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实录
丸山茂证言:
对收容所难民进行疟疾验血后数日,在宿舍里,的场守喜在图表上记了些东西。应征前,他是朝鲜总督府文书科职员,属统计组,制作图表是他的专长。
“那是什么表?”
的场守喜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把图表收进抽屉,忙把我带出屋外。走到珠江边没人的地方,很郑重地对我说:“有关图表的事,以后不要再问了。知道了对你也没有好处。这事要让大队长知道,我和你都不好过。我告诉你我正在做的事,但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这事一辈子也不能说出去。军方为了保证广州市区的治安,把来广州的难民安置在滩(南)石头收容所。但由于香港来的难民太多,收容所已人满为患。上面命令南水部,用细菌杀死他们。很不幸,任务落到了我的头上。我直接听取部队长佐藤俊二的口头命令,并发誓不把事情对外张扬,小心完成任务。我首先在收容所内的4个水井投放了伤寒菌、副伤寒菌。但由于难民不喝生水,也不吃没煮过、没炒过的食物,因此,这一计划没有成功。于是,部队长派飞机去军医学校取来肠炎沙门氏菌(副伤寒菌),准备把它们投放到饮用的汤水中,具体由我指导执行……实际作业时间选择在(伪)省政府职员上班前的早餐时间,利用还不习惯的难民造成的混乱,推迟搬入汤水桶,在难民不知不觉中投放细菌……这个方法还是成功了。当晚就出现患者。肠炎沙门氏菌患者的死亡率很高,死亡者不断出现。死者由(伪)省政府负责埋葬,埋葬的地方是采取就地埋葬。在先埋的尸体上不断重叠放上新来的尸体。到最后,连掩盖尸体的土也没有了。”
一般说来,肠道系统的细菌怕热,45℃就会有一半左右死掉,在厨房汤水桶的温度超过60℃,降到43℃以下需要很长时间。而等水温降低了再把汤水桶搬进收容所这一时间不好掌握。
我们从图示中可以看到,厨房是设在难民所的外边。从厨房挑担去难民所有一段距离,稍加延误,水温便可以降下来了。所以,投放细菌可以做得人不知、鬼不觉……丸山茂继续说道:
的场守喜满脸泪水。谁都难以表达出把自己的良心出卖给恶魔的痛苦。他说,喝醉酒也不管用,晚上睡觉总被噩梦缠绕。他说:“对你说了之后,我心里就好受一点。”
三少年又接受了一项新任务,到附近的乡村上居民点去采集蚊子。
闻说这一任务,长谷川信一便打了个寒嗓,他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但他没有去找司马辽守喜。他知道,除非司马辽守喜主动说起,不然,什么也别想问得出来。
他也没对野间直说。野间直干什么都要抢在前边,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似乎对他当兵长不服气。一旦说了,野间直会有什么反应,很难判断,万一向上面汇报就麻烦了。
他也没有对丸山太郎说。丸山太郎太小,借天哑地,什么也不想似的,他听说去采集蚊子,还觉得很好玩。
倒是野间直问道:
——过去,在满洲,不都是使用跳蚤的么?没听说过采集蚊子。
丸山太郎反而无师自通:
——南方热,蚊子多,跳蚤少嘛。搞检索,蚊子该比跳蚤好办。
长谷川信一连忙发挥:
——可不,这里蚊子可厉害了,有一回蚊帐没压好,咬得我一夜没睡。
——可得小自点,只怕这里蚊子带菌。
——哪有蚊子不带菌的,问题是带什么菌……
长谷川信一不觉说出了口。
好在丸山太郎还天真地说了下去:
——这么说,我们捉蚊子,也是为了防疫,进一步查明有没有疫情。
——小太郎真聪明。
长谷川信一竟用兵长的口吻表扬起他来。
同样是天刚蒙蒙亮,三少年与司马辽守喜,还有几位大兵一道,便离开了检疫所,悄悄地潜人了附近的南石头村。这里一片高高低低的破旧住房。有瓦房也有茅屋,甚至有茅棚。居民都很穷,进屋后除一床一桌一灶头外,什么也没有,所以不怕有盗贼。加上天气发闷,又挨近水边,一年12个月,少说也有10个月蚊蝇成群。每群少说都是师团建制,几百上千,甚至更多,“嗡嗡嗡”分外骇人。
所以,村里人再穷,一床粗纱蚊帐是不可少的。
但粗纱的网眼也粗,蚊子钻进去也不会太难,尤其是饿瘪了的那些。
可它们一旦吸饱了血,却又鼓胀着身子钻不出网眼,第二天一早,只能当饱死鬼了。
不过,这一回,它们可有了活路,日本人要来把它们逐一收编。
三少年与其他人,分头进了各户人家。
所有门都很好打开,伸只手进去把门门一拉就成,有的用门杠顶住了,也经不起一脚。反正屋里没什么值钱的,关门只是一种形式。
一进屋,手电筒光就四处乱晃。
有被惊醒的,惊然坐了起来。这边,便吃喝了起来:
——不许动,不准掀动蚊帐!
中文说得还有七分像。
说话间,两位日本兵便逼近了蚊帐,用手电寻索了起来。
主人恐惧地问:
——这是干什么?
——我们抓蚊子,拿去检验,看你们的血中有没有带菌。
丸山太郎年纪小,说汉语也准确些。主人看他像是个孩子,也只好任他们找了。
很快,吸蚊器里便有厚厚的一层蚊子布满了玻璃上。
忽地,邻居吵闹了起来。
长谷川信一与丸山太郎互相对视一下,便提着手电赶了过去。
是野间直遇到了麻烦。
他掀开的帐子中,睡的是一对夫妻,身上没穿多少衣服。当野间直刚揭开一角,里边的男人便一掌甩了过来,喊道:
——流氓!
这还得了,竟敢骂皇军是流氓。在旁边的一位大兵火了,从旁就是一巴掌。
女的就尖叫了起来。
——好啊,你们阻碍皇军执行公务,该当何罪?!拉下来!
待长谷川信一、丸山太郎跑过去,那屋子里的男子——分明是一位农夫,已被摔在了地上。
那大兵在下令:
——野间直,是他诬蔑了你,由你来执行惩罚。
野间直踢了那人一脚。
——不行,得狠狠打。
又是两脚。
——你不是在满洲学过格斗么?拿出点功夫来看看。
野间直有点发愣:
——那是对付……
没等他说完,那大兵便吼了:
——他辱骂你就等于打了你。给我狠狠往死里打!
大兵做了示范。他提起那人衣领,猛地给下额一下,把他打出了差不多一丈远。
那女的又尖叫了起来。
大兵狞笑了一下,一手挟住了那个女人,又下令:
——你给我打,不等我说停就不能停。
野间直兀地吼叫了起来,扑向了一丈外的那个中国男人。
这边,大兵把女人挟到了屋后,不见了影踪。只是不时传过来他的叫声及气喘声:
——狠狠打!
野间直提起那人,又打翻在起,不管头与脚,一概饱以老拳。打得那人只有出气的份,浑身血淋淋的。
长谷川信一忍不住开了口:
——快没命了!
可后面又传来吼声:
——不可有怜悯之心,这不是人,只是靶子,是木桩。再打!
终于,那人昏了过去。
野间直抽了口冷气:
——不会……死了吧?
没说完,便跑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这时,那位大兵提着裤子走过来,斜眼看住野间直:
——没出息,打几下人就呕了,上战场更不知会怎么样了。
长谷川信一顶了一句:
——这不是在战场上。
大兵瞪了他一眼:
——亏你是兵长,这里同样是战场,明白不明白?
而后,又盯住了野间直:
——你小子出手不狠,竟打了这么久。记住,这同你们小时候玩蚂蚁,在总部收老鼠一样。这些都不是人,只是实验品……
野间直猛地想起那一脚踏在蚁穴上的大军靴,立时“啪”地立正,行了个军礼:
——是,要毫不留情。
便又扑了过去,把已昏倒的男人踢得翻了过来。
——你们呢?
大兵又盯住了长谷川信一与丸山太郎。
——晦。
两人只好又去踢那人两脚。
这大兵与司马辽守喜伍长是同一个级别,但不在一个部门,平日不怎么与这三少年打交道。但无论如何,他也是一位长官,命令也得服从。何况这边人马归他带队。
天色渐亮。
捕蚊队已经完成了任务,准备回去。
无意中,长谷川信一发现路边草丛里闪过一双眼睛。
——谁?
他拉响了枪栓。
草丛中战战兢兢站起了一位老人。
野间直上前就是一巴掌——他是表现给大兵看的,为洗雪呕吐留下的懦弱印象:
——你鬼鬼祟祟要干什么?
不等分说,那大兵便说:
——带走,回去审问!
老人歪歪倒倒地走在前边,蝎力要作解释:
——我是早上出来解大便。我蹲在自己的地里,又不是……
——闭嘴。
野间直又吼了起来。
老人只好系紧裤带。
长谷川信一嗅到了一股粪便的臭气。
一连采集了一周多的蚊子。
是日,司马辽守喜又被召到总部去了,但没有带长谷川信一去。
而采集的蚊子也给带去了。
这回,司马辽守喜没被部队长召见,去见的是课长。课长也叫佐藤。
开头便问:
——这次执行任务还有什么障碍么?
——不会有了吧。
——你这话分明没有信心。这回,是部队长亲自派飞机运回来的沙门氏菌。
——沙门氏菌,副伤寒……
——你懂得这种细菌的全部性能,就得按其性能去办。明白么?
——明白了。
不知怎的,司马辽守喜觉得自己的小腿肚子在抽筋。过去可从没这种现象。
——要绝对保密,包括本部人员都不能知道。更不能让厨工发现。
——我知道。
——你走吧。
司马辽守喜刚走到门口,又给叫住了。
——回来。
——还有什么吩咐。
——部队长怀疑,最近来的难民中,一定混有懂点医学常识的文化人。要把这人查出来才能执行这一方案,否则,又会白费了部队长的一番心血。
——这个……
司马辽守喜犹豫了。
——你不可以手软。查出来,交我们来处理。
——是。
——当然,我们已经有了怀疑对象,你可以留心。
——谁?
——一个姓吴的,他填的身份表是印刷工,但很像是文化人。
司马辽守喜马上想起当日与自己争辩了几句的那个人。这个人虽然脸已晒黑,但仍掩不去文化人的特征。他不由得感情复杂地说:
——印刷工,说不定是排字间的,所以有点文化。
——总之,事先得严格查处阻碍我们执行任务的可疑人物,不能掉以轻心。
——是!
司马辽守喜退了出去。
下一步该怎么办?自己不查出那个姓吴的,也早已经有人指证了。本来,能找上个借口,不亲自执行这一见不得人的任务,或说执行不了,在他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在短短的两天内,所有的一切,都如期运送到了难民所近侧的检疫所里面。
然而,司马辽守喜第二天经过难民所大门时,发现由课里派来的士兵开了进去。
他有些奇怪。没有特殊情况,本部那边是不会直接派人来的。他心一沉——这是否证明自己已有了失职行为。也许,是为别的问题——听说,近来游击队、还有地下抵抗组织活动相当频繁,也有可能注意上这特殊的、已吞下了成千上万名难民的地方……
没等他想到什么,里面已有人被抓出来了。
其中有一个,是同他面对面争执过的那人……
他很可能就是那个姓吴的。
司马辽守喜说不清是解脱了,还是虚脱了,反正,一阵轻松又一阵难受,像是得了疟疾一样,忽冷又忽热。
偏偏,走出大门时,那位难民发现了他,竟狠狠地盯住他好一阵。
他无法回避这种仇恨的目光。
他已遇到过太多、太多了。
显然,是总部为排除障碍而采取了紧急措施。
不用通知下属。
司马辽守喜已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