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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广州街头,又多了一名小乞丐。

这名小乞丐比谁都机灵,他只要听到日本军车的声音,立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别的乞丐,每次总要被抓走几个。人们都觉得奇怪,这小乞丐为什么总能侥幸逃生。

其实,他是吓怕了,不愿再回到他所知道的那个地方——南石头。

从他这儿,乞丐中有不少人也知道这个“南石头”。

这个小乞丐不是别人,正是冯祺。

他是边乞讨边往南走,才来到广州的。由于这些地方日本兵常来骚扰,走出很远,也讨不到一口饭吃……他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每当他靠近一户人家,常常把女人与小孩吓得惊叫起来。所以,他知道自己这副模样,一旦遇上日本兵,非被抓走不可,便多了个心眼。

广州已不是他过去读小学、放风筝时的广州了。一去三年,广州哪还有一点南国的生命气息。路边的树木有一枝没一枝的被炮火齐腰削断……

走不出多远,便是断壁残垣,几扇摇摇欲坠的墙,划破了半边天空,常有一两只乌鸦在上头凄苦地哑叫。也许废墟底下还埋有无名的尸体……

日本的军车横冲直撞。

他和一群年纪不相上下的乞丐,在西关一个废墟里找了一个栖身之地。这是轰炸黄沙车站留下的废墟。楼顶塌了,但下面两层楼还没垮。主人早巳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剩’下几件残破的家具——包括一张大床。

就在这张**,挤着七八个乞丐,他们扯着一张千疮百孔的被絮,不是膝盖露出来。就是脚趾翘出来。

总算有了一个“家”,一个同病相怜,年纪相仿的小乞丐组成的“家”。

冯祺没有去寻思这个“家”的意义,他想念的是另外一个“家”。

吴叔叔曾多少次叮嘱过他,出去后,一定要把“妈妈”——何之华老师找到。

可从香港到这里,已经过去很多日子了。

何老师已安全回到广州了么?

不管怎样,总得去找。

不知怎的,冯祺认为“妈妈”一定不会死的,“妈妈”总能化险为夷、死里逃生的,因为她挂念着自己。

说不定,她正盼望着自己呢。

不过,要回到原来的小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李情。

这几乎得穿过整整一个市区。

而所有的道路都有日本军车出没。还有凶残的狼狗,见谁不顺眼,就扑上来了。

偌大一个城市,却容不得这小小的生命。

冯祺开始了他艰难的“跋涉”——他告别了可爱而又可怜的小伙伴们,对城市作一次危险的穿越。

大马路是不可以走的,穿行也只能在迫不得已的时候——这是拿生命当作贴注:因为大马路上处处有日军把守。

而走小巷也有不测的危险,一是迷失方向,二是小巷也往往有日本兵闯入,躲避不及仍有被抓的危险。

好几回,只要有日军的黄衣服一闪,他便侧身躲进附近的门洞里。有时门洞里有人,把别人吓坏了,怕招来麻烦就把他往外推。

他惟有再闪进另一个门洞。

有的大马路,只能等到晚上鬼子的巡逻兵走过去之后,趁黑赶紧跑过去。有一次,还没跑到对面,日军巡逻队就出现了。鬼子吃喝起来,要他停下,冯棋只好一飞跑几步。

后边响起了枪声,子弹就从耳根下擦过。

穿越城市,花费了整整四天时间。

但凭着找到何老师的信念,小冯祺完成了穿越日军占领下的广州城的壮举!

又饿又累的他,来到了小学附近。

他万万没料到,小学非但没有开学,而且成了日本侵略军的兵营。

张牙舞爪的日本兵,竟在小学的球场里操练,拼刺刀、打靶子。

显然,何老师所说的学校留守的那户人家,也早已不在了。

据说日军占领广州后不久,便看上了这所小学,把它变成了兵营。

何老师即使找来,也无法留下任何口讯。

那么,上哪去找何老师呢?

好在是回到了原来生活过的地方。

冯祺一出现在被炸掉的风筝铺废墟前,马上就有一位大婶认出了他:

——这不是祺仔么?长大了,找回来了?怎么是一个人?

冯祺顿时泣不成声:

——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是回来找学校的何老师的,也不知她现在在哪儿……

——可怜的。来,上我家来,吃碗饭再说,瞧你饿的,这身上也该洗一洗了。

就这样,他去了大婶家,洗了澡,换上了衣服,还美美地吃上了一顿饭。

他的一些同学闻讯也找来了。

——我妈妈早几天还问起你,说香港也让日本人占了,不知道你又跑哪去了?听说有从香港回广州的,就是没见着。

平日玩得很好的同学说。

——听说过何老师么?

冯祺便在同学及家人中打听何老师的下落。

冯棋就这么吃起了“百家饭”。

同学中也有家里是行医的,设法给他检查了身体。好在他有吴亦源关照,即便吴亦源不在时,吃东西也比较在意,所以,还没染上什么大病。吃上几服中药,调理一下也就好了。

只是,始终没有关于何老师的消息。

——别急,兵荒马乱的,打听个人不容易。同学家中住得下,你就不要慌,大家都认得何老师,知道你要找她,一碰上就会告诉你的。耐心点。

也只能这样了。

半个月下来了。

现在,冯祺在大马路上走也问题不大了,因为他已经不像个小乞丐了。他脸上开始有了血色,头发剪得很整齐,衣裳也有七八成新,走路也有了精神。

这天,吃“百家饭”的冯祺,被班上一位女同学叫去了。

这位女同学平日来往不多,可这次,却非请冯祺去一趟不可。

盛情难却,冯祺所住的这家人便劝冯祺去。小冯祺还怪不好意思的。过去,在学校里,他没少欺负这位女同学,不是悄悄把她的小辫在椅把上打个结,一下课叫“起立”时她小辫便把椅子也给提了起来,要么,就把几只臭金龟塞到她的书包里。可这些,女同学似乎都忘了。也许不是忘了,只是与战争相比——不不,这不能比——那只是亲昵的玩笑罢了!

来到她家一看,真是难得,这年月,兵荒马乱的,也不知他们从哪弄来的棕叶子,竞包了几个很大的裹蒸棕。还没进门,便能闻到香气。

一下子,冯祺成了大馋猫,只几下,就吃得小肚子胀鼓鼓的了。

女同学的父亲嘘寒问暖,很是关心他。最后他终于说起了何之华老师。

——我知道她。这样好了,你近来住在什么地方,告诉小丫(这是他女儿的小名),我找到她就告诉你。

小冯祺一听便高兴得跳了起来:

——你一定是有何老师的消息,何老师回到广州了?

那位同学的父亲迟疑了一会儿:

——不久前,我听人提起过她,因为她是小丫的老师,我便留意了。我会找那人打听的,当然可以肯定,何老师是早已回到了广州,否则,便不会有人说到她了。

——快点,快点。

小冯祺迫不及待了。

——那好,我帮你找何老师,你呢,给我讲讲难民所的事。小丫回来讲起,都讲得哭了,你给我详细说说。

这位同学的父亲突然提出了这么个要求。

再去回忆刚刚过去的苦难与恐怖,冯祺实在是不愿意了。

他仿佛又嗅到了尸体的恶臭,又听到了两次逃跑中追击的枪声,又叩响了’‘笃笃笃笃”的死亡通讯之墙,又在吞吃难以下咽的粥,又看到那些骇人听闻的酷刑……

但为了见到“妈妈”何老师,他还是讲了,凭一个孩子的感觉去讲了。

女同学的父亲,特地留意地问:

——你是说,吴叔叔被带出去了好几天,又送回来了,回来后,却不让你挨近他,是么?

——是的。

——为什么?

——他说他得了病,怕传染。

一刊十么病?

——不知道,好像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怎么得的病?

——他也没怎么说,不过,我看见他身上都让蚊子叮烂了。难民所里也有好多蚊子,不过,大家都拼命打,所以,我没咬得像他那么厉害。不知道他被关到了什么地方……

——没听说他进了广州城里么?

——不清楚。

大人磋叹了好一阵,又继续问:

——你们吃了难民所的粥就属么?

——有时厨得厉害,有时也不,反正人太多了,不干净。

——是人太多了。听说,过去只关2000人,可我们敲墙联系,能通到消息的一半房子,就关上了快4000人,还有在大眼鸡船上没下来的。也有上千人,好多。

——有放出来的么?

——不知道。反正,我关的那个房子,就没有放出去过一个人。

大人都不作声了。

又问了若干细节。末了,大人互相摇摇头,说:

——你太小了,不知道的很多,要有个大人出来,就一切都清楚了。

冯祺不知道他们要“清楚”什么。他只是问:

——何老师会很快找到么?

两天之后。

冯祺正住着的这家同学家的门,忽地有人叩响了。

其时,家里其他人都出去了。

冯祺有些冉怕,怕是日本鬼子在敲门。这种事常有发生,所以,他们家敲门,都有约定的信号,是先两下连一起,再慢慢敲三下。

可这回,敲得很紧,连着七八下,肯定是外人。

冯祺吓得不敢喘气了。

这年月,门鼓急了,可没好事。

又是很紧的几下敲门声。

冯祺想往里屋躲,不料,外面却有人问了:

——冯祺是住在这儿吗?

分明是个女人的声音。

冯祺这才站住了。

那人又问了一声。这下冯祺听到了一个很熟悉、很亲切的声音。

他的脚发软了,差点跪倒在地上,怎么也无法走近门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拉开门门的。

门开了。

门外走进来一个包着头巾、模样似老太婆的女人。可是,那眼神、那笑属,那举手投足,却怎么也骗不过冯祺的眼睛。

他“哇”的一声哭出来,扑了上去:

——妈妈!妈妈!

确实,是何之华老师来了,只是冯祺没料到会这么快。他到那女同学家去了才三天呀,这样大的一个广州,能这么迅速找到人么。所以,有人敲门,他绝对没想到会是何老师。

他紧紧抱住这位妈妈,泣不成声。

何老师也落泪了。

——我常到小学附近走,可就是没有遇见你。

冯祺泪光闪闪地说:

——我也去了一次,见日本鬼子把学校占了,就不敢去了,怕他们再把我抓回难民所。

——吴老师……还在里面?

何之华颇抖着问。

——他……

冯祺又“哇,,的一声哭了。

那天,女同学的父亲只关心难民所里的事,大概以为吴亦源仍在里面,就这么告诉了何之华。但见冯棋一哭,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吴叔叔是病死的?

——不,是打死的。

冯祺这才原原木本地把许多人在荒山中被屠杀的事情说了出来:

——吴叔叔是站在第一排,最先被打中的。他事先就准备叫我逃走……

——他为什么不走?

何之华含泪道。

——他说他病得很重,逃出去也是个死,还会把病传染给别人……

一州十么病?

冯祺仍说不清楚。

——等你同学家里人回来,你就和他们告别,同我走吧。

何之华忍泪说道。

——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何之华又抱住了冯祺,两人哭作一团。本来,何之华满以为一见到冯祺,便可以设法找到吴亦源,哪怕在难民所里,也要去见他。更何况,需要有一个了解难民所真实情况的人站出来揭露敌人的暴行,冯祺太小,事先又没有提示,恐怕问不出多少情况来……

往日的患难与共,相濡以沫。

往日的恩恩爱爱,如胶似漆。

那是生命的奏鸣曲,那是情感的熔铸,每一个音符,每一束火花,都在记忆中不可泯灭,生动如许……

怎么可以设想,生命的另一半,竟会舍自己而去?

何之华没有给冯祺讲逃亡的艰辛,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总之,是走过来了。

可这几个字,却包含着多少血与泪。

与她同行的共有62个人。到达目的地时只有26人。

有的在偷越边境时,被日军开枪打死。

更多的是饿死的。

一路上找不到吃的,准备的干粮都吃光了。情况不明,又不敢靠近城镇或人多的地方。有几位实在忍不住去探路、寻食,便一去不复返了。显然不是被抓走就是被打死了。路上,见到马粪,大家都会扑上去,从中抠出未消化的谷粒及其他饲料往口里塞。眼看着一个个虚脱、走不动,便留在了半路上。也有过河时溺死的。

何之华是凭着对吴亦源和冯祺的思念,熬完了这漫长的路程。

他们是绕道惠州、博罗、增城一线回到广州的,近千里地,他们走了半个月。

何之华的脚起了茧,连膝盖、手掌与指头都全起了茧,连爬带抓、连跪带滚,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指甲有一块没一块……生命,在悬崖峭壁上任亚热带的咫风吹打,在丛莽激流里听凭颠簸。也许因为是女人,经得起熬炼,她才坚强地活过来了……到了广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几个人大意了,一进广州城便被日军当乞丐抓走了,很可能也投进了南石头的难民所。

永远也见不到吴亦源了——虽然这一路上的勇气都是他赋予的。

多少回梦中,依稀有他的笑容;

多少回耳边,隐约有他的声音。

而这一切都已不再了。

何之华听到了叩门声。

冯祺忙揩干眼泪,说:

——是他们家里人回来了。

他听出了暗号。

打开门,果然是同学及其母亲。

这位同学,也是何之华教过的学生。她欣喜万分地告诉母亲说:

——这就是冯祺天天想的何老师。

何之华被留下来,吃了一顿晚饭。何之华代冯祺向这家人表示了深切的谢意。

可这家人却说:

——我们该为你所感动才是,难为你带着冯祺东奔西走。

你谢我们,冯祺、还有好多失去了父母而又得到你这样的人照顾的孩子,又谢谁去?我们只是尽到一个中国人、一个同学家的本分,而你,却已超出了一位老师的职贵。

——不,这同样是一个中国人的本分。多少热血男儿在反对日本侵略军的战场上厮杀,比起他们,我们所做的太有限了。

就这样,冯祺离开了“百家”,跟何之华走了。

他们七弯八拐,躲过巡逻兵来到了市区中一条小巷里。巷里有很多的住家,晚上,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两人钻进了一个很小的门洞,开了门,走上了又窄又小的楼梯。楼梯走起来“峥呀”作响,摇摇欲坠。已是多年失修了,似乎随时有可能会塌下去。

何之华牵住冯祺的手,在楼梯上绕了几个弯,终于到了楼顶上一个小房间里。

“刷”的一下,她点着了油灯。

家徒四壁,除开铺在地板上的被褥外,别的什么也看不到了。

——你就住这儿?

——能找到这么个地方,也不错了。可以做很多……

何之华忽地打住了,似乎她差点失口说出什么。

冯祺是个聪明的孩子,在这种生死与共的环境中,他颇明事理:

——就像在香港一样,你也很忙,是么?我来了,就让我也一道做点事。

——行呀,我知道你行。

何之华没有多说话,她无法一下子从失去吴亦源的巨大悲痛中解脱出来。她默默地为冯祺铺好了床,安排冯祺躺下,自己便一个人坐在油灯前,拿起笔,想写点什么。

小冯祺也没有入睡。

不过,他一颗流浪的心似乎有了个着落。此刻,他只想像过去一样,紧紧抱住妈妈,闻着妈妈的体香,好安然入睡。

至于以后怎样,他没有去想。

有了妈妈,还用去想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