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实录
来自日本原波字8604部队的老兵丸山茂的证言,使整个调查工作有了新的突破。
在证言中,他指出:
当时我是广州波字8604部队第一课细菌检索班兵长。部队对外称是华南防疫给水部,部队长是佐藤俊二(大佐)。该机构较为庞大,是配备1200多名专业人员的师团级单位。本部下设6个课。其中专业将校官100人(根据内山武彦的战地日记,不包括兵区医院的人数)。
总务课,是后勤保障、人事、财务管理部门。由熊仓卫生少佐任课长;
第一课,是细菌研究课。由沟口军医少佐任课长。本课下设庶务班、研究班、检索班(主任:佐藤大尉)、培地班、消毒班和动物班。共约80人,其中将校官10人,中国劳工7人。
第二课,从事防疫给水研究。江口卫生少佐任课长;
第三课,从事各种传染病治疗的研究。由小口军医少佐任课长;
第四课,从事鼠疫培养和病体解剖。渡边军医中佐任课长;第四课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禁止与外部人员的一切交往。食住等一切生活都在里面进行,很可怕。只有晚上点灯时才能看到里面的一些情况,里面的棚子里挤满了油罐,有时从外面运来很大的行李,连哨兵也不能看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第五课,是器材供应部门……油罐里是什么东西,“很大的行李”里又是什么?这已经用不着猜测了。
带有鼠疫的老鼠的大量饲养,鼠疫跳蚤的大量产生,这在原波字8604部队自己的报告中都可以查到:
一、月产10000个饼(即指老鼠),每月10公斤(鼠疫跳蚤)07-8月份的发生率不良;
二、到2月份为止的补给为200000冷静地抄下原始记录也并不容易——在知道其真实背景之际,要知道,这些鼠疫菌曾杀害了多少中国人?!
丸山太郎还附来了两幅草图,是波字8604部队本部及“滩石头”的。
有了这个,要查证起来便容易得多了。
秦江与冯棋两人结伴,一同上了中山医学院。
根据原来的调查,加上丸山太郎的草图,完全可以肯定,波字8604部队的本部,部队长室、细菌疫苗研究班、第一课等,便是秦江当日反复印证过的老图书馆旧楼的原来一、二层(第三层是后来加盖的)。而经理部、动物班、二、三、四、五课及兵会,便在图书馆的附近。已发现的一些旧器具,便是有力的物证。
而根据丸山太郎的简图与说明,所圈出的“滩石头”的位置,无疑便是南石头难民所了。这点,包括冯棋,均可以实地作出指证——这也正是秦江所发现的地方。
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作为一位严谨的学者,在经过反复的核实与取证之后,他给日本那位作家作了回信。在那位作家的积极联系下,一个日本的民间私人研究小组,很快地来到了广东进行实地调查。
秦江把这消息告诉了传媒部门,包括省城与香港在省城的派出新闻机构,希望他们派出记者一同参加调查与采访。
然而,直到这个调查团到达之际,竟无一处有反响。
新闻传媒不至于麻木到如此地步吧?也许,在日本民间调查团抵达后,他们便会迅速来到的……
但秦江心中仍隐隐有些惆怅。
没有引起重视与关注,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事先也会来个电话——通知中都写明了他的住宅电话及办公室的电话,举手之劳的事。
在发信给传媒部门时,还遇到了那位曾说他想“制造热点”的本系的老师。这位老师惊讶不已:
——你,你……你还真这么干呀?
——应当让他们知道。
——该不是我提醒了你,会“一触即发”的吧?
——能触发当然是好事。
——只怕,如今想制造一个热点也不那么容易,我那天只是跟你开开玩笑。
——我并不是想制造热点,只想让人们都清醒一点罢了。
——清醒?你说得太一本正经了。别自视过高。我敢打赌,你这些信发出去是徒劳的。开个新闻发布会,你不花上几个钱,谁会来?吃了,还得有拿的;拿了,还得有红包……你个人出?!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当然,谁不想出出风头,风头一劲,别的也带上来了,这也是生财之道。不过,你这档事,只怕是没风头可出。
奇怪,这类话与那个匿名电话,堪称异曲同工。然而,这并没什么恶意,秦江只能回敬道:
——我并没想到要出什么风头、制造什么热点。我还是那句话,出于历史的良知。我想,我所做的是我应该做的,是我发自内心做的。这就够了。
——难得你这么做。
那位老师一笑,便走了。
然而,果然被这位老师言中。
原因自是很明白:新闻传媒把他的通知,当作纯粹的个人行为,而作为“教授”这样的个人身份,显然无法与那些个体企业或者什么“董事长”“总经理”之类相比,用广东一句流行话说“睬你都傻”,更何况是这么一段务“虚”的历史呢?!在这片土地上,你没有一个公章、一个正式的手续,你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一张私人写的通知算得了什么?
日本民间调查团的几位成员来了,秦江以个人的名义接待了他们。幸好他们事先与外事部门联系上,所以,接待、翻译都不成问题。
只是未曾有一位记者前来。
秦江已将初步的调查报告打印好了。
这使日本民间调查团很是惊喜。他们的调查线索一下子便清晰了。
不到一周之内,秦江领着他们马不停蹄地上了中山医学院、南石头,以及至今仍活着的证人所在地佛山、番禺……
又是记录,又是录音……
又是照相,又是摄像……
人家的严谨态度及工作效率,都令人起敬。无疑,在日本,照样存在着一股正义的力量,是不可摧毁的……
不仅细微末节,他们都进行了反复的询问,有关实物,不但须亲眼所见且进行了拍摄……一路上,他们的话似乎不多,但那种严肃、沉重,给秦江留下了深刻印象。
临走时,调查团的领队郑重地对秦江说:
——这次考察所取得的最大成绩,就是证实了日军臭名昭著的细菌部队波字第8604部队在广州的大本营与活动,并证实了该部队曾秘密杀害大批粤港难民的事实。
就在他们返回日本的第二天,日本报纸便接二连三地发布了新闻与照片:
《细菌战部队本部的确认》
《中国广州,旧日军波字第8604部队,人体实验的证言》
《广州细菌战据点,旧日军波字第8604部队,民间调查团,确认现存的建筑物、居民、人体实验的证言》
《波字第8604部队本部确认,旧日军细菌部队民间访问中国调查团,广州的中山医学院、原队员与居民的证言一致》
日本共同通迅社的记者也作了详尽报道,关于香港难民喝了掺人副伤寒细菌的水后死去;关于养数以万计的老鼠以便对疾病的传播进行试验;关于几乎每天都在解剖受害者等等。
合众国际社也在东京发出了电讯。
英文报纸也以《揭露中国(广东)细菌战总部的小组》为题,报道了此事,并附上了照片。
在短短几天之内,秦江便收到了来自日本及来自全世界的反馈。
他为之欣慰。
这一严重的历史事件,终于引起了日本,乃至于国际社会的严重关注。这在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的日子到来之前,无疑是有着重大意义的。
虽然这仅仅是初步的揭露,更深、更黑的内幕尚有待进一步发掘——可这毕竟也是一个胜利,足以振聋发啧的了。
国内一旦引起重视,秦江深信,仍会有不少受害人站出来,大量的材料也就会揭露出来。姑息养奸的心态,也必定会遭到有力的冲击。
令秦江遗憾的是,虽说自己作了巨大的努力,但这一揭露,却不是中国的传媒首先公布出来的,不是受害国首先呼喊出来的!
刚刚上完一堂课,身上微微泛着汗,两腿有些发软,喉干舌燥。秦江楚到了办公室。
来到办公室,那位曾说他想制造热点的老师竟先同他打了招呼:
——酶,这下子,你的东西出口转内销,马上便会真正热起来了。
秦江很是诧异:
——什么“出口转内销”?
对方递过一份《参考消息》:
——瞧,这不就批准进海关了么?
秦江一看,是当天的《参考消息》。上面转发了合众国际社7天前报道的消息:
一个研究小组已找到日本在二次大战期间,于中国从事细菌战实验的新证据,包括食物和饮水被细菌沽染……
国外的报道,终于反馈过来,引起了国内的关注。
其实,在这之前,已有另一份印数及影响均不及该报的刊物转载了。但刊物发行又比报纸要慢,所以广东尚未见到。
“出口转内销”一词,本是商界为吸引顾客而在这些年间“创造”出来的,其辞意在近年内又加以外延,调侃那些本卖不掉只靠到外边换块牌子进行促销的货品……
秦江对此又能说上什么呢?
——能引起国内关注,在我便称愿了。
那位老师却说:
——我敢打赌,不出三天,你便会门庭若市,让人踩烂门槛。
——算了,早半个多月,你不是说我没风头可出么?
——现在情况不同了。当日你是自作多情没人理睬,今天,人家是上门求爱,就看你是否应付得过来了。
——别说得那么难听。
——如今,出国归来的博士不正热门么?你这出国返销的消息,也就同样热门了!
秦江只好不说话了。喉咙火一样地烧灼着,他抓过水瓶,倒上一杯水,抿了几口。
果真如这位老师所料,也算好事,就怕不会……他仍有所担心。至于别人怎么说,那都无所谓。
——你就等着吧。毋谓言之不预。
那老师甩下一句话,挟上教案走了出去。
然而,不出所料,仅隔一天,电话铃声便开始响个不断了。
对方是各新闻单位。
他们是辗转从外事有关部门,打听到了秦江的——很显然,半个多个月之前,秦江发给他们的信函恐怕根本没有拆开。
也可能不好意思再提起。
性急的,当天便跑到了系里。
弄得那位老师一碰见秦江便说:
——怎样,我没有言之不预,现在可拭目而见了——人家在学校的接待室等着呢。
系办的秘书也追了出来:
——校长让你快去接待室。
秦江立即便去了。
来的,是两家新闻单位,其中一家,是他亲自发过函的。
——唉,你的初步调查已写好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却让日本人先看到,还报道了出去……这似乎有些欠考虑了吧?
秦江并没有提起给他们发过函的事情,只是淡淡地说:
——我只考虑,如能尽快地将日本法西斯的罪行早日揭露出来,别的就没多想了。
——不行呀,内外有别,我们都是中国人。
——是啊,都是中国人。
秦江如同嚼着一枚未熟的青橄榄。
似乎该被责备的反而是秦江了。
还好,对方没有再说什么了,在索取了初步调查的报告之后,他们进一步提出,该带着他们去勘察中山医学院与南石头的现场遗迹。
在秦江而言,这当然是义不容辞。
没必要再计较什么。
只是这回,已不用他骑自己那部破自行车气喘吁吁地跑上几十里地了。人家一出校门,便扬手叫了“的士”。
有的部门,还自己开来了小巴或小轿车。
不到3小时,几个地方都走到了。
第二天一早,新闻便见报了。虽然不是发在头版,可题目都十分醒目:
《半个世纪也未能掩盖得住的黑幕》
《细菌战:日军在广东的罪行大曝光》
不仅仅是热点。
而且产生了轰动的效应。
来自北京、来自香港、来自日本、来自台湾、来自世界上众多地方的电话、急件可谓接踵而至,络绎不绝。
秦江都有点应付不过来了。
一旦警觉,作为一个民族的良知便不会再沉睡下去了!
这正是秦江所希望的。
已是深夜,秦江接待完最后一批记者,拖着疲倦的身子,爬上了楼,回到了家。脑子里仍在发胀,一点睡意也没有。
这种热闹,他并不适应,虽然翻印了那么多份调查报告,可人家却宁愿不厌其详地采访他,以便挖出更多的细节来。
他知道,新闻界不会只满足于已成文的东西。可他作为一位学者,未经查实,却不会轻易变成文字……
于是便产生了新的矛盾。
他希望能继续新的调查。
而且,受害人——难民所中侥幸生还者或死难者的亲属,也同样写来了不少的信,提供了不少证据与线索,都需要进一步查证落实——这都需要时间。不断的被采访反而占去了宝贵的时间。
——嘀铃铃。
电话响了。
秦江下意识地抓过了话简。
听声音,便知道是那位女博士。
——你在哪儿?回中国了么?
——没有,我还在德国。我见到了你揭露日军波字8604部队罪行的材料……
——你在那边见到了么?
——德国,还有以色列,他们对这类材料都非常重视,马上就有人问我,因为我会讲中文嘛。
——这很好,希望大家多作呼吁。
——所以,我决定在德国多呆一些日子,了解他们对揭露纳粹罪行所作的努力,以便与日本政府今日的态度作比较……我想,你是希望也支持我这么做的。
——太谢谢了,谢谢你主动想到做这些工作。
——不用谢。虽然你过去信中没告诉我你在作这方面的调查,可我从你的小说中,分明感到你对一切法西斯暴行、对一切反人道的、非人性的罪恶所抱有的愤恨,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道主义者。
——不要这么说,是历史的遭遇要求我这么做的。
——是呀,是因为历史。
——也因为人。
——历史就是人的活动构成的。我会来与你见面的。到时,我们该好好长谈。一个历史学家应当是个人道主义者。至少,他不再希望今后的历史仍旧用血来写,是么?
——我想是的。
——你似乎不那么确信。
——因为那些篡改历史的,也自称是在做学问,俨然一个学者。
——我明白,以后再谈。拜拜。
秦江心头一热,挂上了电话。没想到,仅仅是文字之交,又遇上了这么个热心人。这,才是真正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