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糟了!)
睁开眼的一瞬间,青田耕平惊出了一身冷汗。昨晚被横濑香织重重甩开,不知不觉竟在神乐坂酒吧里,红酒、伏特加、杜松子酒,甚至还有调酒师强力推荐的二十年陈酿苏格兰威士忌,一杯接一杯喝得酩酊大醉。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到底喝了多少杯酒,花了多少钱,只知道头很痛,钻心地痛。他慌忙坐起身,却见小驰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担心而又关切地望着他。
“老爸,你没事吧。一直打着大呼噜呢。”
耕平抓起床头柜上的闹钟一看,早上七点。还好,还不至于让小驰上学迟到。
“不好意思,我马上做早餐,你等会儿啊。”
“嗯,这个不急。老爸,你今天要去直本奖评审会吧。”
“呃……这个。”
昨晚被年轻的书店店员撂下再也不要见面的狠话,耕平似乎还未从那打击中回过神来,竟把这件大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不禁又是一身冷汗,连忙爬起床来,向厨房走去。
冰箱里还有昨晚剩下的米饭,耕平决定做个日式早餐。纳豆、煎鸡蛋、大葱和油豆腐做成的味噌汤,前些天腌制的西芹和青瓜。小驰夹起一片青瓜放进嘴里,马上皱起眉头:“老爸,这个太酸啦!”
耕平刚才明明尝过,却丝毫没有感觉。心不在焉地做好早餐,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餐,心不在焉地看着早报,他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飞去了哪个国度。在冲绳,这种状态叫作“丢魂”。突如其来的失恋和直本奖评审会来临的双重冲击,似乎让耕平也把魂给弄丢了。他夹起一条西芹,咯嘣咯嘣地嚼着,仍然浑不知味,就如同嚼着一口冰冷的泡沫塑料。
“这个,很咸吗?”
小驰面露烦色:“好了好了,老爸。我就盼着直本奖的热劲儿赶紧过了,那样我就可以吃上美味的早餐了。”
他夹了些纳豆,又挑出煎鸡蛋的蛋黄放进饭碗,胡乱地拌了拌,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着。这是耕平最乐于见到的吃相。他也尝了尝,果然还是不知其味。连米饭和纳豆都吃不出来,今天真是太反常了。
“今晚,外婆会来吧。”
把她也忘得一干二净了。晚上,亡妻久荣的母亲郁美会来陪小驰,所以耕平没有打电话叫钟点保姆。
“呃,是噢。晚饭我会拜托外婆给你做的,你想吃什么。”
小驰没有半秒思考或犹豫,大喊道:“蛋包饭。外婆做得比你好吃多啦!”
久荣去世后,耕平曾大费工夫地钻研烹饪书籍,但终究不及久荣和岳母。磨炼厨艺就如写小说,都是大量消耗时间的差事。
把小驰送出家门,耕平又如往常一样回到书房,坐在书桌前。今天的任务是百货商店广告杂志的五页随笔和小说杂志所邀短篇小说的情节构思,都不是可以马马虎虎应付了事的东西。随笔不仅稿费高出普通广告宣传杂志一两倍,广告部负责人还是他的忠实读者。隔周一篇的随笔的稿费,是他生活得以继续的珍贵收入。
但不论他如何伏案苦思,仍然找不到工作状态。其实随笔的主题早已确定,对比今夏的酷热和童年夏天的凉爽,轻笔带过环境问题这一话题。平常看来毫不费力的文章起首在此刻竟异常艰难,想再翻翻资料找点灵感,却发现所有文字都已失去意义,如同沙粒般簌簌地从书页上零落。
或许真是把魂丢在哪里了吧。不论他如何努力集中精力,努力了整整一个钟头,随笔还是只字未动。他知道,这种时候再怎么着急都是于事无补,就算使劲推,使劲拉,也有如风平浪静的大海一般纹丝不动,而说不定第二天却奇迹般地下笔如有神,这就是作家工作的不可思议之处。在状态的日子和不在状态的日子泾渭分明,便是作家生活的每一天。
不过,今天是直本奖评审会举行的日子,稍有紧张抑或丢魂落魄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不管怎么说,要是夺得大奖,自己将万众瞩目地出现在当晚的电视新闻上,面对全国的读者和观众。耕平关了电脑,决定看看圈中好友的赠书。这样的心情,还是看本轻松点的吧。他从书架上抽出片平新之助新写的时代小说。好人恶人迥然分明的名捕侦探小说,即使确是不朽的杰作,大概也难以称之为文学作品吧。但不得不说,新之助的小说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让人在心情最低落的时候,把眼前的烦心恼火之事忘得一干二净。能把读者带入另一个世界,这或许才是小说最为珍贵的力量吧。
下楼吃完午饭,耕平又回到了寓所。上电梯的时候他想,今晚一定免不了被大伙儿带进这个餐厅那个酒吧的,到时候连洗澡的时间都没有。于是,他早早地放好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却不想泡澡的功效如此神奇,竟让他烦闷浮躁的心情沉静了下来。夏日的户外光线透过浴室窗纸,散发着一种奇妙的光感,不觉间让他全身涌动着直本奖即将到来的兴奋。
耕平从衣橱挑出刚从干洗店拿回的白色衬衫和一套夏季西装。今晚的形象或许会被载入史册,决不可马虎了事。虽然平日不修边幅,不爱打扮,但绝不能容忍穿着让人心生厌恶。正当他的手伸出衬衣袖口时,内线电话响了。耕平拿起听筒。
“耕平,我是郁美。我是不是来得太早啦?”
原来是岳母。在耕平夜晚外出的时候,她偶尔会过来陪陪小驰。
“没有,没有。您看,总是麻烦您。我马上开门。”
耕平一边按下内线电话的自动解锁按钮,一边把袖口纽扣扣了起来。打开门,只见郁美抱着两大束鲜花,一大束白百合和一大束红玫瑰。郁美拿出那束红玫瑰递给耕平,说道:“这个给你,祝贺你入围直本奖。虽然不知道最终能不能拿奖,不过已经很了不起啦。我想久荣在那边也一定为你高兴呢。”
郁美走进门,径自走进厨房,把接好水的花瓶从水龙头下拿了出来,顺着水流剪去白百合的绿茎,插在花瓶里。耕平看着她微弯的背影,惊讶地发现这四年里她确实老了不少。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曾经的绰约风姿,在痛失独生女儿后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今晚可能会晚点回来,麻烦您叫小驰按时睡觉。”
郁美把花瓶凑到眼前,仔细地修正每朵花的角度。又要把它摆在女儿的遗像前吧,就像往常一样。
“结果大概什么时候揭晓呢?”
人生的首次评审会。耕平没有任何经验。
“呃,可能七点吧,也可能是九点多,我也说不准。”
岳母转过脸朝他笑了笑,耕平也彬彬有礼地回笑了笑。郁美把白百合花瓶抱在胸前,说道:“多晚都没关系啦。那孩子过世已经四年了,难得你为了她一直单身,作为岳母我很欣慰,但你也是时候找个好女人,重新整装再出发了。下次不管是这样的评审会,还是你要去约会,小驰就交给我吧。”
岳母的这番话,让耕平全身一阵发麻。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空椅子》我看完了,看得出你还没忘记那孩子,作为母亲我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直本奖拿不拿得到都无所谓,因为这本书不论是对久荣也好,还是对我也好,已经是最美好的礼物。”
耕平感觉自己宿醉的身体似乎从内至外洁净了起来,“谢谢您。今晚我会努力的。”
他轻轻点点头,走回卧室继续打点未完的行头。
02
出租车在赤坂一本木大街的中华饭店前停了下来。这是一家常现于荧屏的由中国厨师经营的饭店,两翼的白色建筑物仿美国初期建筑式样而建,犹如南国度假酒店般豪奢华丽。时间刚过五点半,七月中旬的黄昏仍如白昼般明亮。耕平下了车,英俊馆的责编冈本静江马上跑了过来。他对冈本说道:“呀,这样好么,这么高级的饭店……”
冈本拍着胸脯说道:“说什么呢,你可是堂堂正正、名正言顺的直本奖候选人。一切包在我身上。”
话虽如此,出道十年初版后再无加印的耕平还从未享受过英俊馆如此阵容豪华的接待,不免诚惶诚恐。
“出版部长也在等着你呢,请!”
冈本抢先一步走进饭店。只见走廊中央一条小河潺潺流淌着,两侧墙上星星点点装饰着点燃的蜡烛,高高的天花板上风扇悠悠地转动着。耕平突然注意到冈本身着深蓝套装的背影:“这身套装,你在猫山小姐的记者招待会上穿过吧。”
冈本回头看了他一眼,表情带着几分惊讶:“你记性真好,作家的眼睛就是敏锐啊。我想着上次穿这套衣服猫山小姐得了奖,所以这次也穿上了这套,讨个吉利嘛。”
对出版发行获奖作品的出版社来说,直本奖也是至高荣誉,得奖后出版社必定大热。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直本奖不仅对作家,对出版社、对编辑来说也是意义非凡的奖项。
“我定了最里面的那个包厢。这边。”
耕平慢步走过一张张铺着洁白桌布的无人圆桌,一种与身份不合的唐突之感油然而生。
十张榻榻米宽的正方形包厢里,英俊馆出版部长盐谷典秀和文化秋冬的联络要员米山辉齐齐坐着。见到耕平,两人拿去铺在双膝的餐巾,突然起身站得如军人般笔挺。若是寻常的会面,定不会如此彬彬有礼抑或紧张吧。与耕平有过数面之缘的出版部长拘谨僵硬地说道:“青田老师,紧张的时刻就要来了。我一直坚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可以和您一起等待直本奖揭晓,我感到无比荣幸。”
盐谷现已五十有余。耕平还记得刚入行的时候得到过他很多帮助,印象里留下的是他青年时候的模样,却不想如今已是白发掺半。年老这个如此稀松平常的事情,却总引得人无限感慨。
“呃,谢谢!各位,请不要这么紧张,不然就传染到我身上来啦。”
胖得圆滚滚的米山忍不住大笑起来:“是啊。说不定得等两三个小时,甚至是四个小时呢。我们还是放松放松,边吃边等吧。这家饭店的北京烤鸭、冬瓜和燕窝可是极品中的极品哪……”
米山舒畅爽朗的笑声在包厢里响起,似乎让这里有些压抑的气氛突然明快起来。这是他的拿手好戏。文艺编辑若无此爽朗个性,又无一二绝技,恐怕难以在出版界长年摸爬滚打。作家与编辑的世界,就如冲破公司框架的狭小村落,一人一技即是生存之道。个性缺失者只能被淘汰出局,不论是作家还是编辑都不例外。此时,冈本说道:“喝点什么呢?要不先不喝带酒精的吧,得了奖的话,还得去开记者招待会呢。”
耕平暗中观察着米山和盐谷的表情。在这个夏日黄昏,他们结束一天漫长的工作,赶到这里陪自己等评审结果,无论如何也不能点个乌龙茶吧。
“那……我要一杯生啤吧,感觉有点口渴了。你们呢?”
米山兴奋道:“哇……青田老师果然爽快。跟有的人一起等,从头到尾都是让人如坐针毡般紧张的气氛,简直想立马溜之大吉。冈本小姐,那就……”
不等他说完,女编辑马上接话道:“好,好,你也是生啤对吧。要不就先上前菜吧?”
米山的性格在出版界可谓众所周知。他挠挠头,笑了。出版部长也说道:“我也要一杯生啤好了。冈本,你呢?”
“那我也要一杯吧,今天上午就开始觉得口好渴了。哎,又不是我拿奖,直本奖真是奇怪。”
不久,身着旗袍的女服务员走了进来。耕平已记不起那件旗袍到底是红色,还是蓝色。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沉着镇定地观察周围的情况,却终究难以沉着镇定。
一顿看似与平常会面并无二样也不必拘谨的晚餐,席间谈笑也滔滔不绝毫无间断,可心思都用在等待结果上的一切谈笑,都只是笑谈。
“说起来,盐谷先生当编辑好久了吧。”
微醉的出版部长回答道:“是啊,干了二十五年了。”
耕平天真烂漫地问道:“那……你经手策划出版的直本奖作品有多少呢?”
盐谷脸色一变:“哎,一本也没有。我们出版社文艺部成立得晚,刚成立那时还被轻视呢,别说得奖了,连入围都不敢想。敢奢望奢望得奖也是最近七八年的事。我只要出一本直本奖作就够了,那是我年轻时候的梦想。”
耕平震惊了。二十五年,至少经手策划出版了三百本书吧,但一本获奖作都没有。冈本满脸遗憾地说道:“说起来我们出版社的书从上届奥运会以来就没得过直本奖了呢。是吧,米山。虽说文化秋冬的书有一半的几率获奖……”
惬意地喝着啤酒的联络要员咳了一咳,说道:“拜托,我又不是评委。我们也不能横加干涉评委老师的意向啊。别在这里鼓吹这种阴谋论啦。”
看到米山窘迫的神情,盐谷调解似的说道:“说起来,我们的一个编辑几天前和绫濑登喜子老师交谈过,他说绫濑老师对《空椅子》赞赏有加,说这本书不但内容实在,而且女性描写非常到位。”
绫濑登喜子是一位年过古稀的文坛大家,在评委中算得上长辈,也比较有威信。小说中,对异性的到位描写非常重要。漫画界的流行语“画得美女帅哥,就能名利双收”,也同样适用于文坛,因为描写异性需要敏锐的观察力和感受力以及丰富的经验,即使名利双收也无须奇怪。
米山夹了一筷醋拌海蜇入口,说道:“这么说来,貌似吉冈老师也给《空椅子》投了一票呢。绫濑老师都赞不绝口的话,说不定初次入围就能一举夺奖,虽说最近五六年都没发生过此类壮举。”
耕平渐渐坐不稳了,眼看着一道道奢侈讲究的前菜端上圆桌,却勾不起丝毫食欲。生啤也出奇地苦涩。
还得在如此漫无目的的谈话中继续神游三个小时么。耕平此时真想逃之夭夭。一个人悄悄地溜出饭店,在赤坂的大街上漫步,任由夏风吹拂整个身体和心灵,那该有多畅快啊。
其他五位作家,此时一定也怀着同样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结果被揭晓吧。细想一下,被挑选入围,被卷入无谓的纷扰,被挑来选去,都并非出自本人意愿,可不论是全国的媒体、出版界,还是读者们,都兴致勃勃地等待着。这个文学奖那个文学奖的,真是给人添足了麻烦。
03
等待已经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到了这个时候,所有能掰的话题似乎都掰尽了。三位编辑注意到耕平的情绪,绞尽脑汁跟他搭着话,得到的却是几句简单重复的回答。
(哎,管他是能得奖,还是得不了奖,无所谓啦。)
耕平心里暗暗地跟自己这样说,却无法在这种场合下说出口。英俊馆的出版部长经手制作了三百多本书,却没有一本得过直本奖,或许不只是他,对整个出版社来说,出一本直本奖获奖作品都是梦寐以求的夙愿吧。作为入围者的自己却在他面前轻言放弃,情何以堪呢?
“这个北京烤鸭不错,用的不是甜酱,而是这样……”
文化秋冬的编辑——米山辉似乎早已对这样的等待习以为常。他耐心地从小碟里夹出毛玻璃粒似的矿盐,洒在蜜色的烤鸭上,然后拿起一片面皮包好烤鸭,神情惬意地送入口中。
“看上去很好吃吧。青田老师,要不我给你包一块?”
耕平向来吃不惯油腻的食物,再加上满心紧张,入座以来就对这些高级的中国料理浑不知味。
“呃,谢谢,不必了。”
冈本突然语带愠气地说道:“从刚才开始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吃。你也注意点气氛嘛,要不说点调动气氛的话,要不就跟评审会现场的人联系一下,问问那里到底情况如何呀!”
米山嘎吱嘎吱地嚼着烤鸭,挠挠头道:“噢,抱歉抱歉,那里的情况不能问呀。哎,难办哪……”
直本奖是由单个出版社主办的文学奖。文化秋冬的员工大概时刻都承受着到处挨训的悲惨命运吧。小说奖这种内部活动,不知何时竟已长成为吸引全国眼球的怪物,和它有关的所有人都无可幸免。
“可以啦,可以啦,我也拜托你了。”
耕平说着,把他那个没用过的碟子递给了米山。
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四个小时也将马上过去,北京宫廷料理的最后一道甜点早已吃完。耕平小抿着中国茶,到这时已觉得腹中饱满。冈本小声叫道:“这次真慢哪,都快九点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耕平还清晰地记得,走进这家饭店时,刚好是下午五点。同一时间,同在筑地的某个高级日本料理店,评审会也如期举行。到现在还没有定论,就意味着十位直本奖评委还在紧张激烈地讨论中,包括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前辈。此时,不论是评委一方还是等待结果的一方,都需要极大的耐力来支撑。这,就是文学奖。
四个小时的巨大精力消耗,让耕平已经疲惫至极。他看看面前团坐的三位编辑,不由得满心愧疚。即使他们经手制作的书得了奖,对他们而言也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利益,工资不会上涨,职位也不会马上提升。耕平知道,除了在场的英俊馆编辑,其他责编都在某个地方急切地等待着结果的公布,就算最终得奖的是其他出版社,他们也会发自内心地鼓掌欢呼。他觉得自己很幸运,能踏入这个文艺的世界,在售书谋利,文艺作品品质和作家、编辑人格的微妙平衡中从事创作。文艺乃大人之事。他忽然一本正经地说道:“呃,我想结果差不多也快出来了,最后我说几句行吗?”
这句话如一声厉雷,惊得醉酒伏案的米山正襟危坐。
“好!”
冈本和出版部长异口同声道。耕平缓缓说道:“虽然还不知道结果如何,但今晚能和各位一起等待结果公布,我真的感到非常荣幸。这十年来,我的书一直销量平平,但你们不但没有抛下我,还一直给我出书,对此我真的非常感激。虽然我真的很想这次一举拿下直本奖来回报各位的恩情,但即使没能拿到,那份感激仍永不会变,真的非常感谢。从今往后,作家青田耕平就拜托给各位了。”
耕平深深地低下了头。此时,他只想用最简单的言语,来表达最真实的情感,却不想抬头时,盐谷部长正用指尖擦着镜片后流出的泪水,冈本拿着餐巾轻拭着眼角,而米山嘴角嚅动着,双眼噙满泪水。他惊呆了:“啊,我刚说的话原来这么催泪啊?其实我只是想表达一下谢意而已。”
冈本静江两颊通红地说道:“你说什么呢?刚刚说得太好啦,我这一生都会支持你的。从今往后,英俊馆也拜托你了。”
日本作家界并不实行欧美的专属制。虽说存在如强制量产之类的弊端,但也有自主选择投缘出版社的优势。米山从旁插嘴道:“不只是英俊馆,我们文化秋冬也拜托啦,你有我们两家也足够了嘛。”
不愧是编辑,连这种场合都不忘捞上一把。就在这时,带有中式日语味道的声音在耕平头上响起:“请问作家青田耕平先生在吗?”
身穿旗袍的年轻女服务员手拿无绳电话走进包厢,走到圆桌前。在场的所有人,如同看着一个保险被拔掉了的手榴弹一般直盯盯地注视着她手里的电话。耕平微微举起手:“我就是青田耕平。”
“您好,您的电话。”
女服务员的语气没有丝毫紧张。耕平两手接过电话,深吸了口气,把话筒放到耳际。
“青田老师在吗?”
分外镇定自若的中年女声。
“你好,我就是青田。”
下一句话,就可以知道获奖还是落选。直本奖为了缓和冲击,在对方自报姓名的阶段,就可让候选人预测当选还是落选。
“我是文化秋冬的本桥。”
全身的力气,一点点从体内逃逸。若对方自报是文艺振兴会的某某,即为获奖,若是自报文化秋冬的某某,则是落选。三位编辑正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耕平表情的变化。他拼命强撑着,不愿让他们看出自己的那份沮丧和失落,但他终究没能坚持到底。高级中国饭店包厢内的空气突然降至冰点。电话那头的女声继续冷静地说道:“非常可惜,得奖的是矶贝久的《蓝天深处》。请不要气馁,您的书在评委中也获得了广泛好评。再见。”
匆匆打来的电话,又被匆匆挂断了。女服务员正在因为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不知所措的时候,耕平把电话递给了她。她匆忙接过电话,逃也似的离开了。
“各位,非常遗憾,大奖得主是矶贝久。让你们等到这么晚,辛苦你们了。”
耕平轻轻地低下了头。盐谷出版部长紧绷着嘴角说道:“这还是初次入围嘛,我们下本书再冲击直本奖吧。”
冈本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边说道:“为什么大家都看不到《空椅子》的闪光之处呢?太奇怪了。不好意思,青田老师,我打个电话行吗?我之前叫人准备了获奖绶带,得告诉他不用拿过来了。”
耕平点了点头,冈本便起身离席而去。他给自己调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一口喝下,这才终于喝出来酒的味道。虽有遗憾,也有不甘,但结果仍需自己来承受。既然有胜者,就必然有多倍于其的败者,这是世界之常理。此时,许久没有动静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片平新之助。
“嘿,耕平。真是遗憾哪,你今晚打算怎么过呀?小久说他搞定记者见面会就过来跟我们会合。”
反正今晚必将是个不眠之夜。岳母在家留宿,小驰明天的早餐就不用操心了。
“好。我等下就过来。”
此刻,耕平只想狠狠地把自己灌醉,哪怕直到不省人事。因为等待他的黑夜,无比漫长。
04
随着耕平落选公之于世,等待直本奖评审结果的餐会也陡然失色,自然地走向了尾声。围坐在圆桌旁的三位编辑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和耕平的视线相汇。他们不知道,这种关心方式过于极端,反而让人很受伤。一行人走出饭店,来到赤坂大街上,英俊馆的冈本说道:“接下来去哪里呢?要是你想喝到天亮,我一定奉陪到底。其他出版社的责编都在银座等着,一个电话他们就能过来。”
耕平想一个人待一待,那种低沉压抑的气氛,他已经足足忍耐了四个小时了。虽然他不曾奢望初次入围就能一举夺得大奖,但他也不曾想,落选的冲击就如撞打数次后的钟摆,现在仍让内心和身体震颤不已。
“等下我要去一下索芭蕾,青友会的朋友们都在那里等我呢,听说矶贝也会去。但去之前我还得跟一些人联系一下,你们不用担心我,让我一个人待一待吧。”
冈本在挎包里找了找,掏出一张的士票:“那你拿着这个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耕平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丝笑容。他无法想象,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笑容。
“呃,没关系的,我等下就去跟他们会合了。各位,回见了,虽然结果令人遗憾,但我还是得感谢你们。”
耕平轻轻点点头,在赤坂一本木大街上,出版部长盐谷却深深低下了头:“请不要气馁,下次一定会有机会的。”
直本奖主办方文化秋冬的米山一脸轻松乐观,乐悠悠从旁插话到:“就是,下次就用我们出的那本新书一举夺奖吧!”
《空椅子》的责编冈本语带愠气:“什么啊,对其他出版社的书只保留好感,把自己出的书却捧上奖台。你们也要适可而止!”
“噢……对不起。其实也没有啦……”
冈本或许对落选心有不甘吧,毕竟她所从事的工作使她比作家更深入书的内核。耕平呆呆地望着他们,最后说道:“各位,索芭蕾见。今晚我要大开酒戒,你们可都做好心理准备噢。”
七月中旬,晚上九点稍过。白天吸足了太阳光热的柏油马路此时正微微地散腾着热气。耕平脱下夹克搭在肩上,解开衬衫胸口的钮扣,穿过一本木大街,走上了青山大道。这时他双腿突然一阵发软,似乎身体轻飘了许多。大家应该都已经通过电视新闻得知自己落选的消息了吧,没有必要给谁打电话来分享这种遗憾和不甘了。
(落选了!)
耕平茫然伫立在城市中心空出租车飞驰的大道上,望着来来往往的远多于寥寥行人的高级轿车,一份刻骨铭心的失落灌满了全身心。虽然他深知不论是实力、人气,还是对出版界的贡献,直本奖还轮不到自己,能入围都已算是荣幸之至。但他无法抑制那份失落。
(失败了!或许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
历经十年的惨淡经营才好不容易首次冲入重围。那下次呢,会不会又是一个十年?可那时自己已是天命之年,而且以目前的状态,自己果真能坚持到那时么?狂欢后的空虚和无助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第一百四十九届直本奖已经尘埃落定,大奖得主是比自己年轻五岁、品格好、长相好、人气旺、作品更是好评如潮的矶贝久。虽然同期出道,在青友会的聚会中也时常碰面,但耕平内心的遗憾和悔恨并没因此消退半分。十年滞销作家生活的煎熬和忍耐已让他看透许多作家的性格、教养往往与才华相去甚远,而像矶贝久这样面面俱佳的作家确实极为少见。但一想起实力不敌的自己将当着众多编辑的面向这个年轻的直本奖得主寒暄应对,他便又胆怯犹豫起来。
(一切都结束了。但是,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就算败,至少也应该败得风度翩然。)
沿着青山大道茫然漫步了半个小时,耕平终于得出一个极简单的结论。人,就是一种只会关注他人失败的动物。这个国家只教给孩子成功,却对失败不屑一顾。若自己仍坚持留在出版界,就必须做好面对无数次失败的准备。做一个有风度的败者,就必须抓住下一个挑战权。他昂起头,挺起胸,站在人行横道的一端,向夜晚的出租车流扬手示意。
“‘欢喜也只得中庸’么。耕平,真遗憾哪。”
耕平还未在深蓝的沙发上坐定,就听到历史小说家片平新之助充满惋惜的粗犷嗓音。小林一茶的这句俳句,应此一人得奖一人落败的情景恰如其分。角落处的席位上,青友会的成员们齐集团坐,除了矶贝。各出版社数十名编辑围坐在旁边的几个席位上,小声地谈论着什么。椿快步走过来,递给他一杯加了少许水的威士忌:“给你。对了,小驰刚发给我一条短信,让我告诉你,继续努力,下一个就是老爸了。真是个好孩子啊。”
那小家伙平时强装镇定,原来他知道入围后各种压力纷至沓来,一直都在担心挂念着自己呢。恋爱小说家山崎玛莉亚拍拍耕平的肩,说道:“据说《空椅子》留到了最后决选呢,另外两个是矶贝和神山。这不是很好嘛,给评委留下了好印象。”
鹰派小说家花房健嗣双手抱在胸前,说道:“那样的话,胜负就在第二、第三次啦。神山静菜入围六次都没中,估计很难再入围了吧。”
局外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耕平无名火骤起,他一口喝下威士忌,让自己静静地听他们的对话。虽然最终以落败告终,却有种从直本奖重压之下解脱的快感,酒似乎分外甘醇。
“椿,再来一杯。”
文艺吧女招待把手轻放在耕平的膝盖上:“好的。不过我说,你的那套彬彬有礼准备坚持到什么时候呢?轻松点,乐观点嘛,不管怎么说,你好歹也是全国入围者之一呀。”
虽说如此,让他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简直难过登天。即使拿到了大奖成为了畅销作家,他也羞于报此一箭之仇。这便是耕平。
大概一小时后,一直在吧台惬意地喝着酒的年轻编辑一手拿起手机说道:“矶贝说他刚搞定记者见面会,正在往这里赶。”
记者见面会设在日比谷的某个会馆大厅,开车到银座都不用五分钟。耕平正提醒自己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并不宽敞的吧厅里顿时掌声雷动,不知谁高声喊道:“新直本奖作家、矶贝久老师出场啦!”
一副大学生般童颜的矶贝,今晚依旧一身T恤牛仔裤,却如整个昏暗吧厅的聚光灯全打在他一人身上一般闪亮夺目。莫非这就是明星作家和文学奖的叠加效果?矶贝扬起一只手臂回应着热情高涨的欢呼声,一边径直走向青友会的朋友们,在和编辑们一同鼓掌的耕平面前站定。
即使天下大乱也泰然自若的年轻作家一脸认真地凝视着耕平,整个吧厅突然如潭水般安静下来。耕平感受到他强烈的气场,不觉站起身来。
(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正当耕平莫名其妙时,矶贝久伸出了右手。原来是来握手。耕平紧紧握住那只手,只觉得第一百四十九届直本奖作家的手圆润而又温暖。矶贝久低声说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
05
(这个当红作家到底在说什么呢?)
耕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众编辑和青友会成员们屏息凝视着两位作家定格的两只手。店里安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新直本奖作家继续说道:“我把你们一家作为原型写进了《蓝天深处》,因为在我眼里,你是一个好父亲,小驰也是一个好儿子。你应该经常跟小驰出去玩吧。”
自久荣死后,一些作家朋友便经常约耕平和小驰到处游玩,赏樱花、逛游乐园、看电影首映……虽有悲伤,但现在想来,却是弥足珍贵的回忆。
“如果真是这样,我其实应该先跟你说一声的,只是那时我怕被你拒绝,所以就……没想到竟在直本奖评选中和你同台竞争,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今晚诞生的直本奖作家矶贝久不仅才华横溢、年纪轻轻且人红气旺,连品性也无可挑剔。真是个令人头大的男人。此时,被他的作品和文学奖所征服的耕平心里,那份初读此书时的芥蒂与隔阂已经烟消云散。他明白,世上有一种人纵使嫉妒艳羡也始终无法企及。他用力紧握住胜者的右手:“没什么,我读的时候就知道你写的是我们家。说实话,我都震撼到没法专心修改《空椅子》了。但是已经没关系啦,就算我来写,我想我也写不出那么棒的作品,哈哈。祝贺你,作为青友会的朋友,我感到非常骄傲。”
山崎玛莉亚感慨至深地大叫道:“你们两个,都太完美啦!”
四周响起缓缓的鼓掌声,玛莉亚起身站到他们中间。编辑们纷纷拿出相机开始拍照,一时间,闪光灯的“咔嚓咔嚓”声响彻耳际。
“都说女人嫉妒心深重,看来男作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啊。现在小久好好地道了歉,耕平也好好地道了贺,真是太完美了!”
历史小说家片平新之助走过来,似乎醉得不轻。他一把抱住两人的肩膀,说道:“小久,虽然我心有不甘,但还是得祝贺你,你的确货真价实。喂,耕平,赶紧地,下次把奖给我拿回来。我虽然与奖无缘,但出书数量上绝不会输给你们。过一段日子,我就去海边买栋别墅。哇……今晚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耕平忽觉他声调怪怪的,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双眼红红。“不知是否上年纪了,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呢?喂,椿,‘嘭嘭’,再开一瓶粉色香槟,我虽然当不了直本奖作家,也要当个让直本奖作家买最多香槟账单的作家。”
东京平民区出身的新之助不亦乐乎地搬出自著历史小说中朗朗上口的台词。
“好了,好了。各位老师,都先坐下吧。”
女招待椿敦促着,让大家都落座。因为耕平他们不落座,众编辑也只好陪站。
大家刚落了座,吧厅处处便荡漾起阵阵笑声来。椿递给耕平一只香槟杯,说道:“这次真是遗憾。但您刚刚对矶贝老师说的那番话,让我不禁心生恋慕。”
虽然还没有酒醉,但耕平的脸颊却不由得泛起一圈红晕。学生时代自己就没有什么女生缘,现在居然撞上如此直接大胆的告白,简直就跟天上哗啦啦地掉大洋一般。若是矶贝那样的畅销作家倒也无须大惊小怪,只是入行以来从没有女人主动投怀送抱的自己,怎么想怎么不真实。
“呃,谢谢。”
文艺吧女招待轻轻摇摇头:“人家说喜欢,你却答谢谢,太不像男人说的话啦,青田老师。”
椿的手,极自然地放在了耕平大腿上。掌心里的温度,牵动着耕平的每一条神经。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耕平先生。”
是文化秋冬的米山辉,一张圆溜溜的脸呵呵地笑着。一旁的出版负责人大久保高志也端着酒杯站起身来。米山说道:“评审会期间还让您连载《父与子》,真是辛苦您了,不过我想,它丝毫不会逊色于《空椅子》的。”
身材魁梧的大久保躬身道:“我也有同感,这将是您初次入围后的一部决定性作品,我们一定会努力做好这本书的,也请您多多配合。”
米山作为《all秋冬》的编辑只负责连载小说的收稿工作,成书则交给了第二文艺部的大久保。小说杂志的连载小说都是经过这样的流程,最终出版成书的。
“另外,下周校稿就会从校订那边拿过来了,您看我拿到您府上还是……”
转眼间新书又来了。虽说每年只能勉强出版两本,却似乎整天都在围着校稿打转。但这的确是无可奈何之事,两部单行本加两部文库本校稿都需要修改,因此一年里大概三分之一的时间他都在往校稿上添改红字中度过。米山说道:“这本书我们出版社可是下了大力气喔,文艺部的评价也不错呢。”
直本奖入围作品的选定表面上是由文艺振兴会进行,而实际操作的其实就是文化秋冬的编辑们。
“嗯,那就做成一本好书吧!”
文化秋冬的编辑微微一鞠躬,向对面的沙发走去。正想着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喝口酒时,另一位编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青田老师,这次真是可惜呀!”
看到那张久别的面容,耕平差点大叫出来。
正是独步企划的编辑桥爪浩一郎。他应该已从文艺编辑部调到营业部去了吧。如今在独步企划里,已经没有自己的责编了。
“我们公司之前真是对您太失礼了,您还愿意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吗?我们会为您找一位新责编,不是我这样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而是年轻漂亮的女孩。”
或许这就是入围直本奖的效应吧,已无责编的出版社居然再次主动找上门来。说起来,这些年各个出版社的年轻文艺女编辑日益增多,大多数不但容貌靓丽得几乎让人错认为是电视台女播音员,而且头脑灵活,做起事来有条不紊,引得许多男编辑都自叹不可轻视。
“好的,那就拜托了。”
或许,许多作家会以此作为讽刺出版社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口实而对这个邀请不屑一顾,但耕平选择了应允。虽说入围了文学大奖,但初版后再无加印十年的事实还没能改写,必须死死地趴在绝壁上坚持写下去。
(今晚把直本奖忘到九霄云外去吧!)
拿起酒杯,抿上一口微甜的粉色香槟。
(为了自己,为了小驰,必须继续坚持!)
这时,冈本拿着手机快步走了过来,双眼闪闪有神,看上去相当兴奋。
“恭喜你!”
“都落选了,还恭喜什么呀?”
冈本仍满面笑容:“或许这也是入围直本奖的连动效应吧,《空椅子》要再版啦!虽然只有两千本,但我们也会努力的!”
久违十年的再版。耕平激动得差点当场跳起来。
“谢谢!我真的太高兴了,冈本小姐,谢谢你!”
“没有啦,是我该谢谢您。今晚辛苦您了。”
银座的俱乐部里,年轻的女编辑深深地向耕平鞠了一躬。
06
被窝里,味噌汤浓浓的香味飘了进来。耕平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紧紧抱住羽绒枕头。
(这不是久荣煮的味噌汤么?哇,莫非久别四年,她又回来了?)
这个瞬间,他深信久荣其实只是出了趟远门。
“喂,老爸,外婆已经做好早餐啦,快起来一起吃吧。”
耕平慌忙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还好,没过七点半,小驰上课不会迟到。穿着T恤、短裤的五年级小学生笑看着他,问道:“老爸,昨晚什么时候回的呀?”
每次耕平晚归,第二天早上小驰一定会问这个问题。每次耕平告诉他的总要比实际上早一两个小时。反正又不是妻子询问。
“呃,大概三点左右吧。”
耕平想起昨夜的**。评审会最后竟变成了一场盛大的安慰会,在索芭蕾喝到打烊后,又去了青山吧,青友会一帮人在那里一直喝到凌晨四点。
“昨天直本奖,真可惜呢。”
忘得一干二净了!原来自己没能抓住这条大鱼。但奇怪的是,起床后的心情竟分外爽朗。小驰一脸担心地说道:“差点就可以一生赚两亿日元了……”
如今的孩子,不只是小驰,似乎都热衷于谈论钱的话题。
“虽然是这样,但那也只不过是加在现在的所得之上嘛,没拿到奖,稿酬又不会减少,你不用担心这些。对了,有个好消息喔。”
小驰似乎在想着什么:“是暑假要去旅行吗?我们班上没有去过国外旅行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身为父亲的耕平听到这话,不禁自惭形秽:“呃,那个……下次吧。你知道吗,老爸的书再版啦,虽然只有两千册。”
不愧是作家的儿子,深知再版的意义与难能可贵:“太棒啦,老爸。恭喜,要是以后也这样就好了。”
“嗯,是啊。”
耕平一边说着,头脑中便一边计算起来:《空椅子》再版两千册,税后入账也只有三十万日元,哪够父子两人在暑假这个旅游消费颇高的时节去国外呢?还是存进银行吧,说不定到时需要急用呢。
耕平揉揉微饿的肚子,跟在小驰身后向客厅走去。
“欢喜也只得中庸”么。已故俳人的佳句真是耐人寻味。
“耕平,你辛苦了。”
热气腾腾的味噌汤碗对面,岳母笑着说道。耕平觉得,现在跟这个年逾六十的岳母似乎比久荣在世时更为亲近。或许是因为分担着同一份悲伤的缘故吧。
“没有什么辛苦的啦,只是一边吃一边等了一阵,落选后又跟朋友狂喝了一顿而已。”
耕平喝下一口味噌汤,只觉得炸得金黄的豆腐的汤汁如丝般渗透酒醉的身体,他不由得感慨道:“为什么自己做的一点都不觉得好喝,别人做的就这么美味呢。”
郁美笑看着女婿的眼神忽然认真起来,对正吃着半熟煎蛋的小驰说道:“昨晚,外婆跟你说过,对吧。”
咦?说过什么?耕平半醉的头脑迷迷糊糊地想着。
“要给耕平找个妻子。”
突然而来的致命一击,让耕平差点没把口中的味噌汤喷出来。郁美毫不在意地说道:“耕平还年轻,小驰也需要个新妈妈,我想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久荣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耕平,你也得考虑考虑再婚了。已经过去四年了,要是还没碰到合意的人,我一定尽全力给你找。”
文学大奖的评审会后,总要接踵发生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情么。郁美双肘撑在餐桌上说道:“耕平,真的还没有合意的人吗?”
郁美说完便直直地看着耕平,目光似乎比直本奖的评委还要恐怖。虽说此时耕平的脑海里浮现出椿和香织的面容,但都还没正式交往过,更没确定关系。对了,前天晚上貌似被香织甩了吧。虽说入围了直本奖,但对女人还是十分怯懦。郁美接着说道:“昨晚,我跟小驰谈了谈,他也说老爸还是找个比较好,现在就看你的想法啦。”
这时,一个小声得连尖起耳朵都难以听见的声音响起,“……不要。”
郁美慌乱地瞪了他一眼。一直低着头的小驰慢慢抬起头来,微微提高音量说道:“虽然我昨晚的确那样说了……但我想想,还是不要。”
郁美伸出手,轻轻握住小驰放在餐桌上的手:“怎么啦?昨晚不是还跟我说会笑着欢迎新妈妈吗?”
小驰突然把自己的小手从外婆的手下面抽了出来,看着耕平。虽然双眼没有噙着泪水,但那份明亮的悲伤却一览无余:“因为那样的话,老妈就太可怜了。”
这孩子的眼睛原来如此澄透啊,声音也无比清澈:“老爸有新女人了的话,老妈就太可怜了。我不要。”
耕平和郁美无言以对,稍许沉默后只得各自继续吃各自的早餐。快吃完时郁美柔声说道:“小驰,你的想法我理解,过一阵我们再讨论这个话题吧。”
小驰沉默着,微微点了点头。耕平勉强自己兴奋地说道:“小驰,今天还是游泳训练吧。好好游,要晒得黑黝黝地回来喔!”
小驰瞥了父亲一眼,静静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评审会结束后的第一天,耕平又重新回到了小说家的普通生活中。文学奖的压力不再,无需期待些什么的感觉不能不说对精神健康十分有益。写写散文,看看资料,构思构思新作,这些一如往常的工作令人倍感愉悦。
虽然无缘大奖,但入围已经让耕平倍受鼓舞。身为作家的他一直以来都是初版后再无加印,即使新作频出读者也毫无反响,多次陷入责编一个个减少的预警状态,可即便如此,直本奖并没有将他拒之门外。
第二个星期,耕平收到了《文化秋冬》的秋季新书《父与子》的校样。这是一本他自己感觉不出任何变化而责编却说是决胜之作的小说,也是他凭借初次入围大获关注后出版的第一本小说。他虽知道编辑的言下之意,但却不知何以为答。书既然已经写完,便无法再下大气力。
这本在《all秋冬》上从去年一直连载到今年夏天的小说,耕平自觉没有决胜不决胜的压力。书中以幽默的笔调讲述了一个从事自由写作职业的父亲和上小学的儿子相依为命的故事,与文学奖所要求的宏大厚重相去甚远。如果一定要说决胜之作,或许是将要在英俊馆的《小说北斗》上连载的长篇恋爱小说。呕心沥血不说,至少也花了不少心思,可以算是自己入行以来最引以自豪的恋爱小说。若能再次入围,一定也是因为它。耕平修改《父与子》校稿的红笔,在纸上游走得格外轻快。
07
暑假,是青田耕平的死穴。每年临近七月末,他便愁闷不已。因为必须终日面对已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小驰。工作地点设在自家书房的他,不像每周连休两天的公司职员一样有固定的休息日,如果截稿日期紧迫,他就必须放下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琐事坐在书桌前赶稿。
但是暑假,无论截稿日期多么紧迫,也必须让孩子的生活起居有条不紊。小学生旺盛的食欲容不得半刻耽搁。按时做好早餐,出去外面吃午餐,晚上还得好好做一顿晚餐。把碗筷放进洗碗机之后,还有一筐小驰每天去参加游泳训练汗湿的衣服等着他放进洗衣机,另外家里的大扫除也想尽量一周做两次……
耕平有时都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小说家,还是小驰的妈妈。像评审会后那样痛快畅饮的夜晚,仅是偶尔在重大活动时才有机会。每一天就在穿梭于神乐坂坡上和坡下之间极平静地流逝而去。在提着购物袋往回走的路上看到自己的书摆在书店的店头,他竟会忍不住吃惊不已。与作家华丽的创作生活完全无缘的一天,每一天。
自从评审会的第二天早晨小驰说不要新妈妈之后,耕平便谨慎地回避着这个话题。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每餐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的两父子之间,也有不可触碰的话题。
今年秋天,耕平就将越过四十岁大关。难道就在这样的育儿和写作中让自己的后半生孤身一人度过么?总有一天小驰会因工作或结婚而搬出这栋公寓,一旦搬出去,大概就不会再回来住了。虽然他只有耕平这一个父亲,耕平也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但这是必然的。因为小驰无法自立就相当于自己育儿失败。每想到十多年后自己又是孤身一人的时候,总有一种切肤入髓的寂寞在耕平心里滋生疯长。
现在从事着作家这个世界上异性好感度最高的职业都没有什么女人缘,五十多岁时一定更是无人问津了吧。收入恐怕也难以上涨,只是一直孜孜不倦地写出一本本老土又不叫座的小说。要是连这样的小说也写不出了,想想依靠年金生活的年老孤独,他就不禁寒毛直竖。
(唉,人生之路何其修远啊。)
这是耕平对他这半生的真实感受。虽然在小说中可以任意安排别人的人生,但并不能把它们复制进自己的人生,却还必须装出一副有所领悟的模样。这就是作家的宿命。
“嘿,听说了?”
片平新之助总是那么热情高涨。或许这份热情,正是他每日无休地写出三四十页原稿的战斗力之源吧。
“小久这家伙,就快淹死在采访风暴里了。”
许久不见的青友会作家们在评审会之夜后的第二周又聚在了一起。时近八月,酷暑季节即将来临。冷气大开的索芭蕾,如同大海深处一般清凉,沙发和地毯的深蓝色调更是让人觉得凉爽怡人。女招待椿给耕平端来一杯兑水的苏格兰威士忌。耕平喝下一口,说道:“矶贝,最近还好吧。”
忙得不可开交!新直本奖作家的生活,至少获奖后半年内的生活,都可以用这个只言片语总结得淋漓尽致。
“啊,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起评审会后的三天内居然有二十二家采访,采访五十分钟,休息十分钟。全国所有报纸、半数电视台、普通周刊、女性杂志、男性杂志,外加约稿的小说杂志,甚至还有名不见经传的行业报、广告宣传报。他惊诧地跟我说,日本居然有这么多做传媒的啊。”
山崎玛莉亚从旁插话道:“我那时嫌采访麻烦,就拜托出版社给我拦杀了一批,矶贝应该全都接受了吧。”
鹰派小说家花房健嗣似有不爽地说道:“这才是他的风格呀,小久规规矩矩、认认真真的,对什么都知道感恩图报。”
“啊……对呀,对呀,那才是他。”
错不了,这尖细的动漫音就是科幻小说家长谷川爱。穿着一件Kitty猫T恤在夜银座闪亮登场的,恐怕只有她这个年龄不详的作家吧。
“他说过,自出道以来得到过许多人的支持和帮助,这就当作一点回报吧。矶贝真是太帅啦,我也好想有机会说出那样奢侈的台词喔,但是我们科幻小说没几个人爱看……”
小说界每隔数年便会掀起一股热潮。虽说书籍的流行不如时尚一般随季节变换,但每隔三四年,人气小说的类别便会风水轮转。科幻热潮散去似乎已有二十多年,其后,冒险小说、鹰派小说、正统推理小说、纯爱小说轮番汹涌来袭,而现在正是历史小说的天下。不论多么出色的作家,都不可能引领每股浪潮。作家写的,只是他们能写的东西。除了那几年的风靡,在等到下一次浪潮来临前他们能做的,只是埋头写下去。而有时候,或许永远没有下一次。
“得到许多人的支持和帮助啊……”
发出的声音比预想中更为深刻,耕平不禁大吃一惊。椿担心地看着他。为了不冷了气氛,耕平自嘲地逗乐道:“我好歹也熬了十年,可出版界对我就不那么仁慈啦,初版印数嘎吱嘎吱地砍,有往来的出版社、编辑也一个一个地减少。”
片平新之助举起空酒杯:“来一杯冰威士忌!”
新之助算得上青友会里最劳苦却不功高的人。
“我写文库新历史小说之前,也是名不见经传呢,这个圈里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我见多啦。”
椿递上一杯加冰威士忌给他,说道:“等下喝点解酒茶吧,新之助老师,喝多了对身体可不好喔。”
“没关系啦,你这么担心我的话,那今晚陪我睡好啦。”
又是那句不知是玩笑还是真心话的老梗。花房健嗣说道:“我觉得,能坐在这里,我们就已经很幸运了。还记得城之内臣么?”
山崎玛莉亚点点头:“嗯。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誓爱》很不错啊。”
十年前同期出道的城之内,其处女作《誓爱》冲破百万销量大关后被改编为电影,名躁一时,以至于“誓爱”入选为当年的流行语之一。
“那他现在怎么样呢?”长谷川爱的动漫嗓音蒙上悲伤的色彩。
“听说在一个地区省府的文化学校当小说学习班老师,大概是因为写不出第二部作品了吧。”
小说销量过量和销量不足一样,都非常危险。一部印刷百万余本的小说,举国上下家喻户晓,因此下一部作品必须更完美,更夺人眼球。可正因为有这种执念,一行都写不下去。
“船山多摩子也是呀……”花房健嗣一副不管不顾的语气。
船山以处女作一举夺得被誉为纯文学登龙门的芥山奖,曾华丽地雄踞数本杂志的封面。这个二十二岁年轻又漂亮的女大学生,却早早弃笔与一个贸易公司职员结了婚,据说现在定居在中东。至于原因,编辑之间流传说是因为写不出第二部作品。城之内和船山曾是通俗和纯文学世界同期闪现的两颗耀眼的新星,现在却已归于陨灭。谁能幸存?谁有发展?在这个世界挣扎了十年的耕平也无法预知答案。
他重新环视身边一起度过了十年光阴的青友会的朋友们,忽然觉得大家都很了不起。但是,酒醉得满脸通红的作家的脸,看不出丝毫的了不起,仅是一张张理所当然的极为普通的脸。诞生了不起的作家的时代一定在战后某个时刻宣告结束了吧,可我们这些人即使没什么了不起,也不伟大,但也只能继续写下去了。
08
穿过所泽市,沿路跳入眼帘的绿色渐渐地多了起来。盛夏时节的树木,墨绿得很可爱。
“嘿,老爸,这可是最新型的7000系列车喔,可我更喜欢以前的模型……”
小驰坐在耕平旁边,贴着车窗看外面的风景。每年暑假,他们都会回到亡妻久荣的老家给她上坟。琦玉县饭能市曾以林业建市,现在已成为入间川溪谷和连绵山峦环绕的东京城郊住宅区。
耕平和久荣当时决定在神乐坂买房,就是因为从最近的饭田桥站到西武池袋线直通的有乐町,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回老家。小驰还小的时候,两夫妇都有工作在身,因此常把他交给外公外婆照看。
铁轨发出轧轧的声响,引得耕平一阵困意袭来。本来还想用车上这段时间好好想想秋季要在《小说北斗》上连载的长篇小说,连构思本都摊开在膝盖上了。他看看小驰,只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果然还是个小男孩啊,对交通工具竟如此着迷。生活在无车一族的青田家,年仅十岁的他却已经是个十足的铁路迷。
“回去的时候坐副都心线吧,在新宿换乘一下,很快就到饭田桥啦。”
“听你的,听你的。”
列车驶过入间市,一片悠然的田园风光在眼前铺开。很快就到目的地饭能了。其实,耕平一直期待着这次上坟,因为入围直本奖的事,还有久违十年的再版的事,他有太多太多话想跟久荣说。
耕平放弃了构思他所谓决胜作品的长篇恋爱小说的念头,把手中的B6笔记本收进提包。
“你们可算来啦,小驰、耕平。”
车站检票口,岳母郁美招手道。旁边站着个晒得黝黑、穿着无袖连衣裙的女孩,白眼球和白牙齿灼灼闪光。耕平微微低头道:“前阵子麻烦您了。小芽,晒黑不少了呢。”
菅野芽久实是耕平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以前他听岳母说,她是久荣的叔叔的老婆的孩子。对于这种农村特有的错综复杂头绪纷繁的血缘关系,耕平完全不解其意。他唯一了解的,就是小芽和小驰都在上小学五年级,暑假常在一起玩得很开心。
“小驰,你也要打声招呼嘛……”
站在一年不见的小芽面前,小驰似乎有些害羞,连正视都不敢正视地生硬地说道:“你好,外婆。好久不见了,小芽。”
女孩突然伸出手,放在带着棒球帽的小驰头上。原来,她是在比谁高谁矮。
“我比你高呀!去年的时候还差不多呢。”
小驰满面通红,一把打开小芽的手:“讨厌鬼……”
小驰不服气地上下打量着小芽。她的确长高了不少,向日葵印花的连衣裙下,胸部也微微凸起。虽然脸晒得微黑,但眉目清秀齐整。小驰局促地说道:“讨厌死了,大块女。”
同龄的男孩女孩,女孩较显成熟。小芽不理会他,向耕平低头行礼道:“好久不见,青田叔叔。大奖,真可惜呢。郁美外婆,差不多该走了吧,外公还在等我们呢。”
站前的小转盘处,停着一辆RV,岳父重行正坐在驾驶位上。耕平一边走出站门,一边打招呼道:“爸爸,好久不见。”
嗯。重行的应答像是口中含着什么东西嗡鸣一般。他这个人极为寡言少语,直到现在,耕平有时仍完全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往里面挤挤啦。”小芽对小驰抱怨道。
“讨厌鬼,大块女。”
郁美看着他们,苦笑不已。等大家都坐好,重行依然沉默着,发动了汽车。
久荣的老家离车站仅有五分钟的车程,就在古老的街道旁,可以俯瞰到饭能河滩的高台上。重行把车开进车库,把耕平他们的行李放在门口,又把车停在了街道上。
“要去见老妈吗?好久没见她啦。”
即使时隔四年,小驰仍决口不说上坟,而说去见老妈。这种感觉耕平也深有体会。久荣并不是出车祸死了,她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还跟从前一样地生活着。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差不多,只是稍有错位地和这个世界重合着,感觉似乎伸手可及,但绝不可能接触。对耕平来说,死,有一种常伴身边的亲切感。
四轮驱动车嗖嗖地爬上夏日的山峦,蝉鸣如莲蓬头的水线般从四方灌注而来。按小驰的意愿关掉冷气敞开车篷,凉爽的夏风顿时涌进车内,格外舒畅。
狭窄的山路前头,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山门,那就是久荣的菩提寺。RV发出一阵碎石摩擦音,停在了就近的车位上。从这里开始,就要徒步走上去了。
小驰跳下车,喊道:“快点走啦,老妈在等我们呢。”
小芽在他身后追赶不及:“你等等我啦,我也去。”
山门间往上是一段青苔微生的石阶,山门被茂密的树木枝丫掩映着。每次来到这里,耕平心里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两个孩子闹着跑上石阶,把蝉鸣和静静的山门抛在了身后。
“我们也上去吧。”
郁美说完,重行沉闷地应了声“嗯”。耕平跟着岳父岳母一起,穿过了这扇油漆褪尽的古门。
被无数人来往踩踏的石阶中央已经微微凹陷,有如一个个浅浅的小碟。数百年来,人们都是这样心怀着对亡人的思念挣扎着活下来的。听着如此蝉鸣,他恍惚觉得在都市里每分每秒被时间追赶的生活,反而不真实。
“老爸,你走得太慢啦!外婆、外公你们也快点!”
小驰提着木桶,小芽则拿着淡淡升烟的线香。他们大概已经和寺院的人打了照面了吧。郁美把一大束鲜花递给耕平,说道:“你拿着这个先去吧,我和老头子去跟住持打声招呼。”
一束洁白的山百合和含羞草。扑鼻的清香中,耕平加快脚步向上走去。
“老爸,我们三个人比赛吧!看看谁先见到老妈!”小驰抡起木桶,大喊道。
“好呀!”
不等耕平爬完最后一级石阶,小驰和小芽已经开始跑了起来,传来一串串运动鞋弹奏出的夏日音符。耕平把花束紧抱在胸前,一边快步追赶,一边开玩笑似的冲他们大喊:“等等我——!老爸可是最棒的哟!”
小驰和小芽“啊”“啊”地呼啸着,在一片片墓地间穿梭前进。果真已是盂兰盆时节了,各个墓碑前都摆放着鲜花,周围流淌的,尽是线香的独特味道。
“老妈,我回来啦!你一个人有没有很无聊啊?口渴了吧。”
在这个仅一坪大小的新墓前,小驰双手合了十,便马上拿起长柄木勺给青色花岗岩铸成的墓碑浇水。
“青田阿姨,你好。”
小芽说着,也拿起刷帚咯哧咯哧地刷起墓碑来。这时,耕平才终于追到这里。他把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前,却并不合十,只是把手搭在了冰凉湿润的墓石上。其实久荣没死,她只是去了一个近在咫尺却无法看见的世界,所以根本没有理由合十。
“我回来了,久儿。”
然后,他便呆呆地望着两个孩子热火朝天地刷刷洗洗。
09
“久荣这孩子,真是太性急了。”
郁美把花束分成两半插在墓边的花坛里。水洗后
的青色花岗岩如一面灰色的镜子一般澄透。墓地对面的天空中,几朵洁白的积雨云向更远处舒卷。此时小驰双手合十,对着久荣的墓碑不知叽叽咕咕地碎念着些什么。
“你许了什么愿呀?”耕平问道。
小驰回过头来:“希望长得比小芽高,还有老爸的书节节大卖!”
耕平苦笑不已。原来久荣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不好过啊。小驰的身高倒还不是问题,任其自由生长便是,可书籍大卖这种事情并不简单,看看自己至今的销量便知。人本以为死后可图得一方清净,却不想被活人硬塞来许多愿望,真是麻烦透顶。
“老爸你不许么?”
“嗯,差不多就行了。”
四年来,耕平从没向亡妻许过任何关于他自己的愿。毕竟,写作是一项唯有他自己能够完成的工作,别人帮不上任何忙。不过他也不是没许过,只是他许的都是关于小驰的,比如希望久荣在那边也要保佑他,让他长成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成绩不好一点也没关系之类的。虽然身为作家,但对孩子永远不变的爱,他和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
“老爸,那我们快点上去吧!”
一直喊着叫着要来上坟的小驰,似乎现在已经开始有些厌倦。耕平看看手表,扫墓到现在才过了十五分钟。
“好吧,你先去上面看看,我马上就来。”
小驰的表情霎时间阳光灿烂。“喂——小芽,我们又要赛跑啦!”
话音未落,便飞也似的跑开了。爬上墓地里最高的那段台阶,便到了那个能将饭能的崇山峻岭一览眼底的展望台。当孩子们奔跑呼啸的声音终于消失在陡斜的台阶上时,只剩下久荣的墓地、耕平和久荣的父母静立在蝉鸣声和夏日阳光中。
“哎,真是精力充沛呀。”郁美擦着汗说道。
“嗯。”沉默寡言的岳父重行沉闷地应声道。他是在表示赞同吧,总觉得和他之间有种奇妙的距离,不知如何是好,却还难以开口。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事吗,耕平?”
“呃……”
耕平不知所指,应答也变得和岳父一般沉闷。
“说你再婚的事呀!”
这不是在久荣墓前该谈论的话题吧。耕平不由得把视线转向盛夏里郁郁葱葱的树木,说道:“这件事,要不下次再说吧。”
郁美毫不退步。无风的墓地前,线香的细烟笔直地向上升腾。
“不行,得趁现在说好,正好让久荣也听听。”
重行拿着长柄木勺一勺一勺地给女儿的墓碑上浇水。此时,他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面对同一个人的死,父亲和丈夫的心情一定大不相同吧。耕平站直身子,等待岳母发话。
郁美以一种清朗的语调,静静地说道:“你还年轻,跟我们不同,人生之路还有三十年、四十年要走呢,现在就放弃怎么行呢。等你上了年纪,却还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该是多么寂寞啊。对小驰来说也好,对你来说也好,都应该再找一个呀,你不也正要迎来工作上真正的高峰么。”
耕平呆立在墓地前狭窄的过道上,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虽说人各有不同,但对很多作家而言,五六十岁才是真正的事业高峰。
“一直让你一个人承担所有家务,还要抚养小驰,如果你清清闲闲倒还没什么,其实是你硬撑下来的吧。”
在彻夜赶稿的清晨给儿子做早餐,在喝酒晚归的半夜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即使睡眠不足也坚持参加课程旁听……对于父亲一职,耕平也一样鞠躬尽瘁。
“这跟硬撑不一样。虽说是为了孩子,但如果父母自己不乐意,那也坚持不了多久的。抚养孩子,不就是这样吗?”
这是耕平心灵最深处的真言。看着小驰一天天长大,是他最美好最幸福的经历。骑自行车、背九九乘法口诀、煎蛋……昨天都还不会的事情,今天居然勉强会了。见证孩子的成长从来都是父母最开心的事情。他最想给久荣看的,不是自己的新书,也不是文学奖,而是小驰的成长。
“你能这样说,我真的很欣慰,久荣找对了人啊。”
重行面朝着墓碑,闷闷地应道:“嗯。”
在这个不合时宜也不合气氛的场合,耕平几近笑出声来。他抬头望向头顶碧蓝的夏空来掩饰萌生的笑意。此时郁美瞥了丈夫一眼,微笑着说道:“但是,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你还是要找个新妻子的,小驰要是能有个兄弟姐妹的也好啊,再组一个新家庭,不论是对你还是对小驰,都是最好的。那样,我和你爸也不会觉得无聊寂寞啊,而且呢……”
在亡妻的墓前,耕平渐渐觉得无地自容。极力劝说女婿再婚的岳母郁美,字字掷地有声:“而且,我也希望你工作能更出色。无关乎什么奖啊,大卖不大卖,只是希望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你还能继续写出只有你才能写出来的小说,我想,久荣在那边一定也这样祈祷的吧。”
耕平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已完全麻痹,既无法点头,也无法出声应答,只听见无绵无尽的蝉鸣充溢在整个天地间。
“现在你才三十九,还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嘛。但不久的将来,如果你一个人面对这一切,不是难以吃得消么。家里有个女人总之还是有好处的,比如搬什么笨重的东西,你一个人搬不动,她可以帮忙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嗯。”
重行闷闷的应答声,这次却变得异常坚定有力。曾有人说,耕平是写恋爱小说的好手。这类评价大多只可信其一半,事情一旦临到自己头上突然就变得很没出息,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悲可叹。或许岳母说得对,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想法的确有勉强硬撑的意味。最明显的,就是以为自己既能出色地搞定工作,又能完美地扮演当了爸又当妈的双重角色,是自己一开始就太自信了。
郁美似乎想起了什么,笑着看了看重行,说道:“我嫁给老头子就是再婚呀。其实我俩住得近,而且很早之前就认识,只是他离婚后整个人都变得颓废不堪,生活也一塌糊涂,我很想帮他点什么,结果一脑热就结婚了。”
意外之至!十五年了,还是头一次听说岳父岳母风花雪月的开篇。
“要是你还没找到合意的人,我给你介绍。其实我早就跟好几个朋友打过招呼啦,只要你有这个想法,我一定给你介绍到底。”
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听这语气,似乎她对再婚一事是举双手双脚赞同的。原来女人一到某个年龄,便变得喜欢胡乱给人牵红线搭鹊桥。即使她的真心天地可鉴,此时此景,何以开口说出托媒之事?
“嗯,我知道了。再婚的事,我会认真想想的。”
郁美在女儿墓前双手合十:“久荣,你也要保佑他找到个好姑娘啊。要是莫名其妙地吃醋,妈可不许喔。”
耕平对着岳母的背影深深低下了头。这时,重行突然大声说道:“嗯。不管再不再婚,你都是我们的儿子,这一点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作家竟被别人的台词感动而流泪,情何以堪?耕平自嘲着情感脆弱的自己,向着岳父岳母的背影,再次深深低下了头。
10
在饭能的河滩上,在悠然自在的玩耍嬉戏中,他们度过了这天的黄昏。孩子们欢闹着往河中丢着石子,顺着河水漂下一只只小树叶船。耕平把牛仔裤挽到膝盖,一步一步地踏进夏日的浅滩,却不想河水竟清凉得让他浑身为之一震。离开东京,似乎连水也变得新鲜了不少。还记得久荣曾说,用饭能的水泡澡,肌肤的感受简直天差地别。这里的水一定特别好吧。
晚饭时和岳父母一起喝了点小酒,耕平便早早地上了楼。客房是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即使夜半已过,蝉声依旧嘈杂。小驰白天玩累了,现在早已睡熟。耕平把从东京带来的书放在枕边,茫然地望着拧得只有黄豆大小的油灯发呆,完全没有心情拜读别人的作品。
他想的,正是再婚的事。在和儿子生活得好好的二人世界里新添另一个人,这简直无法想象。据说男孩只有在十五岁之前才能和父亲好好对话,若果真如此,说不定再过五年,小驰和自己之间便仅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关系。虽说他是个坦率的好孩子,但要他自省,恐怕相当困难。
其实岳母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或许他是对久荣念念不忘,才难以下定再婚的决心吧。耕平自己也说不好。许多人以为,发妻早逝的男人都过得风流潇洒,那是因为生于现代社会的他们根本无法想象,一个男人竟会因为忘不了亡妻的音容笑貌而独身持家。
耕平转而想了想自己平日的生活,猛然察觉,最近几乎很少想起亡妻,一不留神竟已过了好几个星期。如果不再翻翻老照片,甚至连她的脸都要忘记干净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想像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生活。这种心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原来,男人的心也不可知啊。作家能知道的,也只是作品人物的心罢了。
天快亮时,耕平做了个梦。
梦里他彻夜赶完稿,头脑昏沉地走出书房,身上穿着厚厚的法兰绒睡衣,那一定还是冬天吧。黎明的走廊昏暗迷离,客厅的门敞开着,荧光灯的光线微微地从那里透了出来。久荣似是凭门而立,仅露出半个身子,熟悉的藏蓝色睡衣不显半分春色。
(久荣……)
接下来的梦境让耕平极为难受。他想喊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从书房到客厅那仅有几米长的走廊,不论他如何向前迈步,仍丝毫拉近不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想要呼唤她的名字,想要奔去她身边,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却仍然无法靠近。
久荣一定也很难受吧。她用那只从门边露出来的眼睛无言地凝望着,只是耕平读不出任何情感。这样的短短几秒,却仿佛像好几年那么漫长。
睁开眼,清晨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地照进房来。耕平浑身是汗。好久没做过如此难受的梦了。他这样想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这是四年来,久荣第一次走进他的梦境里。
(你来看我了啊……)
汗水浸透了他的睡衣T恤。耕平对亡妻充满了感激,一种虽悲伤但亦欣喜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心情,留给他深入心底的疼痛。他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小驰,头发没擦干就倒头大睡,结果睡得凌乱不堪。
“……老妈。”
小驰在梦中迷迷糊糊地呼唤着,一颗晶莹的泪滴从他眼角滑落。耕平的内心如刀绞般难受。这孩子虽然还小,却一直拼命地忍受着丧母之痛。除了这样默默地看着熟睡中的他,耕平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突然,小驰睁开那双酷似久荣的细长的双眼,小小的瞳孔深处突然收缩起来。
“做梦了?”
小驰擦擦眼泪,点了点头:“嗯,老妈走进我梦里来了。”
父子如出一辙的表达方式。死去的人不是化为鬼魂出现,而是前来相见。这种感觉,想必失去过至亲的人都有所体会吧。住在久荣老家的这段日子里,两父子总是不约而同地梦见她,以至于并不迷信神灵鬼魂的耕平,都觉得这一切并非偶然。
“老爸也梦见了,和你一样。老妈在梦里跟你说什么了吗?”
小驰迷糊地眨着眼睛,咯哧咯哧地揉着:“嗯。她说会有好事发生,现在保持这样的状态就好了。还说老爸很脆弱,要我好好保护你!”
好事?会有什么好事呢?耕平想猜却没有半点头绪。遗憾地与直本奖擦肩而过,虽说再版,但也才区区两千册,滞销作家泥泞不堪的生活还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呢,她怎么能说出让一个十岁孩子保护父亲的话呢?真不明白久荣到底怎么想的。
“小驰!耕平!吃早餐啦!”
楼下响起郁美洪亮的嗓音。小驰“呼啦”一声如猛兽下山一般从**跃起,低头看着耕平:“你的梦里,老妈说什么啦?”
心里虽然有那么一丝醋意,耕平仍然坦白地答道:“什么都没说。在我梦里,久儿一直都沉默着。”
“是么,哈……”
耕平对儿子的反应又气又恼,只是只字未说。久荣也真是,可以跟儿子说,为什么连一句话也不肯跟老公说呢?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夏日早晨,耕平满心不悦。
和孩子们一起度过的这个周末,悠然地从指缝间流淌着。开车去入间的商场闲逛,去秩父的温泉舒展身心,去饭能站附近的乌冬面馆和图书馆散步,顺便露露脸。这里清新自然的空气、纯净清透的水质,是耕平从神乐坂一来到就感触深刻的引人流连的地方。
从那以后,岳父岳母再也没有纠结不休地提起再婚的话题,小驰和小芽也整天在河边玩得不亦乐乎。眼前没有步步紧逼的截稿日,很多编辑也正在享受盂兰盆节的假期,名副其实地算得上作家一年中屈指可数的最为自在放松的日子。
其实这样的日子里,耕平也在脑中构思着新作。把一个个小小的黏土块反复揉捏搋和,一点点堆砌成长篇小说的基石形状,这样的角度妙趣横生,这样的人物刻画入木三分,这样的奇闻异事更是别有天地。作家都是怀着对作品的浓厚兴趣才孜孜不倦地从事创作的。当然,刚开始着笔时也常会有磕磕绊绊、迷惘彷徨,但这些对处于构思阶段的作家来说,完全不值得一提。他们只是一点点地堆砌着只有他们才能乐在其中的秘密花园,因而更有种无法言喻的奇妙。
耕平坐在宽大的河滩树荫下,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把笔记本摊在膝盖上。纵横驰骋的钢笔记录着他泉涌的构思。这便是他即将在《小说北斗》上连载的长篇恋爱小说,书名还没想好。他突然发现,这十年来自己作品的主人公,竟大多都是比自己年轻的男女。
这次,他决定正面描写一对与自己一样将要迈入中年的男女的爱情故事。男主人公是印刷公司的业务员,和耕平一样三十九岁,五年前丧妻。在图书馆当管理员的女主人公与他同岁,三年前丧夫。这对已称不上年轻、对恋爱日益胆怯甚至没有勇气改变自己生活状态的男女,慢慢地一点点相互靠近。季节就设定在由秋入春的那段时间吧,这样,许多重要场面就能以灰沉的冬天为背景了。
如果为他们各自配偶的死设定若干神秘的疑团,这便不再是单纯的恋爱小说,而是描上了一抹悬疑惊险的色彩。在这个灵感泉涌的悠然的盛夏午后,耕平远远地望着孩子们嬉戏玩耍的身影,深深觉得自己已是幸福之至。
11
暑假之旅的最后一个黄昏,饭能河滩烧烤如期举行。河滩上,两顶只有开运动会时才会拿出来用的帐篷迎风支起。不只是岳父岳母与小芽,附近邻居也都齐聚一堂。
耕平拿着纸杯心不在焉地喝着啤酒。烧烤这种场合,他常以参观学习者自居,并不带头准备食物。郁美领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朝他走来。
“耕平,我来介绍一下好吗?”
岳母满脸明媚地笑着,细长的眼眸深处一本正经。
“呃,好的。”
穿着西装短裤坐在休闲椅上的耕平稍稍正了正坐姿。郁美身后,站着一个身穿藏青底牵牛花图案浴衣的女子,两手恭谦地叠搭在腹前,一头齐颌的短发。
“这是在附近的中学教国语的坪内奈绪小姐,听说是你的小说迷喔。今天她的朋友没有来,你陪陪她吧。”
郁美郑重地向耕平点了点头,便向烧烤架走去。第一天便挑起再婚话题的背后,原来藏着这般大作战呢。她一定早就盘算着要在暑假撮合我和这个女人了吧。这个所谓国语老师的女人表情十分严肃,或许是在学校受男学生欺负了吧。
“那个……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不知所措地低头看着耕平。耕平在五彩的休闲椅上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
“呃,坐这里吧。”
奈绪在他身旁坐下,耕平夹紧双膝正襟危坐。虽说写恋爱小说是手到擒来,但面对这从天而降的相亲对象,耕平实在无力驾轻就熟地和她聊天。啤酒一杯接一杯地入肚,耕平已经微露醉意。
“好像有点奇怪呢。”
严肃认真的国语老师说道,眼睛却并不看耕平。这种时候,把视线转向四面被群山环绕的河滩的确是不二之选。小驰和小芽穿着泳装在河里玩得正欢呢。
“那个……可以给我一杯啤酒吗?”
“呃,不好意思,没注意到。”
耕平递给她一个纸杯,倒出剩下的罐装啤酒。
“别的先不说,干杯!”
耕平举杯祝酒,但两只纸杯的碰撞似乎没有多少反应。一口酒喝下去足过了有半分钟,奈绪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妈好像拜托了郁美阿姨些什么,原来就是这件事啊。真不好意思,坏了你的兴致了。”
干脆爽朗的语调。她望了耕平一眼,笑了:“我本来还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妈总唠叨我穿这件浴衣来。转眼我就三十了,或许她担心了吧。”
她一口喝下杯中的啤酒。她喝酒的样子真是赏心悦目。耕平又打开一罐啤酒。
“来。”
耕平给她满上啤酒,递上一些小菜。有芝士鱼糕、墨鱼丝、辣柿种,都是些小老头派的东西。奈绪拿了条墨鱼丝,衔在饱满的双唇边:“你不用因为我而顾虑那么多啦。”
一种莫名的温馨浮动着。此时的奈绪,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国语老师。耕平也拿起一根墨鱼丝衔在唇边:“对了,这样才好吃。”他拿起小凳上那只百元小店买的打火机,慢慢地烤着墨鱼丝的前端,然后递给奈绪。
“真的呢,好香啊,要是有日本酒就好啦!”
原来她这般严肃而又一本正经的气场里,也有如此随和亲近之处。感觉很不错。
“嘿!耕平和奈绪,牛排煎好了喔!”
郁美端着纸碟和刀叉走了过来。一股接受现场督察员视察的感觉涌上耕平心头,自己做得够周到够风度了么?岳母看了看二人的神情,马上走开了。一不小心当了电灯泡可就不好了。
奈绪目送着郁美,说道:“郁美阿姨说话真有意思呢。”
耕平醉晕晕地点点头:“是啊。怎么说我都四十了,不年轻啦,已经是个大叔了。”
“四十岁才不是大叔呢!”
奈绪语气坚决地说道。耕平稍稍定睛看了看奈绪。西山上的夕阳鲜红如血,虽然天空正中已经染上了夜色,但西天仍有暑气残留。
“我看还是算了吧。”奈绪像要放弃似的地说道。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吗?耕平惶惑而不得其解,莫非是自己的应对不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没有一个人走来他们的座位,或许是郁美打了招呼吧。两个孩子这时正和岳父岳母一起,欢乐地吃着烧烤。
“我们还是结束这样的相亲游戏吧。我是个坏女人。”
国语老师放下纸碟,环视了一下四周:“你急着走吗?青田老师。我有个秘密跟你说。”
奈绪从休闲椅上站起身,背向帐篷走去。耕平随后也追了上去。两人在水边的大石块上坐下。脚下清透的水流击撞在岩石上,溅起白色的水花。
“这件事我一直瞒着父母,所以我才跟他们撒谎说,要是碰到合适的人给我介绍介绍。”
奈绪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我配不上你这样带着儿子还努力写作的好男人。”
一直为两人的单独相处而紧张不已的耕平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真是愚蠢至极,竟抱着某种期待来到暗处。接下来大概就是继续刚才的自暴自弃之词吧。
“哪里配不上?你不也在学校教书教得很好吗?”
国语老师似乎毫不在意耕平说了什么,她脱下淡紫色带子的木屐,把脚尖浸入夜晚的河水中。
“从二十四岁开始教到现在,已经五年了。这件事有点难以启齿,其实我一直跟着一个男人。很多次我下定决心跟他分手,但始终做不到。他比你大一岁,满四十了。”
奈绪的话如同寂静的河滩上突然投下的炸弹,耕平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回过神,他说道:“为什么初次见面,你就跟我说这么私密的事情呢?”
奈绪望着远处帐篷的灯火,突然笑了:“因为你是小说家。就像郁美阿姨说的,我真的非常喜欢读你的作品。就算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你也一定能理解。我就是这样想的。”
“呃……原来是这样。”
耕平也向热闹欢腾的帐篷望去。熊熊的篝火直喷到大人的腰那么高。
“这里的人都很好,可是,如果大家知道同一个中学的两个老师乱搞男女关系,非闹翻了天不可。”
耕平凭借着至今为止的作家身份听说了许多人的秘密。只是听了百家之言,对他的写作也没有过什么用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素材中,耕平只用得上那些极少的与他投缘的素材。
“郁美阿姨这么费心安排,短短几个小时就要结束了呢。”
奈绪凄美地笑了。就在这个瞬间,耕平脱口而出了一番连他自己都不曾预想的话:“乱搞男女关系又有什么呢?你很喜欢那个人对吧,只是他有太太了。这样的话,你也可以找一个可以偶尔跟你喝一杯的男朋友呀。这里人多嘴杂,如果你愿意,下次来东京喝几杯吧。”
奈绪圆睁着双眼惊诧地望着耕平。她的眼睛里,摇曳着远处熊熊的篝火。人与人的相遇,真是捉摸不定。
12
两人在夜晚的小河边到底说了多少话,耕平已经记不清了,似乎只有半小时那么短,又似乎有好几小时那么长。他只记得中途回烧烤帐篷去取了好几次啤酒。面对这个初识的女人,自己竟可以如此无拘无束,他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四周完全昏暗了起来,河滩上的灯火分外耀眼。
果然还是一开始就没有交往念想的女人好啊。五年来,奈绪一直与一个有妇之夫难分难舍,这幕戏里,自己绝对不能登场。这份无拘无束,让耕平的舌头变得轻快了起来。
虽说刚知道的时候非常震惊,但天马行空地谈了一会儿之后,便发现她其实是个非常纯洁聪明的女人。不但读过自己半数以上的作品,还像个国语老师一样,丝毫不掩饰对作品的批评不满之处。耕平搭起二郎腿,说道:“日本真是不论到了哪里都有蚊子呢。”
既没有驱虫水,也没有蚊香。和奈绪说话之间,穿短西装裤露出的腿上已经被叮出好几个小包。马上就满三十的国语老师笑了:“我刚才也被叮了五个包呢。你看,这里也是。”
奈绪卷起牵牛花图案的浴衣的袖子,露出上胳膊的内侧。只见雪白的肌肤上凸起一个小小的红肿痕迹。
“但是,我很高兴。”
被蚊子叮了还高兴?莫非这女人有什么特殊爱好么?醉晕晕的耕平不禁联想起某些轻浮之事。
“说不定我们是被同一只蚊子叮的呀,有点小高兴。”
“呃,这个……”
耕平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齐涌上脸颊。万幸的是,在夜晚的河滩上,即使面红耳赤也不会引人注意。这是一条救命稻草。耕平向远处的烧烤会场望去:“我们差不多回去了吧,引起什么流言就不好了。”
“嗯。但是,刚刚说的话,不能只是随口说说的喔。”
刚说过什么话?耕平不知所措地望着奈绪。奈绪轻瞪了他一眼:“就忘记了?那句话还让我深受感动了呢。”
“不好意思。”
亡妻也曾说过,耕平虽然不善于一锤定音,但那些毫不费劲的轻描淡写的话语中,却总有一种动人心旌的力量。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你刚刚不是说过嘛,如果他有太太,我找个男朋友也没关系,还说下次来东京喝几杯。”
耕平挠挠头,说道:“呃,我是真心这么说的。”
奈绪从浴衣的胸口里拿出什么。原来是如珍珠贝一般光亮的白色手机。
“那,你告诉我短信邮箱。”
脚下的水流声清脆凉爽。夜晚小河边,红外线通讯。耕平忽然觉得,在没有手机的学生时代读过的恋爱小说似乎更为沉静感动。但时代在变,人与人的相遇和恋爱方式也在变。耕平还年轻,比起古时鸿雁传情,还是随时代而动更为理想吧。耕平把奈绪的电话号码和短信邮箱存进手机,似乎顷刻间手机变得丰富而重要起来。
“稍微隔开一点时间,我们跟大家会合去吧。坪内小姐,你先请!”
“嗯。到时候我给你发短信。”
奈绪向宽阔的河滩走去。藏青色的夜空下,藏青底的浴衣,多么风姿绰约的背影啊。耕平远望了好一阵夜幕下欢腾的水渊,才慢慢向会场走去。
帐篷下,数盏灯笼通明,宴会仍在火热地进行着,岳父岳母和邻居们谈笑甚欢。耕平在人群中寻找着小驰的身影。不见人影,那还是问问郁美吧。
“小驰这家伙,不在这里么?”
岳母醉得不轻。
“啊,刚才还在这里吃炸鸡块和饭团呀,说起来小芽也不在了呢,大概到哪里玩去了吧。”
耕平心里忐忑不已。刚刚没空管他,老天保佑他没出事才好。每逢周末,日本全国总有很多人因为水上事故而丧生。
“我去找找。”
“嗯,烧烤大会也差不多快结束了,麻烦你了。”
耕平骨碌骨碌地快步走在满是滚圆石块的宽阔河滩上,绕了一圈,仍然不见孩子们的踪影。于是,他向河流的宽处走去,还是没有。只剩下从河滩拾级而上的公园和上流的小河洲没找了。笔直的石阶看上去陡不可攀,他决定先沿河而上去找找。饭能川上架着一座朱红漆的铁桥,耕平穿过桥下,沿着向左流去的河流,在绿色拐角处转弯,便看见了夜色中约有篮球场那么大的白色河洲。
那里站着两个孩子。耕平正想叫他们,却不由得猛地停下了脚步。穿着泳裤和T恤的少年,分明地把手搭在穿着泳衣和灰色带帽风衣的少女肩上。耕平下意识地向岩石后面躲去。
少年就是小驰,而少女就是小芽。被小驰搭着肩头的小芽,看不出丝毫不快或是抵触。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水流声太大,耕平听不清楚。小芽也伸出手,用指尖抓住小驰的T恤下摆。这是在干什么呢?昏暗的灯火中,两个孩子的脸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比小芽稍矮的小驰踮起脚尖……
虽然耕平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他们唇与唇的吻合,他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似乎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小驰才上小学五年级,今年秋天才满十一岁。如今的孩子都这样么?还是只有小驰早熟呢?耕平没有答案。但是作为父亲,他没有丝毫反感或是不快,也没有愤怒或是担心。回想起来,自己的初吻比这晚了五年还多,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耕平内心忽然涌起一种年代感。
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还有和喜欢的人接吻时内心的震撼。那种心情像是自豪,又像是受到甜蜜伤害的伤心,还有种向大人阶段又迈出一步的感觉,都是不可再得的美好经历。
这样的话,作为父亲,即使夸他几句也无伤大雅吧,因为他拥有了喜欢上一个人的美好经历。那不正是生命的大树么?有时人们将恋爱怀抱于心便可以度过一生。恋爱的力量就是这么伟大。
浅吻之后,这对年少的恋人便离开了。耕平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原来,小驰和小芽接吻时,耕平竟也不自觉地忘记了呼吸。
(现在不是写恋爱小说的时候。)
耕平在岩石后自我反省起来。这样岂不是要被小驰赶在前头了么。河洲上,小驰把手从小芽的肩上拿开,并着肩向夜色中的河流走去。小芽的指尖仍然紧紧地抓着小驰的T恤。
明天他就回东京了,下次再来这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年少的恋人分别在即,今晚这点有限的时间又能如何呢?耕平想,如果可以,让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久一点,再久一点吧。但是,热闹的烧烤大会马上接近尾声了。
耕平故意在岩石后踏响脚步,石块与石块碰撞的声音如枪声般回响。小芽像是丢开着火的布片似的松开了小驰的T恤。耕平大声叫唤道:“小驰,小芽,你们在哪里呀?该回去啦!”
年少的恋人互相点了点头。在被他们发觉之前,耕平悄悄地离开藏身的岩石,向远处的篝火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