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江总觉得今天对自己不会那么寻常。也许是第六感觉吧。反正,总要有什么事。
上午去上了两堂课,中间在教研室里喝上一杯水。休息时间,教工们的话题总是大同小异。有那么几个股迷,大谈什么走势。空头、多头,哪个股又给套住了,哪个股看好,谁谁谁又赚了几千。几千在今日已算一个很可怜的数字了,可对于吃粉笔灰的阶层,却又是个可观的数额。他们总是要慢上半拍。别人已是摩托、小车、别墅、多媒体,他们还是彩电、音响、学习机。而股票热很快就过去了,他们还在讨论教师有没有可能进入股民阶层。当然,更没资格议论什么房地产热了。热点一个接一个过去,如今又成了无热点时期,彼此间反而索然无味了。于是大家调侃起秦江:
——你那调查只怕也会成热点吧?
秦江却是个认真的人,没听出调侃的意味:
——为什么?
——马上是二战胜利50周年纪念。德国法西斯灭亡、日本侵略军投降,投原子弹、出兵东北、远东市判,一连串……
——可我这调查刚有点眉目。
——应该说,未雨绸缪,到时,也就一触即发了。
——但愿吧。
上课铃响了,他走了出去,只听见背后传来一阵窃笑。自然,他并不知道别人是在笑他——这么辛辣的挖苦,居然听不出来。
的确,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了。
阳光依然灿烂,但城市上空仍灰蒙蒙的。各教室的讲课声,抑扬顿挫,却不甚清晰。秦江走上讲台,注视了一下学生。窗外闪过几只鸟影。
今天的现代史课也正讲到八年抗战。
他打开了课本。
其实,课本的内容已多少有些陈旧了,但教材总是赶不上研究的进度,顶多只能起个提示的作用。照本宣科,加上已发黄的教案,是若干习惯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老讲师们的“遗作”,完全可以用录音机或录像机取代了。秦江是不会这么做的。但讲多了,却还是会引起非议——你超出“教学大纲”太远,别经不起验收。
这堂课秦江讲得很投入。秦江是个感情型的人,有时激动起来,他会弄个声嘶力竭,下课后浑身虚脱了一样——控制不住自己。
今天,他似乎又有些冲动了。
下课铃响了。
正在这时,办公室有人喊他:
——秦教授,有你的信,日本来的。
秦江立时亢奋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系办公室。
是日本那位作家写来的。
答复得真快。
来信中,这位日本作家告诉他,根据他所掌握的信息,早在一两年前,日本国内早已经有了很多关于日军“波字8604”部队的细菌战罪恶的揭发材料,不知为何迟至今日中国尚未留意到这些材料,而只在别的资料中看到片言只语。对此,他很是困惑。
看到这儿,秦江又是高兴又是惭愧,高兴的是,果然不出意料,日本方面已经有了证实,这是至关紧要的;惭愧的是,作为受害者中国,为何这么久不关注这些动向,直到要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要编写历史文献了,才引起重视。是一些说不明的原因,贻误了对历史重大事件的钩沉与挖掘。这不仅对不起无辜死去的难民,也对不起整个民族乃至世界。一个正努力走向和平的世界,如果不查明这部血腥的历史,任何努力也就会事倍功半,或者功败垂成。
信中告诉他,有关资料,业已复印,装订另行包装寄出,请注意查收。信中说,可以设想,你——秦江教授,为发掘这一历史文件,肯定作了极大的努力。由于当年日本侵略军采取了种种杀人灭口的手段,加上当年对此罪行封锁得很严密,要查出什么,很不容易。对此,他在信中表示了深深的敬意。
信中说,这不仅仅对中国,而且对日本。也是一件好事。
时至今日,日本军国主义的黑潮可以说是愈演愈烈。从修改教科书,到日本政府要人屡屡否定日本侵略罪行,粉饰当年的战争,都绝非偶然。虽然国际社会已予以了猛烈的谴责,某些翻案者也从要职上撤了下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国际社会的努力已经奏效。因为这些被罢了官的人,在日本朝野相当一部分人中,竞被当作英雄看待。他们的威望反而提高了。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能量也就更大了。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国民心理。
尤其是这年3月16日,日本“终战50年国民委员会”反对国会通过“不战决议”,该会会长奥野诚亮竟宣称:二战中进行侵略战争的是美国和英国,日本的作战对象是美、英而非亚洲国家。这意味着,他们竞是为“保卫亚洲”而战。显然,经历了南京大屠杀、浙赣大屠杀及广州滩石头大屠杀的中国人民是不能接受这一说法的。
读到“滩石头大屠杀”六个字,秦江抽了一口冷气。作为一位日本作家会这么随意说出这6个字,可见这已经是确认无疑并在日本产生广泛影响的事了,而在中国,作为事件发生地,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个提法。这实在是太麻木、太迟钝、太可悲了!浙赣的大屠杀,有史料记载,那是日本军队在东京被空袭四周后,率20万军队对浙江、江西等地进行报复性讨伐。凡是美军飞行员跳伞降落的地区,一律臾为平地,男女老少全被挑死。兰个月内,至同年8月结束讨伐,共杀死中国百姓25万人,仅次于南京大屠杀。可是,对这次大屠杀,中国提起的已不是太多了。
那么,这滩石头大屠杀中,蒙难者有多少?从秦江调查听到抬死尸不断的证言来看,恐非数以万计之数了。
可又是怎么屠杀的呢?材料尚未寄到,还不能下断言。
信中最后说,尽管如此,日本仍有正义的力量,1994年获诺贝尔奖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也在记者招待会上说: 日本必须对战争暴行负责。日本社会党认为,1995年是“二战”结束50周年,日本的侵略行为和殖民统治给很多人带来难以忍受的苦难与悲痛。对此,日本应该以深刻反省为基础,尽早表明为维护世界和平而尽力的决心。
虽然这些呼声与泛滥干日本朝野的淡化或翻案言论相比,可谓寥寥。但是,良知不泯,正义毕竟存在!
再补充一句,你信中提及,日本人为何对其文化发样地实行“三光”式的虑杀,究竟出于怎样的心理——这令我们三思。
我们一时也难以回答。只不过,这么些年来,除开知识阶层(当然不是全部)外,人们时大陆人,总是轻茂地称之为“支那人”。
而“支那”这个词,是从英文中反引进的。过去日本人不是这么称呼中国的。
信到此而止。没有多作阐释。
但却又意味深长。
这令秦江回想起有一次出国讲学,在走出海关之际,一位与他同机的宁波青年,剃了个小平头,过关时大大咧咧地说了一句”panese!”海关人员竞不细看护照,立即盖了个戳,勾上两笔。便“pass”了。欧美人多数分不清中国人与日本人。
当秦江认真说了一句”Chinese”时,竞被拦住了,不仅反复查看护照,还不住要求他出示“money。好不容易才放他过关。
几年前,在二战时期还是英联邦国家之一的南非,在推行其臭名昭著的种族歧视政策之际,竞有如此一条规定:
把当时的敌人日本人,当作白色人种看待,而把盟友中国人,当作有色人种、黑人一般看待。
同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却被如此区别,是这个世界太荒诞了么?
种族问题——不错,德国法西斯屠杀犹太人,打的便是种族主义的旗号;而日本法西斯屠杀中国人,屠杀他们的文化老子,打的又是什么旗号呢?
在20世纪初,曾有过这样的事件,一向与日本友好的美国一下又与日本交恶了,在太平洋沿岸地区甚至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慌。旧金山的(时率报)甚至断言:“究竟是优等的白种人,还是劣等的东方人主宰世界,是个生死枚关的世界性问题。”
旧金山教育当局竟在“黄祸论”下让所有出生在美国的日本人到唐人街上学。
日本政府立即声明,认为这是“一种污辱性的歧视行径,令人僧恨,决不可等闲视之‘。并以战争相挟。可他们第一步却是向庸人街的主人——中国人开战,占领了东北,进而华北及全中国。从这声明可以看出,把日本人等同于唐人街的中国人,日本人认为是莫大的“污辱”,为了洗雪这一耻辱,表明自己高于中国人,所以他们便需要屠杀中国人了。
也许,当学生已超过了老师,便视老师为一种耻辱,坏了其名声,所以才杀之为快。这该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拭父情结”在其身上充分得到了休现。这样,就显示出其先进与优等了么?
在海外,近年讲学中因为是中国人而被歧视的例子。远可以说出若千……秦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拿起信,走出了办公室。他沿着走廊,缓缓地往前走去。
就在走廊边上,一位60来岁,却仍颇显健康、几根白发分外醒目的老人,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自然,老人已知道他是秦江了。
待到秦江走到他的身边,他便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
——认识一下,我是冯祺。
秦江喜出望外,有力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我就是秦江。你这么快就来了!
——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叹。
说话声是那么的爽朗,整个人仍洋溢着一股活力。秦江说:
——真不敢相信,你还这么……
——你以为难民所及战争把我摧毁了么?是的,我身上还有朝鲜战争留下的弹片。不过,别忘了,我身上有几条生命。
——你是说,用生命保护你逃出虎穴的地下党先烈?
——是的,走,上你家去,我们好好谈一谈。
果断、有力,绝不拖泥带水,仍有当年军人的风格。
秦江几乎赶不上他的步伐。他少说也比秦江大上10岁。
一进门,他便将口袋里的材料掏了出来,说:
——我原来已写下了一点,接了你的电话,又抓紧作了整理,费了几天时间,不然还可以早点来。
——不知怎的,我今天总有一种预感,好像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果然,刚才收到了一封日本来信,马上又见到你。
秦江把信递给了冯祺。
——日文?我马马虎虎可以连猜带蒙弄明白。
——我也懂得一点,马马虎虎。
两人不觉一笑。
冯祺扫了一眼,他看东西速度似乎相当的快。看完信冯祺说:
——这些年来,我一直注视着这方面的动态,退休了……
秦江打断了他的话:
——你应该是离休吧?
冯棋摇摇头,说:
——退休就退休。退休前我只是一个工厂看大门的,已算是特别照顾了。
——特别照顾?
——以后再说吧。在那些非常岁月里发生的一切,你不可以用正常的思路去推断……这封信有点意思。我也一直在想,关于德国纳粹法西斯的罪行,包括集中营问题,50年来——直有人在深挖、研究、剖析。到这几年,不仅有了新的研究成果,还有新的发现。其深入细微,令人肃然起敬。那些战争罪犯,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都被通缉、捉拿归案。可是,对于日木法西斯的罪行,却缺乏一个强有力的机构去追查,更少有研究机构锲而不舍地加以跟踪、发掘,始终拿不出如德国那么多的历史档案与研究成果、文献等等。这太不应该了!
秦江颇有点惊讶地看着冯祺。面前这位老人,何止是饱经沧桑,而且是博学多闻——从已知的经历看,他不可能饱读诗书,他是民间一位普普通通的老人。可说起话来,他却站得很高,有开阔的视野。秦江感慨道:
——难得你这么去看。希望我们,无论如何,应该在我们这两代人中,把它纠正过来。我们不应该失去这部历史,如果在我们手上失落了它,那留给后一代的便只有灾难了……
——你先看看材料吧。我浏览一下你的书架。
冯祺以一种十分平静的口吻说。他站了起来走到一旁。
冯祺的字很端正,颇有骨锋。字如其人,一点不错。灾难是可以锻造一个人的。冯棋的身上,有一种非常难得的特质——这也应该说,是童年的灾难所赋予他的。
行文一开始,冯祺就将难民所里当年流行的打油诗引摘了一首出来,这便是:
笼中乌,难高飞,
不食味粥肚又饥,
肚痛必后无药止,
一定死落化骨池。
由于粤语特殊的语法结构,在“肚痛必后无药止”前,是省略了定语“食了味粥”一语,全句应是“不食味粥肚又肌,(食了味粥)肚痛必局无药止……”
光这么一首打油诗能流传记忆到今,便可以知遗死亡的恐饰如何日夜笼革着南石头难民所了。每每一次就死个几百人,而这仅就我身边而言。原先容纳+余人的难民所,由于把工厂及其它设施,包括旧炮台的坑道等等全都利用上,难民所的人数枕不止是原来的三五倍,只会更多,更何况原来千余人的空间,可拥挤上三五千人了呢……
材料追述了他是如何上了“大眼鸡船”,同数千名香港难民来到南石头,如何经过“检疫”后被送进难民所,一开始便有多少人因吃粥而肚同至死,又有多少人被日寇打了“预防针”便发高烧,抽筋死去。
他写到吴亦源被喂蚊子后称自己得的是鼠疫——而这种受害者多达几百上千,并迅速蔓延……一直写到地下组织怀疑中山大学医学院与南石头均为细菌部队大本营或杀人场,派人打进来,却不幸被察觉……
他写到了化骨池、写到了抬尸人,写到了山地上层层叠叠的尸穴……还写到了日军将染上病的难民如何押送、驱赶到北江、东江等游击区或后方,以造成更大范围的扩散……
冯祺的证育,十分严谨,言之确凿,有事实为证据,时间、地点、人物,所有的要素都卜分明白。
——太好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完整的证言。非常有力,无懈可击。真是太感激你了。
——如果不是两位地下工作者保护了我,教育了我,我当时还惜天哑地。他们保护我下来,也该是为让我最后能给历史作一个见证。
冯祺这么说。
——可是,50年了,就没人问起么?
——我是不用人问起便会起来揭露的。可是,过去能允许我说话么?长话短说吧——我在朝鲜战争中被俘过,由于少年时三次逃出难民所,所以,我也率领战俘们成功地逃了出来。
大家都把我当成英雄。可是后来,七搞八搞,由于被俘过,反而成了不被信任的人。到了“文革”就更打下十八层地狱。这一来,有谁听我说什么呢,我曾经设法找有关部门揭露难民所的事,可当他们一且得知我当过俘虏,竟比躲避瘟疫还躲得快,根本就不听我说什么了,几十年,我努力过,但最终都没有结果。我不甘心呀,不甘心,成千上万的人就那么白白的死去……
——所以,电话中你才给我提出那么几个问题。
——是的。
都不用问了,是自己钳住白己的口,是自己扼杀自己。有人说,日本文化是一种自找的文化,剖腹自杀是一种玩味自身痛苦以达到精神升华的残酷的人生游戏。那么,当中国人紧紧地包裹住自己时,最后萎缩得连一个“我”也不存在——这又该称作怎样的文化呢?
冯祺说:
——我们在一起,当然,还会有更多的人,应当扎扎实实为死难者干几件事……
他还没说完,又有人叩门。
门打开了,是系里人顺带捎来一个厚厚的纸包——日本邮来的。
打开,是复印得非常清晰的材料《波字8604部队原成员的证言》。
第一句话是:
为了不再出现佼略他国的情况,我再三考虑,决定把不为人知的“大量屠杀香港难民的细菌战”彼寡出来。
冯祺失声道:
——这是来自他们内部的证言,太及时了!太好了!
显然,日本侵略军“波字8604”部队用细菌战大量屠杀香港难民的罪行,终于最后得到了确认。如同雪崩一样,很快,大量的史实便会由此“迸发”出来。
两人急急地往下看。
是时候了,是该彻底清算日本法西斯的滔天罪行了!
虽然这已晚了50年——整整半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