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棋不会相信那位小个子,说话低沉、沙哑的日本兵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位日本兵叫丸山太郎。他知道这个名字是50年即半个世纪之后,两个人都已过了花甲之年。
当时,他只凭一双孩子的眼睛,感到对方有点心虚地不敢‘面对他:这么说,这个日本兵一定心中有鬼,过去的好话也是假的——对,本来就是骗人的。什么放到北江去,什么给他们自由了,全是鬼话。吴叔叔早已不相信了,自己现在也不相信了。
他对这种假惺惺的欺骗感到恶心。
所以露出了厌恶的眼神。
擦身而过后,他才发现自己被一直往江边押去,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难民所不进了,检疫所不去了,鬼子搞的什么鬼名堂?莫非要把人扔进江里。
没料竟听到何之华问:
——冯棋,这就是你说的大眼鸡船么?
在香港时,何之华怕牵累他们,先自离开了,没去码头送行,所以不曾见过这大眼鸡船。此刻,这条大眼鸡船正从江心往岸上靠过来。他们听得到激浪的声响。
——是大眼鸡船。咦,它怎么靠到另一条船上了?
冯棋有些奇怪。
野间直——那个说话很响的日本兵已吃喝了起来。
——快去!
其实,冯棋用不着奇怪,因为他与何之华也一同押上了大眼鸡船所靠上的那条客船。大眼鸡船上又一批香港难民,先上了那条客船。而后,大眼鸡船又开走了——作为一条机动帆船,它一次也就运个200多人。而这条客船,少说也能容纳500人。
船上,已有早些日子到达的难民,他们正等着上难民所去。他们见何之华、冯棋从岸上押过来,便围上来问:
——你们是从难民所过来的么?
何之华说:
——不,我们是从广州市区抓来的。
难民们便叹息着离开了。
何之华没让冯棋对他们说难民所内的情况,人多口杂,说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那样,她想做的事就做不成了。同时,她也不忍心吓着这些还没上岸的难民……
但她错了。
这里,竟也如难民所一样,除了因舱位小不便关上房门外,整条船也相当于一个关押难民的大屋子。
第一批到达,也就是与这条船同时到达的难民,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了,也就是说,500人剩下不到200人。
所以才有“大眼鸡船”来补充难民。
“消失”的,大都是患了病,给检疫所带走给“隔离”了,而奄奄一息的,日军索性就往江里扔……
不知扔掉有多少?!
由于码头靠检疫所比难民所近,所以,检疫所方向每每传来的惨叫,更让他们听得真切。那惨叫声,不是一般挨打、上刑的叫法,而是被活活宰割的尖叫。
叫一阵,复又归于沉寂。
——不会是判人吧?
“判人”是粤语,是活剐的意思。
——那只怕是判人场?
船上的难民议论说。
他们认为,如果一道上了难民所,也就躲过了被活剐的灾难——他们竟视难民所为救生圈了。
他们也听说了——这是一位来送饭的当地苦工说的,不久前,难民所里还抓了一位产妇游街。日本人把她儿子的内脏、肝、肺什么的串挂在她脖子上,由日本兵押着上了南石头的村子与河堤上。日本兵敲着锣,让她自己说:
——我不是人,我吃了我儿子……
日本兵便冷笑,
——这就是支那人!
没几天,那产妇便因疯掉而给弄死了。
不知道是孩子生下来就死了,还是活着被杀的。这些,已无从可查了。但游街是众所周知的,几十年后,活着的人都忘不了这悲惨的一幕。
那么,她又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也许只能有一个解释——饥饿!
难民所一天两次粥,是无法去掉长期的饥饿感的。加上对吃了粥便生病的恐怖,有的人连粥都不敢吃,或偷偷留下来,放上一天,见没人病倒才敢吃——谁知道哪一顿粥吃不得呢?
而产妇的饥饿感,就更无法描绘了。
但这样的事实,也还是让他们觉得难民所里比船上好!
此刻,船上又有了400余人。竟仍未有人往难民所转移,连广州抓来的人也往船上送。
难民所里怎么啦?
同样,只能有一个解释——人太多了!“减员”的速度远不行!
——恐怕,我去不了你吴叔叔最后待过的地方了。
何之华失望地说。
——你……为什么非要去呢?
冯棋太小,才这么问。
他并不知道,吴亦源与何之华,曾在一起立过誓,要生死与共,婚期就定在打败日本侵略者的胜利日那天!如果等不到那天,那死也死在一起……
她说:
——我想了解你吴叔叔经历过的苦难,也就是很多难民受到的摧残,好有一天,让全世界都知道。
冯棋却说:
——可我知道,难民所里除我一个人逃出去过外,没有人逃出去过。
——总归有办法的。
果然,何之华发现,船上的难民,也有人设法与市里的亲人联系上的,甚至有的还捎来信和食品。
原来,江面上,偶尔有几条小渔船从这条难民船一侧经过。
但靠近很不容易。因为日本的巡逻艇不分白天黑夜,都在江面上游弋。
如果不留意,让日军发现小船有靠近难民船的意图,巡逻艇便如箭矢一样直射过来,猛然将小船撞翻,把人撞伤、撞死……
就是平日,江面上也有不少被撞坏的小船漂过。
他们是征服者。
横行霸道是他们的权利。
也有大胆的渔民,出于对同胞的关心,设法在巡逻艇远去之际,迅速靠近难民所住的客船。
这样的机会,几天才偶有一次。
何之华是个聪慧的女子,她知道,自己也只能有这样的机会。
终于有一天,她的信送出去了。
小船上的渔民,只以为是一封家信,多带一封,也算多做一件好事。
信送走了。小船划到江心,划到了对岸……
没有出事。
而后,便有了充实的生活内容——指望小船带来新的消息。
一定会有的。
但是,一个多星期了,竟没一条小船能靠近难民船。
日军巡逻艇似乎嗅出了什么,凡是在难民船之外一两百米的小船,统统都给挡住了。
一条又一条的小船,让日寇的巡逻艇撞翻了。
江面上泛起了殷红的血!
何之华含泪看着这些随波漂去的船,她不知道,有哪几条是地下组织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