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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奥斯维辛 谭元亨 2280 字 1个月前

史料实录

丸山茂证言:

对收容所难民进行疟疾验血后数日,在宿舍里,的场守喜在图表上记了些东西。应征前,他是朝鲜总督府文书科职员,属统计组,制作图表是他的专长。

“那是什么表?”

的场守喜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把图表收进抽屉,忙把我带出屋外。走到珠江边没人的地方,很郑重地对我说:“有关图表的事,以后不要再问了。知道了对你也没有好处。这事要让大队长知道,我和你都不好过。我告诉你我正在做的事,但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这事一辈子也不能说出去。军方为了保证广州市区的治安,把来广州的难民安置在滩(南)石头收容所。但由于香港来的难民太多,收容所已人满为患。上面命令南水部,用细菌杀死他们。很不幸,任务落到了我的头上。我直接听取部队长佐藤俊二的口头命令,并发誓不把事情对外张扬,小心完成任务。我首先在收容所内的4个水井投放了伤寒菌、副伤寒菌。但由于难民不喝生水,也不吃没煮过、没炒过的食物,因此,这一计划没有成功。于是,部队长派飞机去军医学校取来肠炎沙门氏菌(副伤寒菌),准备把它们投放到饮用的汤水中,具体由我指导执行……实际作业时间选择在(伪)省政府职员上班前的早餐时间,利用还不习惯的难民造成的混乱,推迟搬入汤水桶,在难民不知不觉中投放细菌……这个方法还是成功了。当晚就出现患者。肠炎沙门氏菌患者的死亡率很高,死亡者不断出现。死者由(伪)省政府负责埋葬,埋葬的地方是采取就地埋葬。在先埋的尸体上不断重叠放上新来的尸体。到最后,连掩盖尸体的土也没有了。”

一般说来,肠道系统的细菌怕热,45℃就会有一半左右死掉,在厨房汤水桶的温度超过60℃,降到43℃以下需要很长时间。而等水温降低了再把汤水桶搬进收容所这一时间不好掌握。

我们从图示中可以看到,厨房是设在难民所的外边。从厨房挑担去难民所有一段距离,稍加延误,水温便可以降下来了。所以,投放细菌可以做得人不知、鬼不觉……丸山茂继续说道:

的场守喜满脸泪水。谁都难以表达出把自己的良心出卖给恶魔的痛苦。他说,喝醉酒也不管用,晚上睡觉总被噩梦缠绕。他说:“对你说了之后,我心里就好受一点。”

三少年又接受了一项新任务,到附近的乡村上居民点去采集蚊子。

闻说这一任务,长谷川信一便打了个寒嗓,他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但他没有去找司马辽守喜。他知道,除非司马辽守喜主动说起,不然,什么也别想问得出来。

他也没对野间直说。野间直干什么都要抢在前边,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似乎对他当兵长不服气。一旦说了,野间直会有什么反应,很难判断,万一向上面汇报就麻烦了。

他也没有对丸山太郎说。丸山太郎太小,借天哑地,什么也不想似的,他听说去采集蚊子,还觉得很好玩。

倒是野间直问道:

——过去,在满洲,不都是使用跳蚤的么?没听说过采集蚊子。

丸山太郎反而无师自通:

——南方热,蚊子多,跳蚤少嘛。搞检索,蚊子该比跳蚤好办。

长谷川信一连忙发挥:

——可不,这里蚊子可厉害了,有一回蚊帐没压好,咬得我一夜没睡。

——可得小自点,只怕这里蚊子带菌。

——哪有蚊子不带菌的,问题是带什么菌……

长谷川信一不觉说出了口。

好在丸山太郎还天真地说了下去:

——这么说,我们捉蚊子,也是为了防疫,进一步查明有没有疫情。

——小太郎真聪明。

长谷川信一竟用兵长的口吻表扬起他来。

同样是天刚蒙蒙亮,三少年与司马辽守喜,还有几位大兵一道,便离开了检疫所,悄悄地潜人了附近的南石头村。这里一片高高低低的破旧住房。有瓦房也有茅屋,甚至有茅棚。居民都很穷,进屋后除一床一桌一灶头外,什么也没有,所以不怕有盗贼。加上天气发闷,又挨近水边,一年12个月,少说也有10个月蚊蝇成群。每群少说都是师团建制,几百上千,甚至更多,“嗡嗡嗡”分外骇人。

所以,村里人再穷,一床粗纱蚊帐是不可少的。

但粗纱的网眼也粗,蚊子钻进去也不会太难,尤其是饿瘪了的那些。

可它们一旦吸饱了血,却又鼓胀着身子钻不出网眼,第二天一早,只能当饱死鬼了。

不过,这一回,它们可有了活路,日本人要来把它们逐一收编。

三少年与其他人,分头进了各户人家。

所有门都很好打开,伸只手进去把门门一拉就成,有的用门杠顶住了,也经不起一脚。反正屋里没什么值钱的,关门只是一种形式。

一进屋,手电筒光就四处乱晃。

有被惊醒的,惊然坐了起来。这边,便吃喝了起来:

——不许动,不准掀动蚊帐!

中文说得还有七分像。

说话间,两位日本兵便逼近了蚊帐,用手电寻索了起来。

主人恐惧地问:

——这是干什么?

——我们抓蚊子,拿去检验,看你们的血中有没有带菌。

丸山太郎年纪小,说汉语也准确些。主人看他像是个孩子,也只好任他们找了。

很快,吸蚊器里便有厚厚的一层蚊子布满了玻璃上。

忽地,邻居吵闹了起来。

长谷川信一与丸山太郎互相对视一下,便提着手电赶了过去。

是野间直遇到了麻烦。

他掀开的帐子中,睡的是一对夫妻,身上没穿多少衣服。当野间直刚揭开一角,里边的男人便一掌甩了过来,喊道:

——流氓!

这还得了,竟敢骂皇军是流氓。在旁边的一位大兵火了,从旁就是一巴掌。

女的就尖叫了起来。

——好啊,你们阻碍皇军执行公务,该当何罪?!拉下来!

待长谷川信一、丸山太郎跑过去,那屋子里的男子——分明是一位农夫,已被摔在了地上。

那大兵在下令:

——野间直,是他诬蔑了你,由你来执行惩罚。

野间直踢了那人一脚。

——不行,得狠狠打。

又是两脚。

——你不是在满洲学过格斗么?拿出点功夫来看看。

野间直有点发愣:

——那是对付……

没等他说完,那大兵便吼了:

——他辱骂你就等于打了你。给我狠狠往死里打!

大兵做了示范。他提起那人衣领,猛地给下额一下,把他打出了差不多一丈远。

那女的又尖叫了起来。

大兵狞笑了一下,一手挟住了那个女人,又下令:

——你给我打,不等我说停就不能停。

野间直兀地吼叫了起来,扑向了一丈外的那个中国男人。

这边,大兵把女人挟到了屋后,不见了影踪。只是不时传过来他的叫声及气喘声:

——狠狠打!

野间直提起那人,又打翻在起,不管头与脚,一概饱以老拳。打得那人只有出气的份,浑身血淋淋的。

长谷川信一忍不住开了口:

——快没命了!

可后面又传来吼声:

——不可有怜悯之心,这不是人,只是靶子,是木桩。再打!

终于,那人昏了过去。

野间直抽了口冷气:

——不会……死了吧?

没说完,便跑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这时,那位大兵提着裤子走过来,斜眼看住野间直:

——没出息,打几下人就呕了,上战场更不知会怎么样了。

长谷川信一顶了一句:

——这不是在战场上。

大兵瞪了他一眼:

——亏你是兵长,这里同样是战场,明白不明白?

而后,又盯住了野间直:

——你小子出手不狠,竟打了这么久。记住,这同你们小时候玩蚂蚁,在总部收老鼠一样。这些都不是人,只是实验品……

野间直猛地想起那一脚踏在蚁穴上的大军靴,立时“啪”地立正,行了个军礼:

——是,要毫不留情。

便又扑了过去,把已昏倒的男人踢得翻了过来。

——你们呢?

大兵又盯住了长谷川信一与丸山太郎。

——晦。

两人只好又去踢那人两脚。

这大兵与司马辽守喜伍长是同一个级别,但不在一个部门,平日不怎么与这三少年打交道。但无论如何,他也是一位长官,命令也得服从。何况这边人马归他带队。

天色渐亮。

捕蚊队已经完成了任务,准备回去。

无意中,长谷川信一发现路边草丛里闪过一双眼睛。

——谁?

他拉响了枪栓。

草丛中战战兢兢站起了一位老人。

野间直上前就是一巴掌——他是表现给大兵看的,为洗雪呕吐留下的懦弱印象:

——你鬼鬼祟祟要干什么?

不等分说,那大兵便说:

——带走,回去审问!

老人歪歪倒倒地走在前边,蝎力要作解释:

——我是早上出来解大便。我蹲在自己的地里,又不是……

——闭嘴。

野间直又吼了起来。

老人只好系紧裤带。

长谷川信一嗅到了一股粪便的臭气。

一连采集了一周多的蚊子。

是日,司马辽守喜又被召到总部去了,但没有带长谷川信一去。

而采集的蚊子也给带去了。

这回,司马辽守喜没被部队长召见,去见的是课长。课长也叫佐藤。

开头便问:

——这次执行任务还有什么障碍么?

——不会有了吧。

——你这话分明没有信心。这回,是部队长亲自派飞机运回来的沙门氏菌。

——沙门氏菌,副伤寒……

——你懂得这种细菌的全部性能,就得按其性能去办。明白么?

——明白了。

不知怎的,司马辽守喜觉得自己的小腿肚子在抽筋。过去可从没这种现象。

——要绝对保密,包括本部人员都不能知道。更不能让厨工发现。

——我知道。

——你走吧。

司马辽守喜刚走到门口,又给叫住了。

——回来。

——还有什么吩咐。

——部队长怀疑,最近来的难民中,一定混有懂点医学常识的文化人。要把这人查出来才能执行这一方案,否则,又会白费了部队长的一番心血。

——这个……

司马辽守喜犹豫了。

——你不可以手软。查出来,交我们来处理。

——是。

——当然,我们已经有了怀疑对象,你可以留心。

——谁?

——一个姓吴的,他填的身份表是印刷工,但很像是文化人。

司马辽守喜马上想起当日与自己争辩了几句的那个人。这个人虽然脸已晒黑,但仍掩不去文化人的特征。他不由得感情复杂地说:

——印刷工,说不定是排字间的,所以有点文化。

——总之,事先得严格查处阻碍我们执行任务的可疑人物,不能掉以轻心。

——是!

司马辽守喜退了出去。

下一步该怎么办?自己不查出那个姓吴的,也早已经有人指证了。本来,能找上个借口,不亲自执行这一见不得人的任务,或说执行不了,在他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在短短的两天内,所有的一切,都如期运送到了难民所近侧的检疫所里面。

然而,司马辽守喜第二天经过难民所大门时,发现由课里派来的士兵开了进去。

他有些奇怪。没有特殊情况,本部那边是不会直接派人来的。他心一沉——这是否证明自己已有了失职行为。也许,是为别的问题——听说,近来游击队、还有地下抵抗组织活动相当频繁,也有可能注意上这特殊的、已吞下了成千上万名难民的地方……

没等他想到什么,里面已有人被抓出来了。

其中有一个,是同他面对面争执过的那人……

他很可能就是那个姓吴的。

司马辽守喜说不清是解脱了,还是虚脱了,反正,一阵轻松又一阵难受,像是得了疟疾一样,忽冷又忽热。

偏偏,走出大门时,那位难民发现了他,竟狠狠地盯住他好一阵。

他无法回避这种仇恨的目光。

他已遇到过太多、太多了。

显然,是总部为排除障碍而采取了紧急措施。

不用通知下属。

司马辽守喜已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