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人性的深处 22(1 / 1)

东方奥斯维辛 谭元亨 4414 字 1个月前

对当事人的寻找,“尤其是对受害人的寻找,不仅仅是走进历史的深处,也是走进人性的深处——那位几十年一直露宿街头与公园、害怕有任何门与墙的封闭的老人,他恐惧的是什么?历史又留给他的是什么?而那位处处要介绍信、要证明、谈话必须有“负责人”陪同的技师,他背后所要求的又是什么?担忧的是什么……这两位,只是调查过程中“异化”得颇为突出的例子,而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同样有某种非正常的心态表现出来——谁说的,任何人的精神都不可能绝对正常,总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分裂?

秦江觉察到自己似乎也是如此——在巨大的历史惨祸中返照自己,你能冷静得了,能把持好自己么?

硕士们又叩门来过两次,以后就不再来了。在他们眼中,自己很可能更不正常。50年的历史铸就的战后这一代人,仍除不去的身上的硝烟气味,莫非还要带给下一代么?

在日本,老一代人念念不忘昔日——有忏悔的,也有不认罪更不认输的。至于少壮的一代,则一再强调,自己没有义务背负上一代人所留下的历史包袱。而某些自诩为专家学者的人,却试图在“做学问”上打破缺口,寻找各种理由与依据,提出对过去的侵略战争“重新定位”。不少报刊及出版物,竟连篇累犊强调对二战中日本的罪行要“重新验证”。

什么“重新定位”、“重新验证”,无非均是想翻历史铁案——如今有几个钱了,用钱就能收买历史?

当然,收买个人打匿名电话并不难。

这也就是人性的——弱肉强食、趋炎附势、见利忘义,无廉耻可言。这类证明可实在是太多了,愈发掘历史,人性就愈显出丑恶。人类还有没有希望?

中国有过“文革”,也证明了中国人的人性的一面。他秦江也曾为之失望——只是在不明白、失望之余,却仍要有所为,写那么些小说,如同今日对二战中日本细菌部队的罪行仍穷追不舍——是失望之余的一种绝望的呼喊么?

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能说绝望,如果对人类整个地绝望,那他个人的存在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但那深深的失望,又比绝望好得到哪去呢?

他在海外讲学时,研究生提出的那个问题:

——日本人为何要对他们的文化先师中国人进行疯狂的虐杀?从人类学的角度上又如何解释与评价?

这个问题已折磨他不知有多久了!

黑格尔不是把中国乃至亚洲的文化说成是“人类的童年期”么?日本也就更童化了——是这样么?中国是早熟的儿童——如今,西方人从文化、从制度上总说东方“未成年”、“长不大”,果真如此么?

兀地,他想到自己写的《楚河汉界》。

那作恶的主人公——小看守,不也是一个teenager么?

自己是想谴责他,还是宽肴他呢?

这篇小说,是否反映了作者那典型的中国人的心态与世界观?

不妨把它找出来。

于是,在寻找日军二战在南方的历史资料之际,他也在图书馆里,找到了发表在1987年某刊上的那篇《楚河汉界》。

待重新翻阅,他竟发觉,自己当日的思考与今日接下的这一任务,居然同出于一个初衷。

这就是那篇《楚河汉界》。

楚河汉界

他茫然。何以所有人都于一刹那间这般恶狠狠地盯住他,一只只眼犹如血盆大口,要把他吞掉。他只知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典故,殊不知这帮难友们一个个恨他恨得乱牙咧嘴,根本没想到要欢迎他。他想向凶神恶煞们挤出一点笑,可眼前更是一张张牛头马面闪过来。他笑不出,只迸出一声恐惧的梦吃般的惨叫。他一屁股坐到了马桶上,幸而马桶盖上了,不然,够他“上味”的了。

六面体内是一个浑沌的空间,空气分外恶浊。他几欲窒息,浑身毛孔都憋住了,汗都要变做冰粒。死一样的寂寞咀嚼着他的感官,他怀疑自已已失去了知觉。所有的人体、面孔都成了平面的,贴在黑沉沉的牢墙上,揭不下来。门神?那只有童年时见过,如今早给“破四旧”破掉了,莫非全赶到了这里?一张又一张地重叠着、交叉着,兀地又晃动起来,露出撩牙,露出特角……妈呀!

如同老牛喘息的一种声音,把沉寂撕作两平。

——楚河汉界,重来!

于是,便有人骂骂咧咧的:

——图快活也不看皇历,这日子来凑热闹!

——来榨爷们的油,自己也得下油锅!

变戏法一样,他竟然发现门神们手上有一根长长的线,从通铺的这头扯到了那头。线绷得紧紧的。而后,一头一尾的两个门神走拢在一起,将线头捏在一块,于是,不断地将线对折,1,2,4,8, 16,停!

——就这样,按这个划界。

又是那个老牛喘气的声音。

于是,一位门神将已折成16截的线从通铺的末端量起,每量一截,就用锋利的指甲——这里一个个都有利爪般的手指,往铺沿上深深地划下一个凹痕来。忽地有人叫了:

——不公道,划斜了!

——你自己来,娘卖x的!

一截一截地划下来,轮到最后一截,多出了不及稿纸上一个格子的宽度,于是爆发了一场空前的争斗。

——不行,重划,一分是一分!

——边上就算了,不小心,就会滚到地上。

——少耍点花招。边上空敞些,挨不到人,不挤,只能少,不能多……

——有种的你来划!

——分个胖党到边上就是!

他目睹这一场舌战,如坠入五里云雾,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末了,却有位门神拎住了他的领口,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到最角上,指着第一个凹痕之内的“地盘”,说:

——这就是你的位置!

他陡然大彻大悟了!原来,这号子里一共有16个人,得共同享用这一张仅一丈多长的通铺,所以,得划分出每个人的“势力范围”,谁也不可越雷池半步。他用手量了量,两码不到。天哪,平均每个人不足一尺的宽度,也就是说,一肩膀搁上去准多出一条胳膊来,这叫人怎么睡?

他骤然感到了热,身上的冰粒立时化了,流成7小溪、小河,哗啦啦,把个人泡在稠稠的汗里,给浮了起来,浮上了房顶,鼻子粘到顶上透不出气。耳边一阵阵热浪的狂啸声。他一摸身上,怎么,这么油腻?可不,这已不是汗,是榨出了油!

号子里已吵成一锅粥了!

——这帮家伙,到了这里面还不安分,就像一提桶的王八,爬上爬下,颠三倒四。该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撑的!

小看守威风凛凛地背着枪,监视在号子外面的过道上,猛地打开了门上的小窗口,喝道:

——吵什么?想造反了不是?

里面立即鸦默鹊静。

——这些家伙就是生得贱,天气这么热,还不好生坐着,里面晒不到太阳,太阴凉了?!

小看守寻思。可不,自己穿着军服,风纪扣还不让解开,得在太阳底下巡逻,热得喘不过气来,褥暑、高温39度,受不了,衬衣早湿透了。这帮家伙在里面倒快活!

……还是在乡下时,半路上逮了只鸡,往兜里一塞,鸡闷住了,就不哼不叫了。平平安安带上山,烧把火,吃得又香又甜,砍一天柴都有劲儿。山里不在乎丢只把鸡,只当野物叼走了,没谁会吹喝喧天报失的。

还有,上田里摸一桶子泥鳅,不小心,一条、两条就弹到外面来了,只要往上面蒙一层布,黑了天,它们便老实了……

就这样!

小看守决定了,先把地窗的挡板合上。犯人们该是太舒服了,干吗要透那么多气!

——吵!吵吵!看你们还吵!

地窗一挡上,原先号子里尚能透进的一丝丝风便没了。门神们立时一个个蔫了,任门外看守一声声训话。看守自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吵。

他们为了那几厘米的长度而争执,而失去了若干立方米可流通的空气。这里的“河界”尚未划清,那里的空间界限却已森然耸立了。切断了风,切断了凉爽的输入道。

蜷缩在一角的他,只觉得火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将整个身子都裹得严严实实,冒出的油汗便也被引燃了。他被点着了,化烟、化灰、飘**、悬浮在浑浊炙热的气流之中。左右全是火炉,连自己在内,一共16个火炉,都在燃烧,都在辐射着热能。号子里气温在直线上升——连天花板上日头晒烤而透进来的热气,也明显地感到往下逼……

——吵!吵吵!吵得好!地窗都塞了!

——别吵了,有事好商量。

——是得商量,不然晚上怎么睡?

喘着气,一个个坐下来了。那老牛声叹息道:

——妈的,早知受这活罪,我也不会麻起胆子往黑道上闯……

——还行么?你脸都白了。

——商量商量。

——看来,还是一个胖一个瘦间隔开!

——不行不行,这胖党非剥削瘦党不可。

——胖党正好把瘦党夹在中间,透不过气。

——那就是胖党同胖党在一头,瘦党在另一头,公平合理。

——不行,胖党挤都挤不下。

——稍微给胖党多划出一厘米,就一厘米!

——不行,床铺面前人人平等……

又争执起来了。

他感到太新鲜了。外面,都是亲不亲,阶级分,可这里,却分什么胖党瘦党,以人的胖瘦来划分阵营——人到了最原始的生活状态下,该是最唯物主义的了!胖,瘦!界限分明!他看看自己,该是属于瘦党一拨的。可他没发言权,他已被分到角落里,一面贴着滚烫的墙。刚进来的就这个命。突然,他猛醒了,犯人们何以对他的到来怒气冲冲。他来了,就得又分出一个位置,原先15个人躺的地方,得躺上16个人了,更挤更热!他就这样得罪了15位先行者,给罚到这一角就算是开恩。

争执没完没了,如同炉中添了刨花,“腾”地升起了大火,一个个又都烧得不知天在上、地在下了。最后,好似没胜没负,按原来顺序躺下,有胖夹瘦的,也有胖挤胖的。在这里,犯人们都对已成之状安心乐命,不想作新的改革。被夹住的瘦党只好自认倒霉,不时发几句牢骚:

——你的背像门扇一样,风都挡光了!

——哪来的风?都是人出的热气!地窗早堵上了。

那胖党挤在一团,也怨气冲天:

——你他妈的越界了!

——没法子,你把越界的肉切去!

——坐牢的命偏生个富贵的身!

老牛又在喘息了:

——娘的,要是谁能把这号子里调出几个人,我给他磕头。

——别做好梦了。

门外,又传来看守“笃笃笃”的脚步声,走得那么响,分明是一种警告。

于是,号子里的人让热气蒸得哑了。

仅仅是警告?

看守还小,才十七八岁,童心未泯。蹲在地上看蚂蚁,还插上刺刀,在地上给蚂蚁划起迷魂阵来了。可蚂蚁偏偏不按照他的阵势行动,总是横过路沟,无规则地乱走一气。

——不识抬举。

他嘀咕了一阵,用鞋把地上的阵式踩了个乌七八糟,好几只蚂蚁在他脚下丧生了。

这不如在山里挖田鼠有趣,他想。田鼠洞可是有讲究的,纵横交错,四通八达,而且还有丰富的仓库,寻得出粮食——谷粒、红薯。够快活的。

耳边又传来了争吵声。

又是从那个来了新犯人的号子里传出来的。堵了地窗还要吵,真是太舒服了,整天不劳动,不晒太阳,该不是精力过剩吧?太不识相了。

他抬头看看,天窗还敞开着。是了,这帮家伙跟泥鳅一样,一见空子就要乱弹乱跳,那就不如也关上得了。

天窗太高,他去找了一只梯子。梯子是常备的,很快可以背来。而且是“半自动”的,可长可短。是专门用来对付犯人的。他一路上把它时而拉长、时而缩短,玩得津津有味。来到天窗下边,往上看看,扮了个鬼脸,便爬了上去。

“吮当”一声,天窗关上了。

——我的妈呀,这还叫人活不?

老牛一样的声音响起了。

一点气也不透了。人散发的热量更聚集在一起,天棚上日头晒的热力也直往下逼——这比土耳其浴更甚,那毕竟有蒸气,而这是干烘了。胖党在滴油——他知道,旧社会往南洋运肥猪时,有一种绝妙的偷油方式。只要把一根管子插进猪的肚皮,使劲揉上几下,那管子里便有一滴滴油流出来——这都是路上热的。人也差不多……可想着想着,忽地发现自己动弹不了啦,整个身子给吸在了通铺油漆过的木板上,稍想蠕动一下,就有一阵剥皮剐肉之痛。惟有手还能动。他慢慢往肉板相连之处揉去。妈呀,原来是冒出的油汗与油漆化在一起,变成了一种高强度的钻合剂,让肉、木融为一体了。再这么躺下去,非变成木俑不可。他惊恐万状,一咬牙,奋力一蹦,‘’刷”地一声,坐起来了。可有的皮粘在了木板上,有的木屑也粘到了他的肉身上。后来,还烂了好些日子——这已非本文所能叙说的了。

——你小子不要命了!贪徽,躺下不起来。怕死钉在木板上?得慢慢来,用手去剥开。

又是那老牛的声音。

——这日子熬到什么时候是头?

——这才刚开始呢。

——你怎么进来的?

——怎么进来?黑进来的!

——我可是冤枉的。

——冤枉的就白了么?

他不吮声了,这里面可有禅机?他只觉火从心头烧起,喉头发干,嘴唇破裂。白泡,满嘴的白泡直往外冒,他拼命地扒着胸口:

——热!渴!

——热、渴……

_热……渴。

没声了。胸口早扒出一片紫斑来——全身因为热,早剥了个精光。

他挣扎了一下,从楚河汉界的标记上滚到了地上。地上的水泥面比木板温度低一点,于是,他将全身趴了上去,他伸出舌头,要去舔地上的凉气。

——别舔,以前有人舔出血来,哑了!

老牛的声音沙哑了。

——有水么?

老牛在为他乞讨。

——只有一杯洗过澡的水了。

——拿来。

所谓洗过澡的水,是这么一回事。天热,又不放风洗澡,他们只好靠每天发放的开水,用来在身上搓泥垢。他们把手放在杯中蘸湿,便往身上搓,再蘸湿,再搓,一直弄到杯中水稠稠的,没法再搓才作罢。

就这样的水,也不轻易给人。

——拿来,人家刚进来的,握不住。

水终于拿来了,他也没顾得上是什么,便往口里送水。水又咸又酸,还有股子奥气。他顾不上了,竟“喝”了个精光。末了,还是说:

——渴,渴……

——得了,算你走运,握过这关就好。唉,以后谁放我出去,不再受这活罪。

老牛似的声音竟像从一位哲人口中发出,别有意味。

热花了的眼睛,朦胧中看到的竟是一位年轻人的脸。声音与人,竟如此不一致,他怀疑自己视神经出了毛病。

——别再趴地上了,看守发现了,有你好看的!

老牛在劝告。

可怎么舍得这虽说已在变热了的水泥地?也许心理作用,他觉得这水泥地毕竟要比木板铺凉一些……

有人搭了肩,趴在天窗玻璃上朝外看:

——看守热得缩在岗楼上呢,一时半会儿不会下来了。

顿时,号子里又出现了**。这回,不再是楚河汉界之争了。

楚河汉界在此刻失去了意义。

胖党瘦党之分也模糊了。

他只觉得有人用脚踢着自己的腰:

——闪开点,这不可以一人独占的……

远远地在岗楼上,看着城中积木似的房屋,纱巾般的林荫道,心中就有股子妒意。凭什么让我在大日头下像只呆鹅一样扯长脖子站着呢?不是有号子、有铁门?那些个罪犯,总没有三头六臂,上得了天,遁得了地?还不够牢靠?还要人守?妈的。都是这些该死的家伙,要是世界上没他们,我也不会受这活罪——连风纪扣也不能解开。

小看守热昏了头,脑子里像开水冒泡一样冒出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这个世界敢情也热昏了头,干吗那么多罪人?

日头像个炼钢炉,把一股股炙热往地下倾泻,天地在署气中晃晃悠悠的,失去了平衡,不,如同纸张在热气下烤干、变形、弯曲或拱起,只要一刹那,便会“腾”地升起大火!

火还没有着起来,却发现关上的天窗玻璃上映出了蠕动的人影。

这帮家伙又不安分了?想放把火,连自己一同烧掉?天窗地窗全关死了,他们还如此**,活得不耐烦了?幸而天窗下的梯子还没撤掉,得去看个究竟。

小看守很快下了岗楼,贴着墙根,摄手服脚向地窗走去。

——号子里罪犯的耳朵可灵呢,几十米外就听得出辨得清是谁的脚步。这回可不能让他们有准备,得来个出其不意——他想到在乡下逮野鸡,野鸡一头扎在草蓬里,你轻轻走过去,伸手一抓,手到擒来;还有捉蜻蜓,悄悄地趋近,伸手过去,猛地一捏,就捏住了那长长的尾巴……只要抓住尾巴,不愁没借口惩办这帮家伙。手痒痒的,平日在山里,砍柴、挑担,浑身是劲,现在却有力无处使……

他来到了梯子边上,飞快地爬了上去,在天窗口上露出了两只警惕的眼睛,往里扫视。好哇,这些家伙倒痛快,贪凉,躺了好几个在水泥地上,还张开口在出大气呢!这显然是违犯狱规的。因为看守从门上小窗往里瞧,看不到他们,他们尽可以在通铺挡住的一线之地胡作非为,过去就这么抓过**犯……

吹喝一声,吓他们一大跳?!

不,这太便宜了他们,待到他们一个个归位,躺或者坐在通铺上,你就没理由惩罚他们了……于是,他又悄悄地下了梯子,一路上打着主意。

小时候,爱用竹筒当水枪,把水喷得老远,互相对抗,拉下了“战斗”的序幕,看谁被喷得睁不开眼,落荒而逃。怪好玩的……

可是,能给囚犯们喷凉水么?那在他们岂不是一种享受?平日放风,他们就在水池边上疯,拼命泼水,好似那几分钟内有着无穷的乐趣。这帮家伙鬼得很,明知几分钟连汗泥也搓不下,所以早在号子里搓开了,到时候只需要泼水就可以清爽一下。想让他们难受?没那么容易,他们总有招法。

他挪到T一边,腾出旁边的水泥地,让另一位躺下。那人惬意地躺下了,他只觉得身边又陡起了一面火墙。

没多久,又有人踢踢他的头:

——下边去,这地方归我了。

他知道自己是新来的,没有发言权。于是,往“下”挪去,“下方”已临近马桶了。有人在撒尿,撒得很艺术,尿射到桶沿上,再沿捅壁流下去,几乎不发出声响,这样,就不会因撒尿而搅起很大的一股尿骚味。已经热得要死人了,汗奥、漆奥、肉奥什么的搅在一团,再加上尿奥,非窒息不可。但牢坐久了的人不行,撒尿没劲儿,头撑在墙上让尿乱洒或滴出,臭味就大多了,没法讲究。

一个接一个下了地,自然,通铺上人少了,不那么挤,对没下来的也有好处。但每下来一个人,他就得往尿桶靠近一步,奥气便向他逼近一步。现在,他的脚已与尿桶紧贴着了,鼻子与“臭源”不到一尺之远。而水泥地本身已显得火辣辣的了——可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再让皮肉与木漆貂合在一起,他不愿当半个死人。

热与奥相混在一起,有如地狱中带硫磺味的死火——他是读过不少外国名著的,知道凡是魔鬼都带有硫磺味,浑身都在腐致,如同腐草生萤一样。他的灵魂不得不从每个毛孔里纷纷逃出,让热气往上蒸腾。他在呻吟,喉头里有不少沙子在磨擦着,连呻吟的声音都是让沙子过滤出来的。但没人能听清他在呻吟,因酷热已经使大多数人的感官都失去了功能……水泥终于实施它的**威了。一种如同石灰或镶水的强烈腐蚀力向皮肤侵袭着。先是刺一般地痛,而后便如火灼……

小看守的主意有了,儿时,堵老鼠洞,不是烧一把干辣椒,便是往里灌石灰水,使老鼠们没命地夺路而出,从而落入罗网。那种快感,那种强刺激,好久没感受过了。他心中跃跃欲试。

天公作美!刑讯室正在粉刷墙壁,一小桶一小桶的石灰桨正整齐地排在门外呢。他赶紧找了一截竹筒,将一头捅穿,另一头留个小孔。再用筷子包了团烂布头——小时候玩惯了,做得再顺手不过了。而后,舀一把石灰,兑上点水,把挤筒往里一插,再把筷子往上一抽,石灰水就吸进去T。他再一挤,咦,喷出去足有一两丈远呢,足可以对付那帮贪凉躺在地上的家伙。

他兴致勃勃地提上了一小桶石灰水、跋手摄脚地贴着墙根走去……

梯子还靠在天窗下边。

他开始只觉得有点凉唆噢的东西射来,可一贴到身上,这凉东西立即便变得烧人了。他就地打了个滚。可一旁的人也在打滚,还都“妈哟妈哟”地叫个不停。

他终于烧得难受,一头栽到马桶里了。临被淹没时,他恍惚又听到那个老牛似的声音:

——我的眼睛!天杀的! 以后我出去,别说感恩,我一个人也不饶怒!一个也不!

他像是听到(天方夜谭)中被关在瓶子里的魔鬼在诅咒:

——谁要是救了我,我也不饶怒!

尿水比石灰水的浓度要稀得多,不会烧人……最后只余下这一模糊的意识了。

他在往上拔高,越过高高的山岗,越过时有时无的云雾,升上了湛蓝色的天宇,透过舷窗,他看到了星罗棋布的城镇,纵横交错的道路,看到了由白色的沙滩绘出的曲折漫长的海岸线!

楚河汉界!

又一个意识在复萌了。

是的,他在越过祖国的边界,去一个友好国家访问。一个国家的边界,绝对不会是号子里的“楚河汉界”。但是,在那已消逝的岁月里,两者似乎又如出一辙。

怪诞的想法?!

难道不是那石灰水,使他由冤认为不冤了么?如无当日的冤,则无历史上的不冤了,在他,也越过了“楚河汉界”。

但是,老牛——那位年轻人,今又何在呢?他只是因为喊错了一个字(仅仅一个字)而入狱的。后来,的确平反了,但他却成了一位有名的江洋大盗。他时常西装革履,出没于高等府第;要么在名山之巅,摆上一局残棋,编人来上当——敢不敢下?我输一百块!

据说,公安机关一直没能把他抓获。

残局上,少不了楚河汉界。

他就永远站在河界那边了。

“嘻嘻!”

小看守乐开了,看囚犯们在号子里狼奔犬突,往墙上乱撞,闹得四脚朝天。这比往老鼠洞灌石灰水好玩得多。他的石灰水桶就挽在胳膊上,可以随时吸水,而后射击!

一个个别想躲得过。

天窗上,没有视野的死角,凡是视线可到之处,水柱同样可以到达。不比门上的小窗,犯人藏在通铺边上,下侧就看不到了。

太有趣了!

回宿舍给战友们说起,准一个个笑得叫肚子痛!

真好玩!

他在天上。

也许,这只是一个梦,一个热极而升腾起的辽远的梦,漫长曲折的海岸线,只是那通铺上的楚河汉界演绎而成……

也许,号子里的一切,才真正是梦,一个醒过来教人庆幸的噩梦。假如它不是梦的话,那么,也只是一个寓言,一个童话……

而这样的寓言有一个就够了。

最后一句显然是……怎么说好呢,太玻坏这篇小说的完整或完美了。

他忘了当初为何要如此“画蛇添足”。

显然,人类不仅只有这么一个寓言,也不是说“一个就够了”便可以完结寓言式的人类社会。对小看守的复杂评价虽没说白,却也不难加以分析。

不知那位博士会如何评价。她的第二重分析尚未写来。

而此时,她恰恰在另一个法西斯的策源地——德国作考察。

她会有怎样的阐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