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冯祺到底在哪儿?
也许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从难民所几次逃出来的人,不可能不染上什么疾病,更何况是个孩子呢,能长寿如杨聋的,只怕是绝无仅有——的确,这么久了,能查找到的活着走出难民所的人,几乎没有。
他们都在冥冥之中消失了。
在一部残酷的历史中被无言地抹掉了。
杨聋是20年前见过冯祺,那已是“文革”的后期,而冯祺的具体情况,却片语全无,是来不及说,还是有难言之隐?经历过那么多磨难的冯祺,就算活着,又会怎样?
童年的挫折、打击与不幸,是最容易摧毁人性的。任何一个不正常的人,都可以从他的童年生活中找到根由。那是从根本上的毁灭。很难设想活至今日的冯祺能有健全的人格。那么,即使找到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秦江又想,不仅仅为了证词,就算没有证词,也应当找到这个人。无论如何,他想知道,人性这东西究竟是什么,置于历史中的人性又可以变成什么——不仅受害者,还有加害者……旧寇在“731”部队搞过的是活体解剖,那是灭绝人性的,可他们为什么能毫无良心地那样去干,这就需要另一种解剖——历史与人类学的剖析了。
早些年,舆论界宜扬一种“逆境成材”的理论,乍一看,并不错,但细一想,其实大谬也——这分明是为逆境作辩护,为制造逆境者粉饰。不错,逆境可以锻练人,造就人,但逆境更能毁灭人。更多的人只会为逆境所扼杀,包括不少优秀的人才。能说日寇的侵略战争造就了众多的中国的民族英雄么——不对,这不是侵略战争所造就的,只能说是中国的历史正气所铸造的。侵略战争造成的只是三千多万人的死亡,占当时中国人口的十分之一,远超过欧洲战场,且毁掉了中国多少文化瑰宝——比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还甚。但更严重的后患,还在于对人性的摧残。
活着的冯祺已经给碾压成什么样子了?
秦江在通过各种渠道,打听这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历史人物。
活要见人,死要见坟。
这竟要成为一种执若的信念了。
正在这时,他又收到了一封德国来信。
是那位女博士写来的。
她竟然能在那个国家呆那么久,是什么留住了她呢?与她考察的课题有什么关系?
我想,在这里,先谈谈我在德国的考察,从而进一步探讨你的《楚河汉界》这篇小说达到的第二重高度。
我去了一越奥斯威辛集中营。不用多作什么解释,全世界都知道这个地方。光说它是人间地狱,已经很不够分量了。人称,自有人类以来,这是最大的人类屠宰场。自战争爆发,纳粹法西斯杀害的扰太人达60万,大部分惨死在集中营中,一丰便在这奥斯威辛。
不必复述毒气室、细菌部、冷冻舱什么的了,这已经有不少史料、文献、电影、纪录片作过介绍。那惨无人道的历史一幕如今仅听说也令人颇果。
我只说我的“发现”。
我发现的是,纳粹幕行的实施者,竟每每把儿童天真的想法与恶魔残忍的幕虑几乎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以致我不得不承认人性恶是与生俱来的了!
一位党卫队员,号称“旋转木马”的操纵员。这里的“旋转木马”不是给儿童以乐趣的玩具,而是一种虐杀人的方式。他把一位扰太人吊在及梁上,悬空着,而后,将手中的“玩物”往左旋转200个圈便放开,这一松手,绳子马上便带动“玩物”反向疯狂旋转起来。
这一转,党卫队员便与观看者哈哈大芙,仿佛得到很大的满足。
转一次不够,还来两次、三次……直到“玩物”被折腾丰死甚至死去——你能设想这其中的残酷么?人是被吊起来的,抽着手或头发……
儿童虐待动物的“天性”?
虐待狂所追求的快感?
还有,让一位扰大人艳住双膝坐在地上,手上加有手烤,用粗棍从胳脾与膝盖之间穿过,愚空架起在两张桌子之间。人头朝下,屁股向上。而后进行鞭打,打得人在棍子上翻筋斗。惨叫声让行刑者不耐烦,便扣上了防毒面具……
这可也是儿童式的“游戏”?
更有甚者,行刑前挖个大坑,坑里点上大火。将枕太人赶到坑边站若,打一枪,尸体拄坑里掉下一个,让火烧着。再打一枪,又掉下去一个,没致命的在坑中被烧得嗽嗽直叫……
这同打靶游戏一样,打中的靶子掉下了,再打。只是靶标更“自动化”。
还有,让囚犯**跳过当跳高杆的手杖,跳不过去的便被手杖活活打死;刹下的再跳,手杖自然又升高了……直至全部“处理”完毕……
类似这种“儿童游戏”式的基虐,可谓不胜枚举。这让我想到小看守把鸡闷到袋子里及关上地窗天窗以令囚犯嗦声……真实得让人毛骨惊然。
杀人犯的想象力比儿童要丰富得多。
现在可以谈《楚河汉界》了。谈前面和你讲的第二高度“无意与必然”。
作者用淡淡的调子写出了小看守的无意(从理论上暂且称之为无意)行为在犯人中产生的必然结果,从而肯定了无意与必然的连续意义。这结果使我们重新考虑无意的效果。因为这种无意竞对犯人产生了永恒的意义。那便是小看守无意的残酷游戏,导致了老牛对未来的毫不迟提的选择。他本来只是在“文革”中读错了一个字被抓进来的,他本来站在恶的彼岸。
然而号子里的生活,帮助他树立了坚定的犯罪意识,使他永远地站到了善的彼岸。正是小看守的无意激发他成了江洋大盗。这是一个十分可怕的事实。
这便是无意与必然。
作家叙写小看守做恶所用的调子是平淡的,这种时极端世界的平淡,让人觉出两重心思。第一重,我想作家是特别地期望这种做恶真是少年无意之结果,那样人们便不会因为恶出自少年而衬这个世界产生绝望。但是,这重期望无法挽回地失落了。
伴着这种失落,便产生了系列的人生选择:在这个16人的牢房里,少年无意的恶,激起了他们对恶的占有和渴望;对本有罪忍的人,鞭策他们更加变本加厉。在这个特定的世界里,人们开始收不住清向深渊的脚步,因为他们的绝望起源于对人企盼的失望,那便没有什么可以劝服他们的了。
现在我们明晰这无意产生了这样可怕的后果,便自然而然生出抑制它的愿望,可我们发现这时竞轮回到那号于中的老牛的起点上:企盼善的。得到的是恶。我们仿佛显得无能。
虽然作者从头到尾地幻想这楚河汉界的确立的确是场逝去的梦,是寓言、是神话,可是在这里,楚河汉界毕竟以它特有的全无血腥的内容存在了,并以老牛这个年枉人的从恶为标志实现了。这是一个永远没有常高意义的悲剧。
当然,无论(楚河汉界)多么精关,但它毕竟是个8000字的短篇。它无法满足我们永无止瑰的阅读期待。但愿作者没有像许多人那样,因江郎才尽而使追踪者叫苦不迭……
我说完了。
用这个短篇的视角,看待我所在的奥斯威辛,我又觉得有很多话没有说完。
当然,法西斯运用“旋转木马”等儿童娱乐方式杀人,是完全出于有意的。儿童天弃烂漫的想象,成了变着法于杀人的依托,这艺不太骇人了么?但事实的确如此!
这如老牛一样,作为扰太人囚犯,他们同样是企盼善,可得到的是恶,人类的历史——或被人提炼的所谓“规律”,对此同样是无能为力的,还不如说,它本身正纵容如此而并非去制止如此。所以,你以窝言来调侃,来摆脱这一无可否认的人类罪恶史,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的自嘲罢了。你真正认为人类不再有这样的窝言么?
极而言之,如今中国人讲究“怒道”,讲“以德报怨”,不向日本政府索赔,日本人会为此感激得涕泪横流,从而蟠然醒悟么?
只怕是适得其反!
我们很快就可见面了,希望能看到你的新作。
超越《趁河汉界》!
不会有什么新作,如今我整个投入到这一历史追踪之中。
就当这也是新作吧。
也许,从这儿过来,我会更清醒一些。
秦江掩上了信,把它插进信封里。这样的信是应该多读几遍的,可又不敢多读。冷静的剖析让人心理上产生一种难以承受的恐怖感。
虽然没有在信中给对方谈到自己已正进行的调查,可人家却提到了日本侵略者——在她又是一个无意,可却以无意挑起了自己怎样的思想与情感的波澜?!
中国人是否太无视那段历史了?
这种无视,难道与西方人的偏见不谋而合?早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就认为东方无历史,中国无历史。在他的概念中,历史是动态的,不是凝固的,所以,中国只代表人类史的童年期,没有再长大,因而便无历史可言,就算是早熟的儿童,还是长不大。整部“历史”仅是一个皇帝延续至当日,不再有什么变化。这是他的历史观,他的历史观之下的中国。因此,中国的历史完全可以无视。这当然是一种偏见。
而到了今日,中国人也无视起自己的过去了么?南方经济的**,享乐主义的泛滥,更使某些人觉得中国的历史与自己毫不相干。他足可以以今日之物欲来对抗、抵销掉曾有过的卑小、怯弱与耻辱,抹煞去历史曾有过的一页。但回避历史的,总要为历史所戏弄。不清算日寇当年的罪行,就难逃有一天不重新为日本军国主义者所戏弄。
窗外,是迷滋的苍弯。
虽是晴天,仍如此迷it。各种废气、尘埃、污染笼罩着这个现代化刚起步的城市。人类在创造自己也在虐杀自己。今天,炎黄之魂在剥离旧的躯体重换新质之际,敢不敢面对这历史的阵痛?而精神上的坠落,比这污染不为之更甚么?我们真再要付出血的代价么?!隐隐约约,天边竟似有一抹猩红。
秦江不由得想起一次徒劳无益的寻访——有关部门得到了《粤海关海港检疫所职员表》,分别由中、英、日文印成,并且附有照片。从中,秦江得知设在南石头的粤海港检疫所的机构、人员。所长是日本人岛义雄,医官五级,曾在台湾任过总督府医院院长;细菌专家岩漱枯一医官八级,前台湾卫生技师。另各种医官、技术官、兽医官、检察官、检疫员、事务官、雇员等近百人。主管自然是日本人。这应该是一个非常有用的线索,从中可以查到当时任过职的中方人员。
果然查到了。
秦江根据有关部门提供的资料,径直去找那人。却在门口被挡住了。
他们只能通过对讲器说话。
——你让我进来不行么?我有介绍信。
——光介绍信不行。
——那你要求什么?
——谁介绍你来的谁来,当然得是领导人,一般人也不行。
又是一个中山医学院的!
请到了他单位的领导,由领导在对讲器中说了话,这门才算打开了。
可进去后,照旧话不投机。
——在家里谈这事,这不合法吧。
——那上哪儿。
——到单位上办公室谈。
也好,公事公办。
折腾半天,到了办公室,问一句,他答一句,汇总起来,也没几句话:我只参与一般的例行检查,主要是检查粪便。有问题的留下,由日本人带去了,下一步检查处理不关我的事,我也不敢过问。没问题的就上了岸。
——上岸到哪了。
——不知道。
——仅一街之隔的难民所,你不知道么?
——知道,但从未去过,也不敢去。
——日本人做的事,有什么可疑之处么?
——说不上,事隔50年了,记不得了。
——想一想。
——他们搞鬼,也不会让中国人参与。
——不是说你参与了,你不要有顾虑。仔细想想,想起来告诉我们。
秦江知道再谈下去也无用了。
——不是我知情不举,而是我当时的确不知道。在那里工作,不过是靠一技之长,混口饭吃,免得饿死。
出门时,那人话才多了两句。目的只有一个:表白自己并无千系。
没有人,也不会有人去追究他当年在检疫所的所作所为,曾担任伪职这个历史包袱已经够他沉重一辈子的了。自然,中国已有过的一次接一次的政治运动,能让他侥幸至今,也实属不易,他一定是善于保护自己的。可为了保护自己,他难道没意识到,他也同样可能庇护下其背后巨大的历史罪行么?
如果不是后来“波字8604”部队罪行被正式并大量揭发出来,这个人又急忙找来说上许多似是而非的“线索”与“蛛丝马迹”(这些显然已经没意义了)的话,秦江也早就把这干巴小老头从记忆中抹去了。
当然,尽管是提供“蛛廷马迹”,他也仍然把自己摆在了一个极干净的位置上。
但愿冯祺不会如此。
一个三次逃离难民所的孩子,其个性中应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当然,这种不同寻常会走向两个不同的极端,而这同样也会是畸形的、变态的么?
找到他之前,不可能对他有任何了解。
心诚石开。
奇迹发生了。一天,也同样是深夜,突然来了一个电话,秦江一拿起,对方便问:
——你是秦教授么?
——是的。
——听说你要找我。
——你是谁?
——我叫冯祺。
秦江正是一筹莫展之际,一听此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二马的冯,示旁的祺么?
——是的。
——可把你找到了。
——我到一位老同事的单位去坐,也是无意之中,他们单位一位人事干部过来,老同事作介绍,说我叫冯祺,那位人事干部就一愣,说省里正有人找我……也算是巧了。看来,你是到处找寻我,弄得佛山城上上下下都知道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
——找我的事,我都知道了。
——这太好了,你能找时间和我好好谈谈么?
——要说的话太多了。只是,我得先问你几个问题。
电话中的声音,不显苍老,到有几分硬朗、沉着——也许,自己太多心了。现在,通过声音就可以断定,对方是一个非常正常的人。于是秦江爽快地说:
——你尽管问。
——你是怎么搞起这一调查的?
——是北京来的一封函委托我校调查此事,我就应接下来了。
——仅仅是一个任务么?这个我倒不大想知道,我是问你个人的原因?
——个人的原因?
——是的,你是出于什么想法接受这一任务的,又是以什么角度来审视这一事件的?这很不同。
秦江沉吟了一下,终于说:
——可能你没读过我写的书,我介绍给你几本,你可以到图书馆中先找找看。要不,我送来给你也行。
——不,你简单谈谈这些书的内容。
——有历史哲学类的,力图剖析中国人历史观的演变——当然,同历史的演变分不开——为何会导致L百年里屡受外侮;也有小说,写到人性、人道主义,包括监狱生活与干校生活的……光这么说,你明白么?
——明白了。你不仅仅把它当作一个任务,对么?
——谢谢你的理解。
——那么,我想问,你能否调查到底,不至于半途而废?
——当然。
——如果有什么意外,也不动摇——我这不仅仅是指困难、威胁之类。
——不会动摇的,请放心。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那么,我还想问一个问题。这么大的历史事件,为什么尘封了50年才被提起?当然,你不可能彻底解答,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行么?
秦江感到对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你不是问日寇是怎样严密封锁真相,杀人灭口的吧。
——当然不是。
——我也不想强调客观,什么内战呀,建国后百废待举,后来又政治运动不断,无暇顾及什么的……
——毋须说这个了。
——那么,我们应当自己反省的是,我们每每轻视了自己民族历史演变中的教训,也就是没有担当起历史的沉重贵任。
除非迫到临头,才不得不回顾一下过去,可已经晚了;我们只满足于在故纸堆中的考证,却丧失了历史的主动精神,往往以循环史观、气数史观来搪塞自己-一这也就为白己不负历史责任而找到了开脱的借口。已经贻患不知多少世纪了。没有真正地认真总结历史的民族,面临历史惨祸之际便会又一次惊慌失措。再来一次轮回。正是在这样的一种历史认识下,中国人不曾认真总结历史教训。在这种心态下,50年了,中国人怎么可能会对让自己蒙受的如此巨大灾难的战争作认真的、最后的清算呢……
——是呀,你所说的,是有很深的历史心理根由的。凭这个,我可以答应你。
——还是你告诉我你的地址吧,我去找你。
秦江把地址详细地告诉了他,但仍不放心:
——不可以让我来找你么?
——虽然听了你的表白,但毕竞未见过你的人。我会来找你的。
秦江明白了,便说:
——我随时欢迎你。
——我会把材料先准备好的。
——那太好了,能大致介绍几句么?
——当时,党的地下组织已怀疑日本人在搞细菌战,先后派人打了进去,可他们都不幸被发现了。最后,他们以生命为代价来保护了我……可以说这是他们用生命来付托的重任。我一直等待着这么一天,不能让他们白白付出了生命……
——是这样。这么说,你也一直在革命队伍中了。
——是的,我参加过抗美援朝,负过伤……
——可是,老干部管理局怎么没你的名字呢?
——这又说起来话长了……我没有找过他们,也不会想到去找他们,你能明白么?
——明白了。
秦江知道这不可多问。
——好吧,我会很快来找你的。
电话挂上了。
秦江竟感到空前的兴奋。这个电话的意义实在是太大了,证明调查有了最根本性的突破。很可能是全面的突破。而对方,还是一个有历史良知的人,这就更难得了。种种揣测不攻而破——难为他把这个历史秘密保存了半个世纪,一直坚持到了今天。也许,他也曾到处去试图揭露这一历史罪恶,但是……不,不要再猜测了,一见人,就什么都明白了。
感谢上苍,终于留下了见证——为了历史,为了中国人,也为了全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