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我已经完全明白大家想要问我的话了。这样吧,关于你们要远迁的安徽凤阳那边的情况,特别是那儿到底是比咱这儿好还是差的问题,我们一定尽快弄清楚。我想最好我们还是眼见为实。为此我提议:如果大家同意的话,我们从你们中间选派一些代表再到对接地安徽考察和调查一下,直到大家弄清楚为止。看这样你们有没有意见?县委书记笑容可掏地征求移民们的意见。
这当然是好嘛!众人言。
好,既然大家同意,那我们就立即着手准备。
—场已经冒了火药味的群体事件就这样平息了。
可县委干部们还没有等到睡下个安稳觉,第二天上班一看:办公大楼前又集了黑压压的一群移民……
又是怎么回事?县委书记大惑不解。
书记,昨天你只说那儿条件比我们这儿强,可我们还是不愿意去!群众说。
为什么?
那儿是血吸虫病区!我们不愿当大肚鬼!
县委书记感到纳闷谁说那儿有血吸虫病?
毛主席说的!
毛主席?毛主席什么时候说的?书记感到十分唐突。
你不会背七律送瘟神?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书记笑了:看来我们是同时代人,很高兴你能把毛主席的诗词背得这样滚瓜烂熟。
怎么书记,你还没有听出我们想说的意思?
我不算傻,当然知道你们为啥子背这首诗嘛!书记笑道,又说:不过你们也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别说毛主席写这首送瘟神已经有30多年了,就是毛主席当时写这首诗时,那儿的血吸虫病不是已经被当地的人民像送瘟神似地送走了嘛!
那一一我们也不太放心。假如我们新迁的地方是个血吸虫病区,老子可就惨了啊!一番舌战后,众人的口气不再像起初那么冲了,但心头仍有疑虑。
这么说吧,我们不是还要组织代表去那边考察调查吗?如果大家发现那边自然条件不像我们介绍的好,如果还有血吸虫病流行的话,我在这里可以向大家表个态:要真是那样的话,我第一个支持你们不往那儿搬迁!咱这一批移民可以往后再说!你们说怎么样?
好嘛,有你书记这话,我们就放心了。
对对,要得嘛,这样就好了!
又一场讲理把险情化解了。
然而这桩理刚断,新的理又出来了,而且是个更难断的理。
那是重庆市进行的有一批外迁三峡移民,规模大,时间紧,所要处理的问题千头万绪。不想,有个县的移民局反映了一件他们无法处理和解决的事情:该县原定的几百名移民突然因为对方拒绝接收而闹着退出本年度移民计划之列。
这还了得?移民任务每年的指标必须到时完成,就像军令一般,从市长到县长,从县长到移民局长,再到乡镇的领导,村上的头头脑脑,那可是铁板一块的任务!在三峡移民区,从上到下的干部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概念,那就是干其他仟何工作,完成了七八成,干了个大概就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但唯独三峡移民不一样,你可以超指标,但绝对不能说100个指标的任务,最后只去了99个,那你的任务只能打上不及格!
怎么回事?重庆领导立即出面过问事情原委。
移民们说,某省接收地原来对我们这边的移民计划谈得好好的,可突然提出有一批移民他们不能接收!
啥子原因嘛!
说是我们的移民中有相当数量的人,不符合他们那边的计划生育政策。怎么个不符合法?
说是这边的移民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这没什么嘛,他们多数是农村贫困地区的,按照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并没有规定他们一定只能生一个孩子嘛!
是啊,这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接收方的政府部门说了,你们移民来可以,但必须按照他们那边的规定:凡生两个孩子的父母必须有一方要做结扎绝育手术,否则就不能进他们省。这是他们的地方法!
这……怎么又冒出这问题来了?他们那边的规定,那边的法也不能强用到我们这儿来呀!我们的三峡移民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他们背井离乡,远迁他乡,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嘛!现在要让他们结扎完了再搬迁过去,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嘛!让我们怎么做工作?噢,通知移民们说:你们必须先到医院结扎了,才可以走!这不添大乱才怪嘛!
重庆方面的领导和干部们气不打一处来。
移民们闹,闹得是有理的。有理的事,处理起来就更费劲了。
如此大是大非的问题,一个是移民迁出的重庆市,一个是接收的某某省,谁也说服不了谁。这边说我们并没有违反国家政策,移民该走还得走。那边说,我们的地方法是经过人大通过的,不能因为你们三峡来的移民就特殊,计划生育是国策,谁违反了淮负法律责任!
怎么办?
向中央反映呗!
于是国务院三峡建委的领导办公桌上摆上了一份急件。可这码事却让统管三峡工程事务的三峡建委领导们也不由犯难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可不是哪个部门随便能说一句话就行的。
于是这一问题的急件又摆到了国务院领导的桌上。
此事应由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出面协调处理!
出路终于找到了!
重庆方面、接收省方面、三峡建委方面和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方面坐到了一起。经过激烈而务实的讨论,难题终于有了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法:三峡移民的计划生育问题,在迁出地时按迁出地的政策规定办,移民到迁人地后按迁人地的法规办。也就是说,你是个超计划的育龄移民,在迁出之前你可以执行本地计生政策,一旦外迁到新的省市就必须执行当地的计生法规。
迁出地和接收地的领导们终于松了口气。
移民们也不再为此事闹着不搬了。他们因此更明白了有理是可以走遍天下一次性的百万移民,中国首次,世界同样无先例。工作千头万绪,找个理来说事还不容易?
在巫山,我遇见了移民老张和老付,两人同在一个县,不是一个乡。老张是第一期移民,第一期移民多数是就地后靠,即虽也属百万三峡移民之列,但仅是从淹没的老宅基地搬迁到了后山的坡上。当年千部动员老张家搬迁的时候,他大喊小叫着不愿搬,说是原来住在江边的土地如何如何的肥沃,家里的橙柑如何的丰产丰收。后靠的山坡虽然干部们通过努力帮助他盖起了比以前更大更好的房子,但老张心里总有怨气,因为除了认为自己新家没有老宅基地的风水和耕地好外,主要还是看到像老付他们没有搬迁。
当时没后靠的老付心头有点幸灾乐祸,见了老张总是拿他寻开心说一声:老张啊,你可是三峡移民的先锋啊!谁知这话说了不到两二年,这回老付家被列入了外迁移民,而且一迁就迁到了安徽。于是老付大喊小叫自己亏了:凭什么老张他们可以就地后靠,我非得背井离乡到安徽?干部做工作,说为了保护以后的三峡环境,国家政策作了调整,加上库区没有那么多耕地,外迁可以使你们比较快地实现致富。当然,还要想到我们是三峡人民,要为三峡工程建设作贡献。老付到安徽一看,确实不错,干部们没骗自己,瞧,房子是新的,地也比老家的多,以后发展肯定有潜力,于是痛快地同意了外迁。
老付跟老张的攀比算是有了个明确的结果。
突然有一天,老付碰上了本县另一位老相识老章。一问,人家老章也是这一年的外迁移民,不过去的不是安徽,是广东。
广东那地方好啊,人家真把咱当做亲人看待,地给的是最好的,房子盖的一律是新洋房,有水有电还有卫星电视……哈哈,一句话:老子值了!
老付不信,悄悄自己掏钱走了趟老章他们外迁的点上,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气呆了:人家广东这边就是比安徽那边强嘛!
—样是移民,一样是外迁移民,干啥非要安排到安徽,别人他们凭什么到有小洋房住的广东,听说到上海、江苏和山东的也能住小洋房?老付回来后便找到了移民干部问究竞。
老付说完卜而的话,还留下一句更尖刻的话:我也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的好公民,三峡移民中的积极分子呀!从鼓励角度你们也可以安排我们到广东或者上海等好地方去嘛!不会去广东、上海那边的移民中有你们干部的亲戚吧?
像老付提出这样的问题绝对不是非理,平心而论,应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
你自然要答复,而且要答复得令人家心服口服。
难就难在这里。难就难在该到什么地方的你还必须到那儿去。国家要安排百万移民,不可能绝对的一个2004年8月23曰,重庆开县1928名三峡移民乘坐5艘大型旅游客轮从万州港出发前往安徽艽湖。这是三峡移民5年来单次水路运送人数最多的一次新华社供图。
重庆自然条件,一个规格模式。广东上海富裕,愿多拿出些钱为移民盖小洋房;安徽湖北的政府和人民热心呀,他们派人来一对一、一帮一地为你发家致富送知识,送经验。只要再往细里深里长远里想一想,看一看,原来不管外迁到哪儿的移民们都得到了实惠和特别的关照。后靠的更不用说,你不用经历背井离乡的外迁遥途与不适,你可以在淹没期前的几年间就获得那些闲置地的双倍甚至几倍的收成,你还可以享受以后三峡丁程建成后的源源不断的好处……
理,有大的小的,短期的和长期的,就看你从哪个出发点寻思了。
移民们能不寻思嘛!他们天天在寻思,每一次寻思就想出一大堆理来。三峡移民工作就是在这千寻万思中不断解决问题,又在不断解决问题后出现新问题的过程中进行着。
难在说不清的事上。
说不清的事在三峡移民过程中太多太多,多得通常令政府和主管三峡移民工作的部门也无可奈何。然而国家定下的三峡工程建设时间表是全国人大以法律的形式决定下来的,水赶人走的现实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百姓凭什么要搬迁?你让他搬迁,除了必要的觉悟外他会向你提出种种有关他自身利益的问题,只有当他认为所有问题都可以心满意足了,才会同意搬迁,才会与政府签约,才能销户走人。倘若不是这样,他可以爱理不理,你政府和干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照常只管拎着草帽遛江边去纳凉逍遥……
在奉节,当时主管县城搬迁的陈县长给我诉说了他当了6年移民县长的万般苫处。中间最难办的就是那些说不清的事。说不清的事,是指有的是合情不合理,有的是合理不合法,而有时许多事是既合情又合理,也合法,但就是国家可能一时还没有出台相关的政策。但上级下达的移民任务是死的,什么时候走多少人,走到哪个地方都是铁板一块,想改也改不掉的事。我们就得硬着头皮去处理那些像乱麻团一样的事,而且必须处理好。
他举了奉节县城搬迁中百姓们提出的事,比如城镇居民要搬迁了,县里按照当年长江水利委员会统计的实物数据,他们奉节县城内大约有私营经营门面房800多家,县政府和移民部门就开始按此规划在新城建设并按上面的数据安排相应的店面。但后来真正开始县城搬迁时,发现这里面出入太大。移民中的私营经营门面房下多出一倍多,达200自来家。800与2000之间可是个差异巨大的数字,放在奉节这样的小县城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国家的移民政策和移民补偿款也都是铁板一块,不是想改就能改得了的。同样,老百姓的利益也不是想砍就能砍得了的。动员百姓为三峡作贡献虽然能起一些作用,但如果他们应当获得的正当利益得不到,移民们绝对不会干,这一点也非常确定。
立即重新调查!县长代表政府发出紧急命令,这是关系到奉节全县整个移民进程和新城建设的大事,弄不好还会给三峡工程都带来影响!
移民局的同志们,会合工商、公安等部门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挨家挨户,一个门面一个门面地调查核实,结果发现除了一些借机谎报外,确实有几百个门面房漏登记了。再细问移民们到底为什么在1992年长江水利委员会来人进行实物调查统计时没能实事求是报登时,这些私营业主说出的种种理由有的听起来能笑掉大牙,有的还真颇可同情的。
某店主说,长江水利委员会来调查统计时,他正跟老婆因为财产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呢,老婆背着他悄悄将店面连同房产卖给了别人。而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调查人员当时说,你拿不出房产证,最多只能算你是租赁的业主,移民实物补偿这一条你就不符合条件。等到这位店主跟老婆打清官司要回房产权后,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调查统计工作早巳结束了半年多,自然在几年后三峡移民真正开始时,这位店主就找不到自己的那份房屋补偿款了。
另一位业主更有意思:实物调査统计的工作人员找到他家时,他只管忙着干自己的事。第二次人家又来找他时,他干脆在门上贴了一张告示:此房已出售。长江水利委员会的人根据规定就不再对他进行房屋登记了。几天后此君从外地办货回城了,见长江水利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正在别的店铺内左右前后忙碌着,他偷偷直乐,心里说道:瞧这些人瞎忙乎什么呀!三峡工程闹了几十年,从我爷爷辈,一直闹到我这孙子辈,建它个龟儿子!老子才不信能建得起来!几年后人大通过决议,三峡工程真的动工了,他这才着慌了,自知吃亏已成现实。
上面两位广兄的事例特殊吧?不特殊!在三峡库区这种情形实在太普遍了。
你不能全怪老百姓不明事理,不懂世事。走一走库区你就会知道,多少年来关于重庆——三峡工程上与不上的争论早已把三峡人弄得疲沓了,不少人根本不信这辈子能看到高峡出平湖的壮观景象,权当那是子子孙孙的梦吧。而当梦醒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做错和想偏了许多事。一旦政府让他们移民搬迁时,即使是红着脸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到政府。
人民的政府能不管这类扯淡的事?不行,管是无疑的。但管一下有时问题更复杂,复杂也得管下去,直到管彻底。管不彻底的事,移民就无法进行。
外国人评说中国的三峡移民是难以啃得动的世界级难题,那是从表层的意义上理解的,或者是从过去那些失败和痛苦的水库移民教训中得出的结论。在他们看来,三峡移民难在数量上,难在中国的国力薄弱,难在还没有一套完整有效的安置经验上。固然这几个原因非常直接,但中国人自己理解和感受百万三峡移民的难,是难在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今天的移民,他们中有人将党和国家的照顾政策,将各级领导和干部们的热忱呵护,将社会的百般关照,将世人格外关注三峡工程,看做了自己当移民的特殊,内心深处充满了这样的优越感,似乎国家和社会都应特殊地向着他们一样。
巫山有位移民,人称国家干部,那是因为从999年开始动员移民外迁后,此人便干脆利索地跳出了农门。开始跑到县城待着,后来到了重庆待着,再后来便一步跑到了北京。他的全部理由是国家拨了移民款有400亿,那么百万移民每人该拿到4万元。可为什么我们偏偏没有这个数呢!他到哪儿都慷慨激昂地述说他的不幸,他说他家5口人,干部贪污了他家的移民款,只给了十一二万元,至少让他吃亏八九万。不知详情的人听后深为同情这个移民。
可不,用于三峡移民的款是400多亿,这是全国人大会议上公布的数字,百万移民,每人4万元,准确无误、天经地义嘛!
相信这话的不仅有国内同胞,外国个别记者都借助此人的话来攻击我们的三峡移民工作。
见有人同情,见外国人都在摇旗呐喊,此人更加得意。后来发展到连国务院三峡建设委员会领导的车他都敢挡,甚至上财政部要钱,到中纪委声讨。最后闹得实在过分,便被有关部门送回了原籍。但他仍找政府和干部要钱。
有一天,镇党委书记总算逮到了这位几年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上访专业户。问他学习过国家的移民条例没有?
那人摇摇头。一脸的不屑。
书记就告诉他:国家说的三峡工程款用于移民安置的预算确实是400多亿元,但并不是说这些钱都是给移民本人的,因为这中间还有迁出地和接收地的费用。这一点你明白吗?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