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圈送到了墓碑之前。
在丸山太郎的想象中,这个墓碑当有几丈高,非常庄严、凛然。墓地的范围也不小,少说该有几十平方丈吧。可到了跟前,他颇觉意外。墓碑很小,还不到一人高,范围也就几丈。
这可是成千上万、成千上万的亡魂所在,能拥挤得下么?
花圈反而显得大了。
不过,他还是在碑前跪下了,把头深深地埋在了两膝之中——他不敢面对记忆中的一张张的面孔——干枯了的老人的脸、愤怒着的青年的脸、可怜无告的妇女的脸、以及天真烂漫的少年的脸……
当日焚烧逃亡者尸体的熊熊大火又在眼前燃起。
枪声不绝……
江面上泛起了猩红;
壕沟里血已经发黑、发臭……
这都是人、无辜的人,他们不是战俘,是手无寸铁的平民……
屠杀,有声与无声的屠杀!
老泪布满了丸山太郎的老脸。
当他重新抬起头来,信喜都认不出自己的爷爷了——如同大病了一场,一下子苍老了10岁。
他转过身,才敢支撑起躯体,让人搀扶着站了起来。
正在这时,又有人送花圈来了。
送花圈的,也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
花圈的吊带上,写着一行字:
悼念胜过我亲生父母的吴亦源、何之华老师……
其中,何之华这个名字,丸山太郎似乎还有一点印象,吴亦源却全然不记得了。
他不觉朝那干瘦的中国老人看去。
此时中国老人也看住了他,眼中渐渐燃起了愤怒之火:
——你是……当年的日本兵?!
丸山太郎立即垂下了头。
——你知道,在这里你们杀死了多少中国人?多少难民?
丸山太郎不敢作声。
——你还有脸到这里跪拜。你以为会得到宽恕么?这样的历史罪行,是不可以得到宽恕的,不可以!
丸山太郎双膝一软“啪”地跪下了。
——不,我不乞求宽恕,任你们怎么惩办好了!
中国老人这才长叹一声:
——知罪就好……你是……
——我叫丸山太郎。
——告诉我名字也没用,当年,我们是不可以、也不可能知道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的……仰起脸来,我来认认你,好像有那么一点脸熟……
丸山太郎这才仰起了脸。
中国老人的记忆似乎在慢慢复苏,末了,“呵”地一声:
——你,就是那个最小的日本兵?
丸山太郎也说:
——你……就是……那个最小的中国孩子……那次……最后冲出去了?
中国老人惨然地点了点头:
——是的,你没认错,我是那次逃出去的……我没有死,逃出去了。那次只有100多人逃了出去,但大部分不久都死了……扔年来,我没有再遇到第二个那次逃出去的人……也许我年纪小,后来又找到了药,才活了下来……
丸山太郎又低下了头:
——我……当时也参加了追杀。
中国老人苦笑道:
——用得着追杀么?大都已经中了你们的细菌“弹”,不用枪打,即使逃出去,很快也就要死的……
——所以,后来部队长下令不追了。其实,那更阴险……
——为了让细菌更大范围传播?
——是的。
——好狠心呀!
丸山太郎又磕起了头。冯棋摇摇头:
——算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站起来吧。
丸山太郎却不敢站起来:
——父年了,这一罪行始终让我无法面对自己的良知——包括面对我的儿女与孙子,因为,谁都有自己的父母与子孙呀!在日本人犯下的许多罪恶中,如果说,731部队拿3000名活人作实验而活活宰杀的罪行已经十恶不赦的话,那么,波字8604部队拿成千上万的粤港难民的生命作为细菌战的对象,不仅更惨无人道,而且更罪大恶极了。它不仅违反了国际法,也违反了起码的人道……
冯棋弯下了腰,示意身边一位小姑娘一道,去搀起了丸山太郎,长叹了一声:
——说到底,你只是一个士兵,一个政府都不认罪,却让自己的士兵百姓来认罪,这算怎么一回事?
丸山太郎一震:
——是的,作为这次罪恶战争的参与者,我们应当敦促自己的政府来认罪才是。
他扶住了哭泣中的信喜。
冯棋说:
——对,该叫你们的政府来认罪,是他们发动了这场人类的浩劫。如果一个政府不认罪,在不认罪的前题下,这场战争就无结束可言——这毕竟是一个政府,而不是个人!
冯棋悲愤的声音,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了其震撼力。
但日本政府会认罪么?
面对前面年岁相仿的小姑娘,信喜有些畏惧——她,可也是爷爷的受害者的后代,仇恨会不会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
这时,冯棋却主动问起了丸山太郎:
——这是你的孙子么?
——是的。那么,这是你的孙女?
丸山太郎也问。
冯棋拉过了孙女,对信喜说:
——你们该认识一下,父辈的事是父辈的事,该在父辈了结。你们之间,应该不再有芥蒂了,该友好相待……她叫亦华,冯亦华,你呢?
信喜怯生生地说:
——信喜,丸山信喜。
小姑娘亦华大大方方地伸过了手:
——欢迎到我们家来玩,我同爷爷住在一起。
第三代人的手握到了一起。
冯棋家住在珠江之滨。
是日,丸山太郎应邀带上了小孙子去拜访。那是一栋平房,有个小院落,不远,是江边的沙滩,好一处寥廓的江天。
这边,两位老人在追述50年以来的沧桑。
那边,孩子们已牵着手上了江边。
冯棋已经退休,闲时,仍操起了祖辈传下来的手艺——做风筝。
有各种各样的风筝。
而做得最多的,却是和平鸽。
-50年了,说是和平年代了其实并不和平。
冯棋先开了口。
他讲到自己参加了抗美援朝,讲到美国人在中国东北搞的细菌战。
他在战场上负了伤,留下严重脑震**。回国后,在疗养院恢复了很久……
后来,遇上了中国的三年困难时期。
接着,又是“**”被流放……
他一度消沉过、心灰意懒,本来,对于难民所的那段历史,一直想找人弄个明白——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又无法记下什么。终于有一天,一位历史学家找来。
于是,这段历史才渐渐明晰起来。
——是呀,这是无法忘记的。
丸山太郎这么说。
丸山太郎也讲到了自己。
战后,日本重建,经历了相当长的混乱、贫困。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到处奔忙……
而当年森严的纪律与誓言,仍牢牢地约束着他。
政府的不认罪,也使他常常去开释自己,回避良知的斥责。
后来,日本经济复苏了、起飞了,自己退休了,也想祈求一下安宁。
但内心却无法安宁下来。
一直到孙子在卡拉OK厅唱起了二战的军歌……
接到了中国那位历史学家的信件。
于是,他痛下决心,一定要到中国、到广州、到南石头。
半个世纪了,这段历史又在内心复苏。他知道,他没法不直面这么一段历史。
两个古稀老人都烯嘘起来。
——你不该请我。当然,你不请我,我也会来,但不是作客,而是来请罪。是的,你该用唾沫来吐我,用石头来打我,这样我才心安一些。我罪有应得。
丸山太郎满脸愧疚地说。
冯棋看了看外边,望着远处的蓝天与白云,说:
——是的,我恨不得这么做,几千几万人的生命哪!可是,我觉得,我们却有一个共同的责任,作为当年的受害者——你也是受害者——受法西斯毒菌所毒害者,应该一道站起来,清算日本法西斯当年的罪行,尤其是这被掩盖了整整半个世纪的、灭绝人性的滔天罪行,促使罪行的主使者——日本政府认罪,以制止新的罪行再度发生,这是中日两国人民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希望这蔚蓝色的天空,永远不再出现战争的阴云……
丸山太郎默默地从挂在墙上的众多风筝之中拿起一只和平鸽风筝……
忽然间,外边传来了孩子们的争吵声。
两位老人不约而同地走了出去。
沙滩上。
波光激艳、白沙道巡数里。
一派平和的景象。
可小姑娘亦华,却叉起了腰,愤愤然地指责着信喜。旁边有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在哭泣。
冯棋与丸山太郎是听得懂的。
亦华在说。
——你凭什么把人家筑起的房子给踩了,就因为你大,你了不起么?
信喜是用日语在辩护:
——我没看见,跑过去时无意踩坏的。这也没什么了不起,又不是真的。沙子砌的,一阵风就刮倒了,一排浪就冲垮了,迟早要坏的嘛……
虽然听不懂信喜的话,可亦华分明感觉到什么,反驳道:
——不管是真的、假的,即使是沙子砌的,可也是孩子们的幻想与劳动,是小孩子的乐趣。你这么做,不觉得羞愧么?
信喜又用日语说:
——我帮他们再筑起来就是……
没想到,这时丸山太郎已来到了信喜的身边,气恼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委屈得抱住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
冯祺拉住了丸山太郎。
丸山太郎半天才缓过气来——他分明又想起当年那双踩塌蚁穴的军靴。孙子似乎又在重蹈故辙。半天他才明白这是错觉。他抱过委屈的小孙子:
——对不起,爷爷太冲动了。来,让爷爷帮你一道来改正错误。
他蹲了下来,与孙子一道,将沙子扒拢、堆砌……
他知道,虽然这不过是沙堆的屋子,虽然是小小的,但也是童心所在。
他欣喜地看到,两位哭泣的孩子,已破涕为笑了,也参加了重建的行列。
一座比原来更大的沙屋在海滩上建了起来。
可他知道,当年被炸毁的房屋,并没有施暴者来修复,而被摧残的人性,至今也没有人去抚慰——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日本都一样。
这个世界并不祥和。
冯棋与亦华默默地看着这日本爷孙俩在扒着沙子。
也许,这童稚的动作,也包含着一位老者的赎罪心理?!
珠江的水,在默默地流淌着。
几天之后。
在广州的白云机场。
丸山太郎要同孙子回国了。
有几位中国外事办的人前来送行。丸山太郎并不奢望会有别的什么人来送行。对于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他犯下的罪行,是不应该、也不可能得到饶恕的。
快进人海关了。
他还在回头张望着什么。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
忽然,他站住了。
冯棋与他的孙女亦华竟出现在候机厅不远的地方。
他们左右张望,似在寻找什么人。终于,他们发现了什么,径直朝海关出口处走来。
丸山太郎左右看看,以为身边有他们要找的什么人,但身边的人都毫无反应。
而冯棋走近,叫的却是他的名字:
——丸山太郎。
亦华也喊着:
——丸山信喜!
丸山太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们这是来送我们么?
亦华代爷爷开了口:
——是的,爷爷说,要送给你们一样礼物,是他亲手赶做的一样礼物。
这时,冯棋把手上提的一个大纸盒子打开,用青筋布满的一双手取出了这份礼品。
礼品展开了。
信喜喜出望外地叫出声来:
——是一只和平鸽大风筝!
是和平鸽。
爷孙俩把它带到了日本,带到了东京。
他们知道中国那对爷孙俩的心愿:把和平的信息带到曾发动过罪恶战争的地方。
让和平鸽的身影投射到这片土地上。
和平——这一人类永恒的主题,希望在孙子及其以后的世世代代真正得以实现。
日本,也同样有蓝天白云,同样有清风,同样也能用气流高高地托起这和平鸽的风筝,使它高高地翱翔。
同时,让所有的日本人都能看到它,所有的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从历史中走过来的,在现实中成长着走向未来的,所有的人,日本人、中国人、亚洲人、全世界的人。
后来,丸山太郎从日本带来了长长的祭文,带来了幼儿园的孩子们折的一千多只纸鹤,再度来到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