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山太郎与长谷川信一从江边走回来。
江风习习。虽说是春天了,但时令却似爱变脸的老人,说冷就冷,说热就热。白天能热到20几度,晚上又不到10度。所以,他们一下子9热了,一下子又觉很凉。反正觉得很不适应。这该死的南方瘴病之地。
司马辽守喜跟在他们后面,仍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昨夜大概又多喝了酒,眼里净是血丝丝,看起人来眼通红,十分可怕。此时,他大概半醉半醒,在颠三倒四说什么:
——哈哈,又有人吃了,前面又来了几个,我这杀人魔王还没尽职呢……
尽管每天都面对不少的死亡,可司马辽守喜的醉话确让他们感到心惊肉跳:有谁会自称为“杀人魔王”呢?可见其内心处于怎样分裂的状况之下。
——你以后少喝两盅不行?
长谷川信一年纪稍大一点,又是兵长,所以冒昧劝了起来。
——不喝?不喝我能干得了事么?你不让我喝,不怕我误了大事?
司马辽守喜摇头晃脑。
——喝酒才误事。
——不对,我不喝酒就会误事,上司非惩办我不可。
——你这是什么逻辑?
——滩石头的逻辑,你的不懂……
丸山太郎扯了扯长谷川信一,反正,再说也没用,司马辽守喜还会再喝的。说实话,自己也想喝上两盅,醉个昏天黑地。
丸山太郎面对不了这太多的死亡——检疫只成为了一种死亡鉴定,没一个来这里的难民逃脱得了死亡。
真不明白,发病率为何这么高?
在他眼中,难民无一不成为病毒的携带者,他再也不会如刚到这里来时一样。他也学会不经检验便把脸色不好者从难民中拉走,以省去检验之劳了。
说话间,他们看见前边野间直正押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迎面走来。
丸山太郎冷冷地瞥了两位被押送者。但他马上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小孩,竟是几个月前在长谷川信一枪口下逃掉的小孩,对,他就叫冯棋。
冯棋看见他,也站住了,眼中流露出一种厌恶,而后,便擦身而过。
丸山太郎在这种目光下,竟觉一阵发冷。
他下意识地抓住了长谷川信一的衣襟,不由自主地又说了一句:
——他还是孩子呢。
没想旁边的司马辽守喜却说:
——孩子更算不了一条命,只能算是半条。哈哈,半条……记住,半条!
丸山太郎不解地看住他:
——你今天怎么啦,说话这么古怪,孩子太小,比我还小几岁……
——愈小就愈不算数,再小,在娘胎里打掉,能说害命么——由此推理,怎么杀人都不算害命。
长谷川信一抓住了司马辽守喜的衣领,大声吼道:
——你今天净胡说八道。
——不对,我说的都是有根据的。德国人把犹太人当作劣等民族,予以消灭,不算害命。这香港难民,英美殖民者的奴隶,能算人么?更不能算了……
司马辽守喜歪歪倒倒,大概真喝多了。
长谷川信一却敏感到了什么,联想到了上次去见佐藤部队长所听到的,对丸山太郎使了个眼色。
于是,两人把司马辽守喜架了起来,朝江边走去,一直走到见不到人的地方。
长谷川信一盯住了司马辽守喜,大声道:
——你想说什么话,尽管在这里说吧。现在除了天地与江水,什么人也没有。
浑浊的江水打着漩涡,发出低沉的声音。
水面上连一只水鸟也见不到——它们,该是害怕这个地方弥漫出的死亡气息。
司马辽守喜醉眼惺松,却冷地一抖,脸色沉着,躲开了长谷力I信一与丸山太郎的逼视:
——我不说,你们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们只觉得你有话想说。
这时,司马辽守喜仿佛清醒过来,一脸肃然。他左右看看,确认附近没有别人,这才很是郑重地说:
——你们得发誓,我说的话,你们绝不会讲出去。
——我们发誓。
——那好,我告诉你们我担负的任务……
司马辽守喜露出极端痛苦的表情,说:
——我让你们发誓,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我讲的事你们千万不可以讲出去,不然,你们也就没命了,明白么?
——明白。
江水在呜咽着,司马辽守喜几乎也是带着哭腔,讲出了让长谷川信一、丸山太郎心惊肉跳的事情真相。他已经不能不说了,他无法面对自己的良知,话憋在心里已经太久太久了。
——攻下香港后,军方已预计会有大批难民返回广州。广州我们已经经营了3年多,治安、防疫等方面下了不少功夫,作为王道乐土,怎么可以让像蝗虫一样的难民把广州又重新搅得乌烟瘴气呢?……所以,为了保证广州的治安与防疫,军方找到了这个地方。过去这里是收押不良少年的惩教所,现在已经空了,正好用来收容从香港涌进来的难民。而且这里又是从水上进人广州的关卡,第一站,把守方便……就这么决定下来了,这里便成了滩石头收容所。
——这我们已经清楚了。
——问题在后头,难民潮涌来,铺天盖地,有时一连10条船,好几千人。想想,香港有上百万人,大多数人都得遣散,这是攻下香港后已定下的政策。而这大多数人中,又有相当一部分是来广州的,或者说,有些本就是从广州到香港的,这有多少?就是10个100个滩石头,也容不下。你们也看到了,仅1000人的容量。经常是三四千人,甚至超过5000人时都有过。人满为患,势必出不少麻烦。所以,军方给南水部下达了命今,用细菌消灭他们!
这下,长谷川信一与丸山太郎不约而同抽了一口冷气:
——是这样?!
长谷川信一还说:
——他们只是平民,不是敌军士兵俘虏,怎么用“消灭”这个字眼?
司马辽守喜的眼神散逸出了神经质的光,他捂住了心口,仿佛在发痛,继续往下说:
——非常不幸,这个命令的具体执行者就是我和几位伍长。由我直接听取佐藤部队长的口头命令,而且发了誓,绝对不能透露出去,包括本部队的人。所以,你们也都蒙在鼓里。我每次行动,特别小心,连你们也不能发现。上次长谷川信一有些怀疑,我才带他去部队长处,让他明白我是执行任务,不可以再追问下去。……开始,我先在难民所中四个水井中投放了伤寒菌。也不知道为什么,难民竟拒绝喝生水,也不吃没煮过、没炒过的食物,所以,第一次就没成功。后来一连两次也没成功,证明这计划可行性不大,也就停止了执行。正如信一后来听到的,部队长亲自派了飞机,上军医学校取来了新的菌种,就是肠炎沙门氏菌……
丸山太郎失声“啊”了一声。
长谷川信一揪紧了自己的头发。
——同时,也采取了紧急措施,把难民中的可疑分子清除出来,拉他们去总部作新的试验,让他们在毫无抵抗的情形下成为患者,带菌再投人难民所中……
——这么说,我们抓的老鼠、蚊子都是用在这上面的。
丸山太郎十分敏感。
——本部的老鼠,至少有上10万只,培养的细菌,每天都不计其数,无法估算……不说这个,这不是我们应该知道的……沙门氏菌运来之后,是投放在饮用的汤水和米粥里面的。具体任务同样由我指导执行……
——所以,每次送粥,总会在大门口耽误一段时间,放凉一些。是么?
长谷川信一问。
——是的。这时,设法把挑担的苦工及其他人支开,在任何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将沙门氏菌投人。当然,不止利用这一机会,还有别的,甚至直接到厨房里,所以,我才不让你们到厨房里拿吃的东西……
长谷川信一叹息道:
——原来是这样。
往后的事,你们就明白了。这个方法成功了,当晚就出现了患者。病重的一批一批拉出来,有的还没拉出来就死在了里面……你们学过的,肠炎沙门氏菌患者死亡率是很高的,所以,天天有死人……就是我这个杀人魔王把这些人杀死的。每天都有几十、上百,甚至更多……这样,难民所才不断空出位置让新的难民住进来……
——难怪让苦工加快挖化尸池……
——其实,不止这么一个地方化尸,有不少,都在晚间用货车拖走,没咽气的也拖走。听说埋尸的地方,因埋的太多,都没土往上盖了,尸体一层叠一层……那地方并不远,可我已没勇气去看——这都是我干出来的呀……
——所以,你才不断宽慰自己,说那不算是一条性命……
丸山太郎侧过头说。
——我不这么对自己说,我能活得下去么?我非疯了不可!
司马辽守喜在狠狠揪自己的头发。
——难怪当时你就预见马上就会发现香港难民中有带菌者。
——是的,那时已投放了……
司马辽守喜已没气力往下说了。
长谷川信一直摇头:
——这太卑鄙了,不像军人所为。
司马辽守喜苦笑了:
——我们这还算什么军人呀?
丸山太郎还有几分天真:
——不是说是由我们去解救被英美殖民者统治下水深火热的香港人民么?怎么解救出来又用毒菌杀掉他们,把他们置于死地?
——别问了,别问了!
长谷川信一痛苦地摇了摇头。
三个人全沉默了。
惟余下珠江水在呻吟、呜咽。浑浊的江水,把天空也映得一片混沌。
这个秘密的披露,让早已有所猜疑的长谷川信一,仍大吃一惊——他无法相信这会是正式的军令。军人应不屑于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他陷人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至于丸山太郎,却是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先是为之茫然,一旦明白过来,他脸上还有的一丝稚气便从此消失了。虽然他同所有日本军人一样,看不起“支那人”,却并未把他们降低到蚂蚁的低微程度上。
死亡不是儿戏。
史料实录
南石头附近有个棣园村,有一位老人,因为烂脚,才出门走没多久,便被日军发现了。日军认定他是“检疫对象”,于是,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把他抓上,投进了难民所。
他的儿女们得知他被抓走,救父心切,便花了一笔钱,闯进了鬼门关。他们进去后一问才知,人早死了,已被扔进了化骨池。
他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揭开化骨池的盖,便往里面翻找。直到翻开六具尸体,这位老人的女儿——她叫何金,才把父亲的尸体找到,赶紧扒了出来。
她发现,化骨池里,还有几位失蛛了的棣园村的乡亲。可没法关照他们了,她只把父亲的尸体偷了出来,运回到广州石澳老家安葬。
如今,何金已近八旬,是广州纸厂的退休工人。她不是香港难民,不曾被抓进去,所以,还能作为活着的证人出现。
她不仅亲历了父亲的惨死,还亲眼看见了众多同胞的惨死。
她亲眼所见的,除开这一对化骨池外,还有难民所外南其路一带挖坑埋人的惨景。
当然,看到的不止是她一人。如今还活着的,南石头、南其村的证人还有很多,都是古稀老人了,但记忆仍非常清晰……
无论是阴雨绵纬,还是烈日当空的日子,难民所总是有源源不断的尸体给运出来,人们都看得麻木了。如果有一天没有尸体运出来,反而会觉得奇怪,甚至会问上一声:
——里面是不是没人了?
但珠江上,总是有一条条的难民船开来,大的小的都有,帆船、轮船都有,怎么会没人呢?
于是,被雇的劳工也就夜以继日地干了。
日军强迫他们挖出一道又一道的深沟,每道沟都有上百米长,几米深。不断把新土往同一侧倒。
日军是有算计的。
这道深沟,让尸体快填满了之后,便在旁边再挖上一道。
而后一道深沟挖出来的新土,便盖到了前一道深沟里的尸体上面。这样,既省工,更省时,理尸的深沟就一道接一道掘开来,理上去100多米、100多米地平行摊开,在山坡上连成一大片……
今天的人们也许只能在揭寡德国法西斯在波兰、在苏联大规模屠杀扰太人的照片或影视资料中看到如此可怕的掩埋尸体的场面。不过,德国法西斯不知有没有发明如此巧妙而省事的“流水作业”。
由于是薄土埋尸,沟中的尸体是一层又一层地重叠着的,很容易庸烂化解掉。所以,一年多,甚至不消一年,原来的深沟,便自然而然地塌陷了下去,显出了凹痕。
然而,难民所的人还在继续增加,继续死去,这么一大片荒地,远远不够用。只是它离难民所仅两三里路,使用起来方便,日军还舍不得转移。
于是,便又在凹下的旧沟里,再进一步深掘。这回,不用像第一次要挖出那么多土了,每每是同白骨一起翻出来,到一定深度,再一次将新的尸体扔进去,又在旁边将另一旧沟掘开……就这样,埋尸的循环作业开始了。
大循环套小循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在这片荒好上,到底掩埋了多少粤港难民的尸体,真的无法枯算。
当日目睹这一惨状的南石西一位村民一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的钟瑞荣,在接受采访时说道:
——当时被这样埋葬的尸体,起码超过10万具。
仅仅指这一个地方。
他还进一步指出:
——如果南石头村的旧楼拆建,地下一定还会发现无数被日军残害的难民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