小驰道歉道。

“其实也没什么啦,毕竟你这么拼命写书也是为了我嘛。这次赶上交稿了吧?老爸,你辛苦了。”说完,他喝下一口猪肉味噌汤。

你看,孩子就是这样,冷不丁地来句甜言蜜语,让你不知所措。刚熬夜写完一个父子相依为命的短篇故事的耕平,对此深有感触。

然而,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嗯,赶上了。等你去上学了,我再睡会儿。”

“嗯。哦,对了,今天学校组织家长旁听,别忘了。”小驰提醒道。

早已疲惫得只剩一丝游息了,下午却还要去学校旁听儿子上课,耕平真想长长地叹口气,然后再唠叨两句。但在儿子面前,他努力忍住道:“我知道了。其实吧,成绩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不过还是要努力哦!”

“在班上我的成绩已经很不错啦。”小驰得意地说着,拿起书包上学去了。

这个冬日清晨,耕平一边喝着散发着亡妻味道的猪肉味噌汤,一边暗暗心想自己愈演愈烈的唠叨毛病是不是因为写小说的缘故呢。孩子有时候真是天真可爱,但要是再乖一点就好了,就像小说里的人物一样。

02

“嗞……嗞……”闹钟响了。

耕平睁开眼,刚好十二点。冬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窗帘上,显得格外刺眼。今天,得去旁听儿子上课,还要跟编辑碰个面,是时候起床了。

他站起身,只觉得脚底一阵飘忽,身体里像是灌满了浓雾一般。上了年纪还彻夜赶稿,身体果真有点吃不消了。耕平只好扶着墙,一步一步挪进浴室。

冲了个热水澡,人渐渐清醒了。虽然累到几近崩溃,但好歹赶上了交稿的最后期限,心情还是很舒畅的。吹干头发,换好衣服,耕平走出了家门。

耕平住在神乐坂大街,平时只是在附近转转,他也要穿戴整齐才出门。身为作家,公众形象总是不能小视的,哪怕粉丝极少,撞见率极低,也至少得武装武装,为这种可能性做好准备。他上身穿着一件深蓝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那件已经穿了四年的海军蓝开司米夹克,下身则穿着一条普通的牛仔裤,既不会看起来像上班族,也有自己的风格。

大街两旁日式、意式、法式、中式料理店和物美价廉的小吃店比比皆是,耕平心想着,等下带小驰去哪家店吃饭好呢。

“知道答案的同学,请举手!”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四年级三班的教室里,几乎所有孩子都举起了手。耕平双手抱在胸前,久久地凝视着前方。可是,他期望的那只手却丝毫没有要举起来的迹象。其实这道算术题并不难,求三角形面积而已,只是小学毕业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碰到过求三角形面积的问题。

耕平出神地看着小驰的背影,浮想联翩。教育真不可思议啊,把这些有用的、没用的整合成一个“套装”,通通教给孩子,因为谁也不知道将来哪个有用、哪个没用。这个年幼丧母的孩子,这样的教育会把他教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耕平不禁担心起来。

课有条不紊地上着,整个教室沐浴在暖融融的冬日阳光中,如温室一般。耕平站在年轻妈妈们中间,睡意浓浓。他不断警告自己,绝不能在这种场合打瞌睡,但当睡意再一次汹涌袭来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双膝一弯,“哐当”一声倒在了放在角落的清洁用具箱上。旁边的一位母亲听到响声,赶忙侧过身来,问道:“青田老师,您没事吧?”

这一响,不仅老师放下了课本,孩子们的目光也都齐刷刷地射了过来。耕平浑身冷汗直冒,连忙道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昨晚睡得有点晚,所以……”

小驰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其他孩子都回过头去上课了,他还死死地盯着耕平。耕平轻轻弓下身,双手合十,无声地道了歉之后,小驰这才转过去听课。

出了校门,耕平朝神乐坂咖啡店走去。那是一家圆木小屋风格的咖啡店,二楼似乎是个画廊,经常摆放着一些艺术品,今天摆放的是铁丝工艺品。平日,这里顾客罕至,因此耕平和编辑常常约在这里见面。

耕平对面,英俊馆第二文艺部编辑——冈本静江轻盈落座。众多出版社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第一文艺部负责纯文学,第二文艺部负责通俗小说,作家则是根据获奖性质、处女作的登载杂志等自动地划归第一或第二文艺部。耕平对这样的分类并无反感不适,因为他看的书也以通俗小说居多,何况作家写的都是他们能写的东西,考虑属于哪个类型实属多余。

耕平开口打破沉默:“今天好像是直本奖的颁奖典礼吧,你和谁一起等结果呢?”

直本奖是通俗文学的至高奖项,由文化秋冬主办。设立之初,它可助新作家跃入文坛,然而随着名气的节节攀升,不仅得奖是万里挑一,就连提名为候选作品也相当困难,因为它不仅表示对作品本身的肯定,也与作家的个人成就、未来发展以及对出版界的贡献度有着紧密的关系。

“和猫山绘里香小姐一起,就在银座的酒吧里。”冈本编辑已三十出头,却依然散发着一种女大学生的气质。今天,她穿了一袭平日难得一见的紫色套裙。

“猫山小姐真厉害,今年多少岁了?”

“三十一岁。《猫爪酒店》是她第三次入围。”

耕平艰难跋涉作家之路已近十年,不是他没期待过,而是提名对他来说似乎永远都那么遥不可及。直本奖的揭晓是出版界的头等大事,热闹程度绝不亚于逢年过节。这次,朋友们都没入围,耕平心里总算稍稍安慰了些,至于自己能不能得奖,他已经不抱什么期待了,得了奖当然高兴,只是可能性比六月飘雪还渺茫。

冈本从单肩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放在桌上。信封里装的,是耕平去年在英俊馆《小说北斗》上连载的所有长篇小说的校样。所谓校样,就是用于修改校正的版本。

“已经做出来了啊。”耕平不温不火,听不出一点干劲。创作是件快乐的事,可校稿这类旁枝末节的事,却让人头疼无比。

“我觉得这部《空椅子》写得非常不错,堪称您的巅峰之作。”

编辑当面给予如此高度的赞扬,让身为作家的耕平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他只知道,喜也好悲也好,时间会给出答案的。于是,他含糊地点了点头。

冈本继续说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三年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您夫人的葬礼,那时候小驰还很小呢。这是您第一次把夫人出事的事写进小说吧。”

那场车祸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么,怎么感觉刚发生在上个月呢。

“这的确是我第一次写私小说。”耕平说着,突然担心起来,他似乎看到了小驰那严肃的神情,厉声质问自己为什么把老妈写进故事。小驰不知道,其实作家也有不同,有的写自己的亲身经历,有的则运用超凡的想象力搭建一个完全虚构的世界。写得贴近现实还是远离现实,完全取决于作家本人。

“现在《all秋冬》上连载的《父与子》也相当不错,我看得都哭了,今年的直本奖一定非您莫属。”

冈本今天为何一个劲地夸赞自己呢?或许有点夸张,但她是不会开原则性玩笑的。可即便是这样,今天多少也有点过头了吧,写这本书花的心思跟写其他书没什么两样啊。

耕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说道:“冈本编辑,你再这样说,我就真的无地自容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非常抱歉!”女编辑突然低下头去,说道,“虽然我努力跟营销部争取尽量不要削减初版印刷量,但是……”

对于从来没有加印过的耕平来说,初版的版税就是他的全部收入。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减到了多少本呢?”

“《空椅子》本来是印八千本的,但出版社说,这次暂且先印七千本,”冈本一脸遗憾,但又转而安慰耕平,“没关系,不够的话可以加印的。”

初版骤然减少了一千本,也就意味着入账要少十多万日元。钱的事倒还好说,只是初版发行量的削减,着实狠狠地在他心口扎了一刀。他渐渐地感到,通宵写稿的疲惫尚未完全散尽的身体慢慢地沉了下去,沉了下去……

03

吃完晚餐,青田耕平把碗碟放进洗碗机,径自躺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茫然地对着电视发呆,小驰叉开两腿坐在地板上,饶有兴趣地看着电视。

耕平似乎还没能从刚刚的打击中回过神来,语气稍显凌厉地问道:“今天上课,其他小朋友都举了手,你怎么没有举呢?”

小驰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说道:“因为我上课从来就不举手呀,如果你来旁听,我就装模作样地举手,你一定认为那很虚伪,对吧?”

耕平仔细想想,小驰的确有他的道理。就好比作家,有时也需要些乖僻,对世人都热衷的事物反而以冷眼视之,以求达到另一种境界。难道小驰遗传了这一点?

“那有没有好好看书?”耕平继续问道。

或许是出于对父亲职业的叛逆,小驰从小就十分讨厌看书。他一脸无聊地说道:“只看了老师要求写读后感的那些。老爸,你觉得看书是乐趣是享受,可对我来说,那是痛苦,是煎熬。”

耕平知道,小驰喜欢的是画画,这一点可能遗传自他美大毕业的妈妈。玻璃茶几上那叠厚厚的A4纸上,画着三条栩栩如生的龙,红色的那条叫赤龙,蓝色的叫青龙,橘色的叫黄龙,分别是耕平、小驰和久荣的宠物。这是小驰根据耕平以前给他讲过的故事画的,他对故事里三口之家和三条宠物龙的神奇冒险记非常着迷,所以现在开始动手画起了漫画。耕平本来以为他只是玩玩而已,可没想到他竟痴迷到兴起时一天画上几十页的程度。

看着儿子画的那些头戴宝石皇冠的龙,耕平像触电般心头一震,他分明看见,漫画里的黄龙和久荣都是那么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黄龙啊。小驰,你说给你找个新妈怎么样?”

小驰一边马不停蹄地画着,一边说:“嗯,只要老爸你喜欢就行。反正不管新妈是谁,老妈只有一个。”

老爸和老妈这个称呼,小驰从还没上幼儿园就开始叫,一直叫到现在。一想到父子俩至少还得相依为命地过十年,耕平就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其实给他添堵的不止这一件事,初版的削减让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十年了,他的不安丝毫没有减少过。

“第一百八十四届直本奖获得者是——猫山绘里香小姐!”

公共频道主持人面带一贯冷静的微笑朗读着获奖作品。等他朗读完,画面转切到了记者见面会的现场。

镜头前冈本编辑一袭紫色套装正襟危坐,获奖的猫山小姐还隐约透着几分学生气。耕平看着白天才见过面的编辑晚上就现身荧屏,顿生一种隔世之感。猫山小姐不愧人气与实力兼备,想必《猫爪酒店》一定会一口气加印十万本吧。如果单本定价一千五百日元,作家的版税为售价的10%,那到手的就是一千五百万日元了。

看着别人沉浸在获奖的巨大喜悦中,自己却在猥琐地算着钱,耕平突然觉得自己很悲哀。加印无望的单行本这次雪上加霜,不但没加反倒减了一千本,虽说出版量减少,单本定价会稍有提高,但即使定价一千八百日元,实际到手的版税也只有一百二十六万日元。

作家的收入主要有三个部分:刊登在小说杂志上的原稿费(依作家个人资历而异,耕平是每张原稿纸五千日元)、单行本的版税和出版三年后的文库版税。如果一部作品拿不到这三份收入,作家生活则难以为继。耕平把《空椅子》的预计收入算了又算:原稿费二百四十万日元,加上单行本版税,再加上文库本的版税,每册五百日元,先算两万册的话,那文库版税就有一百万日元,合计四百六十六万日元,拨去个人所得税、采访费、材料费这些杂七杂八的费用后,平均每个月的收入算高吗?

耕平无法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他只知道,一年勉强写出两部作品的自己,年收入跟同龄的公司职员没什么两样,若跟从事金融、媒体工作的大学同学相比,那就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了,他们是福利优厚的大公司正式员工,自己却是朝不保夕的自由职业者。一般来说,自由职业者必须比正式员工多工作一倍,甚至两倍,才能达到与后者相同的生活水平。从这种意义上说,耕平明显属于弱势群体。

作家世界也是一个等级分明的世界。畅销作家年收数亿日元丝毫不足为奇,只是这类极品终究是极少数,大多数还是像耕平这种勉强可以过活的作家。可见无论是何种艺术,只要在艺术圈里,生活都是相当艰难的。

耕平从小就爱看书,一直梦想着当一个小说家,可以写自己喜欢的故事。其实他的要求不多,只要写的书读者爱看,只要生活小有余裕,他就很满足了。可一想到还得再过二十年房贷才能还清,还得再过十二年小驰才能大学毕业,他的脑子就被一串串无情的数字纠缠如麻,斩不断,理还乱。

唉,先不想了吧,差不多该去洗澡了。耕平从沙发站起身,正准备去浴室放洗澡水,突然桌上的手机响了。他拿起一看,原来是圈里的朋友——片平新之助打来的。

“嘿,耕平,看电视了?”电话那头,历史小说家浑厚的嗓音淹没在周围嘈杂的人声中。

“你是说直本奖吧,看了,这回的大奖得主还真年轻呢。”

“是啊,可怜我们稀里糊涂地成中坚层了。”新之助为文库新作了一系列历史小说,对他每年能写出二十本小说的惊人笔力,耕平佩服得五体投地。新之助突然话题一转:“我现在正在索芭蕾喝着呢,你要不要过来呀?反正稿也交了吧。”

索芭蕾,银座的一家文艺酒吧,不仅老板娘美丽动人,价格也算人性,通俗小说家们常在这里聚头。耕平看了看表,快十点了,估计小驰也快睡了,刚好小说也修改完了,那就去吧。

“嗯。还有其他人在吗?”

电话那头突然变成了一个女声,耕平正疑惑着,只听电话那头说道:“我是玛莉亚,片平喝得有点高了,青友会除了你和矶贝,大家都到齐了喔,你快点来吧!”

所谓青友会,是由同期出道的八个作家组成的一个小团体,谈论的话题并不仅限于小说,经常借着酒兴,交流交流出版界这样那样的小道消息,抱怨抱怨生活中这样那样的心烦琐事。

“嗯,那我先问问小驰。”

玛莉亚“扑哧”一声笑开了:“要不,把小驰也叫过来呀,哈哈!也是个学习为人处世之道的好机会嘛。”

山崎玛莉亚与耕平同年,是青友会里获得直本奖的第一人,拥有大批忠实读者。她笔下的恋爱小说,总让人有种被人掐住喉咙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这个看似才华、运气与收入俱佳的女人,恋爱却总是失败连连。每次见到她,耕平都会暗暗地想这是为什么呢,那些可以无条件得到幸福的人选里,或许作家早已被除名了吧,总之这十年来,耕平还没遇到过。

耕平看了看小驰,他还在入迷地画着。蓦地,小驰放下铅笔,转过脸来:“老爸,我准备睡了,你去吧,大人也有大人的交际圈嘛。”

这是耕平的口头禅,因为他经常晚上出门,总会象征性地跟小驰交代一声。小驰不知道,作家跟编辑见面,其实大多都约在晚上。

04

“嘿,耕平!等你好久啦。”耕平右脚刚踏进大门,片平新之助浑厚的嗓音随即响起。耕平环视着并不宽敞的索芭蕾吧厅,宛如夜空般深邃的深蓝色地毯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数张相同颜色的沙发,墙上装饰着一面面长方形小镜子,比起那些小坐一刻就要花上五六万日元的银座一流俱乐部,这里的装修不算豪华,除了坐在角落处的青友会的作家们,几乎看不到其他客人的身影。

“欢迎光临,青田老师。小驰最近还好吗?”女招待椿接过耕平的外套,问道。

耕平向她点了点头。

椿今年三十二岁,作为一个女招待,年龄似乎已稍稍嫌大了。她今天穿着一件露肩的蓝色连衣裙,长发高高地盘在脑后。耕平还记得曾带着小驰跟她吃过几次饭,因为和作家一样,文艺酒吧的女招待从事的也是朝不保夕的自由职业,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

耕平刚在沙发上坐定,只听大贯正明说道:“我们青友会,谁拿下一届直本奖呢?哎,反正我跟新之助都不用指望了。”

大贯正明,商业小说家,至今仍坚守着在咨询公司上班时西装革履的穿衣风格。他的小说吸引眼球之处就在于包罗万象的最新经济消息,现在交由一个经济类出版社出版,遗憾的是,这个出版社的书没有一本入围过直本奖。

片平接过话茬儿自嘲:“我写的都是文库本,所以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我大可悠闲地袖手旁观。”

虽说片平写的是历史小说,可穿着却偏爱运动风,今天穿着一件毫无历史感的皮夹克,长相挺端正,留着小胡茬儿,只是轮廓很深,有点像西方人。他的文库本新作——《诚之助同心①微醉》——是一部以犯罪事件为主线的历史推理小说,每卷的发行量已超过三十万本,这对一直以来忠于史实、正正经经写历史小说的片平来说是一个重大飞跃,就如他身上穿的那件皮夹克,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却是三十万日元一件的真皮夹克。

“这样说来,我跟你是同类。”说话的是逻辑派悲剧小说家江良利俊彦。他的脸色苍白得一如往常,他总把这归因于思考过多,过于神经质。他热衷于强词夺理地与人争论不休,据说把女编辑说哭过好多次,所以最好不要跟他争论,以免惹祸上身。

他接着说:“那些注重技巧的作品,头脑僵化的直本奖根本不认为是文学作品,所以无论你的构思多么有创意,最终都只能被一票否决。”

直本奖虽是大众文学奖项,但对新悲剧小说、科幻小说和商业小说不屑一顾,回顾历年直本奖的获奖小说清单便会深有感触。

“这样的话,就只剩下写实派的花房健嗣、黑色幽默小说的长谷川爱和写正统现代小说的青田耕平了,噢,还有……”江良说着,把目光投向了一个坐在沙发另一头、还有点大学生气的男生。只见那男生呵呵地笑着,穿着打扮既不合季节,也跟这夜银座的气氛格格不入。

“还有杂家矶贝久这四个人了。我个人觉得,青田或者矶贝的可能性最大。”

不能不说矶贝是个奇才,他总能从一个非常极端的开篇,将整个故事引导成一个既现实又感情饱满的人性剧,因此年轻读者对他甚为追捧。其实他也入围过一次直本奖,只是评委会认为他的小说缺乏现实性,虚构成分太多,以致最终与直本奖擦肩而过。

他还是那样呵呵地笑着:“我觉得四个人都有可能。”

二十四岁成名出道,获奖机会还多着呢,何况书的销量一直都那么好,今年更是接二连三地被翻拍成电影电视剧……突然,耕平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下意识地和矶贝比较,为什么会这样呢?十年前同期出道的作家对耕平的评价都非常高,可能是成名作的印象还鲜明地留在他们脑子里吧,耕平想。

一直在一旁安静倾听的青友会唯一直本奖得主山崎玛莉亚终于打破沉默:“我同意江良的观点。矶贝的新锐与天赋,耕平的流畅与哀婉,两个人各有特点。要不,我们来赌一把如何?每注十万日元,谁中了就全归他。”

“各位,”耕平插了一句,“还是不要当着我们的面吧。”

“那可不行!耕平,你也要下注呀。你打算买谁?”山崎与耕平同龄,穿着一条华丽得丝毫不亚于女招待的连衣裙,自然流畅的小波浪卷发与十年前认识她时一模一样。

结果,矶贝以五票遥遥领先,赌耕平的有两个,也有一个赌花房健嗣的,那就是花房健嗣本人。公布完毕,片平把写好结果的纸杯垫宝贝似的放进夹克的夹层口袋,然后说道:“虽然不知道这张纸何时才有用,但到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拿这笔钱给那个得奖者办一个庆祝会啦。”

“是啊,一定会有这一天的。”不愧是曾经的直本奖得主山崎,言语中霸气微露。自认入围已艰难的耕平,平时连做梦也不敢想拿奖的事。这时,一直让他备受煎熬的出版量削减一事也涌上心头,一不小心,他说漏了嘴:“今天我跟编辑见了一面,她告诉我说,新书只能印七千本,本来说好是八千本的。哎,我几乎看不到未来了。”

空气骤然间凝结,大家屏息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出。过了一会儿,花房出来缓和气氛:“我们这些人出道之后,出版业貌似越来越不景气了,如今一个新人作家的成名作也只印个四五千本。”

不用算都知道,仅靠如此微薄的版税,一个职业作家根本难以维系生活。江良扶了扶金边眼镜,说道:“其中近四成最后都流回了出版社,也就是说,全国一年所出版的数亿本书的一半左右,最后都原封不动地囤积在出版社的仓库里。这样想想,该浪费了多少资源,造成了多少经济损失啊。”

书籍的销售属于委托销售,没卖完的书可以重新返还给出版社。耕平不禁想到自己已出版的那十四本书,一定也被深埋在那个巨大的书籍坟场的某个小角落,纸张发黄,落满灰尘吧。想到这些,他突然憎恶起手头那本新作的校样来,反正等待它的也是同样的下场了,他猛地喝下一大口酒,兑了水的酒精无情地刺痛着他的喉咙。

这时,山崎突然说道:“耕平没问题的,绝对没问题!”

耕平对这类毫无理由的期待或是褒奖已经厌烦了:“什么叫没问题?这十年,你们总是跟我说,下一个就是你了,下一个就是你了,可哪回应现了?反正我已经对未来不抱半点希望了。”

听了这话,山崎的眼神忽地犀利起来:“哪有这回事!我一直在追你的书呢,《小说北斗》上面的《空椅子》,就写得很好啊,一点都不比这次直本奖的获奖作逊色!”

平时笑容满面的历史小说家片平语带伤感:“我记起来了,写的是您已故太太的故事,那时候我都看哭了。”

青友会的作家们都清楚地记得耕平的妻子久荣出事时的事情。

被誉为新一代旗手的畅销书作家矶贝淡淡地说道:“我不管什么畅销不畅销,我只知道《空椅子》称得上是青田老师的破茧之作,我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我《掌心里的湖》的前一本书,初版也才七千呢。”矶贝说的是他的处女作《Smash Hit》(绝杀),但现在已被翻拍成了电影。

山崎接过话:“作家能做的,不就是写的时候全力以赴么?写完之后就只能等了。”

05

“写书还好吧,就是书出版了以后,被莫名其妙地拉进什么获奖竞赛,烦死了。”矶贝以一种听起来超凡脱俗的语气说道。这家伙年纪轻轻,却已三次入围直本奖。

片平听到这话,不乐意了:“小久,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嘴角虽然挂着笑,但神情严肃,“有时候,我真有操起家伙打你一顿的冲动。”

面对年长十多岁的作家近乎恐吓的威胁,矶贝仍淡淡地笑着。

这时,山崎站了出来:“矶贝虽然说得有点过火,但我明白他的心情。拿了奖,作品也无所谓变好变差。真正的作家并不是为了追名逐利,世上还有哪种工作比一个字一个字地爬格子更没效率呢?如果拿同样的时间和精力去做更有效率的工作,作家个个都腰缠万贯了。”

山崎说得很对,写作确是一项漫无止境的繁重劳动。耕平不由得望了望镜子,镜子里的自己不知何时又苍老了许多。作家就是这样,无论已经写完多少部,写下一部的时候,还是成天被不安和紧张包围,冥思苦想着该如何突破上一部的极限,以至于丝毫不觉得轻松了稍许。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到四十岁左右大概可以坐到公司中层管理的位置,可以稍稍远离生产第一线,即便是偷点小懒也无人苛责。但作家不同,不仅自始至终孤身奋战在最前线,还没有部下可以支使。从这种意义上说,作家才是“到死丝方尽”的春蚕。

一个超可爱的娃娃音打断了耕平的游思:“噢……玛莉亚说得太对啦!”这是科幻小说家长谷川爱的招牌声线,“可就算辛苦,我还是忍不住想继续写呢。”虽然她的具体年龄耐人探究,但少说也三十好几了吧,可她今天穿的那件长袖针织衫上,却分明地印着一只超大型的米妮。更有传言说,她的衣橱里塞满了漫画和游戏的变身装。

椿走了过来,一边给大家的酒杯添酒,一边说道:“说实话,我非常羡慕你们的工作,一点一点构筑起一个一个故事,来拨动读者心灵最深处的琴弦。不像我们这些女招待,只能吃青春饭。”

片平破罐子破摔似的回应道:“我写的那些文库本,估计没拨动过谁心灵最深处的琴弦吧。”

椿把倒满了的酒杯递到各个人手里,像安慰垂头丧气的孩子似的说道:“就算只是为了消磨时间,三十万读者每个月都在等着新之助先生的新作呢,这不是很了不起吗?”

听完这话,耕平下意识地拨动心算盘算起每本650日元的文库版税来。他赶忙打消了这个念头,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些数字并不重要。

椿的话或许说到了片平心坎里,历史小说家略显得意地说道:“椿小姐,你真会说话!今晚就留下来陪我好了,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踏遍红尘阅尽无数人的女招待瞥了一眼耕平,然后笑着说道:“那你在筑地给我买套房子吧!”

“才一晚,哪有要房子的呀?”

话音刚落,群青色的沙发上,八个风格迥异的作家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笑声中,耕平想起明早还要给小驰做早餐,于是起身跟其他作家告了辞,向柜台走去。椿已经拿起外套站在那里等他了,等耕平走近,她凑过来说道:“小驰最近给我发了好多短信,说学校这样学校那样,搞得我紧张兮兮的,你回去了问问他怎么回事吧。”

真有这种事?这小家伙才十岁,居然跟银座的女招待短信来短信去,那还了得!

“嗯,正好稿也交了,我会好好找他谈谈的,劳你费心了。”

说话间,小巧清瘦的妈妈桑走了过来,她穿着一条露肩的大红连衣裙,脸上的脂粉搽得比坦克装甲板还厚。那是在沉浮不定的银座开了二十多年酒吧的染子妈妈。

“染子妈妈,承蒙您招待了!”

对耕平这样的二流作家,染子妈妈向来都是爱理不理,似乎她的文艺酒吧只欢迎作家,而不是二流作家。她怪声怪气地嘶声说道:“没事,等你拿了直本奖,再双倍奉还给我就行啦!”

椿微眯双眼站在一旁听着,等妈妈桑走开,她便推开门,对耕平说道:“我也觉得《空椅子》写得特别好,刚才各位的夸赞之词您绝对当之无愧。青田老师,加油喔!”

走出酒吧,耕平沿着林荫道向地铁站走去。高级品牌店的橱窗里,可望不可及的天价手表、服装闪闪发光。凛冽的北风刺刺地刮着脸,可耕平并不觉得寒冷。有一群可以轻松自在发发牢骚的志同道合的朋友,真好;有一个女招待,不,应该说一个忠实的读者发自内心的夸奖,真好。

明天,太阳又将升起,崭新的一天也将铺开画卷。耕平这样想着,步履轻快地走进了地铁。

早晨,耕平特意做了一顿欧式早餐,欧洲风味十足的芝士煎蛋卷配蔬菜浓汁,还有他拿手的蔬菜汤。耕平看着小驰睡眼惺忪一口一口地嚼着吐司,装作若无其事地搭话道:“昨天晚上,我见到椿小姐了。”

小驰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嚼着他的吐司。

“她告诉我,你给她发短信说了很多学校的事。如果有什么事,你也可以跟老爸说嘛。”

“没什么。”小驰把脸别向刚送来的早报,漫不经心地说道。

一股无名火骤地直冒到了嗓子眼,但耕平克制住了。孩子嘛,也有他自己的想法,没必要强迫他敞开心扉。

“好吧,你现在还不想跟我说的话,我也不强求,但是真有什么事儿的话一定得告诉我喔,老爸绝对站在你这一边,知道吗?”

小驰抬起头,看了耕平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说道:“老爸,你想努力当个好爸爸?”

耕平端着蔬菜浓汤的手停在了半空。这孩子真够犀利,一语中的,像极了他妈妈。于是耕平顺着他的话说道:“那你要不要也做个好儿子呀?你装一段时间,说不定真变成一个好儿子了呢。”

小驰听了,一脸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跟做结论似的说道:“好的。老爸,我吃饱了。”说完起身离开了还剩一半煎蛋卷的碟子。

下午,耕平开始着手对《空椅子》进行最后的修改。提笔修改之前,他怀着有如参拜神社般虔诚的心情,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洗了手,然后坐在书桌前心里默念道:希望这是一本能承载大家满心期待的好书。

作家往往对自己的作品注以全心,以至于无法恰如其分地评价。耕平极少修改原稿,他觉得修改只在构思阶段才有意义,一旦成为作品,变得有血有肉了,便无法再修改半字。小说就好比人的脸,如果一个人的眼睛和鼻子长错位置了,难道可以挖眼睛削鼻子地换回来?任何小说都有缺陷不足,但这正是小说的魅力所在,翻来覆去地修改不但劳心劳力,说不定还费力不讨好。

这次,耕平把注意力集中在细节的修改上,推敲词句,整顿韵律,纠结难断时甚至整个小时对着窗外发呆。

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耕平仍在全神贯注地修改着。

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

“青田先生吗?您好,我是四年级三班的班主任小川。小驰在学校出了一点事,可以麻烦您赶紧过来一趟吗?”

耕平不禁心一紧,手一颤,钢笔落到了堆积的校稿上,血红血红的墨水在白纸上慢慢化开……

“好的,我马上过去。”

耕平顺手抓起夹克,飞奔出了家门。

06

办公室旁边那间四壁萧然的屋子,就是学校的家长接待室。冬日的阳光透过暗乎乎的窗户照了进来,照在看上去颤巍巍的旧布沙发上。耕平端坐在沙发上,心心念念地惦记着那无声呼唤他的原稿。可既然来了,就没有现在打道回府的道理,何况小驰的班主任还在茶几那边坐着……

于是,他深深地低下头,道歉道:“非常抱歉,我家小驰……”

小驰坐在耕平身边,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

班主任小川裕子语气中夹带着几分申诉,几分无奈:“小驰同学居然拿着量角器打笠井同学,打得他都出鼻血了。”

“量角器?”

一身运动套衫、身材稍显圆润的班主任满脸严肃:“是啊,就是老师上课用的那种木制量角器,要是打偏一点点,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耕平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看小驰,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正视着前方,完全没看耕平一眼。

“我问小驰同学是不是不小心才打到的,他说不是,是故意打的。但我问他原因的时候,他又什么都不说了。我知道您是作家,工作很忙,但还是不得不麻烦您来一趟。”

在这所小学里,几乎所有老师都知道耕平是个作家,似乎他们对学生父母的职业都抱有无限的兴趣。耕平回忆这三年来和小驰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还从没见过他动不动就大发雷霆或是暴力相向的,可这次不但打到同学流鼻血,还半点反省的样子也没有。看着儿子的另一面残酷地暴露在自己面前,耕平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小驰,你真是故意的?难道你对笠井同学有什么不满么!”

小驰眉头紧蹙,说道:“因为笠井同学他……”

不等他说完,接待室的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了。

“小川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家素铃亚怎么被打成这样……”

一个身穿长毛皮大衣的母亲走了进来,一头卷发染得通红。她身后半遮半掩地跟着一个穿着厚厚羽绒服、留着短短板寸头脑后却拖着一条长如鼠尾的小辫子的小男孩。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小男孩的鼻梁上滑稽地贴着一个创口贴,一个鼻孔还塞着纸巾。

身穿毛皮大衣的母亲看到耕平和小驰,顿时怒目圆睁,转身问她儿子:“是那小子打的,对吧,素铃亚?”

素铃亚在同龄男生中算得上个大块头,可他一看到小驰,却突然畏畏缩缩起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对不起,笠井同学。”耕平低下头,道歉道。

耕平话音未落,小驰冷冰冰地说道:“老爸,你道什么歉!”

顿时,本就不大的接待室里,气氛降到了冰点。

男孩的母亲忽地站起身,说道:“你看这孩子,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耕平淡然无视迎面而来的指责,心想还是赶紧搞定回家改稿要紧。本来只是孩子之间的问题,现在父母也掺和进来,解决起来就棘手了。不管怎样,总之先让小驰道个歉吧。于是耕平一手按住小驰的后脑勺,想让他低头道歉,不料小驰“啪”地一把甩开他的手,怒目圆睁厉声说道:“老爸,你干什么!你想知道为什么是吧,那我告诉你好了。”

耕平气不打一处来,扬起的右手却落在了半空,这孩子是怎么了啊,怎么变得这么桀骜不驯了呢。胸腔内愈烧愈旺的怒气使他全身颤抖不已。

班主任老师见状,连忙说道:“青田先生,您先别激动,先听听小驰同学怎么说吧。小驰同学,你说说吧。”

小驰直勾勾地盯着一直在母亲身后躲躲掩掩的素铃亚,以一种出奇冷静的大人口吻说道:“笠井总是欺负班上的细谷、木村还有吉永。”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说他们单亲、单亲什么的。”

小川老师叹了一口气,说道:“哦,是吗?”

这时,耕平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那个躲在母亲身后鼻梁上贴着创口贴的男孩此时显得越发卑微矮小。耕平问道:“小川老师,单亲这是……”

女老师面露难色,迟疑地说道:“那三个孩子的父母离婚了,他们跟着妈妈过。”

小驰横眉怒视着身穿毛皮大衣的同学母亲,说道:“笠井欺负细谷他们老实,却对我半句话也不敢多说,他说我老爸是作家,所以给我特殊待遇。”

耕平凝视着儿子严肃而认真的侧脸,恍然明白,原来儿子无法接受的,是这种仅因父母职业关系而对单亲孩子区别对待的特殊待遇。

“今天放学之后,笠井又把吉永欺负哭了,我当时气愤到了极点,打了之后才知道手里拿的原来是量角器。”

话虽至此,红发母亲仍不认为错在她儿子,她挺起胸脯理直气壮地说道:“不管你怎么说,打人都是不对的吧,再说了,你把我儿子这么俊秀笔挺的鼻子打出了血,这也是事实呀。”

小驰丝毫不理会她指手画脚激动的言语,心神淡定地说道:“我觉得笠井是受了家人的影响,因为小孩子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模仿大人的行为啊,笠井妈妈,你是不是常说班上谁家是单亲妈妈,谁家是单亲爸爸呢?”

“你这个小鬼说什么呢!”笠井的母亲恼羞成怒,满面通红地怒吼道。

小驰不依不饶:“不怕告诉你,自从我老妈在一场车祸中死了之后,就剩我和老爸两个人相依为命,你说,单亲爸爸有什么错?”

话没说完,豆大的泪滴从他稚嫩的脸颊无声滑落。

耕平坐在颤巍巍的沙发上,忽觉一股暖流瞬间流遍全身,让他完全无法动弹。还记得久荣死的时候,小驰才上一年级,每天晚上都要大哭一场才能入睡,才过三年,他就已经变得这么坚强了么,耕平打心里为他感到自豪。但他严厉地说道:“无论你有什么理由,对同学暴力相向都是不对的。小驰,赶紧跟笠井同学道歉!”

小驰站起身,笔直地弯下身,低头道歉道:“笠井,对不起!”

一直躲在母亲身后的笠井小声说道:“没关系。”

小川老师总结道:“笠井同学的行为,也是一种语言上的暴力。笠井同学,你也跟小驰同学道个歉,两个人还是好同学、好朋友!”

鼻子上贴着创口贴的男孩如卸下了千斤重担般脸上荡漾起笑意来,没等他开口道歉,红发母亲突然叫嚷道:“开什么玩笑,挨了打还要道歉?素铃亚,我们走!”

素铃亚似乎想说点什么,却被不由分说连拖带拽地拉出了接待室。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耕平领着小驰走进了一家咖啡店。这种环境怡人的咖啡店,在神乐坂并不罕见。

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父子俩相对而坐。耕平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小驰的头,说道:“不知不觉,你也长大了呀!今天看看你想吃什么,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小驰兴奋得几乎蹦起身来:“我要特大号的巧克力雪糕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是老爸的好儿子嘛。哈哈,刚开始我还完全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记住不要打头,其他地方嘛,注意下轻重就行啦!”

小驰涨得满脸通红,“扑哧”一声笑了:“谢谢你,老爸。这么忙还让你来学校跑一趟,对不起。”

看着窗外微微下斜的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们,又看看正在向服务员点特大号巧克力雪糕的儿子,耕平琢磨着,晚餐做点什么犒劳儿子好呢?

07

作家的思考时间和创作时间往往是相互交错的,一边修改着即将付梓的校样,一边天马行空地构思着新书的框架。而现在离小说杂志的截稿日还有足足两周半,不用像上班族一样每天早上按时打卡,也不用开会或跟上司汇报,自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这样一段轻松自在的时光,正是青田耕平觉得作家乃理想职业的原因之一。

如果只对《空椅子》稍作修改,加把劲顶多十天就能搞定,但一想到青友会的作家朋友们,还有忠实读者椿对自己的褒奖和期待,耕平就觉得这本书说不定真能创造一个奇迹。于是,在严寒肆虐的岁末,他开始认真仔细地修改起这本书来。

对作家而言,成名只需一本好书。耕平执笔十年,亲眼目睹了无数刚开始只在出版界小有名气的作家后来一路走红的光辉历程,因此对这一点深谙于心。在小说这个艺术世界里,作家的成长并不是像爬楼梯一样一步一个脚印,而是以某一本书为契机突飞猛进的。只需要一本轰动小说或是一个文学大奖,就可以把一个作家以往出版的所有作品炒个火热,不但作家的知名度大幅提高,而且某种程度上还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象征。当然,作家创作是因为他有创作的欲望,但是要持续创作下去,他人的认同是必不可少的。那些尚未浮出水面的作家们,大概就是在这种创作欲望和期待“奇迹作品”的信念的驱动下坚持下来的吧。日复一日扎扎实实地创作,总有一天神明会看到的。

但耕平对自己的未来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这十年,他不是没有过梦想,只是当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关在梦想的门外,所谓梦想本身都已经疲惫不堪了。他怀着一种半放弃半期待的微妙心情,开始进行新书的修改。

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二,耕平收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信封的一角印着“文化秋冬”四个古体字。耕平想,应该是哪个作家的赠书吧,反正不可能是自己的加印版。打开信封,一片湛蓝得几乎要把人也吸进去的天空上飘荡着几朵洁白得耀眼的飞机云的封面呈现在耕平眼前,这是矶贝在《all秋冬》上连载的小说《蓝天深处》的单行本。把书拿上手的那一瞬间,三十余年书龄的爱书者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这一定是本好书。加上这本书,已红透半边天的矶贝一定更加气势如虹吧,将来这个学生气未脱的作家会红到什么程度呢?

“老爸,今晚吃什么呀?”小驰做完作业,从房间走出来问道。

耕平把这本簇新簇新的书放在餐桌上,开始准备晚餐。

把猪里脊肉用带有豆瓣酱辛辣口味的甜味噌腌好后,再烧热芝麻油慢慢煎透。与这个中式猪排搭配的,是一盘由白萝卜、胡萝卜、卷心菜、皮红肉厚的大辣椒混合而成的醋溜青菜。还有一道用切剩的里脊碎肉熬成的汤,撒上一点盐和酱油,放上几片葱叶和老姜。这三年来,耕平的厨艺的确精进了不少。

“老爸,这猪排好好吃喔!”

小驰十岁,正是长身体的黄金时段,食量大得惊人,几乎跟年近四十的耕平差不多。由此可见,随着孩子的成长,父母与孩子的食欲似乎是明显呈反比的。

(自己反正也没得长了,但小驰不一样嘛。)

耕平看着小驰津津有味地嚼着油滋滋的猪排,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忧伤。

晚饭后,耕平斜躺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读起矶贝的新书来。陷入了时间倒流困境的主人公在即将返回正常时空时,却再一次遭遇时间倒流问题——妻子死了。这本书与矶贝以往的风格不同,感情炽烈而又哀伤,细节方面也无可挑剔。这位被冠以“奇才”称号的年轻作家,以往写文章常常漫不经心,在惊心动魄的描写之后措辞却出奇平静。但这一次,完全挑不出这种问题。

“老爸,我先去洗澡啦!”

游思被打断,耕平抬头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多了。这时他才猛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坐起身来了!刚开始看的时候明明是斜躺着,什么时候坐起身来的呢。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矶贝的新书,一边回道:“这本书实在写得太好啦,我等下再去洗。话说你书包收拾好了没?”

小驰对这个爱小说如命的父亲早已习以为常,他径自打开冰箱,直接对着嘴“咕咚咕咚”地喝完一整盒牛奶,然后回话道:“收拾好啦!你还是早点儿洗澡吧,别看着看着就看到天亮啦!”

这语气,跟死去的妻子一模一样。家人之间,为什么竟会如此相像呢?

“我知道啦!你早点去睡吧。”

“好吧好吧,晚安啦。”于是他穿上睡衣,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回房睡觉了。耕平又被牵回了书中。

常有记者问耕平:您自己写小说,也会去读其他作家的小说吗?耕平常这样回答:当然,因为其他作家写的小说也很有趣嘛。对于把写小说当作职业这一点,耕平自己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但对他来说,世上没什么比小说更有趣了。

写作是一个重体力活儿,需要脑力和体力两面开工,正是因为深知写作所花费的脑力和体力,读其他作家的小说才更加有趣。写得好,会激动得禁不住拍手赞叹;写得不好,也莫名同情一番,告诉自己将来说不定也会犯同样的错误。创作是一次次没有安全网的高空走钢丝,一个专业作家看同行的作品时,不会像业余读者一样因一词一句就一棒子打死一部作品甚至否定作者的人格,他审视作品的目光更为温和公道。耕平不禁想到自己,且不说书写得如何,至少作为一个读者的确成熟了不少。

开始看《蓝天深处》时斜躺着的耕平,看完时却已不自觉地端坐在沙发上,这就是这本书的魔力所在。此时时针即将指向凌晨一点。

其实刚读到一半,耕平就意识到,这本书设定的背景几乎跟自己家的情况一模一样:在不同的事故中多次丧生的妻子与失去妻子、母亲的父子。虽然细节上稍有改动,但总体情况并无二致。

矶贝给这个父子相依为命的故事设置了一个的结局:要摆脱时间倒流的困境救出妻子,就必须让孩子在未来消失,即使超越了时间的魔咒,生命的总数始终恒定。要妻子,还是要孩子,主人公必须在蓝天深处的时间管理室里作出选择。而矶贝所作出的选择,是让主人公牺牲自我,永远孤独地在时间管理室当一个管理员,以保全妻子和孩子。

看完这个故事,耕平感动不已,那是读完一本好书后豁然开朗的感动。但同时,他的内心也被扰得纷乱不已,其实他也可以构思出这样的情节,因为无论怎么理解,这个故事都跟青田家的一模一样。然而在耕平目前为止的作品里,没有一部能与矶贝的这部相比。

耕平端坐在客厅沙发上,茫然若失地望着前方,他努力想抑制内心对这位年轻作家愈烧愈旺的嫉妒,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与矶贝相比,无论是个人才能、审美品味,还是书籍销量,他都自愧不如。强忍着满腔嫉妒之火的燎心之痛,耕平一步一步向浴室走去。

08

第二天,当青田耕平翻开《空椅子》准备再次投入修改时却无奈地发现,自己的注意力竟全部集中在文章的不妥不当不贴不切之处,没办法往下读,更没办法修改。诸如“书桌”“喜悦”之类一个个极简单的词语都让他莫名火大,“铅笔”出现的场景合适吗?为什么不是钢笔、圆珠笔或是自动铅笔而必须是铅笔?像这样对所有的遣词用句都心生怀疑的话,如何才能把小说读下去修改下去!虽然他心里明白,要是一直搁置,出版将会遥遥无期,但他没法不把刚修改了一半的长篇小说暂时搁置起来。

以前耕平心情低落的时候,跟青友会的作家朋友们闲聊一番心情便放晴了,但这次跌入谷底却是源于对矶贝新作的嫉妒而无法静心工作,即使撕裂他的嘴巴,他也绝不会把这事透露半点。要不跟《空椅子》的责编冈本静江发发牢骚抱怨抱怨吧,但初版数量从八千削减到七千的打击至今还未消解,况且冈本编辑未曾主动联系,想必她很忙吧。文艺编辑一般都要负责二三十个作家,花费金子般宝贵的时间跟自己这样不卖座的作家聊电话,对她来说不是浪费么,这次必须独自承受这份煎熬。耕平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这或许只是一种被害妄想症而已。对作家来说,想象力这种东西,可以在创作的时候让人文思泉涌,也可以在自信丧失的时候让人备受煎熬。

二月中旬的整整一周,耕平每天闷闷不乐地消磨着时光,不但读不下最爱的小说,新书的修改也在原处踏步,除了去神乐坂的超市买些生活必需品,他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晚做做饭,上午打扫打扫卫生,晚上洗洗衣服,如机器人般一丝不苟地履行着父亲的职责,其他时间都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冬日的寒意没有丝毫减退,春天的踪迹更无处可寻,或许自己的心早已冰封,再也写不出任何小说了吧。这偶然的想法让他陷入了作家的终极恐慌中不能自拔。一转念,他想到十岁的儿子和每月要还的房贷,已奔四十的他也不知能找个除作家之外的什么工作。既转不了工作,也无回头路可走,处于这种进退两难境地的耕平,只能独自承受着难以向他人明说的烦闷。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可耕平的心情没有半点好转。编辑约他见面,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蹭下了楼。约见地点在新宿三丁目的咖啡店。

“好久不见!”这是曾经负责出版过耕平十四本小说其中之一的桥爪浩一郎,偏爱外国悲剧小说,他在独步企划工作,这家公司虽不是大出版社,但偶尔能诞生一两本热门文艺书,也算得上是中坚出版社。

“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吧?”去年文学奖晚会结束之后,耕平曾和他一起喝过酒,还一起讨论了新作的构思。因此,耕平心想他这次找上门应该是来邀稿吧。

桥爪有苦难言似的说道:“话说下个月我们文艺编辑部人事大调动……”

熟识的编辑都一个个地被疏散到其他工作岗位,这虽然对已供职于公司的人来说无关痛痒,但对公司外的人来说却是相当凄凉。

“哦,是吗,那你调到了哪里呢?”

“营业部。可能需要接触一下实践工作,多学点销售技巧之类的吧,毕竟现在书籍销售也不好做嘛。”

耕平从桥爪的语气里听得出,人事调动并非出自他的本意。紧闭的窗户外,众多路人行色匆匆地走过,为正值肃杀严冬的新宿增添了一道色彩缤纷的风景线。

“这样的话,就是说我们之前讨论的新书就要交给另外一个编辑来做了?”

“呃,不,实在是有点难以启齿……”桥爪突然沉默不语垂下眼来。耕平预感到危险正在逼近,他深深吸了口气暗暗做好精神准备,说道:“没事啦,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故交深厚的编辑定定地看着耕平,说道:“对不起,我们出版社暂时还没有安排您的责编,虽然我非常反对,但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也无能为力。我真的觉得那本书的构思很不错,可现在还出版不了,我觉得非常抱歉,所以想当面跟你道歉……”

经过好一段时间,这轮冲击波才终于到达耕平心底。还记得刚出道的时候,曾有十多家出版社向他发出热情的邀请,而这十年间一家家减少,现在又被一个出版社拒之门外,终于只剩最后三家。

“好的。”耕平僵硬地微笑着,总算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后来是否还说了些什么,耕平完全不记得了,他晕乎乎地从咖啡店出来,走着走着便来到了黄金街,本想一个人去喝口小酒解解愁,却发现是时候回家给小驰做晚餐了。于是他弓着背,无精打采地朝地铁走去。

“耕平先生?”

一个周末的深夜,电话铃突然响了。

此时耕平像个死人一样躺在沙发上,呆呆看着完全没有笑点的综艺节目,权当对自己的惩罚。小驰早就睡了。听到耕平没有作声,电话那头的女声又响了起来:“耕平先生,还没睡吧?”

终于听出来了,打来电话的是银座文艺酒吧索芭蕾的女招待椿。他说道:“嗯,还没呢。”

灰暗低落的心情,耕平以为已经淋漓尽致地融透在这句话里,可椿似乎没有发觉,她那活泼而有张力的声音再次在耕平耳旁响起:“太好啦!我跟小驰约好了明天出去走走呢,你也一起去吧。”

耕平仔细回想了一下,是的,小驰的确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而且自己正处于自信全失状态,根本无心出门。在不存在绝对客观评价的创作世界里,一旦对自己失去信心,那么等待自己的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正当耕平犹豫着要如何回复的时候,椿说道:“小驰给我发短信说,你每天都窝在家里无所事事。”

耕平苦笑道:“还有这事?我一个父亲,居然还让小孩子担心,真是太失败了。”

“哪有,写小说很费脑筋嘛,累了吧,这种时候就该出去散散心。”

耕平心想,反正周六在家也做不了什么事,出去散散心也不错,但他不知如何说是好,于是只有沉默。

椿继续说道:“明天我做点便当带过去,你也好久没陪小驰出去玩了吧,他还跟我抱怨说老爸连周末都整天窝在家里呢。”

耕平回想了一下今年冬天的所有周末,确实没有带小驰出去玩过几次。虽然自由职业者可以自由安排时间,却总不如上班族那样有张有弛。于是他回应道:“嗯,那就加上我吧,不过我得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我现在工作完全不在状态,心情也不是很好。”

电话中,隐约可以听得到繁华街市的喧闹。耕平看了看手表,凌晨一点多,椿大概也是刚下班吧。

椿说道:“没事啦,我知道你是作家里难得一见的顾虑他人感受型的人,就算自己心情不好,也不会迁怒到别人头上。在我们店里,甚至比我们还在意气氛,哈哈。那明天早上八点我去接你们。”

说完椿微妙地顿了顿,然后悄声说道:“耕平先生,加油!”然后快速地把电话挂了。

耕平拿着听筒,出神地看着被挂断的电话发呆。

09

周六清晨的天空,从黎明前开始已是一片晴朗。

耕平站在客厅的落地窗边,兴味索然地看着远处渐渐明亮的天空。昨晚他彻夜未眠,接连看完了三张没有CG或动作场面的欧美、亚洲电影DVD,虽然小有趣味,但完全唤不起共鸣,看完后唯一的感想就是,导演、编剧都太有才了,有才到令自己诚惶诚恐。可见自信丧失的魔鬼已把他的灵魂折磨得何等凄惨。

给儿子做好早餐,耕平迷迷糊糊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似睡非睡。听到门铃响起,他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小驰赶忙走到餐厅,对着墙上的液晶屏和椿打招呼道:“早,椿小姐!我和老爸马上就下楼啦!”

耕平揉了揉肿胀的双眼,只见小驰丢了件大衣过来。这件深蓝色的带帽呢大衣小驰也有一件,是两父子的亲子装。

小驰满脸无奈地说道:“老爸,你说你不修边幅倒也算了,胡子还是要刮一刮吧。”

“啊,忘了刮了,要不你先下去吧,老爸刮完胡子洗完脸马上就下去,三分钟搞定!”

“好吧,老爸,那我先下去啦。”小驰把大挎包往肩上一挂,向玄关走去。耕平看着他微勾着背走出门去的身影,似乎从中找到了那个自信全失的自己的影子。

耕平走出公寓的自动门,一阵微风迎面吹来。二月的徐徐微风,宛如春风般轻柔暖和。椿摇下车窗向他招手。只见她扎着红艳艳的发巾,带着茶色斜纹镜架的太阳镜,酷似五十年代的电影女明星。椿之所以戴太阳镜漂亮,大概是因为鼻子与下巴比例匀称吧,耕平想。

“早,耕平先生。小驰说想把车顶打开,您说呢?”

椿开的是一辆红色标致,只要按下按钮,车顶就会自动折叠,变成全敞篷式汽车。小驰兴奋得大声叫了起来:“喔!开吧开吧,你看,一点都不冷。”

“行,今天你才是主角嘛。椿小姐,那就打开吧,不好意思。”

耕平呆望着车顶慢慢打开,直至完全落下。他对车并不追崇,所以自己没有买车。神乐坂的交通出行很方便,约摸两千日元就能打的去到东京的任何地方。对经济并不宽裕的耕平来说,拥有一辆私家车可以用上“奢侈”二字。

车顶打开后,椿从里面打开车门,小驰兴高采烈地坐到了车后座上,副驾驶位空着。恍惚间,耕平觉得久荣的影子似乎和眼前的椿重叠起来,如梦幻一般。若久荣还在世,一家三口一定也会像今天这样驾车出游吧。

小驰坐在象牙色的皮座上冲他喊道:“老爸,快点啦,不然路上要堵车啦!”

耕平这才回过神来,收拾好刚才的恍惚,坐上了车。

汽车飞驰过一条又一条高速公路,两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了南房总。一路上,椿和小驰聊得热火朝天,耕平却一直沉默地看着车前的路,每条路都看不到尽头,也似乎没有尽头,真是不可思议。

椿一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解开外套的衣扣,说道:“原来房总半岛的南部已是春天啦,这么暖和。”

太阳从敞篷的车顶照了进来,晒得人热烘烘的,耕平和小驰干脆把外套都脱了下来。远处,白色的洲崎灯塔在太阳下熠熠生辉。目的地——房总花场到了!

双车道的公路两旁,性急的油菜花已迫不及待地给田圃铺上了鲜黄的地毯。平时和父亲单独相处时都表现得很大人的小驰看到这满眼的油菜花也禁不住探出身子,欢呼道:“太棒啦!这些花每年都会开的吧,它们又看不到自己开得有多漂亮,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地开呢?哇!多鲜艳的黄色呀!”

耕平已年近不惑,人生差不多走完了一半。这一半人生里,成功失败各占一半,成功的是可以写自己喜欢的小说,有一个好儿子;失败的是中年丧妻,工作也不尽如人意。每年长一岁,他就痛感一次自己的无力。每年花儿们都鲜艳地绽放,每年春天都如约地来临,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把车停在油菜花的停车场上,然后说道:“虽然还有点早,要不我们就在这里吃午餐吧。”

“老爸,你工作辛苦,还是我跟椿小姐来准备吧,你先坐在车上等等。”

耕平看着小驰和椿在停车场和油菜花地相接的小土堤上铺好餐布,打开藤篮,把便当和纸质碗碟拿出来摆在餐布上。土堤上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家人围坐着吃午餐。

“老爸,下来啦!椿小姐做的午餐哟!”

耕平疲惫地笑着脱下皮鞋,坐在餐布上。花椰菜和甘蓝做成的沙拉、炸鸡块、煎鸡蛋、那不勒斯式意大利面,还有饭团,每一样都是小驰爱吃的。酱油炒腊肠作馅儿的饭团,是久荣最为拿手的料理。白白的饭团上稍撒了点猪油和酱油,看上去很是诱人。果不其然,小驰最先伸手拿起的,就是饭团。

耕平看着面前丰富多彩的料理,轻轻地低下头说道:“椿小姐,每次总是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在南房总明媚的阳光下,椿没有半点银座女招待的风尘作派。她客气地笑着说道:“没有啦,小驰拜托我嘛,所以才稍微……”

耕平拿起一个饭团,塞进了嘴里,多熟悉多怀念的味道啊。眼前,一大片油菜花在风中摇摆起舞,远处,暗蓝色的大海悠闲自在地拍打着海岸。

“耕平先生,偶尔离开东京出来走走,心情好些了吧。”

耕平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想暂时忘却工作的事情。

“老爸……”小驰吃完正餐,一边嚼着满口的水果沙拉,一边说道。

“嗯,怎么了?”

“最近你一直在烦着什么,对吧。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烦什么,也帮不上什么忙,你看看这个。”说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硬塞似的递给耕平,飞快地穿上运动鞋跑进菜花地里去了。

“小驰还害羞着呢。”椿笑着说道。

“说不清他到底是个大人,还是个孩子。男孩子一上十岁,就让人捉摸不透了。”

或许所有父亲都并不了解儿子吧。因为性别相同,所以有的事情很了解,但也正因为性别相同,有的事情却并不了解,父亲与儿子就是这样。耕平打开信封,只见三条红、蓝、黄的小龙跃然纸上,下面用蜡笔写着几行孩子气的字:

>老爸,加油!

>我会一直给你加油的!

>永远支持你!

耕平双眼饱含着泪水把信递给椿。椿感叹了句“啊”,便再也没说出第二个字。

这段时间,自己一直没心情工作,整天闷闷不乐,原来他都看在眼里,关切在心里呢。这次驾车出游,一定也是这孩子的主意吧。连孩子都知道关心父母了,而身为父亲的自己却只顾着自己的烦心事,这样的父亲,真是做得太失败了。

“我过去看一下!”耕平猛地站起身穿上鞋,也跑进油菜花地里去了。

10

眼前是一片鲜黄的花海。每一朵小小的油菜花都沐浴在南国温柔的阳光里,闪耀着鲜嫩的色彩,在潮腥海风的吹拂下,花浪滚滚,一会儿向着大地鞠躬致敬,一会儿又对着太阳昂首挺胸。

青田耕平跑下土堤,穿过油菜花地里细长的田埂,追上了儿子。小驰站在田埂尽头,被油菜花簇拥着,仿佛要飞上天一般。耕平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驰突然说道:“老爸,你在椿小姐的店里喝过酒,对吧。”

他到底想问什么呢?难道跟椿是银座文艺酒吧的女招待有什么关系么?

“嗯,是啊。”耕平答道。

小驰倏地回过头来,本和久荣一样白净的小脸通红通红的,说道:“那喝醉了,大概就是像我现在这样吧,大人喝醉了,心情会变好是吗,老爸?”

每天都要画那么多张画的小家伙,对视觉的感受一定很敏锐吧。面对着这一大片油菜花,他的身体、心灵一定都陶醉其中了,说不定他真有画画的天分呢,哈哈。这瞬间闪现的念头,就是父母的痴爱啊。耕平笑了,更重要的话还没说呢。

“小驰,老爸这十多天来怪怪的吧。”

小驰看了耕平一眼,说道:“嗯,是啊,完全没笑过,跟我说话的时候也是,吃饭的时候也是,看娱乐节目也是,一丝笑容也没有。”

若不是小驰这样说,耕平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看来当作家的孩子也不容易啊。

“是么。老爸是不是经常这样怪怪的呀?”

小驰微微皱起眉头,在他润泽的黑发后面,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翩翩起舞。

“嗯,写小说的时候的确经常是这样,但是好像都没有这次这么痛苦,老爸,你没感觉么,你最近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是么?说了些什么?”

“说什么不行,不行,真的不行之类的。”

耕平无言以对。一般人的话,每天听着家人说些这样奇奇怪怪的话,一定也很崩溃吧,何况他还只是个小学生。

一阵海风吹来,吹弯了油菜花,也吹乱了小驰的头发。

耕平说道:“对不起,小驰。”

小驰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宛如大人般说道:“没事啦。写小说很辛苦嘛,所以老师们,还有班上同学的爸爸妈妈都说老爸很厉害呢。”

真的么?自己真有什么地方很厉害么?难道不是因为做不来其他工作,才紧紧抱住作家这个饭碗不放么?耕平愣愣地想着,然后说道:“前不久,一个作家朋友送给我一本书,写的是一个父亲和儿子相依为命的故事,就跟我们一样。”

小驰面朝着盛开的油菜花问道:“青友会的朋友?”

“嗯,是啊,比老爸年轻,又有才华,写的书又受欢迎,还非常有钱。”

或许是头一次从自己的父亲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吧,小驰嘶哑着声音附和道:“哦,是么……”

“是的,所以老爸很嫉妒他。这样的书我觉得自己也能写出来,但我知道,真正下笔的时候一定写不了他这么好。老爸写了十年书,接下来要出版的已经是第十五本了,现在却发现自己没有写小说的天分,你说老爸能不痛苦么?同时,我也瞧不起我自己,憎恨我自己,居然去嫉妒自己的朋友,所以根本没心情工作。”

这才是真正的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值得人家羡慕或称赞的地方。

“老爸,你也真是太狭隘了。不过你下一本书不出的话,我们俩可就生活不下去啦。”

小驰的最后一句话让耕平惭愧到无地自容,他笑了笑,只是笑里掺杂着几分自嘲。小驰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耕平。父子俩面对面站在油菜花丛中,隔着半步。小驰激动得双手握着拳,说道:“可老爸还是老爸,就算不写小说,就算有点狭隘,老爸还是老爸啊。要是你不能工作了,我也可以工作的嘛,只要不丢下我一个人就行了!”他一边动情地说着,一边竭力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可以工作?一个十岁的小屁孩可以做什么工作?小驰歇斯底里地喊道:“做服务员也好,打下手也好,去饭田桥的书店求大家买老爸的书也好,我都愿意做。老妈死了,要是老爸也不在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那谁来保护我呢?我一个人也活不下去啊……”

他说完,便再也忍不下去,放声大哭了起来。耕平用力咬住嘴唇,强忍着泪水,一把紧紧地抱住双拳紧握哭泣不已的儿子。

写小说不是自己愿意终身为之奋斗的理想职业么?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就算没有丝毫写作才华,无论如何也必须坚持下去。如果连小说也失去了,那自己还剩下什么?有时间去嫉妒自己的同行,去哀叹自己的悲惨,还不如拿起手中的笔多写一句一行。一个没有才华没有灵感的人有资格轻言放弃么?被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小的身体,虽然弱小,却惊人地火热。

“小驰,对不起,老爸错了,今天回去就马上开始工作,以后再也不说不行不行了,也绝不轻言放弃。”

“嗯,嗯。”小驰慢慢地松开拳头,紧紧地抱住耕平,“老爸,我担心死你了,我看你这段时间跟老妈去世之前一模一样,还想你是不是也要死了呢,真的担心死我了。”

久荣从出事之前半年开始,行为就有点古古怪怪,这一点耕平比谁都清楚。可那场事故,究竟是不可避免的宿命还是久荣的自杀,耕平心里也不甚清楚。

“好啦,老爸不会死,也不会古古怪怪了,工作也会好好加油。椿小姐还在等着我们呢,擦擦眼泪,我们回去吧。”他说完话,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小驰。小驰接过纸巾破涕为笑,使劲擤了擤鼻涕。

父子俩走在油菜花丛中,看到椿正站在土堤上向他们挥手。田埂上星星点点盛开着蒲公英可爱的毛茸茸花朵,有的却被踩踏得沾满了泥土。

“老爸,花田里的花不能摘,田垄上的蒲公英总可以的吧?”

“摘来干什么呢?”

“当作送给椿小姐的礼物呀!”

耕平突然觉得,小驰似乎比自己更懂得女人心。他蹲在田埂上,看着小驰起劲地采摘着一朵又一朵蒲公英。这是长大后第一次凑这么近地看蒲公英的花朵,嫩绿的茎秆上,昂扬着一朵骄傲自得的小黄花。在这个油菜花群生的田圃里,谁会注意到脚下这默默无闻的蒲公英呢?和高大的油菜花相比,这匍匐于地的蒲公英或许得不到多少太阳的眷顾吧。可即便如此,它们还是努力地骄傲地开放着,它的美,其他任何花都不可企及。

伸手欲摘一朵在手,耕平突然想到,这朵蒲公英不就是自己么?即使无人欣赏,也可以骄傲地绽放。如果说,所有的花都有各自的美丽,那作家不也是一样么?自己的创作之花已经无法改变了,就像蒲公英想变成油菜花,那最多也只能是像而已,到最后反而失去了蒲公英原有的美丽。耕平一朵一朵地数着蒲公英的花球,坚定着自己的决心,然后怀着无尽虔诚摘下了一朵。

11

“椿小姐,这个给你!”

小驰把一束比他头还大的蒲公英递到椿面前,参差不齐的茎秆用土堤上的枯草胡乱地绑着。看到这束花,椿惊讶得目瞪口呆,说道:“我收到花这么高兴,恐怕这还是第一次!”

耕平大吃了一惊,他分明地看见椿用小指尖轻轻地抹去眼角滑落的泪水。她在银座工作,对高贵的玫瑰、兰花大概都习以为常了吧,而现在却被一束沾着泥土的蒲公英感动成这样。

小驰兴奋地说道:“老爸说,今天出来了一趟心情好多啦。椿小姐,真是多亏了你帮忙啦!”

“哈?也就是说这个计划是小驰拜托椿小姐……”

椿扎着一条鲜红的头巾,胸前抱着那一大束蒲公英,宛如一个清纯的少女,散发着与夜晚在银座时完全不同的气质。她说道:“是啊,小驰跟我说,老爸可能要死了,你快帮帮我。所以我就推了山王企划社长的邀请,让店里的女孩们都去了他的叶山游艇会呢。”

山王企划娱乐事务所可是索芭蕾一等一的贵宾,每个月几乎都为索芭蕾贡献好几百万日元呢。

“椿小姐,好像你就是负责那位社长的吧,其他人都去了,你这个负责人反倒不去,没关系么?”

银座的所有俱乐部都实行终生点名制。成为负责人,虽有一定提成,但不仅要为顾客赊下的账单承担责任,还要把顾客的心牢牢拴在店里。椿笑着说道:“但是小驰跟我说您可能要死了,我不能坐视不管呀,哈哈!没问题的啦。再说,那个社长更喜欢年轻的女孩子,回头我好好跟进一下就好啦。”

不知何时,小驰已坐上了餐布,从还没吃完的水果沙拉里挑出几颗草莓吃了起来。

“小驰,你看你吃得满手都是草莓汁,赶紧用手帕擦擦。”

小驰抬起头,嘴边红红的全是草莓汁:“好啦好啦,老爸,我看你确实心情好多了,连生气都精神百倍啦,哈哈!”

耕平假装生气地瞪了小驰一眼,却并不理会他,而是向椿低下了头。

椿急忙摆手,诚恳地说道:“您不要这样,耕平先生,您没什么需要道歉的,真的……”

“不,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竟如此不自信,我胆怯了,觉得自己再也写不下去了。但是,这些全被南房总的春风吹得烟消云散了,特别是看到蒲公英之后。”

“蒲公英?”椿看着怀里那一束野趣盎然的蒲公英,一脸疑惑。

“是的,蒲公英,即使无人欣赏,它也骄傲地绽放。十年来,虽然没有人正视我,但我相信蒲公英也有蒲公英的价值,所以我决定了,从今往后就做一个像蒲公英一样的作家。”

椿两手抱紧花束,说道:“我就喜欢蒲公英。”

耕平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于是附和道:“啊,是吗?谢谢。”

椿稍露愠色地说道:“耕平先生,您总那样畏缩不前怎么行呢?虽然我只是区区一个陪酒女郎,但是我相信您有不凡的才华。您之前不是疑惑么,为什么自己不卖座但编辑们还是来邀稿,那是因为他们相信您的才华,相信您的未来。我想一定是这样,因为编辑们不可能干赔钱买卖。”她转而轻声说道,“您大可以昂首挺胸的嘛。”

耕平“扑哧”一声乐坏了:“哈哈,因为是个作家就可以昂首挺胸,就有资本跟俱乐部的女孩子打情骂俏?我都觉得鸡皮疙瘩要掉满一地呢,再说了,椿小姐一定也讨厌那样的我吧。”脑海里,几个当红作家的脸孔翻涌了上来。

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说道:“我觉得没关系呀,反正您也是单身。”

这时,小驰轻轻地扯了扯耕平的袖口,抬头看着他,用一副什么都尽收眼底的表情说道:“哎,你们大人之间的话题待会儿再慢慢聊吧,老爸,赶紧尝尝,这甜点好好吃喔!”

下午,三人又围着房总半岛转了半圈,回到神乐坂已将近日落时分。

耕平解开安全带,扭过头看了看车后座,小驰正睡得香,大概是高速公路堵车时太无聊而睡着的吧。

“要不叫醒他吧。”

“等等,耕平先生。”椿小声说道。

车窗外,洁白的大理石拱门如美术馆般流光溢彩,这是耕平入住的公寓楼唯一的豪华之处。

“有什么事吗,椿小姐?”

椿一副很受伤的样子,表情忽明忽暗。耕平想,这大概就是椿的魅力所在吧。

“您总是叫我椿小姐、椿小姐的,好像在刻意跟我保持距离一样。”

关上了车顶的小车里,光线昏暗不明,似乎还残留着些许引擎的余温。一种强烈而又微妙的亲密感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悬浮,升温。

“你不也总是叫我耕平先生、耕平先生的嘛。”

“……那是因为工作习惯。”椿噘起饱满的双唇,满脸委屈地看着耕平。

“好好好,我以后一定注意,椿……小姐。”

耕平还是不由得加上了“小姐”二字。要突然改变一直以来习惯的称呼,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但椿却突然一脸明媚地说道:“嗯,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耕平伸长手,正想把儿子叫醒,却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碰触到了左脸颊,柔软温润。他猛地回过头,惊愕地看着驾驶位上坐着的这个女人。

椿微带笑意地看着他,说道:“不小心留了点儿唇印。”说着便伸出细长的手指给耕平轻擦了擦。

“谢……谢……谢谢。”耕平害羞似的看着别处,慌乱地说道。

“耕平先生,请别放在心上,我是太高兴了,觉得好像跟您有种心灵相通的感觉,所以才……”

“……差不多该把小驰叫醒了。”耕平慌忙转移话题,然后转过身往车后座一看,却发现小驰已经睁开了眼,于是连忙掩饰道:“啊?小驰,你醒啦,那我们回去吧。”

耕平带着小驰在附近的小食店简单地吃了点晚餐,回到家冲完凉就打开了电视。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玩得太累了,小驰今晚画也没画就早早地爬上床睡了。自从妻子过世后,耕平每晚都要在儿子临睡前抱着他,陪他说说话,哪怕是一小会儿。现在小驰卧室的灯已经熄灭了,耕平蹲在儿子床边,静静地看着他,这是耕平一天中最放松最幸福的时刻。

“小驰,今天玩得开心吗?”

“嗯,很开心呀。而且,老爸,我发现了一件事。”小驰的前额上,头发湿湿乱乱的,似乎是刚刚没吹干。

耕平伸出手,轻轻地给他理了理,然后问道:“发现了什么呀?”

“老爸,你回来之后,再也没自言自语地说什么不行、不行之类的话了。”

“对不起,老爸让你担心了。老爸以后会好好努力工作的。”

“嗯,也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耕平一把紧紧地抱住他,什么话也没说,走出卧室时甚至忘了带上门,就径直走进了自己的书房。那里,新的长篇小说正等着他修改。此时的他,既不奢望它能成为“奇迹作品”,也没有那种非大卖不可的迫切感,他只是怀着对蒲公英之美的向往,以一种沉静如水的心态全身心地投入到稿件的修改之中。

12

整整一周,青田耕平如亲鸟孵蛋一般全神贯注地修改着《空椅子》,只要发现一点小小的不妥当之处,他就马上在已贴满便利贴的校稿上删删减减、涂涂改改。

以前耕平几乎没有修改校稿的习惯,这次却把它从头到尾改了个通红。读着读着又改,改了之后又读,不知反反复复了多少遍,以至于他自己都无法判断这部长篇是写得好呢,还是不那么好。他只知道有些地方让他心满意足,有些地方却让他泪流满面。写小说就如同唱歌,当你完全沉浸到音乐之中时就会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必须借助第三者的评价才能判断自己的确切位置。正因为如此,所有表演者的烦恼诞生了。

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在神乐坂的一个咖啡店里,耕平见到了英俊馆的编辑冈本静江。午后的咖啡店里除了他们一个客人也没有,二楼的画廊里的展品这次换成了原创摄影,全部都是长曝光拍摄的夜幕下的河川,看上去似乎在黑暗中仍微闪着波光,缓缓地流动着。冈本认真地翻阅校稿,然后说道:“青田老师,您这次改动了不少呢,似乎动真格了呀。”

对冈本来说,这是她所负责的耕平的第三本书,看了矶贝的新作后再看耕平的校稿,她并没有弃之不读的冲动。

“最近状态比较好,心想,如果这次好好修改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呢?于是就……”

“噢,是吗?”

耕平正想着怎么接话,冈本突然低下头来,说道:“非常抱歉,我没能说服营业部,所以初版数量还是减少了一千本。”

其实耕平早就把初版削减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因为他本就不是那种斤斤计较销量的作家。

“不过您放心,这本书我一定会尽全力做的,装帧裱画马上就做出来了。”

有的作家对书籍装帧近乎苛刻,而耕平不是。虽说这个时代封面与标题一样左右着书籍的销量,但每一个设计师都是专业的,都是认认真真地读了原作之后才想出的创意,把装帧交给他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耕平常听编辑们抱怨,有的作家没有半点设计审美,却总是纠结于作品的装帧,往往搞得人很头疼。

“嗯,那就拜托你了。”

冈本拿起桌上的发票,说道:“老实说,这本书我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所以我绝对相信这本书是您的重大突破。虽然书还没有出版,我这样说有点奇怪,但我相信这本书一定会吸引大量新读者的。”

耕平虽然知道冈本编辑是真诚且认真的,但是十年来无数次听到“下次就是你了”之类或安慰或鼓励的说辞,他已经听多了听惯了。他平淡地说道:“谢谢。只要能加印一千本甚至一千五百本的话,我就已经谢天谢地啦。”

十年前的处女作到现在已出版的第十四本书,从没有一位编辑以任何形式告诉过他书籍加印的消息。

“我们一定会好好做,让它大卖的。”

虽然编辑说得光鲜亮丽,但耕平除了苦笑还是只能苦笑。书籍的销量确实和销售方面的努力有很大关系,但它并不是加大宣传就能大卖的东西。因为书籍是非常个人的,即使是热卖上百万本的畅销书,把读者数量换成比率的话,还占不到日本总人口的百分之一。所以说,就算畅销,也是小规模的小打小闹,这就是书的世界。

耕平问道:“下一本书大概是什么时候呢?”

冈本拿出随身的记事簿,确认了其他出版社的出版计划表后,说道:“呃,大概十月份左右吧,您在文化秋冬上连载的《父与子》。”

出版界有这样一个常识:如果作家的出书间隔过短,就会导致书与书之间争抢读者的现象出现,这对销量非常不利。而对于一年才能勉强出两本书的耕平来说,这种担心根本就是多余。

“那边的连载也很不错啊,青田老师,看来您的时代来了。”

“啊,是么。”耕平附和地应答着,站起身来目送编辑离开了咖啡店,然后悠然地弓起背,沿着上坡向神乐坂走去。天气还不错,太阳晒在背上暖融融的,只是二月的风,有点冷。

把校稿交给了出版社就意味着作家从此对这本书回天乏术了,不论是写得好还是写得一塌糊涂,最终都将以书籍的形式固定下来,在世上流通回转。这对耕平来说,既有些许空虚和无力,又有种终于脱身的释放和自由。

耕平回到公寓,把堆积如山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然后开始整理书房。书房三面都摆放着天花板那么高的书柜,满满的都是书。待在书房里,基本上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冬天也十分暖和。耕平把《空椅子》中参考过的资料放回书柜,然后用湿毛巾擦了擦书桌上的积尘。

(如果《空椅子》真如编辑们还有青友会的朋友们所说的那样火了的话,怎么办呢?)

耕平明知抱有这种期待到头来剩下的只有失望和空虚,但他还是无法止住这种奇怪的空想。虽然在日本,作家被等同于解决生存和烦恼问题的专家,但其实作家心里也有自负,也有愚笨,也有欲望,就跟他们作品中的人物一样。在小说这样虚构的世界里,或许可以装作什么都懂,但现实的人生却远没有那么简单。

下午三点半,内线电话“嘟——嘟——”地响了。从猫眼里一看,原来是小驰。

“回来了啊。”说着耕平给他打开了门上的自动锁。

其实耕平家的门是可以拿钥匙从外面打开的,而且小驰也有钥匙,不过他还是喜欢叫耕平来给他开门。打开了自动锁,耕平站在门口不动了。

“吧嗒”一声,门开了,小驰自己拿钥匙开了门,精气神儿十足地说道:“老爸,我回来啦!”

“嗯。”

“老爸,这个得洗洗。”说着把布袋丢给耕平。

好不容易书大功告成了,却还得洗儿子的运动衫。身兼作家与家庭主夫这两个角色,确实是一件辛苦的事。

“对了,小驰,你不是跟我说现在的运动鞋小了?”

“对啊,总是会磨到脚趾尖,有点痛。”

耕平低头看了看小驰脚上穿的那双蓝色运动鞋,脚尖处的橡胶已经磨损了很多,就要破出一个洞来了。

“明天周末,商场一定很多人,要不现在就去买吧?”

“那你的工作呢?”

耕平顿了顿,笑着说道:“都做完啦,新书也修改完交给编辑了,今晚可以好好地放松放松啦。”

“哇,太棒啦!老爸,”小驰兴奋得跳了起来,“新书就要出版了,也就是说我们还是可以生活下去对吧?也不用搬出这栋房子了对吧?”

耕平忍不住笑了,这孩子记忆力真是太惊人了。在南房总的油菜花地里耕平曾跟他说,如果这本书出版不了,我们父子俩就生活不下去了,他到现在还记得。

“嗯,暂时没问题,哈哈。”

小驰乐得不得了,得寸进尺地问道:“那晚餐吃得奢侈一点也可以吗?”

“哈哈,那好吧,就奢侈一点点吧。”

其实小驰所谓的奢侈,顶多也就是寿司或者烤肉。他毕竟还是个小学生,想不到去吃什么高级的法国料理或是日本料理。耕平凝神想了想,然后说道:“那我们到了新宿先去买鞋,然后去玩具店玩一会儿,再去吃寿司,好不好?”

“赞成!”

小驰脱下运动鞋,走进屋里,猛地一把抱住了耕平,一股男孩子独特的充满草原气息的汗味扑鼻而来。

“老爸,谢谢你!”

耕平轻轻抱着儿子,拍了拍他笔挺的脊背,朝客厅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