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换星移。
半个世纪过去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已成为半个世纪之前的历史了。
这50年,世界又发生了多少战争,而第三次世界大战,每IV都差点发生——虽终于没有发生。
人类毕竟热爱和平。
而既往的罪恶,如果不作彻底的揭露,如同有病不作根治,必会又一次复发,从而走向死亡。
日本军国主义之所以半个世纪内屡屡死灰复燃,其症结就在于他们的罪行未曾得到彻底的清算!
没有人能保证,至今仍自认二战中日本是“亚洲民族解放者”的军国主义者,不会有一天找上一个借口,重新发动一次“大东亚圣战”以实现其“大东亚共荣圈”的妄想。在这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了。他就是已近古稀之年的丸山太郎。他还活着——没有像长谷川信一、司马辽守喜等人那样被灭日。是因为年纪太小,没把他当回事,还是因为他向野间直泄露过当时三人江边说话的内容,所以没有追究……总之,他活到了战后。
而三人当中的野间直,他在广州听到天皇的《投降诏书》后,看到不少日本军官剖腹自杀,他也把军刀对准了自己。
战后,为生计所迫,丸山太郎什么都做过。以后,没人会向他提起这段往事,但这段经历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刻骨铭心了……
一晃50年过去了。
一日,他偶然到一个卡拉OK厅,碰巧听到了一段久违了的却又相当熟悉的音乐——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唱,不,简直足在千嚎:
……泥塘何处是尽头?
两夜三天俄着走……
他的心为之一颤。
往那边看去,屏幕上,竟出现了当日日军行进在中国大陆的画面——
长城;
黄河;
南中国的热带雨林——不少酷似珠江岸边的山岗、草木……
军刀寒光闪闪。
……庙行镇前敌阵坚,
友军已经攻上前……
台上的人像是在发狂。
丸山太郎记起了,这是自己应征前,在小学被教会的一支新军歌。
为什么现在又唱起来了?
他不山自主地往那边走去。
他已经老眼昏花了,听声音实在又太熟悉了。待他一直走到台下,这才发现,唱歌的竞是自己的小孙子——十二三岁的丸山信喜!
他几乎不敢相信白己的眼睛。
不知怎的,他一步冲卜前,拽住孙子的胳膊,猛地一下将孙子拉下台。孙子手中的麦克风掉在了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孙子差点摔倒在地上。
他不知道爷爷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在场的人也都愣住了。平日,他们对丸山太郎这位老人再熟悉不过了。这位老人平日不声不响、闷头闷脑地干自己的事,从不多事,有时,甚至似幽灵一般在街道上穿过,仿佛不愿别人知道他的存在……可今天,没料他竟有这么大的脾气!
丸山太郎将孙子拽下来后,几乎是把孙子挟在腋窝里,大步带出了卡拉OK厅。
同过去一样,他闷声不响,什么也没说。
待出了门,孙子才叫出来:
——爷爷,你怎么啦?
丸山太郎什么也没说,把他扔到一边,走了。
几天以后,他闷声闷气地对孙子信喜说:
——今天不上课?
——星期天,当然不上课。
信喜不解爷爷为何这么问。
——那就跟我走。
丸山太郎也不说上哪,站起身就往门外走。信喜不敢怠慢。平日,爷爷是一家人的尊长,他的话谁都得听,所以,他只能跟去。
丸山太郎一头钻进了自己的车,把后门打开:
——进来。
信喜低头钻了进去。
一路上,他也不问爷爷是去什么地方。
车在东京的街道上七转八拐。
终于。车停下了。
走出停车场,迎面,是一个展览馆。
——“731”细菌部队展览会?
信喜奇怪地问。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方面的事,“731”为何物,更不知道。
可爷爷却严肃地说:
——给我仔细看。
尽管信喜才十二三岁,对所有的图片和说明,应该说还是似懂非懂,朦朦胧胧。可是,他分明感觉到,面前的爷爷给震撼了,身子分明是在战栗,抓住他的手摇得很紧,却也在抖动……他明白,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罪行,用细菌去杀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百上千,甚至更多……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却不明白。
蓦地,他心中一惊:
——莫非爷爷就是这支部队的人?
可他到底没敢问。
出门时,信喜发现爷爷的脸色发青了。
他更不敢问什么了。
待汽车开上了高速公路,丸山太郎却先自说了:
——孙子,你以为爷爷是这支魔鬼部队的一员么?
信喜是个聪明的孩子,连声说:
——怎么会呢?不是的,不是。
谁知,丸山太郎却叹了一口气,说:
——虽然爷爷不是“731”部队的人,但爷爷所在的部队,比“731”还坏……
——什么?!
孙子大吃了一惊。
丸山太郎半天才说:
——听爷爷的话,以后,无论如何,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唱那过去的军歌。记住了吗?
——记住了。
的确,估喜是记住了。可他还无法了解这些歌给他爷爷心灵中留下怎样的创伤。
末丫,九山太郎还向自己的儿子、信喜的父亲提出:
——我要带信喜去中国一次。
——能不去么?
——不行。
回答是毋庸置疑的。
飞机在云层中穿行。
上面,是蓝得发黑、深不可测的天空,太阳如一个漏光的圆孔,但光线分外刺人——却照不到整个天空。机翼下面,是连绵不绝的、如一群群绵羊的白云,纷纷往机后跑去,风似无形的鞭子在驱赶它们。
看到蓝绿相间的海岸线了。
孙子欣喜地叫:
——这是中国了吧?
——是中国。
爷爷永远只有那么简练的几个字。
——快到了么?
——已经到了。
降落地点,是中国南方的大都市广州城北的白云机场。
机翼下,当年一片废墟、凋敝不堪的广州,已经焕然一新,向天空耸起了那么多的摩天大厦。色彩也不再被灰与黑主宰,而是跳动着各种鲜活的颜’色——洁白、乳黄、浅红、橙红……各色霓虹灯也众立、闪烁着。
毕竟是半个世纪了,当日被美军飞机炸成一片焦土的东京,不早已比广州富丽堂皇么?
临下飞机之际,他双膝发软,几欲跪下。
他还有脸重新踏上这片被自己蹂蹄过的土地么?
他感到揪心的痛。
旁边的人与孙子一并扶住了他。
中国方面,把他安排在了一个相当高级的宾馆。
没进大堂,他便恐俱地说:
——不,不,我不能住这样的地方。
——你是来协助我们共同揭露日本法西斯的罪行的,是我们的客人。
——可我首先是罪人。
几经劝解,他才走了进去。还说:
——你们不该这样接待我们……放下行李,马上离开。
中国的官员反而不解了:
——离开?——对。——上哪去?——到我该去的地方。
当年本部所在地——今日的中山医学院,早已面目全非了。
前面已是一条比当日宽阔得多的马路,校园里,绿树成荫,百花争妍。小鸟鸣晰,清风徐送……
嗅不到一点当日战争的气息。
以及进行肮脏的细菌战的气味。
是的,当年20多架美国B-29轰炸过这个地方,当日的瓦砾场,如今已建起了一栋栋的教学楼、科技部、学生宿舍……人类是不应当再有战争了,为什么非要战争的创痕久久留在这人类生息繁衍的大地上呢?
蓦地,他看到了这所大学的图书馆。
虽然上边已多加了一层,可他依旧能认出来——这是当年侥幸没被炸毁的一栋。
这就是“波字8604”部队的本部课、疟疾研究室、动物室的原址。
至于其他各课的原迹,大都不在了。
包括自己送去老鼠的地方。
他身子有些摇晃……当日,一连数月,他都往这里送老鼠,送过多少?无法计算,好几千吧,老鼠繁殖快,后来又成了多少——这就更不知道了。据揭发,这里曾饲养了50万只白野鼠,后来,这些带菌的老鼠又到哪去了呢?
炸弹是炸不掉这么多的!
这会造成——不,已经造成了多大的罪孽呀!
他一一指证了当年的设施。
而从这里辐射出去,在广州,在广东,在整个华南,乃至东南亚,“波字8604”部队犯下了多少罪行?
作为一个小兵,他所知道的,顶多也是浮出水面的冰山尖顶。
那只是整座冰山的一小部分。
这些年来,作为丸山太郎,他忏悔过么?
们心自问,他想忏悔。
可真正要忏悔,却又不那么容易。
更何况身边有那么多拒绝仟悔,仍以当日“大东亚战争”为荣、说起来眉飞色舞的人、包括一批并没参加过战争、战后才成长起来的政界要人。
这甚至影响到了孙子信喜一代!
不忏悔也罢,能忘却也好!
可那些血腥的场面,又怎能忘却得了呢?不能忘却又不忏悔,那就只有一条路——让自己麻木好了!
所以,在众人面前,丸山太郎是一个沉默的老人。
他暗哑着说。
——上……滩石头去吧!
那是他最害怕去的地方。
一路上,也不再是荒山、野岭、无名的墓家;也不再有坑坑佳洼的小道,百纳衣般的田畴、纷扬的尘土了……
只有江水还依旧流淌,还是那么混浊。江面的船只在轻轻滑过……
当日最显著的目标——古老的炮台不复存在了。是被炸毁的、还是拆掉了,无从叩问。
时间能擦拭去一切。
日的惩教所,别说大门,连围墙也没了,也就是说,当年的难民所早就不复存在了,连一点痕迹也没有。惟一存在的,是隐没在楼房与车间当中几截旧炮台的残迹。
需要掘开历史么?
司马辽守喜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人满为患,势必出不少麻烦。所以,军方给南水部下达了命令。用细菌消灭他们……非常不幸,这个命令的执行者就是我和几位伍长……
随即,眼前竟又有一具接一具的尸体在往化骨池里扔,在往荒山野岭上抬,在往大卡车上装——不知给运到了什么地方?
丸山太郎又摇晃起来了。
信喜惊恐地抓住了爷爷:
——怎么啦,爷爷,你身体不是一直好好的么?
丸山太郎这才惊醒过来。
他近乎冷静地开始指证出当年的难民所范围——现在,这、部队长室、总务课……
这里已是一个现代企业——广州自行车厂了。
同行的人中,有这个厂子的有关方面负责人。虽然在这之前不久,中国的历史学家已经考证出这个地方曾作为过日寇的难民所,有成千上万的难民死于非命,可他们仍感到毛骨谏然,似乎脚底下正踩着累累尸骨……
——这是水井所在地,封掉了;
——这里曾是很宽的壕沟;
——这里有20多米高的岗楼,作为瞭望哨……
——大门……应该在这儿……
不知怎的,他内心产生一种冲动,他招了招手,径直往东走去。
一直走到今日的广州造纸厂所在的山岗位置上。
周围,也已是楼房与宿舍。
——给我一把锄头。
他这么说。
却开来了一台掘土机。
在松软的土地上,掘土机往下深掘了一米、两米……
似乎没什么。
然而,挖到两米多的地方,出现了白花花的尸骨,有头颅骨、肋骨、大腿骨……
——不要挖了。
有一位老人在一旁叫道。
——为什么?
丸山太郎问。
——早年在这里建厂时,这里一大片山地,都翻出过无数的尸骨。我也参加收拾过。装进瞿中,运到远郊掩埋……只是,凡是动土的地方挖走了,没动土的地方,就不知道了。
这位老人,是当时主持摹建的。
——那么……还有很多地方没动?
——我没想到,随便挖一个地方就会挖到……我想,还是不要挖的好。如果消息传了出去,很多人在这个地方都住不安宁。
老人叹息道。
——为什么?
——你说,知道自己就住在尸骨之上,能安宁得了么?
丸山太郎也叹了口气:
——是呀,活人也活得不安宁呀。
不知他是否在说自己。
掘土机停止了工作。
但掘出的白骨,已令人骇然了。
人群中,不知谁在说:
——50年了,不久前,我遇到几位香港人,他们还在寻找自己的亲人,说当年乘大眼鸡船回了广州,就不知下落了。他们认为这些亲人还活着。有兄弟、姊妹,也有儿女、父母。都该是六七十岁的人了,还一直盼望着团聚的日子……这一来,完全断绝他们的期待了……
丸山太郎谏然了:
——这是我们的……罪孽呀!
他差点要倒下了,如果不是有人及时扶上一把的话。
这时,孙子信喜终于有所明白了,说:
——爷爷,你当时只不过是个士兵,小兵,那时你才多大呀?
丸山太郎又白了他一眼:
——能用年纪小来推诱罪责么?
——可也不是你自己要来的。
——但当时所有的日本青少年都似发了疯一样,争着要来……就像你在卡拉OK厅里唱什么新军歌的劲头一样——那时,我比现在的你,也大不了几岁。
丸山太郎用日语责备起孙子来了。
信喜这才最后明白,爷爷为何要把自己从台上拽下来——可他曾听人说,那才是日本最神气、最威风的时代……却竟然是如此血腥的一个时代。
他不吭声了。
这时,有人告诉丸山太郎,根据一位中国历史学家考证与建议,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立了一个粤港难民的墓碑,你是否也去看看?
——这个,我知道的,这次来,就是要去那个地方,一定去。
——现在就去么?
——不……
丸山太郎竟又迟疑了。
——为什么?
——能……帮我……去买一个花圈么?最贵、最大的……
丸山太郎艰难地说。
花圈送带到了墓碑之前。在丸山太郎的想象中,这个墓碑,有几丈。非常庄严、凛然。墓地的范围也不小,少说该有几十平方丈吧。可到了跟前,他颇觉意外。墓碑很小,还不到一人高,范围也就几丈。
这可是成千上万、成千上万的亡魂所在,能拥挤得下么?
花圈反而显得大了。
不过,他还是在碑前跪下了,把头深深地埋在了两膝之中一州也不敢面对记忆中的一张张的面孔——干枯了的老人的脸、愤怒着的青年的脸、可怜无靠的妇女的脸、天真烂漫的少年的脸……
当日焚烧逃亡者尸体的熊熊大火又在眼前燃起。
枪声不绝……
江面上泛起了猩红;
壕沟里血已经发黑、发臭……
这都是人、无辜的人,他们不是战俘,对手无寸铁的平民屠杀,有声与无声的屠杀!
老泪布满了丸山太郎的老脸。
当他重新抬起头来,信喜都认不出自己的爷爷了——如同大病了一场,一下子苍老了10岁。
他转过身,才敢支撑起躯体,让人搀扶着站了起来。
正在这时,又有人送花圈来了。
送花圈的,也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
花圈的吊带上,写着一行字:
悼念胜过我亲生父母的吴亦源、何之华老师其中,何之华这个名字,丸山太郎似乎还有一点印象,吴亦源却全然不记得了。
他不觉朝那干瘦的中国老人看去。
此时中国老人也看住了他,眼中渐渐燃起了愤怒之火:
——你是……当年的日本兵?!
丸山太郎立即垂下了头。
——你知道,在这里你们杀死了多少中国人?多少难民?
丸山太郎不敢作声。
——你还有脸到这里跪拜。你以为会得到宽恕么?这样的历史罪行,是不可以得到宽恕的,不可以!
丸山太郎双膝一软“啪”的跪下了。
——不,我不乞求宽恕,任你们怎么惩办好了!
中国老人这才长叹一声:
——知罪就好……你是……
——我叫丸山太郎。
——告诉我名字也没用,当年,我们是不可以、也不可能知道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的……仰起脸来,我来认认你,好像有那么一点脸熟……
丸山太郎这才仰起了脸。
中国老人的记忆似乎在慢慢复苏,末了,“呵”地一声:
——你,就是那个最小的日本兵?
丸山太郎也说:
——你……就是……那个最小的中国孩子……那次……最后冲出去了?
中国老人惨然地点了点头:
——是的,你没认错,我是那次逃出去的……我没有死,逃出去了。那次只有100多人逃了出去,但大部分不久都死了……50年来,我没有再遇到第二个那次逃出去的人……也许我年纪小,后来又找到了药,才活了下来……
丸山太郎又低下了头:
——我……当时也参加了追杀。
中国老人苦笑道:
——用得着追杀么?大都已经中了你们的细菌“弹”,不用枪打,即使逃出去,很快也就要死的……
——所以,后来部队长下令不追了。其实,那更阴险……
——为了让细菌更大范围传播?
——是的。
——好狠心呀!
丸山太郎又磕起了头。冯祺摇摇头:
——算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站起来吧。
丸山太郎却不敢站起来:
——50年了,这一罪行始终让我无法ti对自己的良知,包括面对我的儿女与孙子,因为,谁都有自己的父母与子孙呀!在日本人犯下的许多罪恶中,如果说,“731”部队拿3000名活人做实验而活宰杀的罪行已经十恶不赦的话,那么,“波字8604”部队拿成千上万的粤港难民的生命作为细菌战的对象,不仅更惨无人道,而且更罪大恶极了。它不仅违反了国际法,也违反了起码的人道……
冯祺弯下了腰,示意身边一位小姑娘一道,去搀起了丸山太郎,长叹了一声:
——说到底,你只是一个士兵,一个政府都不认罪,却让自己的士兵百姓来认罪,这算怎么一回事?
丸山太郎一震:
——是的,作为这次罪恶战争的参与者,我们应当敦促自己的政府来认罪才是。
他扶住了哭泣中的信喜。
冯祺说:
——对,该叫你们的政府来认罪,是他们发动了这场人类的浩劫。如果一个政府不认罪,在不认罪的前题下,这场战争就无结束可言——这毕竞是一个政府,而不是个人!
冯祺悲愤的声音,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了其震撼力。
但日本政府会认罪么?
面对前面年岁相仿的小姑娘,信喜有些畏惧——她,可也是爷爷的受害者的后代,仇恨会不会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
这时,冯祺却主动问起了丸山太郎:
——这是你的孙子么?
——是的。那么,这是你的孙女?
丸山太郎也问。
冯祺拉过了孙女,对信喜说:
——你们该认识一下,父辈的事是父辈的事,该在父辈了结,你们之间,应该不再有芥蒂了,该友好相待……她叫亦华,冯亦华,你呢?
信喜怯生生地说:
——信喜,丸山信喜。
小姑娘亦华大大方方地伸过了手:
——欢迎到我们家来玩,我同爷爷住在一起。
第三代人的手握到了一起。
冯祺家住在珠江之滨。
是日,丸山太郎应邀带上了小孙子去拜访。那是一栋平房,有个小院落,不远,是江边的沙滩,好一处寥廓的江天。这边,两位老人在追述50年以来的沧桑。
那边,孩子们已牵着手上了江边;
‘冯祺已经退休,闲时,仍操起了祖辈传下来的手艺——做风筝。
有各种各样的风筝,而做得最多的,却是和平鸽。
——50年了,说是和平年代了其实并不和平。
冯祺先开了口。
他讲到自己参加了抗美援朝,讲到美国人在中国东北搞的细菌战。他在战场上负了伤,留下严重脑震**。回国后,在疗养院恢复了很久……
后来,遇上了中国的三年困难时期。
接着。又是“**”被流放……
他一度消沉过、心灰意冷,本来,对于难民所的那段历史,一直想找人弄个明白——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又无法记下什么。终于有一天,一位历史学家找来。
于是,这段历史才渐渐明晰起来。
——是呀,这是无法忘记的。
丸山太郎这么说。
丸山太郎也讲到了自己。
战后。日本重建,经历了相当长的混乱、贫困。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到处奔忙……
而当年森严的纪律与誓言,仍牢牢地约束着他。
政府的不认罪,也使他常常去开释自己,回避良知的斥责。
后来,日本经济复苏了、起飞了,自己退休了,也想祈求一下安宁。
但内心却无法安宁下来。
一直到孙子在卡拉OK厅唱起了二战的军歌……
接到了中国那位历史学家的信件。
于是,他痛下决心,一定要到中国、到广州、到南石头。
半个世纪了,这段历史又在内心复苏。他知道,他没法不直面这么一段历史。
两个古稀老人都味嘘起来。
——你不该请我。当然,你不请我,我也会来,但不是作客,而是来请罪。是的,你该用唾沫来吐我,用石头来打我,这样我才心安一些。我罪有应得。
丸山太郎满脸愧疚地说。
冯祺看了看外边,望着远处的蓝天与白云,说:
——是的,我恨不得这么做,几千几万人的生命哪!可是,我觉得,我们却有一个共同的责任,作为当年的受害者——你也是受吉者——受法西斯毒菌所毒害者,应该一道站起来,清算日本法西斯当年的罪行,尤其是这被掩盖了整整半个世纪的、灭绝人性的滔天罪行,促使罪行的主使者——日本政府认罪,以制止新的罪行再度发生,这是中日两国人民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希望这蔚蓝色的天空,永远不再出现战争的阴云……
丸山太郎默默地从挂在培上的众多风筝之中拿起一只和平鸽风筝……
忽然问,外边传来了孩子们的争吵声。
两位老人不约而同地走了出去。
沙滩上。
波光微瀚、白沙遗迩数里。
一派平和的景象。
可小姑娘亦华,却叉起了腰,愤愤然地指责着信喜。旁边有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在哭泣。
冯祺与丸山太郎是听得懂的。
亦华在说。
——你凭什么把人家筑起的房子给踩了,就因为你大,你了不起么?
信喜是用日语在辩护:
——我没看见,跑过去时无意踩坏的。这也没什么了不起,又不是真的。沙子砌的,一阵风就刮倒了,一排浪就冲垮了,迟早要坏的嘛……
虽然听不懂信喜的话,可亦华分明感觉到什么,反驳道:
——不管是真的、假的,即使是沙子砌的,可也是孩子们的幻想与劳动,是小孩子的乐趣。你这么做,不觉得羞愧么?
信喜又用日语说:
——我帮他们再筑起来就是……
没想到,这时丸山太郎已来到了信喜的身边,气恼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委屈得抱住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
冯祺拉住了丸山太郎。
丸山太郎半天才缓过气来——他分明又想起当年那双踩塌蚁穴的军靴。孙子似乎又在重蹈覆辙。半天他才明白这是错觉。他抱过委屈的小孙子:
——对不起,爷爷太冲动了。来,让爷爷帮你一道来改正错误。
他蹲了下来,与孙子一道,将沙子扒拢、堆砌……
他知道。虽然这不过是沙堆的屋子,虽然是小小的,但也是童心所在。
他欣喜地看到,两位哭泣的孩子,已破涕为笑了,也参加了重建的行列。
一座比原来更大的沙屋在沙滩上建了起来。
可他知道,当年被炸毁的房屋,并没有施暴者来修复,而被摧残的人性,至今也没有人去抚慰——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日本都一样。
这个世界并不祥和。
冯祺与亦华默默地看着这日本爷孙俩在扒着沙子。
也许,这童稚的动作,也包含着一位老者的赎罪心理?!
珠江的水,在默默地流淌着。
几天之后。
在广州的白云机场。
丸山太郎要同孙子回国了。
有几位中国外事办的人前来送行。丸山太郎并不奢望会有别的什么人来送行。对于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他犯下的罪行,是不应该、也不可能得到饶恕的。
快进人海关了。
他还在回头张望着什么。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
忽然,他站住了。
冯祺与他的孙女亦华竟出现在候机厅不远的地方。
他们左右张望,似在寻找什么人。终于,他们发现了什么,径直朝海关出口处走来。
丸山太郎左右看看,以为身边有他们要找的什么人,但身边的人都毫无反应。
而冯祺走近,叫的却是他的名字:
——丸山太郎。
亦华也喊着:
——丸山信喜!
丸山太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们这是来送我们么?
亦华代爷爷开了口:
——是的,爷爷说,要送给你们一样礼物,是他亲手赶做的一样礼物。
这时,冯祺把手上提的一个大纸盒子打开,用青筋布满的一双手取出了这份礼品。
礼品展开了。
信喜喜出望外地叫出声来:
——是一只和平鸽大风筝!是和平鸽。
爷孙俩把它带到了日本,带到了东京。
他们知道中国那对爷孙俩的心愿:把和平的信息带到曾发动过罪恶战争的地方。让和平鸽的身影投射到这片土地上。和平——这一人类永恒的主题,希望在孙子及其以后的世世代代真正得以实现。
日本,也同样有蓝天白云,同样有清风,同样也能用气流高高地托起这和平鸽的风筝,使它高高地翱翔,同时,让所有的日本人都能看到它,所有的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从历史中走过来的,在现实中成长着走向未来的,所有的人,日本人、巾国人、亚洲人、全世界的人。
后来,丸山太郎从日本带来了长长的祭文,带来了幼儿园的孩子们折的一千多只纸鹤,再度来到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