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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奥斯维辛 谭元亨 1780 字 1个月前

又是那休人的叩墙声。——笃笃笃笃。

这是死亡。

——笃、笃、笃、笃、笃……

这是死亡的人数。

似乎无终止地延续下去了。

——1、2……13、14……135、136……

整个难民所都屏住了呼吸,听取这死亡的脚步声。

不知道后面的哪一下,会是代表自己。

而这已经无法逃避了!冯棋已经几个月没听到这叩墙声了。

乍一听,更加惊心动魄。

那响声,一直叩得脊骨都发凉。

无疑,他又一次面对着死亡——而这次,身边已经不再有保护他的人了。吴叔叔已饮弹而亡,何老师……只怕一去不返。

可他仍希望着。

有一次,是丸山太郎来8号清点病倒的人数,他追了上去,问道:

——我的……妈妈呢?

丸山太郎反让他吓了一跳,半天,才作了如下回答:

——你不要再想她了……你不是说她不是你妈妈么?

——可她比妈妈还亲。

丸山太郎不忍再作回答,转过身要走。

但冯棋还在问:

——号子里人走得差不多了,船上的人会来么?

丸山太郎只好说:

——马上就会送过来的。

——那我妈已回到船上了吧?

冯棋紧接着追问。

这下子,又把丸山太郎问得心惊内跳,只好沉下脸:

——你间这么多干什么?

他没想冯棋最后还是在问“妈妈”,他无法理解这并非母子又胜似母子的感情。

他已从野间直处得知了何之华最后的结局。在野间直那忽儿得意忘形,忽又惊魂不定、忽儿滔滔不绝,忽又欲言又止的描绘中,多少已知道了那种残忍与冷酷。

他赶紧走掉了。

丸山太郎的闪避,使得冯祺最后一线希望也失去了。

显然,日本鬼子是不会放过何老师的。

但是,三天后,当有一批人转移进难民所时,他仍忍不住问:

——你们见到我妈妈么?

转移进来的人中,只有少部分是原来船上的,他们当然认识何之华。

但他们全都摇了头。

难民所的墙壁上,有用血、用指甲抠或用别的法子留下的字迹:

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去,

日本鬼子是吃人牲畜。

老天有眼,

天杀的日本兵。

这些字,只要外边透进一点光线,马上就可以辨认出来。

所有新进来的都触目惊心。

那首打油诗也很快都知道了——

笼中鸟,难高飞,

不食味粥肚又饥,

肚痛必局无药止,

一定死落化骨池。

——笃笃笃笃……

死亡的消息一天比一天多。

当日在船上组织逃跑的骨干分子,此时悔之不迭了。错失了多好的机会。他们几位,由于身强力壮,所以还活了下来。他们被关到了难民所中,重新又见到了冯棋。他们直到最后判断出日本人根本就没有察觉他们逃跑的意图。

他们对冯棋说:

——还是你妈妈说得对,在船上逃比进来后逃容易得多。

——我还以为你们跑了呢。

——鸟无头不飞。你妈妈走了,大家没了主心骨,不少人犹豫了、害怕了。一拖再拖,也就没逃成。

——可现在……

——你在这里呆得久了,给大家想想办法。你妈说得对,不能坐以待毙!

冯棋想了想:

——是得跑,不然就迟了,我过去也跑过,却没跑得掉。

——怎么跑的?

——从暗沟中钻出去。可没想到墙外还有铁丝网,带电的。

——都没跑掉?

——他们都死了,剩下我一个送了回来,大概看我小。

所有人都凉了一截。

——笃笃笃笃……

夜间的叩墙声更为休人。

但好几天没有人再提起逃跑的事了。而病倒拉走的,仍一天比一天多。

深夜,常常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哀号,凄楚而又悠长。

有人搭肩攀上窗台往外看,先是看到一队抬尸人无声地走过,一个接一个……

而后,竟见到了闪闪的萤光。

——鬼火!鬼火!

他们惊叫着从下边人的肩头上摔了下来,几乎神经失常。

从此,没人再敢攀上窗口往外看了。

其实,他们与那边停尸房里的尸体已经差不多了。

有一天,放风的时刻,门一开,外边便有一群穿白大褂的日本人。

手上均拿着注射器。

脸上似乎还有点笑容。

于是吃喝起来了:

——最近,由于人多,挤在一起,难免不生病。为了防止疾病传染,难民所决定,给你们打预防针……这是皇军对你们的关怀与爱护。皇军万岁!

冯棋跟在后头。呆了这么久,他已情知鬼子没安好心,于是,他拉了拉几位当日在船上认识的难民:

——我们别出去,这针打不得的。

那几位难民心里也明白:

——怎么办?

——鬼子从不进屋里看,怕得病。我们躲在屋里,只要从门外看不到就行。

他们几位不出去,跟在后头还有十几个人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出去,都躲到了屋角——门口视线的死角里,有的就藏在堆起的被褥后面。

——屋里还有人么?

汉奸也只站在门口吃喝了几句:

——出来透透气,打预防针,不要漏掉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汉奸似乎觉得出来的人比往日少了些,又反复叫了几声。

仍旧没人回答。

而后,他掉头对日军说:

——也就这么些。

号子门又砰地关上了。

十分钟之后,门又重新打开,放风的难民重新走了进来。

——妈的,鬼子连酒精也不擦一下,就往胳膊上扎。

有人骂骂咧咧道。

——别提了,我袖子还没持起,就透过衣服往里扎,真不把我们当人看。

另外有人这么说。

才十分钟,几百人都打了针。

被打了针的,大都是刚进来的。

到了下午时分,有人就觉得不舒服了。

似乎全身都不对劲。

很快便发烧,发高烧,说起了胡话……个别人烧得厉害,抽起了筋。

——这怎么回事?真有传染病?

不明真相的难民,竟还庆幸自己打了“防疫针”。

然而,发病的恰巧是打了针的人——当然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没有全部发作。

——这是鬼子打针的结果。

冯棋这么说。

可还是有人说。

——小孩子家懂什么,要是不打针,病的更多。今天他们说了,现在广州正流行疟疾等病。

冯祺只得叹气。

没出去打针的,果然没一个发病,但拖下去,会染上病的。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船上来的人,又一次重复了何之华留下的话。

——是呀,看来日本鬼子变尽法子,加快了杀人的速度,甚至不惜公开给难民打上带菌的药水,好为后来的难民腾出地方……

一位当日与何之华联系最多的青年工人,紧锁起双眉说。

——我们躲得一次,躲不过二次、三次,就算躲过了打针,也躲不过号子里病菌的传播。再不逃,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其他人也都感到情况万分紧迫了。

可怎么逃呢?

从暗沟走么?显然不可能了。暗沟的盖板在上次逃亡事件后,全部给封死了。而且,仅一个难民屋的人逃也不行。跑的不多,必然会追回来。

得发动整个难民所的人逃。

目前流动中暂栖于难民所的中国人,少说也有四五千。

联络,自然有办法,经过这么久的囚禁,各号子之间,已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联络方式,叩墙只是其中一种。

但逃跑的方式仍是个大问题!

几人高的围墙;

围墙上还有铁丝网;

铁丝网处,则是二三十米的深沟;

而难民所的四角,均有高高的睐望亭,可以监视所内大部分的空地;

靠江面一方,还有日军的巡逻艇——显然,照原来从船上逃的方案是不行的,因为这多了几重阻隔。

不可能从任何一个方向突破。

——只能通过大门逃了!

青年工人提出。

——那里把守得更严,有门岗,门上面把守的警察,少说有几十条枪,这不是去送死么?

有人反对。

——不从那儿走,没别的路了。到了这个时候,与其等死,不如以死相拼。说不定还拼得出一条血路,多少总会有人冲出去。

——是呀,如果不冲出去,就没一个能活。

终于,大多数人下决心了:

——那就拼了!

——拼它个鱼死网破!

方案很快就制订好了。

要设法通知全体难民这一计划,等待时机。此刻,告密者已不存在了,因为所有人都不会心存侥幸了。

惟有几千人同时冲向大门,守卫才粹不及防。

到时,总有人能冲得出去,而深沟上的木桥便成了惟一通道……

出去后,分散到附近的家乡及山岭,利用村民的屏护及山林草丛的掩护暂时隐蔽起来。

时间,选定在黄昏时最后一批难民放风的时刻。此时,日本人大都已去就餐,而天色也会很快暗下来……

这是最后一搏了!

于是,叩墙声,比往日更急骤了。

传递出各种决定、计划。

难民晾在外面的衣物,便成了从一个号子传到另一个号子的暗号——一个又一个号子接着在放风,便凭挂在外面的衣物的颜色或形态了解进展情况。

如果有一天,晾上了一件全黑的土布衣服,那便是这天临天黑前行动的信号。

而“笃笃笃笃”的死亡声,也同样一天比一天急骤。

死亡紧追着他们。

死人在不断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