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云层中穿行。
上面,是蓝得发黑、深不可测的天空,太阳如一个漏光的圆孔,但光线分外刺人——却照不到整个天空。机翼下面,是连绵不绝的、如一群群绵羊的白云,纷纷往机后跑去,风似无形的鞭子在驱赶它们。
看到蓝绿相间的海岸线了。
孙子欣喜地叫:
——这是中国了吧?
——是中国。
爷爷永远只有那么简炼的几个字。
——快到了么?
——已经到了。
降落地点,是中国南方的大都市广州城北的白云机场。
机翼下,当年一片废墟、凋敝不堪的广州,已经焕然一新,向天空耸起了那么多的摩天大厦。色彩也不再被灰与黑主宰,而是跳动着各种鲜活的颜色——洁白、乳黄、浅红、橙红……各色霓虹灯也盗立、闪烁着。
毕竟是半个世纪了,当日被美军飞机炸成一片焦土的东京,不早已比广州富丽堂皇么?
临下飞机之际,他双膝发软,几欲跪下。
他还有脸重新踏上这片被自己蹂埔过的土地么?
他感到揪心的痛。
旁边的人与孙子一并扶住了他。
中国方面,把他安排在了一个相当高级的宾馆。
没进大堂,他便恐惧地说:
——不,不,我不能住这样的地方。
——你是来协助我们共同揭露日本法西斯的罪行的,是我们的客人。
——可我首先是罪人。
几经劝解,他才走了进去。还说:
——你们不该这样接待我们……放下行李,马上离开。
中国的官员反而不解了:
——离开?
——对。
——上哪去?
——到我该去的地方。
当年本部所在地-一今日的中山医学院,早已面目全非了。
前面已是一条比当日宽阔得多的马路,校园里,绿树成荫,百花争妍,小鸟鸣琳,清风徐送……
嗅不到一点当日战争的气息。
以及进行肮脏的细菌战的气味。
是的,当年20多架美国B-29轰炸过这个地方,当日的瓦砾场,如今已建起了一栋栋的教学楼、科技部、学生宿舍……人类是不应当再有战争了,为什么非要战争的创痕久久留在这人类生息繁衍的大地上呢?
兀地,他看到了这所大学的图书馆。
虽然上边已多加了一层,可他依旧能认出来——这是当年侥幸没被炸毁的一栋。
这就是波字8604部队的本部、部队长室、总务课、第一课、疟疾研究室、动物室的原址。
至于其他各课的原迹,大都不在了。
包括自己送去老鼠的地方。
他身子有些摇晃……当日,一连数月,他都往这里送老鼠,送过多少?无法计算,好几千吧,老鼠繁殖快,后来又成了多少——这就更不知道了。据揭发,这里曾饲养了50万只白野鼠,后来,这些带菌的老鼠又到哪去了呢?
炸弹是炸不掉这么多的!
这会造成——不,已经造成了多大的罪孽呀!
他一一指证了当年的设施。
而从这里辐射出去,在广州,在广东,在整个华南,乃至东南亚,波字8604部队犯下了多少罪行?
作为一个小兵,他所知道的,顶多也是浮出水面的冰山尖顶。
那只是整座冰山的一小部分。
这些年来,作为丸山太郎,他忏悔过么?
扣心自问,他想忏悔。
可真正要忏悔,却又不那么容易。
更何况身边有那么多拒绝忏悔,仍以当日“大东亚战争”为荣、说起来眉飞色舞的人、包括一批并没参加过战争、战后才成长起来的政界要人。
这甚至影响到了孙子信喜一代!
不忏悔也罢,能忘却也好!
可那些血腥的场面,又怎能忘却得了呢?不能忘却又不忏悔,那就只有一条路——让自己麻木好了!
所以,在众人面前,丸山太郎是一个沉默的老人。
他暗哑着说。
——上……滩石头去吧!
那是他最害怕去的地方。
一路上,也不再是荒山、野岭、无名的墓家;也不再有坑坑洼洼的小道,百纳衣般的田畴、纷扬的尘土了……
只有江水还依旧流淌,还是那么混浊。江面的船只在轻轻滑过……
当日最显著的目标——古老的炮台不复存在了。是被炸毁的、还是拆掉了,无从叩问。
时间能擦拭去一切。
旧的惩教所,别说大门,连围墙也没了,也就是说,当年的难民所早就不复存在了,连一点痕迹也没有。惟一存在的,是隐没在楼房与车间当中几截旧炮台的残迹。
需要掘开历史么?
司马辽守喜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人满为患,势必出不少麻烦。所以,军方给南水部下达了命令。用细菌消灭他们……非常不幸,这个命令的执行者就是我和几位伍长……
随即,眼前竟又有一具接一具的尸体在往化骨池里扔,在往荒山野岭上抬,在往大卡车上装——不知给运到了什么地方?
丸山太郎又摇晃起来了。
信喜惊恐地抓住了爷爷:
——怎么啦,爷爷,你身体不是一直好好的么?
丸山太郎这才惊醒过来。
他近乎冷静地开始指证出当年的难民所范围——现在,这里已是一个现代企业——广州自行车厂了。
同行的人中,有这个厂子的有关方面负责人。虽然在这之前不久,中国的历史学家已经考证出这个地方曾作为过日寇的难民所,有成千上万的难民死于非命,可他们仍感到毛骨惊然,似乎脚底下正踩着累累尸骨……
——这是水井所在地,封掉了;
——这里曾是很宽的壕沟;
——这里有20多米高的岗楼,作为睐望哨……
——大门……应该在这儿……
不知怎的,他内心产生一种冲动,他招了招手,径直往东走去。
一直走到今日的广州造纸厂所在的山岗位置上。
周围,也已是楼房与宿舍。
——给我一把锄头。
他这么说。
却开来了一台掘土机。
在松软的土地上,掘土机往下深掘了一米、两米……
似乎没什么。
然而,挖到两米多的地方,出现了白花花的尸骨,有头颅骨、肋骨、大腿骨……
——不要挖了。
有一位老人在一旁叫道。
——为什么?
丸山太郎问。
——早年在这里建厂时,这里一大片山地,都翻出过无数的尸骨。我也参加收拾过,装进婴中,运到远郊掩埋……只是,凡是动土的地方挖走了,没动土的地方,就不知道了。
这位老人,是当时主持基建的。
——那么……还有很多地方没动?
——我没想到,随便挖一个地方就会挖到……我想,还是不要挖的好。如果消息传了出去,很多人在这个地方都住不安宁。
老人叹息道。
——为什么?
——你说,知道自己就住在尸骨之上,能安宁得了么?
丸山太郎也叹了口气:
——是呀,活人也活得不安宁呀。
不知他是否在说自己。
掘土机停止了工作。
但掘出的白骨,已令人骇然了。
人群中,不知谁在说:
——50年了,不久前,我遇到几位香港人,他们还在寻找自己的亲人,说当年乘大眼鸡船回了广州,就不知下落了。他们认为这些亲人还活着,有兄弟、姊妹,也有儿女、父母。都该是六七十岁的人了,还一直盼望着团聚的日子……这一来,完全断绝他们的期待了……
丸山太郎惊然了:
——这是我们的……罪孽呀!
他差点要倒下了,如果不是有人及时扶上一把的话。
这时,孙子信喜终于有所明白了,说:
——爷爷,你当时只不过是个士兵,小兵,那时你才多大呀?
丸山太郎又白了他一眼:
——能用年纪小来推诱罪责么?
——可也不是你自己要来的。
——但当时所有的日本青少年都似发了疯一样,争着要来……就像你在卡拉OK厅里唱什么新军歌的劲头一样——那时,我比现在的你,也大不了几岁。
丸山太郎用日语责备起孙子来了。
信喜这才最后明白,爷爷为何要把自己从台上拽下来——可他曾听人说,那才是日本最神气、最威风的时代……却竟然是如此血腥的一个时代。
他不吭声了。
这时,有人告诉丸山太郎,根据一位中国历史学家考证与建议,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立了一个粤港难民的墓碑,你是否也去看看?
——这个,我知道的,这次来,就是要去那个地方,一定去。
——现在就去么?
_不……
丸山太郎竟又迟疑了。
——为什么?
——能……帮我……去买一个花圈么?最贵、最大的……
丸山太郎艰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