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铁门“吮当”一下子打开时,吴亦源便心中一沉,他觉得要出事了,而且,会应在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一位大步走进来的日本兵用鳖脚的汉语叫起了他的名字:
——吴亦源,站起来。
他只得站了起来。
——出来!
这一刹那,他看到了冯棋那惊愕的目光。他忙俯下头,小声说:
——我不在时,叫大家小心点,千万别喝生水、吃生食……他们肯定是为这个找我的麻烦,千万当心。
又是一声喝斥:
——还不出来?!
吴亦源直起了腰,仍大声嘱咐:
——记住我的话!
这时,冯棋感觉到一种刻心的痛苦,他似乎觉得要永远见不到吴亦源了,竟大放悲声:
——爸爸,你要回来!
吴亦源苦笑了一下,安慰道:
——我会回来的。
冯棋死死地拖住了他的腿。
日本兵走了过来,猛力一推,将冯棋甩在了一边。吴亦源被押了出去。
难民屋的门“呼”地关上了。
日本兵一共押走了7个人。
这7个人,看上去都有几分文气。一个人的气质是无法掩饰得了的。这七个人一同被押出去时,心里都同时明白了什么——日本鬼子害怕难民中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怕他们识破什么。
当然,这七个人不是同一批进来的。
吴亦源被押出大门时,无意中遇到当日劝难民喝井水的那家伙,不知为何,那家伙似乎想避开他的目光。这让吴亦源心中更明白了,于是,不由得用仇恨的目光盯住了他。
也好,要报复,就在这里吧!
可那家伙竟让他走过去了。
显然,更恶毒的报复还在后头。
7个人一直被押到了检疫所内。
——知道为什么把你们挑出来么?
一位穿白大褂的军医这么问道。
没有人回答。
——知道么?!
那人凶了起来。
吴亦源竟脱口而出:
——知道!
——知道什么?
——你们要干的坏事,还以为别人不知道?!难道纸还包得住火?
吴亦源声调也提高了。
轮到这位军医眼发直了。
——好,你知道,你留下,反正你已经知道了。
其余6人被押走了。
吴亦源一个人留在了这个地方,并没有人来审问他什么。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听得到滔滔的珠江水。
听得到呼呼的江风。
几个小时后,一阵吉普车声由远而近。
门打开了。
刚才恶狠狠的家伙,此时却一脸堆笑:
——算你有种,佩服,非等闲之辈。我们部队长有请。
——部队长?
——大佐,是我们最高军衔的军医,很快要升少将了。
——是将军有请么?
——就看你受不受抬举了。
吉普车很快上了路,七弯八拐,便过了河南,过了珠江。
吴亦源很熟悉广州的地面。他出生在这个地方,从小就在这里念书。毕业后,当过店员、推销员、当过书记员、文案,一直到广州沦陷才到了香港……所以,现在车驶过了什么路,他都很清楚。
没有蒙上他的眼睛。
大概已经不需要了——人家早给他勾了簿,犯不着怕他知道得太多。
车沿着惠爱路,开到了百子路,一直开进了中山大学医学院。其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学院里林木森森,竹影绰绰……过了铁丝网,又过了铁栅栏、终于到了一个阴湿的去处。有一股寒气逼人而来。
日本纬度相当于中国的中部与北部,他们自然不习惯南中国的气候,所以,把这么一块地方,营造得阴冷一点、灰黯一点,也并不怎么出奇。只是铁丝网加上一些“严禁人内”、“格杀勿论”的标记,增加了几分恐怖。
吴亦源也打了个冷战。
吴亦源没料到,那位佐藤大佐,并非凶神恶煞,他还有几分儒士风度。佐藤接待他时,竟是一身和服,显得十分随意与亲近,脸上显露着并非做作出来的微笑。他眼睛不大,眨动得较频繁,看得出是个颇有心计的人。
——稀客,稀客。
——错了,我不是客,并不是请来的。
吴亦源淡淡地说。
——应该是客,你住的地方是难民所。难民嘛,都是老百姓,没什么不同的……
——你是说,我们不是囚徒?可是,我倒想问一句,我们现在的处境,又与囚徒何异?
——昊先生误会了,你们要回广州,人之常情。鸟思林,人思乡。可是,正是为了你们要见的亲人的平安起见,我们才需要进行检疫。隔离一段时间,证明没问题,当然会让你们与亲人团聚嘛……先不谈这个,我这里略备小饮,请吴先生赏光。
这是,吴亦源才发现,厅中已摆起一小桌,桌上是热气腾腾的好几道菜。一阵久违了的饭菜香味扑鼻而来。
他不由得一怔。
佐藤走过来,拢住他的肩膀,亲热地把他带到桌前:
——你应当知道,战争时期,粮草第一要紧。能匀出部分口粮到难民所,在我们已经下了很大力气。在目前还不可能让大家都吃饱,又不能马上让你们离开,这也是万般无奈的事情……今天请你来,自然不可薄待,千万别推辞才是。
吴亦源笑了一笑:
——就为我一个人设置么?
佐藤似乎听到别的什么意思:
——也是表示一点歉意吧……已怠慢吴先生好些日子了。
吴亦源坐下了,并不举筷。
菜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虾与海鲜。烹调得也很地道,色香味俱全。这样的饭菜已经多年没见过了——他一直在流亡中!
——怎么不举筷?你不来,我可先尝了。你放心,我动过筷子的你跟着动便是了……
佐藤大模大样起来。
吴亦源一笑:
——你以为我怕你菜中下了病菌么?我想你还不至于这么小儿科吧……
——谱了,错了,医学中的小儿科,可是最高级、最精细、最尖端的,动辄便累及生命……
不知怎的,佐藤竟让吴亦源一句话说得发休了。分明昊亦源已洞察他的心机。
吴亦源大大方方地坐下,拿起酒杯便一口喝干:
——难得有酒,难得有心。
佐藤连连点头称是,也擎起酒杯,用汉语款款道来:
——你可知道日本的徘句?
——略知一二。
——我就背上一首:
茫茫人世雨不停,
更念旅宿寂寞情。
吴亦源不失机锋道:
——我知道,你们的诗人芭蕉倒是说过一句话,古人也有许多死于旅途上的,大佐是否是这个意思?
——正是,正是,我是为你的处境有感而发,你作为难民,从香港来到广州……
吴亦源笑了:
——大佐错了,港穗一箭之地称不上旅途。从东京到广州,才真正是旅途,莫测之旅途呢。你该是对此产生感慨吧。
佐藤又一愣,抿了一口酒,劝菜:
——先吃菜,先吃菜。
吴亦源也不客气,边吃边说:
——其实,中国古代关于旅途的诗,比你们要高妙得多、悠远得多。
佐藤又点头:
——愿洗耳恭听。
——这是大诗人李白一句不很有名的:
郎今欲渡缘何事?
如此风波不可行。
——这个?这个……
——还想听么?还有:
一年将尽夜,
万里未归人。
夜尽年亦尽,万里人不归,你当有何感慨呢?当然这还不够,且听:
野风吹秋木,
行子心肠断。
再有:
五更千里梦,
残月一城鸡。
几句古诗下来,说得佐藤脸色发青,连连摆手:
——我们不谈这些伤感的东西,百无一用是书生。先吃,吃。
他竟给吴亦源挟起菜来。
末了,他搁下杯盘,独自一人走到台案前,饱蘸墨汁,画几笔停一下,良久,才叫:
——吴先生,请来指教指教。
他画的是满纸烟云,松枝虫L出。
——怎么样,这是一休禅师所云:
若问心灵为何物,
恰如墨画松涛声
吴亦源竟摇了摇头:
——如果这真是你心声,则可叹矣。
——为何?
——烟云乱,松针亦乱,笔法更乱,说明你此际心乱如麻。
说得佐藤好不尴尬。他把画一揉,扔到了一角——他本想试一下,这位中国人明知自己的困境,可否有那么一点机心,以讨巧求生。这一来,非但试不出来,自己反而给惹得处处都讨个没趣。
他只得直来直去了。
——吴先生,我们请你来,你可明白。
——明白。
——明白什么?
——无非是先礼后兵。
吴亦源说得没半点犹豫。
——那么,怎么个兵法?
——这个,当然是你们的事了。
——这么说,你已有思想准备了。
——随遇而安。
——假如我偏不“兵”呢?
——那好,现在就让我出去……
吴亦源就往外走。
——吴先生也未免太性急了点。
佐藤一声令下:
——来人,把吴先生安排个好的住所,有什么好吃的,尽量满足。让他恢复身体。
又对吴亦源说:
——很是抱歉,我们只能做到“尽量满足”。因为是战时,物资供应不会那么如意的。我们的会谈就此结束,鄙人深受教益,感激不尽,但愿还有第二次。
来人把吴亦源带走了。
真不知道这文质彬彬的佐藤搞的什么名堂!
吴亦源果然给带到一个类似小旅馆的地方,环境不错,颇有几分安静,窗外还有树木及鸟雀。如果不是床铺与被褥上均印有日军的标记“华南防疫给水部队”等字样,以及周围有日军的巡逻的话,真可当作疗养地了。
门自然是不会开的,而且关得很严。外边还有层层防守。
佐藤果不食言。
除香喷喷的大米饭外,不时还有点小荤,几片肉,一条小鱼什么的。看来,是有营养学专家专门作了搭配的。花样变化不多,但很有讲究。
一个星期下来,吴亦源脸上有了血色。
显然,这所房子里面并不止关着他一个人。他有心地在两面墙上都敲了敲,很快便有了回音。他使用难民所中的暗号,对方竟很快就明白了。
这里面一共18个人。
已经提走过32个人了。
笃、笃、笃……
提走的人,命运却不可知。
佐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仅仅是一种软化的手段么?想让这些人日后为他们卖命?
哼,这点小恩小惠就想收买人心么?
恐怕没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