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难民肛门撕破了,流了一裤子的血,也不敢吭声,生怕会被送去隔离。
看得出,不少人经波涛颠簸,加上又饥又渴,已经面如土色了——这一路上,不知道已有多少人抛尸海中!
三少年都忙昏了头。
丸山太郎有些疑惑,既然经检疫证明没问题了,干吗不放他们走,让他们回广州——证件上,不少人原籍均是广州的。
可他没有问。
他已被这难民潮惊呆了。
每天来的难民船,有多有少,多的十几艘。除开画了鸡眼的帆船外,还有比较大的客轮,可以装上400多人,甚至更多。少的,也有七八艘。
由于检疫不过来,加上难民所里人满为患,有的大船,便滞留在江面上了,不准难民上岸——不过,被怀疑有病的,当然得拉走。船一停,少说10天半个月。
香港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回广州?——他们没去想,也不会去问。
船上去吧,水路安全,没有劫匪。兵慌马乱的,还是寻求保险一点的路径为好,况且还可以领到三顿口粮,50元军票……
慈善机关都是这么劝准备离开的港民的。
应该说,他们自己也是深信水路走好的,而且,他们认为,日本人急于把香港人大部分打发走,亲自派船无非是急迫的原因,不会有别的心机或阴谋。
或许,在港的日军也并不知道广州一方的情况——铁路警察,各管一段。
冯祺一辈子也忘不了中环码头急欲上船的难民情景。
人山人海!
人山人海,这一点也不夸大,尽管办理离港手续那么繁杂,由于各区分头办理,累积起来也就多……码头上,大都是挑着担子、打若赤脚、脸上晒得像黑炭一样的人。挑的是麻袋、藤箱、包袱,也有孩子……码头之外,排队的也拉出了好几里地。日本鬼子与汉奸不时在当中吃喝着,抓走可疑者……由于人太挤,不时有人在人群中昏倒,马上便被拖走了。旁人只敢小声说上一句:有运无命,批准他(她)上船,还没上船就倒下了,老天都没法了……
连小冯祺挤在中间也透不过气来了。他太矮了,难民群中的空气很是姐故,令人作呕。他喘着粗气。突然紧紧抓住吴叔叔的衣尾。吴亦源感到有异。忙回过头来问他什么啦?
——我透不过气……
吴亦源赶紧把他抱起。让他骑在肩膀上。
高处的空气要稍微干净一些,他大口吸了几口气,头似乎没那么昏了。可还没醒转过来,便有日军在吃喝了:
——下去!下去!
汉奸也在附和:
——举这么高,想探看什么吗?
吴亦源只好又赶紧把冯祺放了下来——万一给提出去,扣下来,就前劝尽弃了。
——忍一下,万一不行,我抱你高一点,别让他们发现。
冯祺已给吓坏了。吴亦源毕竟是个很谨慎的人,直到上船之前,没有出任何意外。
史料实录
当日香港报纸是这么记载的:
(本港消息)关于港侨归乡,在归乡指导委员会指导办理下,由水路归乡者,迄至前日为止共达十八批,而第十九批,亦已于昨日晨成行。兹将各情况分志如下:
第十九批启程查昨晨启行者,只法甸码头唐家湾一线,是晨因归侨过于拥挤,归乡指导委员会,乃增加载运船只。计是晨成行之归侨,约五千人左右,由帆船十艘及大型汽船一艘载运。而各帆船则由小轮两艘施带,于昨晨九时许启程,关于归侨乏保护与根食等,均与前无异。
至于滞留在码头未启程者还有多少,它不会说。而对于’‘归侨乏保护与根食等,均与前无异”,只是隐约其辞。
由此可推及前18批的情形。
这还是经占领者严格的新闻检查后留下的片言只语。
冯祺在“大眼鸡船”——即帆船上,呕吐了起来。他太柔弱了,而且,又经历了那么久的东躲西藏,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
吴亦源知道这非同小可,立即用身子挡住了他,无论如何不可以让人发现——哪怕是难民。难民中也有昧心者。一旦告发,小冯祺面临的便只有身葬鱼腹的命运。
船至珠江口,让大浪冲撞得很厉害。毕竟船体不大,平衡不好。有的人“哇”一声吐了出来,押运的日本人闻声便走了过去,二话不说,就把人往海里扔。
——死了死了的,不能去广州。
被扔下海的人,其亲属还不准大声嚎哭,不然,也会落个同样的命运。
从一上船,死亡的阴影就笼罩着船上的人。上船时还抱有逃生的热望。上船后,竞只能听天由命,坐以待毙了。
有人甚至怀疑:
——这船到得了广州么?
也不知谁记起了文天祥的两句诗:
性恐滩头说惶恐,
伶仃洋里叹伶仃。
这船,正是在伶仃洋上行驶。
人多、浪大、行缓、风急——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不少老人已在船上念起了佛。可这时,佛又如何能普渡得了众生,珠江口上仍献风骤起。
——咬紧牙。入了虎门就会好些,千万别发出声。
吴亦源紧紧抱住了冯祺。
得把他安全带回广州,不可以出任何意外,这毕竟是心上人一再的嘱托。这稚嫩的生命,却又如何可以在这人类空前的大劫难中得以幸免呢?
这概率几乎为零。
吴亦源心头如压上了终石。
虎门炮台依旧,可守军却已不是中国人了。日本的巡逻舰在江面上横冲直掩。江面上的船只躲闪不及的便给撞翻了。
在惊呼声中,个个难民手心都换住一把汗。
此番归来,一方土地已沦陷敌手,令吴亦源感叹不已。
但他坚信,这决不会是长久的。
回到广州,他会有很多的事要办,所办事的目的只有一个——早日驱逐侵略者。
这一点,冯祺并不是很了解,但冯祺凭借其灵慧的心灵猜想,大致也知道吴亦源与何老师,绝不是一般的老百姓。他也相信,两位老师,是在为惨死的父母亲报仇……
江水浑浊,无数不明的漂流物顺流而下……
“大眼鸡船”有时竟似钉在了浊水上没动一样。
三顿口粮,是握不到终点的。
进入黄埔水道,难民们中开始有了生气,有人悄声道:
——快到了,快到了……
沿着长洲岛——也就是黄埔岛,难民船进入了南边的水道。这里,可通往白鹅潭、洲头咀——当日,冯祺便是从那儿逃离广州的。船上大多数人都以为会在洲头咀靠岸,一上岸。便是广州市区的一方——河南了。
已经有人在整理行李了。
总算又回到了广州。难民们当年也就是从这里逃向香港的,现在却又给造返回来。腥风血雨又三年!
不管怎样,先回家再说。
回家!
哪怕是满目疮姨的家,也总归是家。
至少,有一口家乡水可喝!
不少人已挤到了船的一侧,准备登岸。他们迫不及待了。
蓦地,轮速放慢,船头竞在调转……
——还没到广州,怎么回事?
随即却传下话来:
——全体难民都在这抵埠,接受海港检疫所检查后,才能进入广州。
有人叫起来了:
——在香港不已经检疫过了么?
不会有人理睬,相反,还有汉奸在吼:
——谁在挑动造反,小心性命!
所有人都噪声了。
有人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悄悄地传开了。
——这已算是广州的河南了,是南石头码头,过去便是白鹤洞。
——也算是到了广州。
——反正,在香港已检疫过,没问题,会很快让我们过去的。
每个人,都抱有侥幸的期望,以为这不过是片刻的滞留,家门已在近前。
连吴亦源也这么对冯祺说:
——明天,就可以见到你妈妈了。
就在这条大眼鸡船上,中国少年冯祺,与日本三少年野间直、长谷川信一、丸山太郎“历史性地”相遇了。
他们本都应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上学。
其实,这条船上的难民,并没有“抵埠”——让他们上岸。
而是先上来了一队穿白大褂的日本医兵——冯祺是这么叫他们的。他们推着几部运各式针具、器皿的小车,来到了船头。
冯棋与吴亦源是第6批带到船头的。
一个年纪稍大的日本兵,叽里哇啦对冯棋先叫嚷了起来,吓得他不知所措。眼看就要不经检验便被拉走了,日本兵里那位最小个的,忽地用汉语问了一句:
——你是乞丐么?有家里人么?
冯祺正往吴亦源身后躲,吴亦源急忙声明:
——他是我儿子,是长得瘦小了点,可没有病。
小个对大兵咕咯了几句,才说:
——既然你们是父子,同意在这里检验。不过,你儿子除开验粪便外,还得验验血才行。这一脸发黄,只怕有病。
小个便是丸山太郎,他看见冯棋个小精瘦,年纪肯定比自己小,不知怎么多了一句嘴。也多亏这一句,冯祺才给留下,不至于不经检验便送去了隔离室。
到了隔离室,只怕有去无回。
长谷川信一把冯祺扳倒在地,扒下裤子,抽取了粪便。
而由丸山太郎刺了一下冯祺的耳垂,挤出血来再取样。
野间直在作登记。
那大兵是一名伍长,不耐烦地一挥手,让昊亦源把冯棋带回原来舱位去了。
好险!
冯棋总算把踩进鬼门关的一只脚又抽回来了。
丸山太郎仔细看完样片,作了结论:
——别看这中国孩子细精精,可血液中什么问题也没有。
他填完了表,再看一遍,不觉自语道:
——才12岁,比我还小3岁,难怪还老往父亲身后躲。
一旁的长谷川信一说:
——这就是中国孩子的没出息。
整个检验下来,包括粪便、血液,都查完了,同过去多艘船只一样,没查出什么问题。
太郎又多了嘴:
——这一船人,都没带菌的,怎么不放他们走算了?往后,人会愈来愈多。人愈多,还真会弄出病来。
野间直白了他一眼:
——这是我们过问的事么?我们只管检疫就是。
丸山太郎眼前总是浮现出冯祺那恐俱的样子——他太小了,干吗要把他吓成这样?他在船上说不定已饿慌了,面作菜青色,一身皮包骨……
后面,又有“大眼鸡船”开到。
香港的日本占领军,一本正经地、手续繁杂,但却源源不断地“供应”难民。
终于,冯棋这条船上的难民可以上岸了,大眼鸡船还得回香港去接另一批新的难民。
走上码头,难民被引导往右边走。
有人松了一口气,说:
——往左边是检疫办,再过去是隔离室,要有问题就送那边去了。现在,是送我们走了。没事了。
吴亦源紧紧牵住了冯祺,跟着人流,走过码头,走上了一条小道。
小道右边,是一条水壕。临江面处,还看得出是旧炮台。炮台厚实的墙上已布满了青苔与黑色的水渍。睐望亭就建在上面。冯祺抬头看去,只看到露出的枪尖一一上面的日本兵正端枪对准这一队难民。随时准备对越轨者开枪……
所有难民都不敢抬头往上看。
水壕那边,是很高的砖墙,有四五个人高。墙上面,还有铁丝网一该说是铁摸攀,都是带刺的。
难民都在寻思,那里面会是什么呢?不至于让我们进去吧。
但很快他们就明白过来了——这正是他们无可选择的命运。
走出一段路,水壕拐向右方。高墙也拐向了右方。而难民队伍也同样跟着水壕和高墙向右拐。
拐角处同样又是一座高高的缭望亭。
不少人心一沉。
果然,再走出一段路,高墙下面,便出现了一个大门,如同血盆大口样,要把所有人吞噬掉。
没有解释。
也没有喝斥。
所有人到了大门口,竞没敢迟疑半步,便跟着前面的人走了进去。大门已经非常凋敝了,“惩教场”几个字已不分明,但门、墙仍十分结实、十分厚重。
只有冯祺下意识地扯了一下吴亦源衣尾:
——爸爸,我不要进去。
声音不大,没多少人听见。
但丸山太郎听见了。
只是他没有看到玛祺,不过,他完全可以断定,这是那位中国孩子的声音。
也只有孩子才会说这句话。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紧走几步,果然看到冯祺在难民的队伍之中。
而几无意中与冯祺的目光相撞。
冯祺见到他,先是恐慌,退后了一步,而后,不知怎的竞咧开嘴微微一笑。
笑什么?
笑自己比他大不了多少?!
但很快,冯祺便掉过脸去,默默地跟着他的父亲,没有放慢半步,便走进了当日“惩教场”的大门。
太郎只一眨眼,冯祺便在大门后消失了……他太小了,别说一扇大门,就是一片树叶,都可以把他遮没了。
那里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除开沿江一线的旧炮台已改为难民的住所外,那里面,还成行成行地修了不少难民的住所,有的已很陈旧了,有的还有几成新。密密挤挤,一下子数不出多少栋,反正,有好几十吧。
还有好儿个水井分布在中间,有一定的方位,显然是很早挖掘的。
还有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小房子——大概是住日本兵的,有穿白大褂的来来去去。
整个就似一所巨大的监狱!
难民们想回广州老家,可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