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叔叔走了好几天,冯棋已六神无主了。
好在难民屋里一切依旧,每天,定时往里面送水,打上早晚各一勺粥——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反正,维持你一下子死不了,又让你一天到晚逃不开饥饿的感觉。
这一批难民,似乎生命力都较强,已经握过了好些日子。
这几天,送粥来时,都有日本兵押送,所以挑食担子的中国苦工,也不言语,他们也就更加打听不到外边的消息了。吴叔叔等人的去向,根本没法了解。
冯棋这间屋里,新送进来了一位老农。他说是蹲在路边草丛里拉屎让日本兵发现给抓起来的。他一个劲儿叫冤枉。
难民有些不耐烦了:
——我们从香港来,乘的是日本人安排的难民船,到了广州又不放我们走。我们犯了哪一条,被怀疑上了什么?不一样关在这里?不更冤枉么?
老农却说:
——外面都传遍了,不让你们走,是说你们身上都带了细菌,有鼠疫、有伤寒。你们这不一个个都像饿痊鬼一样——到了你们当中,我还有活命出去?
一段话,把所有人的脸都说黑了。
——没这回事。我们没一个有病,上船前都查过的。一点病都不能有。
有人申辩着。
大多数人都不声响了。他们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没病说有病,这分明是个阴谋。看来鬼子根本没打算让我们回家。只怕会把我们……鬼子好狠毒……
谣言,是造谣者的愿望,而且会把它变成现实。
从厨房到难民所的大门并不很远。
当中仅隔了一条大壕,所以,得将粥担挑过去。
平日,大门前站岗的哨兵见苦工挑着食担过来,便把门打开放苦工进去。
可这些日子,苦工挑着担子来到门口,哨兵总是迟迟不来开门。苦工说:
——再迟点来,粥就冷了。
哨兵也不搭话。
有时,哨兵不来,苦工见时间久了,便又先回厨房忙别的,或者自己先吃了再说。
所以,送入难民房里的粥,就一天比一天凉,大家也渐渐习惯了。
于是,就在吴亦源被拉走后的第三天,早上大家吃了已放凉的粥,都没在意。反正,是已经煮熟了的。
当时外边的日本兵说:
——吃吧,进大门时找不到钥匙,放凉了。别太讲究了,又不是到这里当老爷,有吃的就不错了……
平日已不死不活,饥饿难握了,虽说有点不安的预感,可大家还是吃了。
仅仅是可怜的一勺。
这天,一早捕蚊回来,三少年恰巧路过难民所的厨房。
长谷川信一同丸山太郎走了进去,往灶台上扫了一眼。他们见厨工们煎了几块金黄色煞是诱人的大锅巴,不由得心中一动——早上外出折腾一两个小时,肚子早饿了——便伸手过去,要抓上一块。
中国厨工当然不敢作声。
没想司马辽守喜跟在后边也进来了。他脸色一变,把长谷川信一的手一打:
——莫非你还不明白,这里的东西是不能吃的。
长谷川信一一惊,松了手。
可丸山太郎还在往口里送。
司马辽守喜瞪了他一眼:
——我命令你放下!
见是命令,也只能服从了。
——走,跟我出去。
他们只好乖乖跟出去了。
到了外边,司马辽守喜用日本话,神色严肃地说:
——不要在这里吃东西。从这里出去后,你们全身、包括衣物、器械都得消毒。
丸山太郎不在乎:
——别那么紧张,又没有新查出什么病菌来……
司马辽守喜迟疑了一下,说:
——也许马上就会有了。
长谷川信一不无疑惑地看着司马辽守喜。
回到检疫房,司马辽守喜硬是逼他们里里外外清洗了个干争。
丸山太郎颇为困惑。
也就在这一天。
夜色降临,难民屋里一片昏暗。
有人呻吟了起来——一看,竟是那位刚抓进来的老农民。
——你怎么啦?
——我肚子……不舒服。
——你在外边吃得比里面好,怎么样,熬不住了吧。
开始,大家还没在意。
没过多久,竟又有几位难民也呻吟起来了。
——又怎么啦?
——头疼,发烧,肚子也不舒服。
所有人都警惕了:
——怎么回事?
这时,邻近的屋子也有人在叫:
——我们这儿有发高烧的,好几个……
——叫医生来……
可患者却十分恐惧:
——别叫,一叫,把我们带走,就回不来了……
——不治,病……只怕会传染的。
天色全黑了。
除了珠江水的浪声,便暑难民所里的呻吟声了。
——怎么一下子全病了?
大家都想不明白。
——唉,这么多人关在一起,又没吃没喝的,不病也会关出病来。
终于,呻吟声惊动了看守。
午夜时分,难民所里手电筒的光柱四处乱晃,所有检疫人员全都来了。
一个接一个难民屋的门打开了。
——说,谁病了?
那位老农呻吟了一声:
——我病了。放我回去,我就住在这里不远……
没等他说完,一位军医便下令:
——带走。
冯棋吓慌了。好在他自己并没什么不舒服,就算病了,也不敢嚷。电筒光特地扫到了他:
——你呢?
——我没,没什么……
电筒光在他脸上晃了几下,过去了。
他这间大屋里一共拉走了7个人。
折腾了一个来小时,一切,又归于死寂。
检疫所里,连夜忙了起来。
很快,便查出了沙门氏菌。
野间直纳闷:
——这么多人,怎么一下子便全得了同一种病?
那位伍长大兵道:
——这有什么奇怪,香港来白乞难民本身就是带菌者,过去潜伏下了……
——可这种病菌发作得很快。
——少说几句行不行?现在发作就是现在发作,当务之急,是作紧急处理!
——是!
野间直不多言了。这些难民,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给难民所带来太多的累赘。病了,死了,埋了,才干净!
长谷川信一却已有所明白了,但他不敢多问什么……
这边,医官已经把各项检验的要求、数据什么的,一一列上了。
分明是早已准备好了的。
那位老农是第一位死者——严格地说应是这一批死者中的第一位,以前已经有过好多批了。
副伤寒发作当然是第一死因,可各项检查的折腾,提取粪便、抽出胃液、还有验血等,已经把他弄个半死。
一连几天,死亡人数直线增长。
所有发现有病状的,统统给拉了出去。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在4声“笃”后,一声一声的“笃”,几乎是没终止地延续下去了——
十几、几十、上百、几百……
这天,来送“饭”的两个苦工,竟有一个像是新来的。
他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打听:
——早几天,有一位黑黑瘦瘦,60多岁的老农民送到这里了么?
终于问到了冯棋这里。
孩子嘴快,搭上了话:
——来过。前天晚上病了,给日本军医带去了。
——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
冯棋自然是不知道。但后来那位冒充的苦工却知道了。
就在难民所边上,有两个巨大的“化骨池”——这是一个真正的苦工告诉他的:
——你不用到难民所里找你父亲了。既然有病给带去了,又那么大的年纪,肯定已经熬不过了。现在,你只管到旁边不远的两个化骨池中去翻一下,说不定他早已到了那里。
——不会的,父亲人虽老,身子骨还硬。
——再硬的身子,也经不起病痛,你还是去找找吧。久了,化了,就找不到了。
那位苦工,是参与挖两个化骨池的,几乎在这里当苦工的中国人都参与挖了。
挖时,他们还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只是挖得很深,可以装得下两层楼房。那么长、那么宽,不知消耗了多少人力。
挖完以后,才知道是扔死人的。
现在已经扔过几批了,也是让中国苦工抬去的。几十上百具一层,再洒上石灰和一些化学药品。尸体很快就化解了,再又扔上一层。
苦工们心里都在发抖,不知几时,自己也会被扔进去。
那位扮作“苦工”的青年,果然在那里找到了父亲。他父亲已被压在了十几具尸体之下。因为刚扔下去才一天,还没有来得及被化解,这才得以让儿子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