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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奥斯维辛 谭元亨 3208 字 1个月前

珠江河面,烟波浩森……

偶尔还有几只海鸥飞临这里,发出几声叫喊,便又沿江而去了。

江面上灰沉沉的,水流上泛着青光、白光,不时漂过各种杂物,泡沫、猪、狗等畜生的尸体,人的尸体也常常可以见到。水流不算很急,但没有回流,所以,这些什物都不会被冲到岸边。况且附近又是码头,吃水较深,不易留住漂浮物。

总归有些阴惨惨的感觉。水声冷冷的,风声也冷冷的……

两岸都有炮台,对面还是有名的“车歪炮台”,显然是要扼住这通人广州的咽喉地带——当年,就是为抗击英国侵略者,避免它们的兵舰沿江而上而建造的。

炮台面对滔滔江面。

建造者恐怕永远也不会料到,如今这个关口,其作用恰巧相反,被用来阻挡自己的同胞——香港难民返回广州。

当日的炮台,此时已被改造为难民营。

敌寇己毋须从珠江口沿江而上,他们已经在陆路上攫取了100年前从海路而来的侵略者一直得不到的很多东西:土地、矿产、财富……以及千万无辜者的生命。

三少年也没有料到,他们来到的这个地方,竟已是“天生”的一个难民所。

原来,早在20年前,中国当局已把这个旧炮台改造为“惩教场”,也就是收容、惩教哪些不良少年的地方。所以,一方是茫茫大江,想偷生者有尧水的本事也不够,因为西头竖起了高高的7望亭,有兵把守,除非你一口气潜出100多米。

据说,也有假作浮尸而得以逃脱的。

与江水相反的一方,是大门与高墙。墙高六米,上面还加有带刺铁丝网。铁丝网是通了电的。

惩教场四角都有燎望亭,给人以恐怖,以威慑,尤其是不时换岗、上膛的“咔嚓”声,足教人心惊肉跳。很少有人从这里逃出去。

如今成了难民所,难民也与惩教对象无异,决不可乱说乱动。

里面是密密挤挤的难民屋。那经改造过的炮台、弹仓,也照样挤满了难民。难民们横七竖八地躺着……

这些屋子,大都已很破旧。

院子里面挖了四口水井,是供难民饮用的。离江边近,水位也高,不用吊桶也能舀到水——整个难民所就靠它们供水了。要是太热天,加上珠江水位一低,那就不知怎样了。

警察就住在大门口的小楼上。

而所长则住在外面。

供应难民伙食的厨房,也同样在大门的外边。

三少年赶到时,容量仅1000多人的难民所内,少说已挤进了三四千人,而且还在继续往里送人。

难民所的右侧,也就是靠近码头的地方,才是海关检疫所。

码头上,已经靠上了两艘“大眼鸡船”,而江面上,还有两艘在等候。

三少年与日军防疫人员来到了船上。

那些脸色不好、似有病样子的人,用不着检验,便一一拉走了。

被拉走时,这些人还强辩:

——我们在香港已经检疫过了,手上都有证明书。

但没谁理睬。

临上船检疫前,检疫所一位头头模样的已经有了指示:

——为了减少工作量,宁可搞错300,也不可漏掉一个,首先可以不加检验。把那些一眼看上去就不对头的剔除出来。据我们所知,船上有众多的不良分子,把皇军发给他们的口粮、军票,统统用来赌博,结果,造成船上饿病的、传染上病的、或者发病的不计其数。这正是劣等民族可悲之处。他们是咎由自取,用不着可怜他们……所以,上船第一巡,必须来个快刀斩乱麻,以减轻检疫的工作负担。既便这样,你们的工作量还是很大,所以动作要迅猛、快捷……

如何迅猛?

上来一队人,下令统统扒下裤子,趴倒在地,动作稍慢一点,便一军靴从屁股上踩下去,踩得你笔直。

而后,迅速将针管插人肛门,提取粪便。

随即进行化验,有问题的,立即送进了留验隔离室。

没问题了,也统统送进难民营。

有的难民肛门撕破了,流了一裤子的血,也不敢吭声,生怕会被送去隔离。

看得出,不少人经波涛颠簸,加上又饥又渴,已经面如土色了——这一路上,不知道已有多少人抛尸海中!

三少年都忙昏了头。

丸山太郎有些疑惑,既然经检疫证明没问题了,干吗不放他们走,让他们回广州——证件上,不少人原籍均是广州的。

可他没有问。

他已被这难民潮惊呆了。

每天来的难民船,有多有少,多的十几艘。除开画了鸡眼的帆船外,还有比较大的客轮,可以装上400多,甚至更多。少的,也有七八艘。

由于检疫不过来,加上难民所里人满为患,有的大船,便滞留在江面上了,不准难民上岸——不过,被怀疑有病的,当然得拉走。船一停,少说10天半个月。

香港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回广州?——他们没去想,也不会去问。

船上去吧,水路安全,没有劫匪。兵慌马乱的,还是寻求保险一点的路径为好,况且还可以领到三顿口粮,50元军票……

慈善机关都是这么劝准备离开的港民的。

应该说,他们自己也是深信水路走好的,而且,他们认为,日本人急于把香港人大部分打发走,亲自派船无非是急迫的原因,不会有别的心机或阴谋。

或许,在港的日军也并不知道广州一方的情况——铁路警察,各管一段。

冯棋一辈子也忘不了中环码头急欲上船的难民情景。

人山人海!

人山人海,这一点也不夸大,尽管办理离港手续那么繁杂,由于各区分头办理,累积起来也就多了……码头上,大都是挑着担子、打着赤脚、脸上晒得像黑炭一样的人。挑的是麻袋、藤箱、包袱,也有孩子……码头之外,排队的也拉出了好几里地。日本鬼子与汉奸不时在当中吃喝着,抓走可疑者……由于人太挤,不时有人在人群中昏倒,马上便被拖走了。旁人只敢小声说上一句:有运无命,批准他(她)上船,还没上船就倒下了,老天都没法了……

连小冯棋挤在中间也透不过气来了。他太矮了,难民群中的空气很是醒凝,令人作呕。他喘着粗气。突然紧紧抓住吴叔叔的衣尾。吴亦源感到有异,忙回过头来问他怎么啦。

——我透不过气……

吴亦源赶紧把他抱起。让他骑在肩膀上。

高处的空气要稍微干净一些,他大口吸了几口气,头似乎没那么昏了。

可还没醒转过来,便有日军在吃喝了:

——下去!下去!

汉奸也在附和:

——举这么高,想探看什么吗?

吴亦源只好又赶紧把冯棋放了下来——万一给提出去,扣下来,就前功尽弃了。

——忍一下,万一不行,我抱你高一点,别让他们发现。

冯棋已给吓坏了。

吴亦源毕竟是个很谨慎的人,直到上船之前,没有出任何意外。

史料实录

当日香港报纸是这么记载的:

(本港消息)关于港侨归乡。在归乡指导委员会指导办理下,由水路归乡者,迄至前日为止共达十八批,而第十九批,亦已于昨日晨成行。兹将各情况分志如下:

第十九批启程 查昨晨启行者,只渣甸码头唐家湾一线,是晨因归侨过于拥挤,归乡指导委员会,乃增加载运船只。计是晨成行之归侨,约五千人左右,由帆船十艘及大型汽船一艘载运。而各帆船则由小轮两艘拖带,于昨晨九时许启程,关于归侨乏保护与粮食等,均与前无异。

至于滞留在码头未启程者还有多少,它不会说。

而对于“归侨乏保护与粮食等,均与前无异”,只是隐约其辞。

由此可推及前18批的情形。

这还是经占领者严格的新闻检查后留下的片言只语。

冯棋在“大眼鸡船”——即帆船上,呕吐了起来。他太柔弱了,而且,又经历了那么久的东躲西藏,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

吴亦源知道这非同小可,立即用身子挡住了他,无论如何不可以让人发现——哪怕是难民。难民中也有昧心者。一旦告发,面临小冯棋的便只有身葬鱼腹的命运。

船至珠江口,让大浪冲撞得很厉害。毕竟船体不大,平衡不好。有的人“哇”一声吐了出来,押运的日本人闻声便走了过去,二话不说,就把人往海里扔。

——死了死了的,不能去广州。

被扔下海的人,其亲属还不准大声嚎哭,不然,也会落个同样的命运。

从一上船,死亡的阴影就笼罩着船上的人。上船时还抱有逃生的热望。上船后,竟只能听天由命,坐以待毙了。

有人甚至怀疑:

——这船到得了广州么?

也不知谁记起了文天样的两句诗:

惶恐滩头说惶恐,

伶仃洋里叹伶仃。

这船,正是在伶仃洋上行驶。

人多、浪大、行缓、风急——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不少老人已在船上念起了佛。可这时,佛又如何能普渡得了众生,珠江口上仍飘风骤起。

——咬紧牙,人了虎门就会好些,千万别发出声。

吴亦源紧紧抱住了冯棋。

得把他安全带回广州,不可以出任何意外,这毕竟是心上人一再的嘱托。这稚嫩的生命,却又如何可以在这人类空前的大劫难中得以幸免呢?

这概率几乎为零。

吴亦源心头如压上了磐石。

虎门炮台依旧,可守军却已不是中国人了。日本的巡逻舰在江面上横冲直撞,江面上的船只躲闪不及的便给撞翻了。

在惊呼声中,个个难民手心都擞住一把汗。

此番归来,一方土地已沦陷敌手,令吴亦源感叹不已。

但他坚信,这决不会是长久的。

回到广州,他会有很多的事要办,所办事的目的只有一个——早日驱逐侵略者。

这一点,冯祺并不是很了解,但冯棋凭借其灵慧的心灵猜想,大致也知道吴亦源与何老师,绝不是一般的老百姓。他也相信,两位老师,是在为惨死的父母亲报仇……

江水浑浊,无数不明的漂流物顺流而下……

“大眼鸡船”有时竟似钉在了浊水上没动一样。

三顿口粮,是握不到终点的。

进人黄埔水道,难民们中开始有了生气,有人悄声道:

——快到了,快到了……

沿着长洲岛——也就是黄埔岛,难民船进人了南边的水道。这里,可通往白鹅潭、洲头咀——当日,冯棋便是从那儿逃离广州的。船上大多数人都以为会在洲头咀靠岸,一上岸,便是广州市区的一方——河南了。

已经有人在整理行李了。

总算又回到了广州。难民们当年也就是从这里逃向香港的,现在却又给遣返回来。腥风血雨又三年!

不管怎样,先回家再说。

回家!

哪怕是满目疮痰的家,也总归是家。

至少,有一口家乡水可喝!

不少人已挤到了船的一侧,准备登岸。他们迫不及待了。

兀地,轮速放慢,船头竟在调转……

——还没到广州,怎么回事?

随即却传下话来:

——全体难民都在这抵埠,接受海港检疫所检查后,才能进人广州。

有人叫起来了:

——在香港不已经检疫过了么?

不会有人理睬,相反,还有汉奸在吼:

——谁在挑动造反,小心性命!

所有人都嚓声了。

有人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悄悄地传开了。

——这已算是广州的河南了,是南石头码头,过去便是白鹤洞。

——也算是到了广州。

——反正,在香港已检疫过,没问题,会很快让我们过去的。

每个人,都抱有侥幸的期望,以为这不过是片刻的滞留,家门已在近即。

连吴亦源也这么对冯棋说:

——明天,就可以见到你妈妈了。

就在这条大眼鸡船上,中国少年冯棋,与日本三少年野间直、长谷川信一、丸山太郎“历史性地”相遇了。

他们本都应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上学。

其实,这条船上的难民,并没有“抵埠”——让他们上岸。

而是先上来了一队穿白大褂的日本医兵——冯棋是这么叫他们的。他们推着几部运各式针具、器皿的小车,来到了船头……

冯祺与昊亦源是第6批带到船头的。

一个年纪稍大的日本兵,叽里哇啦对冯棋先叫嚷了起来,吓得他不知所措。眼看就要不经检验便被拉走了,日本兵里那位最小个的,忽地用汉语问了一句:

——你是乞丐么?有家里人么?

冯棋正往吴亦源身后躲,吴亦源急忙声明:

——他是我儿子,是长得瘦小了点,可没有病。

小个对大兵咕噜了几句,才说:

——既然你们是父子,同意在这里检验。不过,你儿子除开验粪便外,还得验验血才行。这一脸发黄,只怕有病。

小个便是丸山太郎,他看见冯棋个小精瘦,年纪肯定比自己小,不知怎么多了一句嘴。也多亏这一句,冯棋才给留下,不至于不经检验便送去了隔离室。

到了隔离室,只怕有去无回。

长谷川信一把冯棋扳倒在地,扒下裤子,抽取了粪便。

而由丸山太郎刺了一下冯棋的耳垂,挤出血来再取样。

野间直在作登记。

那大兵是一名伍长,不耐烦地一挥手,让吴亦源把冯棋带回原来舱位去了。

好险!

冯棋总算把踩进鬼门关的一只脚又抽回来了。

丸山太郎仔细看完样片,作了结论:

——别看这中国孩子细精精,可血液中什么问题也没有。

他填完了表,再看一遍,不觉自语道:

——才12岁,比我还小3岁,难怪还老往父亲身后躲。

一旁的长谷川信一说:

——这就是中国孩子的没出息。

整个检验下来,包括粪便、血液,都查完了,同过去多艘船只一样,没查出什么问题。

太郎又多了嘴:

——这一船人,都没带菌的,怎么不放他们走算了?往后,人会愈来愈多。人愈多,还真会弄出病来。

野间直白了他一眼:

——这是我们过问的事么?我们只管检疫就是。

丸山太郎眼前总是浮现出冯棋那恐惧的样子——他太小了,干吗要把他吓成这样?他在船上说不定已饿慌了,面作菜青色,一身皮包骨……

后面,又有“大眼鸡船”开到。

香港的日本占领军,一本正经地、手续繁杂,但却源源不断地“供应”难民。

终于,冯棋这条船上的难民可以上岸了,大眼鸡船还得回香港去接另一批新的难民。

走上码头,难民被引导往右边走。

有人松了一口气,说:

——往左边是检疫办,再过去是隔离室,要有问题就送那边去了。现在,是送我们走了。没事了。

吴亦源紧紧牵住了冯棋,跟着人流,走过码头,走上了一条小道。

小道右边,是一条水壕。临江面处,还看得出是旧炮台。炮台厚实的墙上已布满了青苔与黑色的水渍。燎望亭就建在上面。冯棋抬头看去,只看到露出的枪尖——上面的日本兵正端枪对准这一队难民,随时准备对越轨者开枪……

所有难民都不敢抬头往上看。

水壕那边,是很高的砖墙,有四五个人高。墙上面,还有铁丝网——该说是铁羡黎,都是带刺的。

难民都在寻思,那里面会是什么呢?不至于让我们进去吧?

但很快他们就明白过来了——这正是他们无可选择的命运。

走出一段路,水壕拐向右方。高墙也拐向了右方。而难民队伍也同样跟着水壕和高墙向右拐。

拐角处同样又是一座高高的燎望亭。

不少人心一沉。

果然,再走出一段路,高墙下面,便出现了一个大门,如同血盆大口一样,要把所有人吞噬掉。

没有解释。

也没有喝斥。

所有人到了大门口,竟没敢迟疑半步,便跟着前面的人走了进去。大门已经非常凋敝了,“惩教场”几个字已不分明,但门、墙仍十分结实、十分厚重。

只有冯棋下意识地扯了一下吴亦源衣尾:

——爸爸,我不要进去。

声音不大,没多少人听见。

但丸山太郎听见了。

只是他没有看到冯棋,不过,他完全可以断定,这是那位中国孩子的声音。

也只有孩子才会说这句话。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紧走几步,果然看到冯棋在难民的队伍之中。

而且无意中与冯祺的目光相撞。

冯棋见到他,先是恐慌,退后了一步,而后,不知怎的,竟咧开嘴微微一笑。

笑什么?

笑自己比他大不了多少?!

但很快,冯棋便掉过脸去,默默地跟着他的父亲,没有放慢半步,便走进了当日“惩教场”的大门。

太郎只一眨眼,冯棋便在大门后消失了……他太小了,别说一扇大门,就是一片树叶,都可以把他遮没了。

那里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除开沿江一线的旧炮台已改为难民的住所外,那里面,还成行成行地修了不少难民的住所,有的已很陈旧了,有的还有几成新。密密挤挤,一下子数不出多少栋,反正,有好几十吧。

还有好几个水井分布在中间,有一定的方位,显然是很早挖掘的。

还有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小房子——大概是住日本兵的,有穿白大褂的来来去去。

整个就似一所巨大的监狱!

难民们想回广州老家,可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