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部队长突然要召见司马辽守喜。
而且立即就去。
临走时,他从正在化验的长谷川信一身边走过,神色紧张地问。
——那天,我喝醉了酒,在江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长谷川信一一怔,说:
——喝醉了,说什么也是胡说呀。
——对,当我是胡说好了。
司马辽守喜就这么简单地说了一句,擦身而过了。
然而,司马辽守喜走后,长谷川信一也被叫去了。当然不是部队长召见,而是另一个佐藤,是课长。
——听说,你想真刀实枪地打仗。
——当然,这是军人的本能。
长谷川信一大声地回答,以掩饰内心的不安。显然,这话是有来头的。
——那么,现在派你上前线,行么?
——当然,服从命令……只是前线在哪?
——现在,战争已经推进到了南半球,巴布亚新几内亚、所罗门群岛一线,知道那些地方么?
——知道,日本作为一个太平洋国家,当然每个军人都了解太平洋上的岛屿。所罗门群岛也是英美的殖民地。
——这么说,你已准备去了。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没有别的想法?
——我们离开日本,从满洲服役到广州,已超过了三年。所以,派我往前线之际,能否按条例让我回国一次。
——这个,我们知道,不用你说。
——是。
——到那边,是杀敌,在这边,也是一样的杀敌……
佐藤分明话中有话。
长谷川信一一惊,这些话,是有所指的。显然他已听说了什么,一时不知怎么应对才好,只能一个立正:
——酶!
——去吧,你还小,头脑简单,就遂你的愿好了。
长谷川信一优心忡忡地退了出来。
显然,当日在江边与司马辽守喜说的一切,上司已了如指掌。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司马辽守喜是伍长,泄密决非小事……只是,有谁会把江边说的一切泄露了出去呢?
太郎么?不,他平日不爱多话,更不会向上司作汇报。上司也不会留意到他的……可当时在场就三个人!
兀地,他出了一身冷汗。
是的,当日同守喜分手后,往检疫所走去时,野间直刚好将两位难民送上船回来。野间直一见他,便问了一句:
——有什么秘密呀,三个人跑到江边那么久?
——没事,守喜喝醉了,胡说了一气。也不知说的什么。
当时,是搪塞过去了。
可是,不知他事后找过丸山太郎没有。小孩子,几句话就会哄出来了……
佐藤部队长同司马辽守喜的谈话,就没佐藤课长同长谷川信一的谈话那么轻描淡写了。从一开始气氛就非常严肃、紧张。
司马辽守喜一直立得笔直,大气也不敢喘。
——作为一个军人,尤其是一位军官,你应该懂得严守军事秘密的纪律!
——是!
——要是泄了密,又该如何?
——军法从事!
——你知道你泄密了么?
——我……有一天喝醉了酒……
——不对,你差不多天天都喝醉酒,太有损大日本皇军的威仪!
——是!
——说,你是怎么泄密的?
——有一天我喝醉了酒……
——不对。
——是,我天天醉酒,有一天醉得厉害……
——酒醉心里明,愈醉得厉害愈清醒,所以你不惜泄露机密……
——我该死,我违反了军纪,愿受军法处置!
司马辽守喜打起了自己的耳光。
佐藤凶狠地盯住了他:
——你知道你泄露的是什么秘密么?
——关于使用细菌消灭香港难民的军令。
——这是什么性质的秘密?
——是军事秘密。
——仅仅是一般的军事秘密么?
司马辽守喜一下子答不出来。
佐藤厉声道:
——这是重大的战略决策,是最高机密!你说,你该当何罪?
——重大战略秘密?
司马辽守喜抽了一口冷气。
佐藤继续厉声道:
——作为一名军官,不管秘密性质如何,都应该守口如瓶。就拿我来说,我对这军事秘密的性质很了解,但我也没有告诉你,只叫你去执行。下级军官,执行命令天经地义、不用间为什么。可你,为什么别人倒没问,你却到处乱说,给两位不更事的少年兵也说了,而且还表示了不满。你这已大大地犯罪了。
——是!
司马辽守喜开始发抖了。
——你应知道,从一开始,我们在满洲就耗费了巨资建立了731部队。光前年,昭和15年,这支部队的预算便上千万。与此同时在华南建立的波字8604部队,费用也同样高昂。
耗费这样的巨资为的是什么?一句话,就是要把战术上秘密使用的细菌武器,当作重大的、正规战上的战略武器来使用。不是一个一个战斗小规模杀伤敌人,而是大规模地削弱,乃至根除敌人的战斗力。我作为一名医生,自然了解这一重大的战略意义。当然,我们这么做,也是在极端秘密的状况下进行的。除了主要执行者,一般士兵,乃至中下级军官都不可能知道。难民所之所以让当地苦工出出进进,也是造成一种迷惑。本来,大规模难民迁移之际,就会诱发疫情。我们只是趁这个机会,加速对这些不安定因素的控制——最大的安定便就是消灭他们。同样,这对于我们今后对敌国采取此类战略,也是很有必要的。这是手段,也是一种试验,最终为的仍是实现战争目标。
——是……
司马辽守喜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哼,你害怕了么?或者为已经杀死了那么多人而战栗了么?你——是个军人?!
司马辽守喜只好两脚一并:
——我是军人!
——是军人就不应该有恐惧。亚洲本来就是亚洲人的,不应该由白种人来指手画脚。他们的手伸得太长了,这香港、还有东南亚,纵横上万里,全成了英国、法国、荷兰人的殖民地。美国人也占了菲律宾。十多年前,美国还制订了《民族出身法》,对东方民族采取了极端歧视的态度,对这些,作为亚洲最优秀的大和民族,能束手待毙么?我们建立帝国起步太晚了,竟让他们把四面八方的亚洲土地都占去了。正是为了这一神圣的使命,我们才来到这里,才对在白种人长期奴化下的香港难民采取这一战略性的灭绝政策——他们已在英国人手下生活近100年了,连当奴才的身份都忘了,有什么必要对他们客气……
佐藤部队长的一番宏论,说得司马辽守喜诚惶诚恐:
——我知道我罪不可赦,听凭部队长发落。
——这下知道了?可你还有不知道的。如今支那人的地下组织,也机敏得像狗一样,似乎嗅到了一些什么气息。现在他们正千方百计刺探这方面的情报。
——是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听说,你对士兵反复强调自己是军人?
——是。
——我原来是个有学问有名望的医生,为了圣战,才穿上了军服。但我并没去打仗,是不是?
——是的。
——照你的说法,不上前线就不算是军人,那我也不算军人了?
——不,不……
司马辽守喜更慌了。
——哼,既然你那么渴望刀对刀、枪对枪,我就成全了你。我不为泄密一事惩罚你,让你上前线好了。
——谢部队长。
到此,司马辽守喜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连超过三年可以回国的要求都不敢、也不会提出了。他只能说谢。
——你回去吧,随时等候命令。
——是。
史料实录
丸山茂证言:
1942年8月中旬,我患了疟疾与猩红热病,回到了部队本部,故此不知道后来南石头发生了什么事情。按规定在前线作战三年以上者,可分批返回内地,我不安地做着返回的准备。
然而,仅仅在这三四个月间耳闻目睹的一切,也够折磨他一辈子的了。他说:
由于南水部的派遣人员也是由宪兵队厨房供应饭食,我们有机会听到宪兵的谈话。有传言说要把收容所的200多淮民带菌者转移到北江上游的非占领区。这是日本军方坏到骨髓的浅法。他们连那些幸存下来的人都不放过,把他们作为“菌种”在敌方阵地展开细菌战。
当年的宪兵,迄今未见有人站出来揭发,自然,他们的“纪律”更严酷一些。而他们参与杀人的程度有多大,如今更无法知道了。难民所附近,有大批日军驻防。
至于向他吐露了真相、连醉酒也无法度日的的场守喜伍长,却早已被灭了口。
丸山茂在证言中有这么一段:
10月的某天,我听到的场守喜叫我,就到宿舍外与他见面。他说:“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回国。我被派往新几内亚,你回去后,希望能去探望我的母亲,她住在福冈的赤间车站附近,告诉她我很好。”说着,他把所画的简图和住址交给我,这是我听到的场守喜所说的最后的话。
第二天,我看到兵舍窗外转移部队在作军装检查。他们这些转移部队要打什么仗呢?正准备回国的我们不由得背上一阵寒冷。在那班人里面有南水部第一科细菌研究班的清水伍长。转移部队中只有的场守喜和清水是长期在前线作战的。他俩应是回国的对象,为什么他俩不能和我们一起回国呢?大概是参与了滩石头细菌战而要封住他们的嘴吧。
几天后,当我知道猛部队(20师团)要调到新几内亚死拼时,我终于明白为了杀死参与滩石头细菌战的清水和的场守喜,才把他们送到新几内亚去。”第二年,丸山茂退伍回了家,遵嘱到了福冈的赤间车站,按简图与地址找到了的场守喜的老家。但的场守喜的母亲不在,只有一位女孩子,是的场守喜的妹妹。丸山茂能说什么呢?只能按的场守喜的嘱托,说上那三个字:
“他很好。”
并没说新几内亚的事。
战后,丸山茂又查看了福冈县府的回国人员名单,当中没有的场守喜的名字。后来,过了8年,他们又拜访了赤间市一个办事处,也同样查不到。
后来找到了的场守喜的名字,不过,是在波字8604部队部分失踪人员的名单上。
50年了,他不可能回来了。
丸山茂悲愤地写道:
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把情同手足的部下赶上死地,以便灭口。我们就是在这样的上司领导下作战,把全部的青春都浪费在其中。
我讨厌战争,发动开战的那帮人,是以动听的语言,在钻宪法的空子。PKO法案之后是征兵制。不管有多么美丽堂皇的借口,发动战争都是罪恶。
丸山茂、的场守喜,在当时的日军中多少还是有一点良知的。他们可以说是被迫参与了战争。可那些丧尽天良视折磨人摧残人为“儿戏”的侵略者,却有更多、更多……
多少天了,小船仍无法接近客船。日军的戒备分明增加了,防范更加严密了。
何之华失望了。看来,近期内已不可能与组织联系上了。往后,也不知有什么办法联系……如果押往难民所,能有别的途径么?
客船上的“减员”也非常迅速。一星期下来,已经有上百人因病给带走了。死在船上的也有10余人。死者当场就被扔到江水中了。船上的恐怖,恐怕不亚于难民所里。
何之华与冯棋还没染上病,但也都消瘦下来。因为他们吃起来比较留意,不是急急忙忙打了粥就吃……却也难保哪一天不拉肚子、发高烧。人的抵抗力毕竟是有限的,谁都难逃鬼门关。
正在焦虑之中,这天,上来一个新的苦工送粥。趁人不注意时,问她:
——你就是何之华老师?
——是的。
——有一份东西要交给你……
刚说到这,舱门上正走过来几位穿白大褂的检疫人员,冲着里面问:
——有谁不舒服么?
——没有。
——没有怎么嘀嘀咕咕的?
他们走了进来,白了苦工一眼:
——还不快出去,小心得病。
苦工只好出去了。那份东西也没来得及交出。
来人在何之华这个舱中,抓去了两位已发了病的难民。
以后,就再没见到那苦工出现了。
后来,有人被绑在了桅杆上。难民们都吓坏了,不知怎么回事,但谁也不敢去看。
只有冯棋趁船上没有日本兵与汉奸时,悄悄走近看了一眼。
他发现,被绑在桅杆上的,竟是那位苦工。
苦工嘴巴慑动了一下,已说不出话了。
他身上穿的衣服,结着厚厚的血痴。分明是已遭到了严刑拷打。
几天之后,他便死在那桅杆上,被“风干”了——后来,难民们中有人告诉冯棋,类似他这样被绑上桅杆,冻死、风干的,已经不下10起了。有的是会游泳,跳下珠江想逃跑,给抓回来的;有的是在船上吵架,也有的不知道为什么原因,譬如现在这位。
只有冯棋知道。
何之华最终失望了。显然,这位民工,是地下组织托付来的。
那份东西,也不知藏到何处了。
这位苦工很是难得,他显然并非组织上的人,可始终宁死不屈,没有把何之华招出来。
但是,他又是怎么暴露的呢?
发现苦工异常的,却是长谷川信一和另一位士兵。
因为平日苦工是不允许与难民说话的,当时他作检疫巡查时,发现这一苦工违反了规定,在询问什么,便怀疑上了。
当他把何之华所在舱室的病人带走后,便找到这位苦工。
他的“警惕性”,不是没由来的。
那天,司马辽守喜从本部回来,便设法找到了他,问是谁泄露出去的。他说,有可能是野间直,但没最后弄清楚。司马辽守喜说,就不用查了,只能是他,因为他没被提拔当兵长,一直想立功。
长谷川信一当时叹了一口气:
——也好,我宁可去战死。
——只怕不是为了让我们去打仗。
——为什么?
——这是一种惩罚。
——为什么?
——据说,支那人地下组织已怀疑上了我们这支部队。
——不可能吧,如果你不说,连我们自己人都不会知道。
——敌人有敌人的嗅觉……
也正是这番对话,使得他多了一分怀疑,所以,同另一位士兵,把那位苦工找到了。
他把苦工带到一个办公室里。
——说,你在船上干什么?
——我在分粥。
——不对,你问的是别的……
——我只问他们是不是吃得惯。
——恐怕不是问这个吧。
——没问别的。
——我跟了你几个舱了,你分明是在找什么人!
——说。
——我……有个亲戚听说也从香港回来,所以,想查找一下,可没找到。
苦工说到这,就怎么也不变口供了。至于亲戚的名字,显然是假的,船上根本没有,信一只好打发他走了——没有证据。
可走出门时,野间直来了,也许,是平日风闻野间直杀人不眨眼,这位苦工竟打了个哆嗦。这下子野间直盯上他了:
——你害怕什么?
——不,不,我是有点冷。
野间直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命令:
——回去。
长谷川信一不知道野间直要干什么,只好又跟这个苦工回到了办公室。
——把衣服全脱下来。
野间直吼叫了起来。
苦工脸色大变,却不得不脱剩一条短裤。
野间直戴上手套,在他下身摸索了一阵,才叫道:
——把衣服穿上。
没料,长谷川信一却脑子里一闪,叫:
——等等。
苦工伸出去拿衣服的手像触电似的缩回来,眼神中露出了未曾有过的惊恐。
野间直马上就明白了什么,没等长谷川信一戴上手套,便拎起衣服往折缝处一一捏了起来。
终于,衣角上捏到一个硬块。
他拿过剪刀一剪,从缺口处掉出一张纸片来。
长谷川信一弯腰捡起,打开。别看这纸片折起来比指甲大不了多少,一打开,足有巴掌大,上面竟是一幅地图。
——这不是我们本部的示意图么?
野间直在身后说。
长谷川信一也大吃一惊,马上联想到了司马辽守喜的告诫,厉声问:
——你的,中国间谍?!
苦工知道隐瞒不住了:
——你们灭绝人性,用细菌杀害无辜难民,干都干了,还怕人知道么?
——说,船上有没有你的同谋?
——遗憾,我没有找到,不然,你们这一罪恶早揭露出去了。
野间直拉了一下长谷川信一,说:
——这样的大事,必须立即向上汇报。我们破获了支那人的间谍。审问,该由上面来做……
这家伙分明是想争功。但他讲的又的确是纪律,自己已越过职责范围了。于是长谷川信一便打住了:
——哼,我对付不了你,自会有人对付你。
当天,这人就押到了总部。
后来才得知,此人是那边总部的中国苦工,趁两边苦工调整之际,来到了这一边。
几天后,那苦工又被押回来了。他被打得遍体鳞伤。显然没审出什么。所以,上面指示把他绑在船桅上,看船上难民的表现,发现疑点,立即从中抓人。
难民自然是没人敢去多事的。
最后,只发现有一个小孩偷偷去看过,但那孩子太小,不像……
长谷川信一与野间直都记了功,并授予“殊勋乙级”勋章。
还由佐藤部队长亲自授了勋。
佐藤部队长还拍拍长谷川信一的背,鼓励道:
——你在这里立了功,上了战场,更能立功,好好干!
——是!为国尽忠!
长谷川信一的叫声,如鸟叫一般尖利:其实,他心中一沉:看来,立功也改变不了把自己送往前线的决定。
就在接受勋章的第二天,司马辽守喜与长谷川信一同时接到了命令:马上到一支南进的部队报到,不日即将开拔。
军舰已在黄浦港待命了。
司马辽守喜与长谷川信一没有对任何人说,只是丸山太郎发现他们在打行李,过来问:
——你们要调走么?
——我们得上前线去了,是所罗门群岛。
——为什么光调你们两人?
——不为什么。
长谷川信一不想多说了。
可司马辽守喜却苦笑道:
——恐怕,是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我不该知道这么多……
分明他还知道别的什么。可他不会再说了。
野间直在门口来回走着,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没有进来。
丸山太郎脸色却变了:
——是不是因为上次在江边……
长谷川信一与司马辽守喜都不作声了。
——可是……
丸山太郎正要说什么,这当儿,野间直却进来了,白了丸山太郎一眼,对两人说:
——听说你们要上前线了,祝贺你们!
两人不知如何对应,只得点头。
丸山太郎忽然“哇”一声哭了起来:
——你们别走,要走,带上我去……
这一哭,弄得司马辽守喜与长谷川信一的眼睛也红了,只得说:
——打完仗回来,我们会找你的。
野间直却冷笑道:
——你们不是要同敌军真刀真枪干么?还想偷生回来?这哪有军人气概?!
司马辽守喜只好绷紧了脸:
——当然,我们随时准备为天皇捐躯!
——这才像是军人的话。
野间直的口气竟像个军官。
丸山太郎不敢哭出声了,只好一个劲儿地抹着眼泪。从此,长谷川信一、司马辽守喜便杳无音讯了。
也许,他们真正到了所罗门前线,听说日军在那里打得很苦,几乎全军覆没。有些打散后逃进山林里的,也没几个能活着出来。他们没法适应那边的气候及环境。而他们两人,便是这数万日军中的两个。也许他们早抛尸山林,与那里的腐叶、脏土化为一体,永远回不了日本故土,也不可能再见到丸山太郎了。
长谷川信一并没有意识到,在司马辽守喜向他泄密这一事件被揭发出来后,又马上查出了有中国间谍打进苦工与难民之中,甚至拿到了间谍绘制的波字8604部队的示意图。二者联系到一起,又意味着什么?
战后半个世纪里,丸山太郎与波字8604部队其他活着回到本土的成员,曾千方百计查找司马辽守喜等人的下落,包括找到司马辽守喜的原籍及亲人,也都没有他们的任何讯息。
包括当年“战死”后寄给亲属的证明也没有。
他们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人世间消失了。
大屠杀的细菌战,仍在南石头进行,屠场——难民所已嫌太小了,扩展到了泊在南石头码头的客轮上。
同样在“减员”到一定程度时,又有大眼鸡船来作补充。
现在,在江风吹过的江面上,也飘来了难闻的恶臭。
抬尸人把尸体从不同的地方运出——难民所、检疫所、客船、停尸间……
已来不及作什么掩饰了。
连南石头的村民都看到,抬出来的尸体,有的鼻子给咬掉、有的耳朵不见了、或脚趾头短了一截……
显然这是老鼠干的。
而这些老鼠,又是日军培育的。它们,都带有鼠疫菌。
有的尸体在板车上或担架上还在呻吟、还在蠕动……
夜间用大卡车运走的,就更没法统计了。
两个巨大的化骨池已经封住了。据说是恶臭难闻,当然,也可能是骨头还未化完,已填满了……谁知道里面放进了多少无名野魂呢?
何之华并不知道自己被怀疑上了。
长谷川信一没有怀疑到她,长谷川信一“上前线”后,也没有人知道那位苦工到过她的住舱,苦工至死也没有招出她来。
当然,她也不知道那份东西是一张波字8604部队的示意图。
被怀疑的原因,在冯祺身上。
苦工绑在船桅上,就是当钓饵的。
没人敢去多看上一眼,只有冯棋去了。
可冯棋是孩子,于是,日军便怀疑背后有大人指使。
登记簿上,冯棋是随其“妈妈”何之华来到的难民船上的。
他们马上便追查何之华的底细。很快,就查到了当日在香港,她是被“拒签”的不许离境者。但她却回到了广州。
在这点上,野间直有出奇灵敏的嗅觉,他马上想起当日抓回冯棋时,何之华是怎样硬“薪”着上的军车——可以说,她是有意识打进来的。
当然,这只是怀疑。
可非常时期,光“怀疑”也就够了。
对何之华来说,在这难民船上10余天的所见所闻,也同样“够”了。她对日军进行细菌战的怀疑,已经得到一定程度上的证实,用不着到难民所去了。船上的死亡平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了。
她已经不再对地下组织派人来抱希望。
在当前的情况下,派人来已经完全不可能了。日军如此戒备森严,就是一只鸟也休想飞进船来。曾经有只江鸥飞近,也被怀疑是信鸽,立即被打了下来。
而再呆下去也不可能有新的发现。况且,通过苦工之死她感到日军已察觉了地下组织的活动。
惟一可行的,是逃出去。
但个人潜逃的可能性有多大?虽然自己从小就学会游泳,可要游出日军的封锁线却不那么容易……
正在她反复思虑之际,又一条来补充难民的大眼鸡船抵达了。
这条船上的难民全部上了何之华这艘客船。
而客船上过去的难民,此时,已只剩下80余人了。
新来的人,虽然经过珠江口风浪的颠簸,体质无论如何也比原来在这船上的难民要好,原来的人别说游过这几百米江面,就是漂浮100多米,也都会沉下去……何之华毕竟了解所有人的命运,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批又一批人被细菌战所吞噬掉。
在船上策动逃跑,毕竟比在难民所逃跑要容易。
江水可以淹死人,但同样可以隐蔽人。
如果集体逃亡,总会有人能跑出去,哪怕是百分之几。而个人逃亡,却从未有过成功的先例……
她决定把个人的逃亡计划变为集体大逃亡。
中国人不可以被无声地宰割。
刚进来的难民,很快就明白,绝没有活着出去的希望。任何幻想都立时破灭了。有几位年轻人试图跳江逃跑,让何之华知道了。
她让冯棋找到了他们。
——我妈妈说,要逃大家一齐逃。
——为什么?
——几个人跑不了,过去,有一两个单独跑的,抓回来就吊在桅杆上整死了……只有大家齐心,一道跑,才有跑出去的可能。我们人多,鬼子人少,以多对少,总会有逃得出去的。
——你妈妈倒是个有心计的人。
因为是在船上,虽然大白天来往受监视,可是晚上,借夜色掩护,何之华趁船头上的岗哨不注意,便一个一个的舱位换着过去,进行了策动:
——你们当中有人想逃,这是对1的,而且,应当赶快行动。但不能单个逃,单个是逃不掉的。日本鬼子戒毒,所有难民都是他们用细菌消灭的对象。这条船自我来之后,就已经死了粼刃多人了。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死,以前也不知还死了多少……惟有当机立断,趁还没有被感染,在体力还没减弱的情况下,集体逃跑。决不能坐以待毙。要不然,多握几天,病的病,死的死,就谈不上逃跑了。
难民已经秘密组织起来了。
他们发现,船体中有不少可以用来尧水的东西,包括木床板、木门,还有些原来遗留的软木救生衣——当然已残破不堪……
而难民来的第二天,就有人病倒了,腹泻高烧……
这证明日军也在抓紧杀人。
上午时分,病倒的便被拉走——大都是抵抗力弱的老人与妇女。
一共有37个。
人们看到这么下去,用不了10天,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下场。
船上的难民已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晚上,何之华又潜到了别的舱位,作出了决定:
——第4天凌晨4时行动。
一般凌晨4时许,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也是哨兵最熬不住的时候。如果这时候行动迅速,争取了时间,成功的希望还是比较大的。准备工作也许不充分,时间太短,但是,不可能再拖下去。
否则,大部分人将会受到感染,逃出去也没用,反而会把细菌扩散出去。
总之,催促大家尽可能作出较充分的准备。
成败在此一举。
第三天的清晨。
江面上有薄薄的细雾,100余米外,就看不清什么了,更别说对岸了。何之华心中暗暗高兴,这些天,气候变化不大,这证明明天的凌晨也一样有薄雾。
这多少可以掩护这次逃亡。
江面上已不再有小船出现了,也许日军已将这片江面划作了军事禁区。
只有“突突突”的巡逻艇仍在江面上游弋,气势汹汹不可一世。
巡逻艇出现的时间,她也已经把握好了。当中每次出现约20分钟左右的间隔。凌晨时分,更大一些。
这么长时间足以让人游出相当一段距离。
方案已经确定,体力好的,尽可能奋力往对岸划去,体力差的,抱着准备好的漂流物,顺流而下,只要漂过难民所这段河岸,再过去几百米,就可以设法上岸跑了——那里有树丛与乱草,可作遮蔽。
白天,大家尽可能休息好。
难民船上,这天出奇地静寂,连日本兵也觉得奇怪。
就在黄昏时分,有一队日本兵冲上了客船。
他们来干什么?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可是最关键的时刻,千万别出意外!
日本兵上船后,并没有到处搜寻,而是径直奔向了何之华所在的舱位。
为首的正是野间直,他已经接替了长谷川信一的职务,当上了兵长。他扫了舱内一眼,用很响的声音问:
——何之华,谁是?
何之华一怔,但立即站了起来:
——我就是。
——跟我们走。
何之华仿佛明白了什么,紧紧拖住了身边的冯棋,轻声说:
——别怕,妈妈走了,你一切照旧!
她这是暗示,逃跑计划不变。
冯棋含泪大叫:
——妈妈!妈妈!
他是想通过叫声,通知所有的骨干。
——不准叫!小兔息子!
野间直给了他一记耳光。
——走!
就这样,何之华给押走了。
全船的难民惊呆了。
莫非,逃亡的计划暴露了,有人告了密?这是所有人最担心的。
逃亡计划还执行么?
其实,逃亡计划并没有暴露。
何之华早被怀疑上了,日军经过一段时间监视观察,发现她活动频繁,更加可疑。于是,拖延了几天,终于决定把她抓出来,予以审问。好弄清她与地下组织、包括与那被吊死的苦工的关系。
然而,鸟无头不飞,何之华作为这次逃亡的组织者被抓,对这次行动的影响则是毋庸置疑的。
野间直先行审问了。
——说吧,你同那位绑在桅杆上的支那苦工有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他。
何之华断然地说。
——那为什么全船的人都不去看他,偏偏就你的儿子一个人去看他?
——小孩子上哪去,我当妈的能时时刻刻管得住么?孩子家不懂事,不知利害,只是好奇罢了。
——说得倒干净,看来,并不是你当母亲指使的。
——小孩看一下也有罪么?
——小孩不懂事,可背后的人懂事,就有罪。
——随你怎么说好了。
——我不是随便说的,我只想问一件事,你要离开香港,是不是被拒绝了。
何之华一惊:他们分明已调查过自己了。她从容地说:
——要离开的人多了,总归要留住几个吧。
——是这么回事么?你说得倒很轻松,你知道,香港宪兵队拒签的对象有几种么?
——这是你们的事,我不知道。
——让我告诉你么?
——说不说由你。
——凡是在我军进人香港之前,作过反日宣传,参加过你们所谓爱国组织的人,首先便在拒签之列。你说,你是不是这个原因被拒签?
——被拒签应该还有别的理由吧。
——很抱歉,我们核查了材料,证明这是人被拒签的惟一理由。
——这只能由你们说了。
——这么说,你并不否认这一事实。那么,后面我就得问,既然已被拒签了,你为什么仍旧要离开香港?显然,你是通过非法途径离开的香港又来到了广州。你回答?
一你们日本占领军不是大力动员香港人离开么?大家都走,我怎么不想走?
——问题是你已被拒签,非法离境,性命不保。
——我留下又能保命么?
野间直反被问住了,半晌,才又问:
——既然已安全回到了广州,那你又为什么还要来这难民所?
——是你们抓来的。
——别在我面前耍花招了。你认真看看我。当天,认出你儿子的是我,把你抓上车的也是我。当时,你是非要上车不可。你骗不过我的眼睛。
野间直冷冷地说。
何之华这才认出他来——平日,他换了白大褂,又戴了白帽子,没认出来。于是,气愤地说:
——因为我丈夫死在这里面了,你们又把我儿子抓来,我只能跟他们来了。要死就死在一起!
何之华又一次把野间直顶得无话可说。
要是平日,他早就用刑了。今天,他实在是憋得难受——因为本部下达抓何之华的命令时,已交代过,不得动刑,并且尽快送到本部进行审讯。万一打个半死,送去没法审讯了,自己也负责不起。
可是,野间直又想问出点什么,好向本部邀功。
这下子,心里猫抓的一样。
怎么审?
不审就得送走了。
惟一的办法,是让她受折磨而又不在身体上留下痕迹,让她坚持不住,吐出口供。送到本部又无岔可找。
可这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绞尽脑汁了。
他想到儿时掏鸟窝的往事。那时,他和长谷川信一、丸山太郎一道,爬到大树上。那里,正有一窝嗽嗽待哺、只有一个大嘴巴却浑身是毛的雏鸟。野间直爬在最前面。他正把手往前伸,冷不防有只大鸟俯冲下来,狠狠地啄了他的手指。还没反应过来,又让大鸟的翅膀扑打,打乱了头发、睁不开眼,只好用手乱舞。不想竟将鸟巢打落了。雏鸟一并掉到了地上……当他们下了树,大鸟仍紧追他不放,一直哀鸣着在四周飞翔。还是幼小的丸山太郎拉着他走,说这大鸟叫得太难听了,他这才离开……
也许是何之华要同丈夫、儿子“死在一起”的话提醒了他。于是,他猛地一转身,冲了出去,连旁边的士兵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冯棋还没找到机会,把何之华留下的“一切照旧”的暗语转达给组织逃亡的几位骨干,野间直就冲进来,把他抓走了。
历史上很多的重大事件,成在偶然,也毁在偶然……这次大逃亡的策划,其成败也在这偶然的变故中决定了。
何之华、冯棋二人被抓走后,余下的骨干经历了一番争论,最后一致认为:无论日本兵是否知道第二天凌晨的行动,这一行动也只能顺延一天——并不是等何之华回来,他们知道她不可能回来了。而是想确认一下,敌人是否会在第二天凌晨采取应急措施。如果没有的话,过一天便可照计划行动;如果有,那行动就得改变甚至取消。
他们是有充分理由这么做的。因为如第二天凌晨日军有所准备的话,那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血腥的大屠杀——他们只能是给日寇杀人提供了借口。他们本就迫不及待要把难民消灭掉。
也许他们是对的。
第二天凌晨,日寇绝对没有采取任何应急措施。
但如惊弓之鸟的难民,却把这天早上本来正常的迹象也看作了异常。有人说,巡逻艇的密度似乎加大了,站岗的哨兵吃喝的声音有点不同往常,江岸边上似乎有什么埋伏……这些似是而非的“迹象”,使得他们之间争论了起来。
第三天的逃亡计划,便又无形中被延宕了。最后也就在无形之中消失了。
几天后,客船上剩余的难民,全部转移到了难民所内。
在那里,他们没有见到何之华,却重新遇见伤痕累累的冯棋……
冯棋被一直带到了何之华的眼前。
何之华的心颤栗了:
——你们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要你的口供。
野间直阴鹭地说。
——这关孩子什么事?
——是不关他的事,可你要不说,就关他的事了。
野间直下令:
——把这小东西按倒。
冯棋给按倒了。
——剥下他的衣服。
冯祺的脊背**地露了出来。
——给我抽!
皮带,那粗实的军皮带,狠狠地落在了冯棋的背上。
冯祺忍不住大叫:
——妈妈!妈妈!
野间直冷笑道:
——这就对了,多叫几声“妈妈”!
这边,何之华挣扎着,大叫:
——你们这帮畜生!
——是呀,虎毒尚不食子,你就忍心看着你儿子被活活打死么?给我狠狠抽……看你说不说!
野间直两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得意的样子。
谁知道,他这么一说,冯棋叫“妈妈”的声音反而小下去了。
野间直以为冯棋是昏过去了,便让手下提来了一桶冷水,往他脸上泼去。
冯棋一激灵,兀地叫了起来:
——何老师,何老师……
野间直奇怪了:
——你叫什么?叫“妈妈”才是!
——不,她是我的小学老师,不是我的妈妈——
在场的日本兵都愣了。
原来,在忍受皮带抽打的剧痛中,冯棋仍清楚地听到了野间直说的什么,他那幼小而灵慧的心,立即明白日寇打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想,千万不能把第二夭一早集体大逃亡的事泄露出去——他以为这是何之华惟一的秘密,那会害到更多的人,而野间直让他叫“妈妈”,正是以他来折磨何老师,情急生智,他才叫起了“何老师”来。
连何之华也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孩子,你……
野间直给弄蒙了,瞪住冯棋间:
——什么,现在她不是你妈妈了?
——她是我老师,是她收留了我,我才叫她妈妈的。我的爸爸、妈妈早死了,是让你们的飞机炸死的。
冯棋忍住痛,一字一字地说。
何之华给按坐在了椅子上。她终于明白过来了,为小冯棋大义凛然的举动暗暗叫好,补充道:
——我是他妈妈,当然,他的亲生父母,早在你们攻打广州时,给飞机炸死在他们自己的家里。他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是我收留了他,把他带到了香港。我们在广州的小学也给你们占了当军营。你们杀死了他的父母,又要拷打他,真是比禽兽不如!比禽兽不如!
这下子野间直恼了,夺过身边士兵的皮带,朝何之华横抽了过去。
“哗”地,何之华一边脸给抽开了一寸多长的口子。血涌了出来。
野间直还想再抽,却不知什么时候,丸山太郎已站在他身边,扯了他一下。
——佐藤部队长还要审她……
野间直这才狠狠地把皮带往地上一掷,气恨地白了丸山太郎一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他没有预料到这一变故,满以为折磨儿子就能让母亲吐露实情。所以,当冯祺说自己不是何之华的亲儿子时,他便乱了方寸。既然不是亲儿子,那对何之华又能有什么用——他是这么认为的。他无法理解冯棋与何之华远胜过母子关系的生死与共的感情。所以,皮带才横抽过去。
当然审讯就此无法进行下去了。
至于丸山太郎,他是看到野间直把冯祺从船上抓来,才下意识地跟过来的。他说不清自己对这位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小难民有着一种怎样的情感,也许,自己是远离家乡的日本兵中最小的一个,而冯棋也是流落在难民所里的难民中最小的一个……
而司马辽守喜江边说的一切,对他的良知也是一大震动。
所以,他及时“提醒”了野间直。
他不忍心看冯棋就这么被活活打死。现在,他已经知道这里的全部真相,知道成千上万难民死去的真实原因。不管自己具体做的是什么,也都是杀害这些人的刽子手中的一个,这已是一个无法回避也无法自圆其说的可怕事实。本身,所谓“检疫”就是掩世人耳目的一个借口,一个已非常无力而整脚的借口。
野间直去后,作为检疫班成员,他对负责押送的日本兵说:
——把他送回难民所去。
——几号。
——8号。
他记得冯棋是住8号,却忘了冯棋曾送到船上去过。
毕竟,冯棋在8号时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就这样,冯棋阴差阳错,又给送回了原来住过的8号难民屋。
到了里面,他发现人住得更挤了,比上次在这时多出了上百人。
不过,没有遇到一个过去的老难民。
在这里面没有谁能活上几个月的。
所以,不可能有谁第二次见到冯棋。
只是现在,何老师又怎样了?她还可能回到自己的身边么?
冯棋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