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沦陷期间,日伪当局,复办了61所小学,强行进行殖民、奴化教育,学习占领国的语言——日文及他们编写的以“大东亚共荣圈”为宗旨的课文。另外有69所私立小学,也被迫开特定课程。这一来,私塾又时兴起来了,人不多,且不一定管得到。当然,学的只能是《三字经》、《千字文》等。
何之华也把冯棋送去读私塾,但只读了一个多月,私塾老师不知出了什么事,突然失踪了。
——也好,我原本就是老师,每天让我回来教你吧。白天你在家好好练习。
何之华这么说。
她早出晚归,总是很忙,但却没对冯棋说自己具体在做什么。有时,她甚至是三更半夜才回来。
冯棋心中暗想,何老师是在干很神秘的事情,不该问的,就不问好了。
倒是何之华仍很关心难民所里的事,不时提醒他:
——说说,那些人得病是怎样的症状?
——吃的粥有什么不对头么?
——吴叔叔是干咳、高烧,还有别的什么症状么?
——大概死了多少人?
冯棋总是尽自己能知道的作了回答,有时,不由得反问道:
——你干吗问这么细?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不放人出来,又为什么那样多人得病,还死了那么多……当然,难民所环境恶劣,疾病流行,是可想而知的,但不至于这么蝎虎呀……
冯棋却没法回答了。
对冯棋来说,安定的日子实在太少了。尽管住在何之华这里也无论如何不能算作安定,可在他来说,已相对安定多了,有了个依靠与归宿,还能再图什么呢?
然而,两个来月后,便又出事了。
出事的不是何之华,而是冯祺自己。是小冯棋牵累了何之华。
那是一天上午,冯祺像平时一样,拿了点钱,想上街买点肠粉给何老师吃。前一夜,何老师回来得太晚了,他起身时,何老师还没有醒来。
因为一大早出来得匆忙,没怎么注意衣着。身上的“睡衣”——权当睡衣的旧衣服,睡了一夜,皱巴巴的,他没有在意。
偏偏这天,巷口的小铺没有开门,他只有走上马路,到别的店铺去买。
事情就糟在这里了。
他走上马路没多久,一辆日本军车便从他身后开了过来,军车越过他身边时,慢了下来,又开出不到30米,车便刹住了。
冯棋一看不妙,掉头就跑。
可附近没有小巷可以脱身。
他人小,怎么跑得过日本兵呢?跑出不到100米,便给追上了。
而正在这时,何之华刚好从小巷走出来。
冯棋走之后,她很快就醒了。一见冯棋不在,便有点不安。她赶紧换上衣服便找出来了。结果,一出巷口,就见日本兵在追冯棋。
她赶紧跟了上去,叫道:
——出什么事了?他是我的儿子。
她忙使眼色给冯棋,冯棋赶紧就叫:
——妈妈!妈妈!
日本兵有些犹豫,用汉语说:
——他是乞丐,不是你儿子。
——他是我儿子。孩子快回家吧。
何之华拉住冯棋,就往小巷走。
谁知,后边又跑过一个日本兵:
——站住!
冯棋回头一看,大惊失色:
——糟了!
——怎么糟了?
没等冯棋回答何之华,那个日本兵便盯住了冯棋,终于大笑了起来。他用鳌脚的汉语说:
——你的,我认识,滩石头的,上回逃出来的。你的,命大,可运气的不好!
说完他马上脸就一变,用日本话叫了一声:
——把他抓回去!
何之华紧拉住冯棋不放:
——你们认错人了,他是我儿子!
冯棋也大叫:
——妈妈!妈妈!
认出冯棋的不是别人,恰巧是当日抡机枪扫射的野间直。他常到百子路本部这边来,今天车正好从这儿路过。
——少来这套,抓起来!
他一使劲儿,把冯棋从何之华手中拉了过来,四五个日本兵,架住冯棋便往车上去。
何之华在后边追着: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后面上来一个日本兵,猛地给了她一脚,把她踢倒在地。
何之华爬起来时,冯棋已被扔上了军车。
她怔住了片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便又一头冲向了汽车:
——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就在汽车启动之际,她攀住了车厢的后缘。车开了,她仍然紧拖在后边。
日本兵用军靴踩她的手,想让她把手松开,可她咬紧牙,被踩得鲜血淋漓,就是不松手。
——抓他,就把我一道抓去吧!
这时,早起的人们,都站在马路边上看着,有人低声地哭了起来。
冯棋在车上叫:
——妈妈,你回去吧,我不怕,我没关系,你千万别跟来……
拖出了200多米,车又停住了。
一位军官模样的人出来,打了个手势。
于是,车上的日本兵,便伸手一人抓住何之华一只手,将何之华提了上去。
车开走了。
车后方的黑帘,也放下来了。
——好吧,趁你的愿,让你陪儿子一道去好了。
一位日本兵这么说。
冯棋大哭了起来:
——妈妈,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早出来,把你害了。
——别说了,妈妈只要能同你在一起,就别无他求了。
车,颠颠簸簸,过了大半个钟头,终于开到了目的地。
后边的黑帘一开,冯祺就傻了。
——这就是我来过的难民所,我好不容易才从这里逃出来,怎么……
——这就是南石头么?
不知怎的,何之华反而坦然了,仿佛她就是要来这个地方一样。
——是的,妈妈,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
冯棋哭出声来。
日本兵已都跳下车去了,但还没叫他们,大概是去问该把他们送到什么地方去。
何之华摇摇头,对冯棋说:
——不,是日寇害了我们,害了所有的中国人……不怪你,是我想来这个地方……想来看看你吴叔叔最后住过的地方。
何之华硬咽了。
——不,不,你不该来……
冯棋几乎是叫出声来了。
这时,日本兵过来了,喝令他们下来。他们跳下了车。
下车后,冯祺便朝难民所大门方向走去,何之华跟着他。
但前边的日本兵却把手一拉说:
——不去那边,往回走。
往回走,就是沿着大墙与壕沟走,向着检疫所的方向。
冯棋心一沉:
——糟了,上检疫所,就没法活着出来了。
何之华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问:
——怎么不去难民所了?
然而,路过检疫所的小门时,并没押他们进去。日本鬼子要把自己和何老师带到哪去呢?
何之华担心,自己失算了。
原来,她是地下抵抗组织的一员,否则,那位女同学的父亲不会这么快找到她的——他们都是一个组织的成员,消息很灵通。
他们不久前得到一个消息,说日寇很可能已在广州一带搞起了细菌战。北江抗日游击区内,已有汉奸放了病菌,引起霍乱、伤寒……所以,地下组织接到任务,要查明日寇细菌部队的真相。而冯棋从难民所里逃出来,更引起了他们的关注,并决定派人打进难民所,以彻底查明情况,揭露日军罪行。
但人选未定。
所以,当日寇抓走冯棋时,何之华终于下了决心,不顾一切要进人这个难民所——而这正是机会。
当时马路一侧,正好有地下组织的人在,她大声叫喊,便是在通报消息。
可现在,竟不去难民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