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实录
原波字8604部队病理班成员井上睦雄证言:
(三)教育训练结束后,我们被分配到各科。我被分到第四科病理解剖班,第四科有病理(解剖)班、昆虫班、疟疾班。此时,波字8604部队的部队长是龟泽(全称为龟泽鹿郎)军医大佐。第四科科长是山内正通军医大尉(后升任少佐)病理班班长是桥本敬佑(见习军官。桥本在战败后回国,后任顺天堂大学医学系教授,山内在岐阜县开办了一所肠胃专科诊所)。
病理班有六七名卫生兵,另有一名台湾人的文职人员。昆虫班主要从事鼠疫跳蚤的培养,大约有十名卫生兵和数名中国劳工。疟疾班(班长)是寺师勇(战后曾任熊本县荒尾市市长)。
第一科里还有战后曾任厚生省医务局长的金光克己。在第一科里,马场准尉从事马、猪、鸡的霍乱研究。
(四)我所属的病理(解剖)班里,解剖执刀总是桥本,其余的人是助手等。我(井上)、佐藤吉己(居住在长崎),高杉等常常当助手。我虽然是助手,但很清楚地记得切断头盖骨的事。桥本解剖尸体的内脏时,我们同时切开头盖骨。如图示切开头、脸部然后前后用力一拼就露出头盖骨。接着用特制据小心翼翼地切开中间的脑间膜,尽量避免损伤。切开后,在切口处插入刀子,就可“啪”地打开上部头盖骨。打开头盖骨由我们负责,与此同时,桥本取出了内脏。
(五)取内脏时,从喉咙到腹部切开,把手插入喉咙抓住舌根往外拽,内脏就全部被拉出来,然后切下所需部分,剩余的又放回尸体内。
那时,我们负责头部工作的助手用剪刀剪开脑间膜,一根一根剪断脑神经,从大脑里显露出来,最后剪断集中在脑下垂体的神经,取出整个脑。随后,我们用下等棉(质量最次的棉花)填塞已挖空的头盖骨,并把被切开的头盖骨从上面依照原样缝合,取出的脑用福尔马林浸泡制成标本。用福尔马林浸泡,一来不腐烂,二来可作凝固。凝固后用类似厨刀的器具切成极薄片状,然后贴在物体板上,成为显微镜用标本切片,随后染色。如果这标本片染有疟疾,则疟疾菌就会沾染到染色液上。
这样,通过染色就可以判明感染疟疾的程度及疟疾的类型。
(六)病理班里尸体多时每天有四五具,一天功夫解剖不完。解剖既有简单的也有复杂的,所以一天最多解剖三具左右,每具尸体花费三小时。我在病理班期间(1943年8月—1944年空袭)每天大概解剖1.5具尸体。这样的情况持续至我离开病理班。解剖不完的尸体收入冷藏库保存。我们还把洗脸盘般大小的冰块置于尸体的腹部之上。
(七)被解剖的尸体里男性居多,也有少数女性、小孩和老人的尸体。既有日本兵尸体,也有中国人尸体,还有中国间谍(可能是杭日游击队——见后述)。
当时曾经认为第四科昆虫班培养生产鼠疫蚤的情况是昆虫班的中国苦力向外界泄漏的。那是我奉命调到鼠疫蚤培养部门工作时的事,我发现了苦力偷藏起波字8604部队的示意图,并捉获苦力从而被授以勋章(“殊勋乙级”)。后来那苦力被如何处置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象得到。日本战败时我烧毁了那“殊勋乙级”勋章。病理解剖时也有据说是间谍或游击队员的尸体。是在哪里抓获的等等情况是军事秘密,所以规定不得详细打听或同事间互相传说。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尸体的额头被枪击过的,是宪兵射击的。额里有一个地方骨头两层重叠,有时即使被子弹击中会引起脑震**但不至于死。(虽然我不大想说)确切地说,那不是尸体,而是活体,心脏仍在跳动。为了止血,用钳子钳制血管,把血管挖出来在显微镜下观看,只见红血球和白血球都聚拢成簇。心脏跳动时它们就滚动,煞是美丽。没有进行过鼠疫的病理解剖,好像疟疾的病理解剖较多(见补充X)。到1944年,由于美军常来空袭,不能进行病理解剖了。
(浓病理解剖后的尸体浸泡在地下室的水槽里。解剖室是中山大学医学院的带圆形座位的教室,解剖台就在中间,地下室里有浸尸体的水槽和很多用福尔马林浸泡装在罐子或大瓶子里的头颅、内脏标本,虽不足100个,但确实有50个以上。)
临送本部时,野间直不得不把何之华重新“打扮”一下,不然,没法向佐藤部队长交差。他不想在上升阶段出什么意外。
何之华脸上那一寸多长的裂口是无法一下子复原的,惟有逢上几针,尽量用小点的胶布条封上,看上去似无大碍——只能这样了,不妨借口说犯人逃跑,才招至这样的后果。对,就说她想逃跑便是。
这么打理一下,把何之华的脸擦洗干净,尽管贴了一条胶布,却仍掩不去何之华娇好、俏丽的面容——她毕竟才20多岁,正当青春年华,怎么摧残也无法让青春一下消逝。野间直这才最后相信,冯祺不会是何之华的儿子,20几岁的姑娘怎么可能有个10多岁的孩子呢?只是过去何之华伪装得太逼真了,像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没人能认出来。
野间直恨不得对这鲜妍的肌体狠狠地发泄一下自己的兽欲,他才十八九岁,正是最旺盛时期,虽然已有过多次尝试了,却没遇到过这种知识女性。
但他最终没敢。
因为他已知道何之华的刚烈,万一送不到本部去,自己是要负责的。
二者权衡,还是晋升要紧。
果然,送到佐藤部队长处,除了问了问脸上伤痕怎么来的外,一切都令其满意。
野间直当然说是何之华想逃跑,脸上给划伤的——这个解释他已反复考虑过了,可以编得天衣无缝。
——想逃跑么?
——是的。
——痴心妄想。在我们管辖范围内,插翅难飞。
——正是。
——你先留下,抓出这一位间谍,你功劳不小。
——我早怀疑上她了。由于部队长英明,设下了钓饵,才证实了怀疑,功劳是部队长的。
——要没怀疑,怎么设钓饵,你功不可没嘛。
野间直又一次得到了赏识。
同上次“接待”吴亦源一样,何之华也受到了“礼遇”。
这已是佐藤部队长的一种习惯,一种癖好了——凡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在虐杀之前,是必要设宴款待。是为了表示潜意识中的一种歉疚,还是像猫捉老鼠一样,在吃掉对方之前,态意地把玩一番。
久违了的饭菜香味,让何之华精神为之一振。
又见到了几道热气腾腾的菜。
佐藤像位长者一样,围住她的肩,把她拢到了饭桌前。虽然她闪开了,佐藤仍不温不怒,半带微笑,说:
——论你现在的身份,不是难民,而是敌方的间谍,我佩服你不惧死亡与失败,只身打进我们的死亡营中……
何之华冷笑道:
——看来,在这里你说实话了。
——当然,我现在可以将真象和盘托出,可是,你知道了已不再有什么用。因为你已经不再有可能向外面公布一个字。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中国谚语你应该知道。
——可中国话中也有一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天地也自有良知,历史会揭示一切。
——这里毋须说什么大话了。我平生倒是很钦佩中国人的学问文章。日本人也曾视中国为先师。只是,学生总得超过老师,不然就进步不了。这便是日本人的自信。这里,我倒仍想借用中国《菜根谭》中的名言,劝一劝你这位守身如玉的美女,不妨随缘顺事,原话是:
随缘便是遣缘,似舞蝶与飞花共适;
顺事自然无事,若满月偕盂水同圆。
何之华淡然一笑:
——我也记得《菜根谭》上还有这么一段:
持身如泰山九鼎,凝然不动,则想尤自少。
佐藤一惊,虽说自己也算饱读诗书,可在这位中国女子面前,竟先自输去了一阵,只得仙笑道:
——姑娘好不凛然,其实又何苦呢?如能随缘顺事,你可得一条性命。才20来岁,不觉太年轻了点么?
——怎么,不说《菜根谭》了,听说它已在日本风行了200年,你不记得,我倒还记得几段,给你提醒提醒:
持身涉世,不可随境而迁,须是大火流金而清风穆然,严霜杀物而和气蔼然,阴霍黔空而慧日朗然,洪涛倒海而砒柱屹然,方是宇宙内的真人品。
一番话,说得佐藤倒提一口气,显然,这女子同吴亦源相同,刚烈得很,一字一句,掷地作金玉之声。看来,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看她怎样:
——听说,你要逃跑。
——你可以无辜关人,怎么不可以让人逃跑?你这是什么逻辑?!
——恐怕,不是一个人跑?
——当然,谁都想跑!
——不过你不同,我们已从香港查明,你是抗日分子,你从香港潜回广州,又打进难民所,肯定是负有特殊使命的。
——别忘了,我首先是个中国人。很可惜,我没进得了难民所,只到了难民船上。
——这么说,你是策动船上的人?
——船上的人刚刚抵达……
——是呀,他们还没带菌。
佐藤不觉说出了这句话。
何之华大笑了起来:
——你可是不打自招。这证明,正是你们使难民成为带菌者的……
——不对,难民一多,难免生病……
——刚才,你还说可以和盘托出,反正没关系了。现在,又这么闪烁其词,掩掩饰饰,这同你们日本人发动侵略战争如出一辙,明明是侵略别国,竟要美其名为“大东亚共荣圈”。
——亚洲应当是亚洲人的亚洲,这是你们的革命领袖汪精卫说的。
——呸!在这句话后边,中国就变成日本人的中国,亚洲也成了日本人的亚洲。
——是我们从英美殖民统治下解放了香港。
——那么,又是在什么人的统治下侵占了中国?
何之华义正词严,让佐藤无法招架。
——我只是个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谈政治。
——那么,请问,作为军人,却用细菌这样卑劣的武器杀人不见血,能算作军人行为而非殖魅伎俩么?
佐藤又给问住了,竟说:
——我不完全是军人,过去只是个医生罢了。
——哼,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你却以杀人为目的,还能叫医生么?
佐藤无言以对,只能勃然大怒:
——你太放肆了!
——是你们在别人国家的领土上太放肆了。何止是放肆,完全是张牙舞爪,猖狂野蛮,比禽兽还不如!
何之华天生的辈脾气,此时更显本色。
_你……
佐藤骂不出来了。
——你们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犯下了滔天大罪……
——何小姐,息息火,喝口汤……
佐藤只能这么说。
谁知,他不提喝汤尤可,一提汤,何之华想到难民船上的粥,更怒不可遏,不顾一切,猛地把桌子一掀。
全桌的饭菜都掀翻在地,泼得佐藤没头没脑的,随即,发出一声巨响。
门外的日本兵闻声一闪而进,见佐藤被揭翻的桌子撞得跌坐在地,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猛扣枪栓。
——哒哒哒……
一梭子弹射向了何之华。
子弹在何之华左臂一侧扫过。顿时,肩头、臂膀鲜血直涌,但她却没有倒下,反而在叫:
——再开枪呀!
佐藤爬了起来,喝斥道:
——混帐!谁叫开枪的,马上叫人来给何小姐包扎。
来了几名医务人员,佐藤摆摆手,无力地吩咐道:
——带下去。
何之华被带去作了包扎。
医务人员似乎都十分认真,而且,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紧张与忙碌,消毒、清洗、取出弹片、缝合……非常迅速地进行。但显然,用不了那么多人——干吗来这么多人围着转呢?
佐藤已换上了白大褂,没了刚才的狼狈相,面带笑容地对何之华说:
——怎么样,不痛了吧?
而后下令:
——给她加大麻药。
何之华只觉得自脖子以下的躯体失去了知觉,头却还保持一定的清醒,她似乎听到了佐藤又一声叹息:
——可惜了这花容月貌,怎么这般冥顽不化……也难得这样鲜活的躯体,正赶上我们实验的需要。
随后,又恢复了恶狠狠的诅咒:
——波字8604的秘密,你们支那人休想知道。
他打了个开始的手势。
野间直正站在何之华头部一方,冷笑道:
——何小姐,你这么漂亮,我们不会让你因为痛苦扭歪了面容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何之华闪过一个念头:他们是要干什么?
可嘴唇已经发麻,说不出话来。
随后,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佐藤的指挥下,操刀的日本军医,竟从她的咽喉部下了刀,一边往下切,一边用棉花止血,切到了胸部、腹部……
她虽被麻醉了,躯体感觉不到痛苦,可脑子里仍闪过模糊的念头:鬼子是在活剖我……这帮凶残的东西,灭绝人性……亦源,我来了,我们终于要相会了……
她终于失去了一切知觉。
各种测试的仪器,放在了她身体的不同部位上,检查不同的功能。
心脏给掏出来了,放在盘子上还“扑扑”地跳动,与胸中的血管连接着。
血管给拉到了显微镜下观察。
野间直第三个俯下头去,他看到红血球与白血球都聚拢成为一簇簇的。心脏跳动时,这一簇簇的血球便滚动起来。
过去观察血球,都是脱离活体看的,而现在心脏仍在跳动,血球变得煞是美丽、煞是生动。
他叹息一声让给了下一位。
现在,颅部解剖开始了。
细解剖刀触动的是延髓部分。
延髓与脑桥的部分之间让刀一刺,何之华的嘴立时就张开了,竟用力地磨起牙来,而后又闭上……
反复多次。
尽管知道这是一种反射,可野间直仍觉得毛骨惊然。因为人是他押来的,以至认为何之华是因为恨他而咬牙切齿。
兀地,他惨叫了一声:
——妈呀!
原来,是解剖刀碰上了中脑小隆起的部分,何之华的脚突然地竖了起来。手腕也在动。
野间直以为会踢到他,往后一退,差点仰倒在地上。
后来的解剖怎么进行,他都已魂不守舍,不知所云了。
而佐藤大佐早在何之华送到之前,便已经作了布置。
无疑,作活体解剖,是需事先作严密的安排的。因为这在医学上有着很高的价值,所有重要的研究人员都不愿错过这个机会,而不同科目的都会有自身需要的研究观察目标,所以得早作联系,相互协调。
在何之华的剖检单上,写的是副伤寒患者。
死亡与剖检是同一时间。
但实际死亡时间应在剖检开始之后。只是一般不会作这样的记录。
而记录下来的,却并非副伤寒患者的器官症状……
无疑,在难民船上已呆过一段时间的何之华,由于抵抗力较强,一直没有发作,但身体上某些部位却已有了病变的征兆。
至于是什么病毒,只有佐藤等少数一些人知道。
其他人只是忠实地作下了记录。
活剖中,何之华的双眼始终没闭上。
她眼中射出的是仇恨的光。
纵然到濒临死亡时,目光已散逸了,可仍没人敢去把它们抹上。一直到最后,两眼还大大地睁着,睁着……
野间直临到天皇下达《投降诏书》后,向自己腹部举起了军刀时,眼前仍闪过何之华那仇恨的目光,以至一刀下去未及深处,痛苦地打了几十个滚才死去。
那是来自上苍的诅咒。
这是他第一次参与活剖,至于以后,就太多了,他已经记不清了。
但第一个是永远忘不了的。
那已被刻进了记忆之中!
至死他还诧异,在面临死亡关头,仇恨更使何之华显得格外地美丽,仿佛是一朵刚刚绽开的鲜红的中国国花——牡丹花,光彩四射,摄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