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摊绝人寰的洗劫之后,日本侵略者摆出了一副“解放者”的面孔,下令要消除“英夷”文化的痕迹。然而,并不是要恢复本土的文化。
史料实录
占领香港第二天成立的“军政厅”下令,首先在公共场所显眼的地方,把英文的店名、标记、交通标志、告示等等,一律予以拆除或者涂黑,把“公元”改为“昭和”年号。
于是,皇后大道改为明治道;
弥软道改成香取道;
西环改为山王区;
就算没“英夷”文化痕迹的命名也得改——
动植物公园成为大正公园,
半岛酒店改为东亚酒店,
太平山变成了香个峰……
一张张告示贴满了大街——
布告
皇军警备为治安上之关系,对一般店铺或民家之注意,若是皇军警备队到者,即时开门,若延迟或防害者,当局看作有抗敌意,绝对处罚。大大小小的规例也出了台,凡是违反者,是必作严厉惩处。其中有一条是:
如不向日军岗哨鞠躬行礼,轻者须受掌捆(打耳光),重者格杀勿论。
告示一出,谁敢不开店门。
店门一开,日军仍有权怀疑,可随时加以搜查,借口众多:
——搜查抗日分子;
——没收资匪财产;
他们为所欲为,照旧烧杀掠抢,只是打上了各种旗号,而不像最初那三天,不需要任何借口。
即便没有他们的掳掠,香港人实际上也已经无法生存下去了。
当日炸毁了输送淡水的水库与水道,仅水荒一项,已使不少人倒毙;
还有粮荒……
150万香港人口,对占领者来说,除开粮食、饮水方面是个严重负担之外,对香港防卫资源的分配亦构成严重的威胁……屠杀,只解决了局部问题,总不可能一下子把150万全“处理”掉吧?
南京大屠杀,甚至在“盟友”德国那里都惹起了非议。
当然,非议只因为干得太愚杏,不及其日耳受民族文明罢了。
但也得汲取教训。
就这样,“归乡政策”出台了。
香港占领后没几天,军政厅便硕发了“华人疏散方案”。
为实施这一方案,民治部成立T“归乡委员会”。后来,又改名为“归乡指导委员会”。
目标非常明确:驱赶——或可文明一点说成是劝谕、利诱,当然不排除威遥香港居民离开香港返回广东原籍。重,点是那些无业及无以为生者。
报纸上、广播里,夜以继日,连篇双赎,大肆宣传“归乡政策”——这自然是日本人的仁政,看在东方人的份上——以消除离港者的各种怀疑。
连慈善团体、同乡会、宗亲会、工会、商会等数以百计的社团,也被“动员”鼓励属下的人员早日离港。
香港人口迅速由150万,下降到了仅60余万。
能不走么?
日军的**威兼利诱——
这边在追杀,那边又公开挂上了“归乡者领米处”的横幅。
没饭吃的,能领到米,又可以逃避追杀,谁不愿意呢?
况且那些做动员的人,都是自己部门原来的上司:
——还是走吧,回到老家,有乡亲照顾,总算是一条生路。留在香港,谁知道哪天会渴死、饿死或者被打死。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们先走,我们跟在后头也得走了……
150万人,走了90万。
可这如万,又走到了何处呢?
半个世纪过去了,有人细究过么?
冯棋是日军占领香港后第5天才出来的。圣诞节已经过去了。这一年的香港,圣诞节是不允许过的,况且还正处在三日大恐怖之中。待到冯棋出来时,新年又快到了。
他没能目睹日军侵占广州时的惨景,在日军攻人广州的前一刻他离去了。但在香港,冯棋补上了这一“课”。
虽然有些店铺已被强行开门营业了,街上仍不见什么人。有的街道,占领军的人数比行人还多。有些尸体已被收敛,但街上仍可以看到一滩滩的黑血,且散发出臭味……街道上,不少地方可以看到子弹留下的弹洞,被炮火摧毁的建筑,有的还在冒着黑烟……
坦克仍耀武扬威地在横行。
行人们都低着头,或者垂下眼睑,脸上不敢有任何表情。
谁要被日军叫住,立刻面如土色。
不时有人被无端端地抓走。走出一段,便传来了枪声……
整座城市基本上见不到女人。
何之华老师还不能出来。虽说吴叔叔已经同原来的组织联系上了,但一切都有待重新调整、恢复与作出安排。贸然外出,对一个女子来说是十分危险的。这样一来,有些事情,只能让冯棋来做了。
他个子小,又灵活,还有当过乞丐的经历——当然,此刻可不能一副乞丐相,听说日本鬼子抓了乞丐就杀。
但自从他能外出,喝的水、吃的粮,多少也能解决一些。何之华手上还有一点钱,这是早已准备好的,以应付紧急情况。好在日军的军票一时还没有完全取代港币,还能使用上一些日子。
小马祺人小鬼大,穿街走巷,也能随机应变。几天下来,没出什么危险,甚至吴亦源也把一些难办的事交他去做。
一时来不及运走的药物,也就在他这神出鬼没的活动中,及时转移了。
元旦之后不久,何之华也离开了躲藏的地方。
原先的同事,有的通过各种渠道到了九龙、西贡一带参加了游击队,后来成了东江纵队下属的港九大队——为避开日寇占领香港的势头,这些日子都潜伏了下来,但海面上仍有他们的船只活动,继续设法运走抗日志士……
吴亦源做的正是这种工作。
以前何之华也在做这一工作——而现在,她却也需要别人设法把她送走了。
日军“归乡政策”一颁发,一月份,便有大批难民离境。
日军还专门安排了轮船,以运送这些人离境。
有客轮,有帆船,还有大型的汽船。
冯棋到中环码头看过了,他回来说:
——好多的船,一清早就开出了10条,走了好几千人。每条船都四五百人,挤得满满的。有人说,上船回去安全,很少碰到海盗。走陆路不行,总有抢劫的、偷东西的,还有在过边境时打死的。
他还描绘了那些帆船:
——我都没见过,那些帆船的船头,都画着一只大眼睛,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怪得很。帆就像两只鸡翅膀。难怪有人把这些帆船叫作“大眼鸡船”。
画那么大的眼睛干什么?
莫非它要看什么吗?
可它们又能看到什么呢?既便看到了,它们能够说出来么?
小冯棋也得乘它重返广州。
按这一“归乡政策”,他们三人要离开香港,似乎并不困难。
但也得申请,一个一个申请,没经批准的,也上不了“大眼鸡船”。其中,要填好几份表,还须经过检疫……
领各式表,尤其是离港证明书,手续繁多,关卡甚严。一个关节过不去,你就连表的样式都见不到。反正一个心思想走,有的人把多年的积蓄用去买通各个部门的日本人甚至汉奸。侵略者也通过这种手段搜尽民脂民膏——在强行征粮、征物之后,再一次逼港民吐出最后的一口活命水。
吴亦源一直在外活动,试图通过合法的手段离开香港。除非逼不得已,才设法非法越境,而“归乡政策”正是机会。
好不容易:终于领到了三份《香港宪兵队经由渡航(旅行)许可愿》,也就是申请。三个人,就是一家人了。
冯棋也就跟了吴叔叔的姓,成了吴逢棋。
而何之华便也是昊亦源的妻子了——虽然他们还没能结婚。
吴亦源逗了一下冯棋:
——这下子,你不能叫何老师姑姑了,得叫妈妈!
冯棋眼湿湿地:
——这两三年,何老师待我比妈妈还好,我早就想叫一声“妈妈”了。
他就大声叫了一声“妈妈”,扑到了何之华的怀抱。
三个人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
何之华报大了七八岁,这些日子她也老得快,脸上发黑、发干、瘦得不成样子。有时她也出去奔忙——她少不了挂心的事。
“许可愿”上,有本籍、住所、身份、职业等10多项,包括有“渡航目的”、“行走地”等等。
他们填好,交了上去。
等候审批。
一般老百姓,诸如雇工、店小、小商小贩等等,都还好批,只要关节到了,塞了黑钱,等上个三五天就可以了。
但文化人就很难说。
一周以后,吴亦源懊丧地走了回来。
一见他的样子,何之华便说:
——不批准也好,我们三个人走陆路。鬼子派船送人,只怕是黄鼠狼偷鸡,不安好心。谁知道背后有什么鬼名堂。听说好多人都不愿办这类什么合法手续,不愿受宪兵部审查,还有后边复杂的离港申报程序,以及检疫,宁可偷渡出境。
冯棋也脱口而出:
——我也不想上大眼鸡船,谁知道半路上会不会沉……
吴亦源摇摇头,半天才说:
——我和冯祺都被批准了,就你“妈妈”没被批准。
他递过了三份“许可愿”。
惟独何之华那份上面,盖上了“不许可”三个大字的印章。
冯棋奇怪了:
——这是为什么?
昊亦源说:
——香港没沦陷时,你“妈妈”只怕就上了奸细的黑名单。她抛头露面太多了,人家早就怀疑上了。当时我也劝过她小心点,她也注意了,可还是不行。
冯棋说:
——我们都同妈妈一道走陆路好了,不搭日本鬼子的船。
何之华却断然说:
——你们能合法离港,机会难得,干吗要放弃。还是赶快办其他证明书去,不要半途而废。至于我,我早已有了思想准备,也联系了不少人,准备从陆路过深圳去。有人带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这不行,要走一起走。
吴亦源坚定地说。
——可苦呢?陆路上,一天得走几十上百里,我们大人还行,冯棋怎么办,他能走得了这么远么?
冯棋立即说:
——我行的,我身子轻。
但吴亦源不吱声了。的确,一个10岁刚出头的孩子,能忍受得了陆路上的饥渴与颠沛么?关于陆路的艰难,他也是早已听说了的,一路上,找不到口粮,还有劫匪……而走水路,合法离境,还能领到三顿口粮及50元日本军票。无论如何,对冯棋来说,这可能是惟一的生路。如果这样的话……
他不敢往下想了。
但何之华已代他说了:
——就这么决定了。你把冯棋带走,上船到广州。我从陆路走。到了广州,我们约定一个地方留下消息,以后一定能见面。我把孩子交给了你,到时候,你可得毫发无损地交还给我——我可是孩子的妈妈!
虽然说得斩钉截铁,但眼泪还是流下来了。泪水落在了冯棋身上。
冯棋也哭了:
——我要同妈妈在一起。我不要同妈妈分开,不要!
已经别无选择了。
以后几天,吴亦源一直在外奔走,办理各种证件、证明——自然,只能是他与小冯棋的。可他一直心有不安:何之华该怎么办?
然而,有一天回来,何之华不见了。
吴亦源问冯棋,冯棋也不知道,只说她上街去买什么了,就一直没见回来。
吴亦源心一沉:
——不会在街上让日本鬼子抓走了吧?
吴亦源正想冲出门外,又回过头问:
——你妈妈走时是怎样的表情?
——她很用力地抱了我一阵,把我腰都抱痛了。
吴亦源站住了,复又掩上了门。他有点明白了。
吴亦源回到屋里,翻找起什么来。
——你找什么?
——妈妈走时,写东西没有?
——她趴在桌前写了一阵,不让我过去。
终于,在枕头底下,吴亦源找出了一封折成梅花瓣形的信,打开——
亦源,我惟一的亲人:
我得走了。
我不走,你或许会不断推迟离港的日期,以种种借口。而多留一天,就会多一分危险。侵略者的灭绝人性,我们都有目共睹,切不可为我一个人,而害了你,害了孩子。
我已经同当日一起工作的几位同志商量好,就在今晚出发。
领路的是本地人,他已成功地带走了十几批好几百人越过了深港边境。你完全可以放心。
这样,你可以一心一意把孩子带走。
孩子就交给你了!
我到广州后,会回到我原来教书的小学去一趟。冯棋知道那个地方。我会在小学留守的人处告知我的去向。
我们会很快见面的。
请相信。
到时,我们该有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无论环境如何恶劣,无论我们会遇到怎样的横逆,这个家都将是我们力量与意志的所在。
而冯棋也该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
我走了,请千万珍重。
祝你们
一帆风顺!
爱你的
之华
即日
吴亦源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妈妈怎么啦?
冯棋很敏感地问。
——妈妈走了。她一个人走了。她怕我们两个人老拖着不走……其实,就算办得快,我们还得有三四天才能走成——还要到区疫所检疫,才发给证明书。
冯棋没听完,便哇地一声哭了。
对于吴亦源来说,这不窗是一次生离死别。战争年月中,有多少亲人能够重逢呢?唉,之华怎么能这样走呢?连好好道别都不曾有。这实在是太残酷了。
孩子是不会懂得这种离别的可怕,他的日子还长,机会毕竟要多一些……
吴亦源惟有加快办手续的进程。
终于,他在第三天拿到了全部的手续,并且拿到了船票。
说不定,一切都会如愿。
几天后,便可以在那小学得知之华的下落——不知她走得快不快,能否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