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沦陷期间,日伪当局,复办了61所小学,强行进行殖民、奴化教育,学习占领国的语言——日文及他们编写的以“大东亚共荣圈”为宗旨的课文。另外有69所私立小学,也被迫开特定课程。这一来,私塾又时兴起来了,人不多,且不一定管得到。当然,学的只能是《三字经》、《千字文》等。
何之华也把冯祺送去读私塾,但只读了一个多月,私塾老师不知出了什么事,突然失踪了。
——也好,我原本就是老师,每天让我回来教你吧。白天你在家好好练习。
何之华这么说。
她早出晚归,总是很忙。
但却没对冯祺说自己具体在做什么。有时,她甚至是三更半夜才回来。
冯祺心中暗想,何老师是在干很神秘的事情,不该问的,就不问好了。
倒是何之华仍很关心难民所里的事,不时提醒他:
——说说,那些人得病是怎样的症状?
——吃的粥有什么不对头么?
——昊叔叔是干咳、高烧,还有别的什么症状么?
——大概死了多少人?
冯祺总是尽自己能知道的作了回答,有时,不由得反问道:
——你干吗问这么细?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不放人出来,又为什么那样多人得病,还死了那么多……当然,难民所环境恶劣,疾病流行,是可想而知的,但不至于这么狠毒呀……
冯祺却没法回答了。
对冯祺来说,安定的口子实在太少了。尽管住在何之华这里也无论如何不能算作安定,可在他来说,已相对安定多了,有了个依靠与归宿,还能再图什么呢?
然而,两个来月后,便又出事了。
出事的不是何之华,而是冯祺自己。是小冯祺牵累了何之华。
那是一天上午,冯祺像平时一样,拿了点钱,想上街买点肠粉给何老师吃。前一夜,何老师回来得太晚了,他起身时,何老师还没有醒来。
因为一大早出来得匆忙,没怎么注意衣着。身上的“睡衣”——权当睡衣的旧衣服,睡了一夜,皱巴巴的,他没有在意。
偏偏这天,巷口的小铺没有开门,他只有走上马路,到别的店铺去买。
事情就糟在这里了。
他走上马路没多久,一辆日本军车便从他身后开了过来。军车越过他身边时,慢了下来,又开出不到30米,车便刹住了。
冯祺一看不妙,掉头就跑。
可附近没有小巷可以脱身。
他人小,怎么跑得过日本兵呢?跑出不到100米,便给追上了。
而正在这时,何之华刚好从小巷走出来。
冯祺走之后,她很快就醒了。一见冯祺不在,便有点不安。她赶紧换上衣服便找出来了。结果,一出巷口,就见日本兵在追冯祺。
她赶紧跟了上去,叫道:
——出什么事了?他是我的儿子。
她忙使眼色给冯棋,冯祺赶紧就叫:
——妈妈!妈妈!
日本兵有些犹豫,用汉语说:
——‘他是乞丐,不是你儿子。
——他是我儿子。孩子快回家吧。
何之华拉住冯祺,就往小巷走。
谁知,后边又跑过一个日木兵:
——站住!
冯祺回头一看,大惊失色:
——槽了!
——怎么槽了?
没等冯祺回答何之华,那个口本兵便盯住了冯祺,终于大笑了起来。他用整脚的汉语说:
——你的,我认识,滩石头的,上回逃出来的。你的,命大,可运气的不好!
说完他马上脸就一变,用日本话叫了一声:
——把他抓回去!
何之华紧拉住冯祺不放:
——你们认错人了,他是我儿子!
冯祺也大叫:
——妈妈!妈妈!
认出冯祺的不是别人,恰巧是当日抡机枪扫射的野间直。他常到百子路本部这边来,今天车正好从这儿路过。
——少来这套,抓起来!
他一使劲儿,把冯祺从何之华手中拉了过来,四五个日本兵,架住冯祺便往车上去。
何之华在后边追着: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后面上来一个日本兵,猛地给了她一脚,把她踢倒在地。
何之华爬起来时,冯祺已被扔上了军车。
她怔住了片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便又一头冲向了汽车:
——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就在汽车启动之际,她攀住了车厢的后缘。车开了,她仍然紧拖在后边。
口本兵用军靴踩她的手,想让她把手松开,可她咬紧牙,被踩得鲜血淋漓,就是不松手。
——抓他,就把我一道抓去吧!
这时,早起的人们,都站在马路边上看着,有人低声地哭了起来。
冯祺在车上叫:
——妈妈,你回去吧,我不怕,我没关系,你千万别跟来……
拖出了200多米,车又停住了。
一位军官模样的人出来,打了个手势。
于是,车上的日本兵,便伸手一人抓住何之华一只手,将何之华提了上去。
车开走了。
车后方的黑帘,也放下来了。
——好吧,趁你的愿,让你陪儿子一道去好了。
一位日本兵这么说。
冯祺大哭了起来:
——妈妈,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早出来,把你害了。
——别说了,妈妈只要能同你在一起,就别无他求了。
车,颠颠簸簸,过了大半个钟头,终于开到了目的地。
后边的黑帘一开,冯祺就傻了。
——这就是我来过的难民所,我好不容易才从这里逃出来,怎么……
——这就是南石头么?
不知怎的,何之华反而坦然了,仿佛她就是要来这个地方一样。
——是的,妈妈,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
冯祺哭出声来。
日本兵已都跳下车去了,但还没叫他们,大概是去问该把他们送到什么地方去。
何之华摇摇头,对冯祺说:
——不,是日寇害了我们,害了所有的中国人……不怪你,是我想来这个地方……想来看看你昊叔叔最后住过的地方。
何之华硬咽了。
——不,不,你不该来……
冯祺几乎是叫出声来了。
这时,日本兵过来了,喝令他们下来。他们跳下了车。
下车后,冯祺便朝难民所大门方向走去,何之华跟着他。
但前边的日本兵却把手一拉说:
——不去那边,往回走。
往回走,就是沿着大墙与壕沟走,向着检疫所的方向。
冯祺心一沉:
——糟了,上检疫所,就没法活着出来了。
何之华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问:
——怎么不去难民所了?
然而,路过检疫所的小门时,并没押他们进去。日本鬼子要把自己和何老师带到哪去呢?
何之华担心,自己失算了。
原来,她是地下抵抗组织的一员,否则,那位女同学的父亲不会这么快找到她的——他们都是一个组织的成员,消息很灵通。
他们不久前得到一个消息,说日寇很可能已在广州一带搞起了细菌战。北江抗日游击区内,已有汉奸放了病菌,引起霍乱、伤寒……所以,地下组织接到任务,要查明日寇细菌部队的真相。而冯祺从难民所里逃出来,更引起了他们的关注,并决定派人打进难民所,以彻底查明情况,揭露日军罪行。
但人选未定。
所以,当日寇抓走冯祺时,何之华终于下了决心,不顾一切要进人这个难民所——而这正是机会。
当时马路一侧,正好有地下组织的人在,她大声叫喊,便是在通报消息。
可现在,竞不去难民所了。
丸山太郎与长谷川信一从江边走回来。
江风习习。虽说是春天了,但时令却似爱变脸的老人,说冷就冷,说热就热。白天能热到20℃,晚上又不到10℃。所以,他们一下子m热了,一下子又觉很凉。反正觉得很不适应。这该死的南方瘴厉之地。
司马辽守喜跟在他们后面,仍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昨夜大概又多喝了酒,眼里净是血丝丝,看起人来眼通红,十分可怕。此时,他大概半醉半醒,在颠三倒四说什么:
——哈哈,又有人吃了,前面又来了几个,我这杀人魔王还没尽职呢……
尽管每天都面对不少的死亡,可司马辽守喜的醉话确让他们感到心惊肉跳:有谁会自称为“杀人魔王”呢?可见其内心处于怎样分裂的状况之下。
——你以后少喝两盅不行?
长谷川信一年纪稍大一点,又是兵长,所以冒昧劝了起来。
——不喝?不喝我能干得了事么?你不让我喝,不怕我误了大事?
司马辽守喜摇头晃脑。
——喝酒才误事。
——不对,我不喝酒就会误事,上司非惩办我不可。
——你这是什么逻辑?
——滩石头的逻辑,你的不懂……
丸山太郎扯了扯长谷川信一,反正,再说也没用,司马辽守喜还会再喝的。说实话,自己也想喝上两盅,醉个昏天黑地。
丸山太郎面对不了这太多的死亡——检疫只成为了一种死亡鉴定,没一个来这里的难民逃脱得了死亡。
真不明白,发病率为何这么高?
在他眼中,难民无一不成为病毒的携带者,他再也不会如刚到这里来时一样。他也学会不经检验便把脸色不好者从难民中拉走,以省去检验之劳了。
说话间,他们看见前边野间直正押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迎面走来。
丸山太郎冷冷地瞥了两位被押送者。但他马上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小孩,竟是几个月前在长谷川信一枪口下逃掉的小孩,对,他就叫冯祺。
冯祺看见他,也站住了,眼中流露出一种厌恶,而后,便擦身而过。
丸山太郎在这种目光下,竞觉一阵发冷。
他下意识地抓住了长谷川信一的衣襟,不由自主地又说了一句:
——他还是孩子呢。
没想旁边的司马辽守喜却说:
——孩子更算不了一条命,只能算是半条。哈哈,半条……记住,半条!
丸山太郎不解地看住他:
——你今天怎么啦,说话这么古怪,孩子太小,比我还小几岁……
——愈小就愈不算数,再小,在娘胎里打掉,能说害命么——由此推理,怎么杀人都不算害命。
长谷川信一抓住了司马辽守喜的衣领,大声吼道:
——你今天净胡说八道。
——不对,我说的都是有根据的。德国人把犹太人当作劣等民族,予以消灭,不算害命。这香港难民,英美殖民者的奴隶,能算人么?更不能算了……
司马辽守喜歪歪倒倒,大概真喝多了。
长谷川信一却敏感到了什么,联想到了上次去见佐藤部队长所听到的,对丸山太郎使了个眼色。
于是,两人把司马辽守喜架了起来,朝江边走去,一直走到见不到人的地方。
长谷川信一盯住了司马辽守喜,大声道:
——你想说什么话,尽管在这里说吧。现在除了天地与江水,什么人也没有。
浑浊的江水打着漩涡,发出低沉的声音。
水面上连一只水鸟也见不到——它们,该是害怕这个地方弥漫出的死亡气息。
司马辽守喜醉眼惺松,却冷地一抖,脸色沉着,躲开了长谷川信一与丸山太郎的逼视:
——我不说,你们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们只觉得你有话想说。
这时,司马辽守喜仿佛清醒过来,一脸肃然。他左右看看,确认附近没有别人,这才很是郑重地说:
——你们得发誓,我说的话,你们绝不会讲出去。
——我们发誓。
——那好,’我告诉你们我担负的任务……
司马辽守喜露出极端痛苦的表情,说;
——我让你们发誓,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我讲的事你们千万不可以讲出去,不然,你们也就没命了,明白么?
——明白。
江水在呜咽着,司马辽守喜几乎也是带着哭腔,讲出了让长谷川信一、丸山太郎心惊肉跳的事情真相。他已经不能不说了,他无法面对自己的良知,话憋在心里已经太久太久了。
——攻下香港后,军方已预计会有大批难民返回广州。广州我们已经经营了3年多,治安、防疫等方面下了不少功夫,作为王道乐土,怎么可以让像蝗虫一样的难民把广州又重新搅得乌烟瘴气呢?……所以,为了保证广州的治安与防疫,军方找到了这个地方。过去这里是收押不良少年的惩教所,现在已经空了,正好用来收容从香港涌进来的难民。而且这里又是从水上进入广’州的关卡,第一站,把守方便……就这么决定下来了,这里便成了滩石头收容所。
——这我们已经清楚了。
——问题在后头,难民m涌来,铺天盖地,有时一连10条船,好几千人。想想,香港有上百万人,大多数人都得遗散,这是攻下香港后已定下的政策。而这大多数人中,又有相当一部分是来广州的,或者说。有些本就是从广州到香港的,这有多少?就是10个滩石头,也容不下。你们也看到了,仅2000人的容量。经常是三四千人,甚至超过5000人时都有过。人满为患,势必出不少麻烦。所以,军方给南水部下达了命今,用细菌消灭他们!
这下,长谷川信一与丸山太郎不约而同抽了一口冷气:
——是这样?!
长谷川信一还说:
——他们只是平民,不是敌军士兵俘虏,怎么用“消灭”这个字眼?
司马辽守喜的眼神散逸出了神经质的光,他捂住心口,仿佛在发痛,继续往下说:
——非常不幸,这个命令的具体执行者就是我和几位伍长。由我直接听取佐藤部队长的口头命令,而且发了誓,绝对不能透露出去,包括本部队的人。所以,你们也都蒙在鼓里,我每次行动,特别小心,连你们也不能发现。上次长谷川信一有些怀疑,我才带他去部队长处,让他明白我是执行任务,不可以再追问下去……开始。我先在难民所四个水井中投放了伤寒菌。也不知道为什么,难民竟拒绝喝生水,也不吃没煮过、没炒过的食物,所以,第一次就没成功。后来一连两次也没成功,证明这计划可行性不大,也就停止了执行。正如信一后来听到的,部队长亲自派了飞机,上军医学校取来了新的菌种,就是肠炎沙门氏菌……
丸山太郎失声“啊”了一声。
长谷川信一揪紧了自己的头发。
——同时,也采取了紧急措施,把难民中的可疑分子清除出来,拉他们去总部做新的试验,让他们在毫无抵抗的情形下成为患者,带菌再投入难民所中……
——这么说,我们抓的老鼠、蚊子都是用在这上面的。
丸山太郎十分敏感。
——本部的老鼠,至少有上10万只,培养的细菌,每天都不计其数,无法估算……不说这个,这不是我们应该知道的……沙门氏菌运来之后,是投放在饮用的汤水和米粥里面的。
具体任务同样由我指导执行……
——所以,每次送粥,总会在大门口耽误一段时间,放凉一些。是么?
长谷川信一问。
——是的。这时,设法把挑担的苦工及其他人支开,在任何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将沙门氏菌投入。当然,不止利用这一机会,还有别的,甚至直接到厨房里,所以,我才不让你们到厨房里拿吃的东西……
长谷川信一叹息道:
——原来是这样。
——往后的事,你们就明白了。这个方法成功了,当晚就出现了患者。病重的一批一批拉出来,有的还没拉出来就死在了里面……你们学过的,肠炎沙门氏菌患者死亡率是很高的,所以,天天有死人……就是我这个杀人魔王把这些人杀死的。每天都有几十、上百,甚至更多……这样,难民所才不断空出位置让新的难民住进来……
——难怪让苦工加快挖化尸池……
——其实,不止这么一个地方化尸,有不少,都在晚间用货车拖走,没咽气的也拖走。听说埋尸的地方,因埋得太多,都没土往上盖了,尸体一层执一层……那地方并不远,可我已没勇气去看——这都是我千出来的呀……
——所以,你才不断宽慰自己,说那不算是一条性命……
丸山太郎侧过头说。
——我不这么对自己说,我能活得下去么?我非疯了不可!
司马辽守喜在狠狠揪自己的头发。
-难怪当时你就预见马上就会发现香港难民中有带菌者。
——是的,那时已投放了……
司马辽守喜已没气力往下说了。
长谷川信一直摇头:
——这太卑鄙了,不像军人所为。
司马辽守喜苦笑了:
——我们这还算什么军人呀?
丸山太郎还有几分天真:
——不是说是由我们去解救被英美殖民者统治下水深火热的香港人民么?怎么解救出来又用毒菌杀掉他们,把他们置于死地?
——别问了,别问了!
长谷川信一痛苦地摇了摇头。
三个人全沉默了。
惟余下珠江水在呻吟、呜咽。浑浊的江水,把天空也映得一片混沌。
这个秘密的披露,让早已有所猜疑的长谷川信一仍大吃一惊一一他无法相信这会是正式的军令。军人应不屑于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至于丸山太郎,却是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先是为之茫然,一旦明白过来,他脸上还有的一丝稚气便从此消失了。虽然他同所有日本军人一样,看不起“支那人”,却并未把他们降低到蚂蚁的低微程度上。
死亡不是儿戏。
史料实录
南石头附近有个棣因村,有一位老人,因为烂脚,才出门走没多久,便被日军发现了。日军认定他是“检疫对象”,于是,如掖似虎地扑了过来,把他抓上,投进了难民所。
他的儿女们得知他被抓走,救父心切,便花了一笔钱,闯进了鬼门关。他们进去后一问才知,人早死了,已被扔进了化骨池。
他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揭开化骨池的盖,便往里面翻找。直到翻开六具尸体,这位老人的女儿——她叫何金,才把父亲的尸体找到,赶紧扒了出来。
她发现,化骨池里,还有几位失殊了的棣园村的乡亲。可没法关照他们了,她只把父亲的尸体偷了出来,运回到广州石澳老家安葬。
如今,何金已近八旬,是广州纸厂的退休工人。她不是香港难民,不曹被抓进去,所以,还能作为活着的证人出现。
她不仅亲历I父亲的惨死,还亲眼看见了众多同胞的惨死。
她亲眼所见的,除开这一对化骨池外,还有难民所外南其路一带挖坑埋人的渗景。
当然,看到的不止是她一人。如今还活肴的,南石头、南其村的证人还有很多,都是古稀老人了,但记忆仍非常清晰。无论是阴雨炜纬,还是烈日当空的日予,难民所总是有源源不断的尸体给运出来,人们都看得麻木了。如果有一天没有尸体运出来,反而会觉得奇怪,甚至会问上一声:
——里面是不是没人了?
但珠江上,总是有一条条的难民船开来,大的小的都有,帆船、轮船都有,怎么会没人呢?
于是,被雇的劳工也就夜以继日地干了。
日军强迫他们挖出一道又一遗的深沟,每道沟都有上百米长,几米深。不断把新土往同一侧倒。
日军是有算计的。
这道深沟,让尸体快姨满了之后,便在旁边再挖上一选。
而后一道深沟挖出来的新土,便盖到了前一道深沟里的尸体上面。这样,既省工,更省时,理尸的深沟枕一道接一道掘开来,坦上去100多米、100多米地平行摊开,在山坡上连成一大片……
今天的人们也许只能在揭露德国法西斯在波兰、在前苏联大规模屠杀扰太人的肤片或影视资料中看到如此可怕的掩埋尸体的场面。不过,德国法西斯不知有没有发明如此巧妙而省事的“流水作业”。
由于是薄土埋尸,沟中的尸体是一层又一层地重登肴的,很容易腐烂化解掉。所以,一年多,甚至不消一年,原来的深沟,使自然而然地塌陷了下去,显出T凹雍。
然而,难民所的人还在继续增加,继续死去,这么一大片荒地,远远不够用。只是它离难民所仅两三里路,使用起来方便,日军还舍不得转移。
于是,便又在凹下的旧沟里,再进一步深据。这回,不用像第一次要挖出那么多土了,每每是同白骨一起翻出来,到一定深度,再一次将新的尸体扔进去,又在旁边将另一旧沟极开……就这样,理尸的循环作业开始了。
大循环套小循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在这片荒歼上,到底掩埋了多少粤港难民的尸体,真的无法佑算。
当日目睹这一惨状的南石西一位村民——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的钟瑞荣。在接受采访时说道:
——当时被这样理葬的尸体,起码超过10万具。
仅仅指这一个地方。
他还进一步指出:
一如果南石头村的旧楼拆建,地下一定还会发现无数被日军残害的难民尸骨。
冯祺不会相信那位小个子,说话低沉、沙哑的日本兵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位日本兵叫丸山太郎。他知道这个名字是50年即半个世纪之后,两个人都已过了花甲之年。
当时,他只凭一双孩子的眼睛,感到对方有点心虚地不敢面对他:这么说,这个日本兵一定心中有鬼,过去的好话也是假的——对,本来就是骗人的。什么放到北江去,什么给他们自由了,全是鬼话。吴叔叔早已不相信了,自己现在也不相信了。
他对这种假惺惺的欺骗感到恶心。
所以露出了厌恶的眼神。
擦身而过后,他才发现自己被一直往江边押去,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难民所不进了,检疫所不去了,鬼子摘的什么鬼名堂?莫非要把人扔进江里。
没料竟听到何之华问:
——冯祺,这就是你说的大眼鸡船么?
在香港时,何之华怕牵累他们,先自离开了,没去码头送行,所以不曾见过这大眼鸡船。此刻,这条大眼鸡船正从江心往岸上靠过来。他们听得到激浪的声响。
——是大眼鸡船。咦,它怎么靠到另一条船上了?
冯祺有些奇怪。
野间直——那个说话很响的日本兵已吹喝了起来:
——快去!
其实,冯祺用不着奇怪,因为他与何之华也一同押上了大眼鸡船所靠上的那条客船。大眼鸡船上又一批香港难民,先上了那条客船。而后,大眼鸡船又开走了——作为一条机动帆船,它一次也就运个200多人。而这条客船,少说也能容纳500人。
船上,已有早些日子到达的难民,他们正等着上难民所去。他们见何之华、冯祺从岸上押过来,便围上来问:
——你们是从难民所过来的么?
何之华说:
——不,我们是从广州市区抓来的。
难民们便叹息着离开了。
何之华没让冯祺对他们说难民所内的情况,人多口杂,说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那样,她想做的事就做不成了。同时,她也不忍心吓着这些还没上岸的难民……
但她错了。
这里,竞也如难民所一样,除了因舱位小不便关上房门外,整条船也相当于一个关押难民的大屋子。
第一批到达,也就是与这条船同时到达的难民,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了,也就是说,500人剩下不到200人。
所以才有“大眼鸡船”来补充难民。
“消失”的,大都是患了病,给检疫所带走给“隔离”了,而奄奄一息的,日军索性就往江里扔……
不知扔掉有多少?!
由于码头靠检疫所比难民所近,所以,检疫所方向每每传来的惨叫,更让他们听得真切。那惨叫声,不是一般挨打、上刑的叫法,而是被活活宰割的尖叫。
叫一阵,复又归于沉寂。
——不会是劏人吧?
“削人”是粤语,是活剐的意思。
——那只怕是捌人场?
船上的难民议论说。
他们认为,如果一道上了难民所,也就躲过了被活剐的灾难——他们竟视难民所为救生圈了。
他们也听说了——这是一位来送饭的当地苦工说的,不久前,难民所里还抓了一位产妇游街。日本人把她儿子的内脏、肝、肺什么的串挂在她脖子上,山日本兵押着上了南石头的村子与河堤上。日本兵敲着锣,让她自己说:
——我不是人,我吃了我儿子……
日本兵便冷笑,
——这就是“支那人”!
没几天,那产妇便因疯掉而给弄死了。
不知道是孩子生下来就死了,还是活着被杀的。这些,已无从可查了。但游街是众所周知的,几十年后,活着的人都忘不了这悲惨的一幕。
那么,她又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也许只能有一个解释——饥饿!
难民所一天两次粥,是无法去掉长期的饥饿感的。加上对吃了粥便生病的恐怖,有的人连粥都不敢吃,或偷偷留下来,放上一天,见没人病倒才敢吃——谁知道哪一顿粥吃不得呢?
而产妇的饥饿感,就更无法描绘了。
但这样的事实,也还是让他们觉得难民所里比船上好!
此刻,船上又有了400余人。竟仍未有人往难民所转移,连广州抓来的人也往船上送。
难民所里怎么啦?
同样,只能有一个解释——人太多了!“减员”的速度远不行!
——恐怕,我去不了你昊叔叔最后待过的地方了。
何之华失望地说。
——你……为什么非要去呢?
冯祺太小,才这么问。
他并不知道,吴亦源与何之华,曾在一起立过誓,要生死与共,婚期就定在打败日本侵略者的胜利日那天!如果等不到那天,那死也死在一起……
她说:
——我想了解你吴叔叔经历过的苦难,也就是很多难民受到的摧残,好有一天,让全世界都知道。
冯祺却说:
——可我知道,难民所里除我一个人逃出去过外,没有人逃出去过。
——总归有办法的。
果然,何之华发现,船上的难民,也有人设法与市里的亲人联系上的,甚至有的还捎来信和食品。
原来,江面上,偶尔有几条小渔船从这条难民船一侧经过。
但靠近很不容易。因为日本的巡逻艇不分白天黑夜,都在江面上游弋。
如果不留意,让日军发现小船有靠近难民船的意图,巡逻艇便如箭矢一样直射过来,猛然将小船撞翻,把人撞伤、撞死。就是平日,江面上也有不少被撞坏的小船漂过。
他们是征服者。
横行霸道是他们的权利。
也有大胆的渔民,出于对同胞的关心,设法在巡逻艇远去之际,迅速靠近难民所住的客船。
这样的机会,几天才偶有一次。
何之华是个聪慧的女子,她知道,自己也只能有这样的机会。
终于有一天,她的信送出去了。
小船上的渔民,只以为是一封家信,多带一封,也算多做一件好事。
信送走了。小船划到江心,划到了对岸……
没有出事。
而后,便有了充实的生活内容——指望小船带来新的消息。
一定会有的。
但是,一个多星期了,竟没一条小船能靠近难民船。
日军巡逻艇似乎唉出了什么,凡是在难民船之外一两百米的小船,统统都给挡住了。
一条又一条的小船,让日寇的巡逻艇掩翻了。
江面上泛起了股红的血!
何之华含泪看着这些随波漂去的船,她不知道,有哪几条是地下组织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