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山太郎走后。宣传舆论、新闻传媒,似乎又一下子冷却下来。一个现代都市的忙碌是可想而知的,该宣传、该报道的事还有很多很多,譬如,哪个海鲜坊开张啦,哪栋大厦剪彩啦,什么地方发生交通事故,什么地方又有了民事纠纷……忙忙碌碌正是这都市的现代旋律,你怎可以用昔日的死亡去惊扰它呢,这种惊扰比噪音还让他们更难以接受。
而你,秦江,偏偏要坚守这么一块历史阵地——对,是阵地。你未免不合时宜,太不识时务了!它在今天的意义甚至不如一个柜台、一寸铺面!
仓惶间,你想起,似乎还有一个人没来,一个会走到墓碑前的人没来。
一个深知你的人没来。
谁?
你太忙了,到处奔走,到处游说,慷慨陈词、挥手舞足,不惜撞得遍身伤痕。所以,有时你会想不起这个人。而你一直还想见她。
终于,一个并不平静的深夜,你整理完已经搜集到的全部材料、照片、证言与记录,感到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甚至下意识地画起了纪念馆的草图来。哪是入口,前言怎么撰写,哪是正厅,是中山医学院还是南石头?哪是证言厅,哪是受害人的录音厅,该用哪些实物,这样那样……而最后,该为参观者留下什么,让他们记住怎样一句格言……
——你呀,咸萝卜操空心。思想一打岔,秦江便又自嘲起来了——是的,这哪是一位地位卑微的中国教授能办得到的呢?你手中没有权,更没有钱!你写的呼吁文章,如今的传媒均不感兴趣。热点早过去了,不会再刊登出来了。而你写的提案,还需要耐心,再耐心地等待。
至于结果,恐怕不得而知。
可你却不得不去做。
风一吹,翻过了一页资料,这是最近电传过来的,上面写着:
加州的历史学家哈里斯,花了8年时间研究美国给予日本战犯豁免权的协议。他指出,石井四郎和他的部属在实验室内至少杀害了10000人,中国百姓死在他们手中的也至少有20万人。他说:“这些人(石井四郎等)是20世纪最十恶不赦的人。”
那么,在“战犯豁免权”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交易呢?
就在同一份电传的另一角,刊载的却是两则意味深长的小故事。
一则是: 日美贸易谈判巾,美国首席谈判代表肯特向当时的日本通产大臣桥本龙太郎赠送竹剑(象征诚实),言下之意是:日本应本着诚实态度行事。而桥本龙太郎也不笨,立即用竹剑比划着自己的咽喉,暗指美国方面是凶手,正在刺杀日本。
另一则是:美国汽车商协会主席为此断言‘旧本人是伪君子”。日本《每日新闻》则立即引用了前通商审议官天谷真弘形容美国的著名比喻作回敬:
——在狼追过来的时候扔给它一块肉,趁它吃肉的时候逃跑。
大概,战犯正是扔了一块肉才逃跑的。而现在,则把凶手的罪名反扣到对方头上。美国人的纵容会得到什么呢?如今,日本人也已不会承认他们是现代文明的老师,就如同早已不承认中国是他们古代文明的先师一样了。
历史,绝少有以德报怨而得到称颂的记载。相反,以怨报德却无处不在。中国人的“恕道”只会被视作软弱与无能,而不会让对方感恩戴德。
温情脉脉不是历史的本来面目。
深夜,城市的喧嚣声比以往更为嘈杂,更为持久,已过子时,仍不见安静下来。
那声嘶力节而又五音不全的卡拉OK,已成为深夜都市最大的噪音污染——没法想象在这噪音干扰下的第二天,人们又怎么能正常办公、去上班……古罗马并不是毁于蛮族的入侵,而是灭亡于自身的**逸、享乐、腐败。所以,才有了圣·奥古斯丁关于“上帝之城”与“撒旦之城”相争的历史哲学。而罗马古城不就是声色犬马、糜烂不堪而坠入地狱么?也许重提这一史实尚为时过早,毕竟中国还在发展、上升中,远不及日本发达与繁荣。
胜利者还会永远是胜利者么?
在这喧闹、嘈杂、目不暇接的都市中,秦江却感到一种深深的、发自内心的孤独,一种几乎是不可救药的孤独——整整一生中,他还没有像今天这么孤独过。他仿佛从一部历史中走出来,拍打不去身上的泥尘,四周视他如无物,而他对四周亦莫可名状。一个不敢直面历史的民族——这无论对中国人还是对日本人而言,他们对未来的确认恐怕也无法做到。面对着历史,失去正视的目光,脚下将是漂浮的,精神更是虚幻的,哪怕你雄心勃勃,也未必有足够的底气。
秦江想寻求一种对话,一个可对话的人。
可又能有谁呢?
与那些口头上冠冕堂皇,走起路来都在欣赏自己的脚步声如何有力有派而且有权的人,可别谈到纪念馆,一谈到,再关心你的人也会支唔上一阵就溜走的,还在骨子里重新透出冷漠的寒气,使你无法深入。
同那些大款对话?他们手中可以一掷千金,甚至可以摆出一副慈善家的模样,在各种捐赠大会极有分寸地保持着谦虚的微笑。但你也不能同他谈纪念碑的事。他们怕触霉头,怎么能为死人办事呢。你再解释其深远意义他们也不会听卜去,还是免开尊口吧。
同那些画了符在窗口的居民?
同那些烧上一次香便了却50年心事的难民亲属?
同那些因历史造成的创伤,精神上多少有些畸形与变态的人——包括冯祺在内的人么?
都能谈,但都很难再深入一层。
这需要意志、需要见识、需要热忱、需要学识、需要理想。是的,理想,这个词似乎已经不再时髦了,但这却是健全人格的一面。
是的,秦江需要一个身心健全的人来对话。
不是寻找不到,而是很难很难!
在茫茫人海中,在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中,在滚滚红尘与无可抑制的物欲里,你就孤独好了——这也是保住你的清高的惟一办法。
秦江推开了窗户,眺望云中隐现的星光。它们投来的光线,也许已是几十年、上百年乃至上千年前发出的,在光线的漫长征程中,彼此也许都不曾交错过。
也只有夜里,它们才为能独享孤独的人所欣赏……
沈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他抓起了话筒。
——喃,是我。
——噢,你从德国过来了么?
秦江立即听出了对方的声音,而且感觉到线路十分畅通清晰,对方似近在咫尺。
——你怎么听得出?我刚刚下飞机,现在在机场给你挂的电话。
——太好了,我马上来接你。
——算了吧,还骑你那部叮当响的破自行车么?
——你怎么知道的?
——国外的报道都描绘过了。
——这似乎有点不那么……善意吧?
——不,这表现了一种意志,一种人格力最,折射出了你心灵之光。会读的,自会肃然起敬。
——你过誉了。
——点也不。希望你能守卫住你心灵这束宝贵的光芒……中国人心中都应有这样的光芒,锲而不舍、百折不回、矢志不渝……怎样,你的纪念馆呼吁得有进展么?
——恐怕一时还很难有。
——是呀……可是,在德国,这却是最受重视的!
——我相信。你跟我说说这方面的情况。
——这么性急,不等我来到你家再谈么?
——噢,右我急的。
——好吧,我先说上几句。我以为,德国,自196。年代以来,就已经充分承认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罪行。当然,战后担任其国家领导人的,都是当年的反战人士,本来他们就同希特勒有斗争。不像日本,战后上台的,甚至有二战中的战犯。历届日本政府都吞吞吐吐拒不认罪,仅用道歉来搪塞。今年6月上旬,德国总理科尔在访问以色列时,还跪在一座德国犹太受害者的纪念碑前表示忏悔,尽管他本人并非在当日犯罪者的一方,可他代表的是国家。其实,早在1970年代,德国总理勃兰特就曾在波兰的华沙犹太人区纪念碑前跪下谢罪过。在科尔赴以色列前夕,德国众议院还修改了刑法,规定不管以任何形式否定屠杀犹太人的史实都将被判罪。而日本的高级官员,迄今一个接一个仍在为当年的血腥罪行作抵赖,连南京大屠杀也被说成是“编造的谎言”,还说什么日本的殖民统治给了亚洲各国不少好处。德国已经拿出约650多亿美元对受害者作赔偿,计划要拿到900个亿……
秦江打断了她的话:
——看,在电话里一说起来便滔滔不绝了。你是个有心人,一定还搜集了不少材料。快过来吧,我们来作个彻夜长谈。我好久没这样同人谈话了。
对方也笑了:
——可不,一说起来就什么都忘了。你把你的具体位置告诉我,从机场怎么走?
一一噢,你打个的士,和司机一说就知道了。学校在东郊,机场在北郊,估计有近一个小时的路程。
——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我在校门口等你。
从住宅区走到校门口,也有近半小时的路程。得等在那,不然让这位女博士走进来寻找,那也就不知找到哪去了。
秦江在20分钟后便奔下了楼。
校园里倒还相当清静,不似住宅区直接面对着外边的闹市。
月光淡淡如水;
星光若缀。
树影摇曳下细碎的月华星辉……在这样冥寂无人的夜路上,纷纭的思绪也就一齐涌上了心头。好了,总算来了一个对话者。且从大洋彼岸到大陆另端,彼此在信中神交巳久,直到今天才得聚首。这是何等漫长的路程。该怎么给她重谈《楚河汉界》呢一一这永远不会是个过时的话题,而今天的东方奥斯威辛纪念馆的提案,只是一个有机的延续。
中国人,决不可以放弃历史的记忆,太多的苦难会令不少人软弱、脆裂,但总有人能支撑得住!
人类社会是靠这些人支撑下来的。
冥想间,校门已经到了。
秦江走出校门,来到门外宽敞的空坪上。此时已是第二天的凌晨了,这个空旷的场地上,只有几片落叶在飘**着。
一部部的士过去了。
又一部的士过去了。
——下一部就该是的。
果然,有部的士直冲他开来,里面已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秦教授么?
本来,该是不熟悉的,因为电话中的声音是被电流冲刷过的,与真实的声音有所不同。但他却觉得熟悉,如同熟悉自己的声音一样。这是一种认同,——种寻求知音的先入为主的认同。很难指责这种认同,它也许是人,对,一个人的本能。“嬴其鸣矣,求其友声”。(诗经)在20多个世纪前就这么写的。在这个有生命的星球上,人,本应与千千万万的生灵同出一脉,可到如今却兵戎相见,失却了这种本能。人类在寻求与所有生灵友好之际,却不能寻求与同类的友好与相知,这样的悲剧难道还应继续么?
他希望,一切就从两个人的相交重新开始。所有的两个人,他与她。他与他,她与她,在这个地球上。
他想见的她,从车里走出来。顿时,他怔住了一州也一直以为对方年龄也不小了,可面前却是个年轻的女郎。
对不起。我一直没说明我是还在读书、攻博。
对方显然发现了他的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