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或者说,人类中的有识之士,总是孜孜不倦地用逻辑、用理性去阐释历史,乃至于创造历史,以至把自己锁进了象牙之塔。一旦有一天他们往外一看,或者走出塔来,竞会发觉,历史不过是一个个无逻辑关联的寓言,不过是没有多少理性的荒诞闹剧。于是,这才有了戈尔丁的《蝇王》,有了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当然,亦有过中国的东方神秘主义与象征主义。没有历史与逻辑的一致性。历史与其说同哲学相近,还不如说与文学相亲。
但不能说历史就可以如文学一般地编造了。其实,’文学也并不等同于编造。文学艺术也自有其法则。在这个意义上,罗素称“历史也是艺术”则颇有卓识。
这大概也是一种胡思乱想罢——秦江不觉自嘲了起来。
他案头堆积着《日本文化史》、《**与刀》、《当代日本人一州专统与变革》、《日本哲学思想史》、《武士道》、《日欧比较文化》、《国家神道》、《日本侵华内幕》、(日本帝国的衰亡》等上千万字的著作。他并不想当一名中国的日本学专家,只是面临调研“波字8604”部队这一重大的课题、他感到自己在这方面的历史知识还相当贫乏。如何去把握住这么一个民族在本世纪上半叶的“失衡”或“丧失理性”——例如偷袭珍珠港,今日看来无论如何也是个自蹈死地的非理性选择,可他们偏偏这么做了,光用“利令智昏”是不足以解释的。
调查正处于非常微妙的时刻,一方面似仍没什么进展,处于胶着状况——确定了两个旧址及发现一位古怪的老人,并不能说明什么。与同仁讲起此事时,他们都这么说:
——到了这地步,你别自己安慰自己,以这点事实来搪塞他人也蒙混自己……我们看你是搞不下去了。三个月就这么个结局,别作茧自缚。不行就算了。
然而,秦江却不想听——他分明从另一方面察觉到,这是面临突破前的困顿。有可能从这里深入下去,就能查出深埋下的历史真相。放弃了这个机会,就绝不会再有了。
他迟疑地在笔记上记’下要点。
窗外依旧喧哗,夏日的炎热也阻挡不了闹市声的佛腾。大白天也有卡拉OK在引吭高歌:
我把青春赌明天,
何不潇洒走一回。
留一半清醒留一丰醉!
只怕是清醒不了也醉不了。红红绿绿的街市,追逐蝇利者纷纷涌涌,他们已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自己也变成钞票卷进点钞机中。世界似乎也就为此变得单一了,除开钱的存在别无他物……只是,个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秦江才一个女儿,他没想到该为女儿留下多少万。有出息的儿女绝不会靠父母的金钱荫庇。
——嘀铃铃、嘀铃铃。
那架老式电话机又响了。
秦江抓过话筒。
——我是中山医学院的老干部办事处,上次你要查的问题,现在可能会有点线索。你是否能带介绍信来一趟。
秦江心头一热:
——我马上来。
——现在11点多了,下午来吧。
电话挂上了。
虽说寥寥几句,可也证明人家始终把这事放在心上。这世界上毕竟还有热心人,毕竟并不是所有人忘记或淡化了那场历史惨祸。爱国心、民族志气,并没有被全部失落。可惜,现在赶去人家已经下班了。不然他非立即下楼飞奔而去不可。
日光落在窗台上,似有几分烫人。快到正午了。
有人在叩门。
他去打开了门,竟是系里的几位硕士。
为首的一位毕恭毕敬地叫了他一声:
——秦教授。
这帮小家伙,平时系里开会都是嬉皮笑脸的,今天为何一下子“改邪归正”了?
——请坐,请坐。
硕士们推推拉拉,很快坐下了。
——秦江教授,你出过国,欧洲、美洲、亚洲好些国家,你都去过。你见多识广,点子一定不少,我们想请你出山。
为首的这么一说,弄得秦江为之愕然。
——出山,出什么山?
——是这样的,说下海嘛,未免太俗了一点。你堪称我们这所大学中的山中高士,且又住在八楼上,所以,说出山更合适。我们也不是叫你同我们小青年去跑什么生意,因此。也说不上下海,还是出山的好。
秦江苦笑了:
——讲明白一点,到底让我干什么?
——我们同好几个广告、旅游、创意还有CI公司有联系,给他们做策划。一个好的点子、一份好的议案,很值钱的。可惜我们年轻经验少,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出不了什么有分量的主意。平日与你秦教授交谈,见你处处都闪着博学与机智的光彩,见识不俗,所以,我们想聘你当我们这个策划班子的顾问。行么?
秦江疑惑地看了他们一下:
——我又能给你们出什么好主意呢?
——总会有的。到时,只要你参加一下我们的讨论,指点几句,说不定就有个绝妙的点子出来了。
——我有这号能耐?
——肯定,不信,你来一下,或者,我们索性到你家来讨论,看你方便。
秦江沉吟了片刻,说:
——让我考虑一下,再答复你们,好么?
阿弥陀佛,一帮人有事没率便往家中来,一讨论就是大半天,自己的调查还怎么搞?
另一位硕士马上“晓之以利”了:
——秦江教授,上一回,我们的一个策划被公司接受了,一下子给了一万二,我们每人都分了两三千。如果点子出自你口,不用你执笔,我们少说也要付个五六千给你。我们系里有的副教授,如今连摩托车、电脑、摄像机什么的都N齐了,年收入没10万也有个七八万。论你秦教授的才学智慧,远在他们之上,这么好的机会何乐而不为。
秦江终于说:
——你们不是不知道,我手上有一个重要的课题在做,恐怕……
没说完便被打断了:
——秦教授,课题的事,是皇帝的日子老板的工,有天没日,着什么急。我们这里马上就有几个大项目,现成的几千几万不挣,犯得着么?对了,课题费给了没有?
——没有,学校科研经费紧张。批下来,也顶多几百块钱,不会再多,我也不指望这个。
——那你还全赔进去干吗?
秦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一下子愣住了,好一阵才回答:
——这是我的工作。
他明白,对这帮年轻人讲什么“因为我是个中国人”等话只会引起汕笑。
一州十么工作?如今是金钱挂帅,各行各业谁不在外面捞?你太落后于时代了。
秦江有点不高兴了,也不想再打什么马虎眼,索性说明白了:
——是这样,我很忙,恐怕只会给你们的策划班子拉后腿。那就现在答复你们吧,我还是不参加好了,免得让你们三天两头来问我考虑好了没有,耽误你们的时间。
这么一说,几位年轻人都傻了。
为首的赶紧圆场:
——别误会,秦老师,方才是说走了火。可我们也是为你好。你日子过得太清贫了,来请你一同致富,我们也是一片好心。
——我心领了,谢谢。
——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必多说了。
硕士们面面相觑,只好告辞了。
门一关上,秦江就听到他们在门外议论:
——这倔老头子居然见钱不花眼,该不是兵马俑坑里挖出来的吧?
——人家是喝过洋墨水的,别这么损!可惜了,到底他在学术上把握世界潮流,这对我们很有帮助……
声音渐渐远去。
兵马俑喝过洋墨水,这可是此刻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状态?秦江也不觉好笑了。
折腾这一阵,匆匆下一碗方便面以应付午餐,他也就该上路去中山医学院了。
时间已近两点。
没忘了带介绍信。
介绍信是早已开好的。不然,临时跑到系里,拿公章的小姐还不知道上什么地方闲聊去了,你就得从一楼到七楼一个个房间找。
只是,出门时让“介绍信”的提醒弄得心里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上几次去,不都没要介绍信么?第一次去时已经出示了介绍信,证明了身份,怎么现在又要了呢?
奇怪!
秦江狠命蹬了几下车,平日半小时才踩到,今天只花了20来分钟。
人家还没上班呢。
等到人来了,人家倒还很热情:
——来了?我已经通知了那人,他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果然,话音未落,便有人来了。
来人约摸60岁,不知是否已办退休。他不苟言笑,一声不响地坐在了一边。
老千办的同志对他说:
——吴技师,你给秦教授讲讲吧。你是这医院的老人了,上次你还说起了不少情况。
那位吴技师看看秦江,问:
——介绍信呢?
秦江掏出了介绍信。
吴技师接过介绍信看了看,便交回来了。他皱起眉头说:
——不是讲是北京来人调查的么?
老干办的同志忙解释:
——我是说,北京很重视,所以委托秦教授亲自来调查。秦教授是一位著名学者,到过很多国家讲学,他是这个课题的主要调查人……
——我不知道什么秦教授。隔行如隔山。我是搞技术的。
——你上次同我谈得好好的,说有日本细菌部队留下的痕迹、物证。
吴技师却站了起来:
——我以为是北京来人调查。一所本地大学的老师来问问,这算怎么一回事?
秦江一下子急了:
——那你要什么证明?
——至少,要北京方面的委托信函。
吴技师倒也退了一步。
说罢,他便出去了。
——对不起,让你白跑一趟。这位技师也不知犯什么毛病了?
老干办的人直摇头。
——我回去把委托的信函找来便是了。
——那只好让你多跑一趟了。
万般无奈,秦江只好回大学去了。秦江找到老院长,再从办公室存档中翻出那份来函。
只是这吴技师是怎么回事?卖关子么?吊起来卖?摆谱?显身份……说不清楚,一下子也难以揣测,真有点莫名其妙。
但愿他能有重大线索提供出来,才会如此“郑重其事”。
为这,就多踩坏几部自行车也不妨事。
介绍信,不,北京来函取到,已是几天后的事情。秦江再赶到中山医学院。吴技师翻过来、倒过去把北京的信函看了几遍,才说:
——能不能复印一份给我。
老干办的同志一愣:
——你要千什么?
秦江却赶紧表示:
——可以。能。没问题。
他生怕有什么变故。
老千办的同志只好拿着信函出去复印。
——你先开始谈谈吧。
——不,等他们来。
——这有必要么?
——这才符合组织程序。与任何人交谈,都应当有本单位的负责人在场。这是老规矩了,否则,有谁对谈话负责。
秦江只好不吭声了。
这才是从兵马俑坑里挖出来的人。真不知哪年哪月的历史文物了。其实,在中国,从历史墓地里走出来的这一代知识分子,身上那股“兵马俑”似的熏人的尘土味谁都是重而又重,不合时宜。你秦江也不例外。面前这位吴技师,显然不是郑重,而是一种中国人数千年的小心谨慎。须单位负贵人在场——在场就可以包揽下一切,担负起一切,而你自己就了无责任?知识分子萎缩了的人格,就如此表现出来了,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让秦江说什么好呢——当然他没料到,更精彩的,还会出现在以后遇到的别人身上!好了,老干办的人来了。
一一你们开始谈吧,我很忙,我去……
老干办的人没说完,吴技师便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
——单位上没头在场,我不谈。
老干办的人只好留下了:
——我上上洗手间就回来。
吴技师就一直等到他上完洗手间。
吴技师终于开口了。有幸的是,他非常认真。讲得慢条斯理,不愁记录跟不上。不时,他还要看看记录,改上几个字:
——我这儿是说有印象。不能把“印象”两个字去掉。印象也可能是错觉。你去掉印象就变得确定了,不行……对,“记得”也不可以省略的。记忆是否绝对保险,谁也担保不了,这得讲科学……
是迂,还是讲究,还是怕什么——“文革”过去近20年了,当年找人谈话可就是这种形式么?如果不这样,便能胡说八道不成?人老了,顾忌多了,余悸未定吧——秦江只好这么理解对方。
他并不是“当事人”,也就是说,日军在这里时,他并不在。为什么如此顾虑重重,不好解释。他只是用“后来听说”的字眼,听说日本人在这里呆过;听说日本人在这里搞得很神秘;听说……大而空的话少不了,能作下记录的却不多。在吴技师茫无头绪、天上地下的追忆中,你几乎捕捉不到什么线索。但你总得耐心,总在等待他有可能漏出点什么来,你得全神贯注,你得有沙里淘金的精神……
——我到这来已是50年代初了。50年前,才10来岁,当然离日本鬼子投降才五六年,不久,所以听说了不少事情,可只是听说……
他总是反复地申明。
一连交谈了几次,冗长而又繁杂,终于有一次,他讲起:
——我在这里听课时,倒是亲眼看见有几张椅子背后写有“波字第xxxx部队”的字样,号码记不清了,还有一些旧家具上也写着……听人说(又一个“听人说”)这是日本鬼子搞细菌战用的……
秦江赶紧问:
——这是实物,如今还有可能保存么?
——两年前,我还在生理学教研室里见过……
——现在就去看看。
吴技师让老干办的人一道,上了生理室。
果然,在生理学教研室里,找到一把充当放置热水器座垫的椅子。椅子已显得十分陈旧了。
——就是这把。
三人将热水器抬开,将椅子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果然见有日文“S长室用”的字样——毫无疑义,这是当年留下来的。
秦江留意到旁边还有一个已有点生锈的镶有玻璃的医用铁柜。铁柜看上去,已有很多年月了。他走过去,轻轻挪动了一下,竟在不引人察觉的地方,发现印有日文,日文上说明产地是日本的东京。
显然也是当年日军遗留下来的。当年的中山大学医学院不大可能会从东京添置设备。当时中国自己也可以制造。
秦江沉吟了一会,说:
——当然,这都是物证,但还不够。不知还有没有人见过什么?
吴技师这才说:
——医学院有一位与我同年的行政干部,听说(又是听说)他从小就一直住在这医学院的旁边。
于是,一同去找了这位退休千部。
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我自小一直住在中大医学院的动物中心后面。那时还是市郊的农村。日本鬼子来时,我还很小,不过印象很深刻。那时,医学院里住有很多的日本兵,比别的地方都多。而且与别的部队不一样。他们不像打仗的军队,不少日本人穿的是白大褂,像是医务人员。还养了马,养了驴子。办公、居住的地方。都戒备森严。当时大人不敢正眼看,我们小孩还偶尔往里瞄一瞄。里里外外,不少岗哨,有的地方还用铁找网围了起来。不知道在里面搞什么。
秦江赶紧作了笔录。
——能有什么物证么?
——马房的屋顶还在,是日本产的铝合金板做成的弯拱形圆顶。可以去看看。
一行人去了原来的马房——现在已改作了停车场。
果然旧迹尚在。
当然,日本侵略者要在华南建立一支细菌部队,不可能凭空依托一般的地方,惟有找医院,而中山大学医学院当年便是华南最大的医学基地。选择这里当“波字8604”部队的大木营,是再合适不过了的。这里有现成的实验室、化验室、解剖室等基本设施。况且医学院全部师生已迁徙到了后方,留下的只是座空楼。
但不能光靠推理。
如今,中山大学医学院的旧建筑已所剩不多了,有可能再找到什么证据么?
再一次走出中山大学医学院时,秦江无意中见到一栋改建了的旧楼,不觉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
——是学校的图书馆。
——有多久了?
——不止50年了。
——这么说,日本人曾用过它。
——上面一层是加的,里面也早已改建过了……
——噢。
不知怎的,秦江对这栋楼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似乎在树木的掩映下,仍有几分阴森。也许是旧建筑不讲究采光,也许是色泽相对于新楼要深沉些……给人以不安与压抑感。
天色已晚,不可能再滞留了。
回到家中,妻子做下的饭菜都已放凉了。
草草扒了几口,他便又躲进了书斋。
窗外,仍是诡调变幻的霓虹灯,忽高忽低的音乐声——不再那么柔婉、那么抒情与欢快了,似乎音乐的情感也可以裂变,出现大的跳跃或空白。
对秦江而言,这却是一个非常严峻的时刻,调查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但对历史同样需要郑重,要严谨——它毕竞是在与一场人类最可怕的血腥史发生了交错,在血腥面前任何人不可能轻松——除非失却了人性。
那么,怎样才能得到最后的印证。
他想到在海外遇到的一些日本史学界与文学界的同仁。这些人,都是一些富于正义感、敢于批评当局粉饰二战罪行的有识之士。秦江心中不由得一动,不妨找找他们。当年,不正是森村诚一这位作家,在面临极右翼势力的包围与低毁下,一部接一部地抛出了《恶魔的饱食》,还有《人性的证明新编》等书,揭露“731”细菌部队罪行的吗?
他想到了一位相交甚厚的作家,于是,便在灯下振笔直书:
正值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纪念,作为中国人,那一场战争的受害者,有责任、有道义,要去清算这场不义之战的所有罪行。那么,对于日本人来说,这就更毋庸置疑了。没有彻底的清算,也就不可能有真正彻底的反省,更不可能认罪与改弦更张。日本政府今日的态度,堪为世界爱好和平的人士所担优。在拒绝认罪的前提下,战争能意味着最后结束么?显然不可能。
在广东的日本细菌部队“波字8604”部队的罪行已过去半个世纪了,现仍被犯罪者深深地隐瞒起来,这是极不正常也是发人深省的。为揭开这一黑幕,需要中日双方有识之士共同携手合作……
同“731”部队一样,“8604”部队也该有自己的战友会或别的什么战后组织。我相信,这么些年间,这些或多或少参与过这一罪恶的人,不可能不一次又一次面对自己的良知。这时,尤为需要有一个触发点,或者有人去激励他们。勇敢地站出来,去揭露一切……
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