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楚河汉界》,我尽可能寻到你流传在海外的作品。于是,我似乎产生了这么一种直觉——在你的这些作品中,黑暗始终是光明的底色。但你对黑暗的理解不仅仅是承受、解脱,你一直在体味黑暗的力量,包括黑暗对你的残酷屠杀以及你对黑暗的解读。你游历了黑暗的太多角落,之后又获得了光明的非凡刺激。那是黑暗中的光明,是你心底里对人不肯失望的光明。于是光明在你身上获得了永恒的意义。你不为碎然降临的不幸而大怒,亦不为意外的幸运而欢欣。你的超然不是对事与情的不屑,而是对光明终极意义的信任……于是你无声无息地工作在对光明的信任之中,并不曾留意自己在光明中的亮度。
直觉每每是准确的,我相信自己。
这是海外那位女博士的第一封来函。也许讨论作品毋须只用电话,越洋电话的费用是昂贵的。只是,这番话用在《楚河汉界》上似乎是一种反讽。也许,它只是针对最后一句话——而那句话未免又太理性了。不然,可以在电话中与她辩论几句。显然,她要回避这种直面的形式,她太自信,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了。当你用书信回答时,她也许又已超越了这一认识而视你的回答为过时。
秦江这么一想,竟自苦笑了。
光用这段话,便足以断定,你秦江是一位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果真如此么?
连秦江自己也没法承认。
“对人不肯失望的光明”——也就是说人便是光明自身,希望则是光明的衍射。可以这么理解么?可人类在历史进程中为自己构筑过光明么?处处是血火刀光,血火刀光!
也正是这种血火刀光的黑暗,才使他秦江在接受调查日军细菌部队罪行这一课题之际,有一种无法按捺的冲动——试想看看,人类究竟凶残、黑心、暴庚到怎样的程度,也就是说,“文革”中所目睹的非常的暴行在这一课题上产生某种契合。虽然不能说“文革”暴行与“二战”有什么关系,可那释放出来的人性之恶,却是难解难分的——虽然一方是他虐,一方是自虐,但同出于一个潘多拉的匣子!
这便是秦江当时冲动的背景。一种潜意识,而这与理想主义是搭不上界的。
你可以设想自己怎样才能同时占有黑暗与光明。这比一个人做恶时,突然萌动恻隐之心要艰难得多。当一个人被黑暗吞噬时,容易产生愤世嫉俗的人生;当一个人被光明沐浴时,又往往会忘记他生存的使命。这也是人们活着的形态之一般。越过此点的人并不多,更何况是在极端的世界把黑暗与光明叠印在同一空间。它所需的,便不是毅力、胆量、学识可以言尽的——而你的作品,其情感形式却越过了一般而发生了巨大的断裂,产生的是极限中的果实:黑暗与光明的同时拥有。
唉,这种双重性,也许是对理想主义的现实阐释?我对波字8604部队的追查,无疑也是一种对黑暗的占有——这个年代,欲占有黑暗,岂不是一种病态了么?所以才有那么多人付之以高傲的轻蔑。对他们来说,滚滚的钱潮、无边的物欲,才称得上是实在的光明。仿佛光明也打上了“一次性消费”的标签,不及时行乐便立即报废了。可光明被“一次性消费”后又是什么了呢?
只剩下了黑暗。
海洋文明,或者在这里可说,南方文化有太多的商业味,市井气、享乐意识,所以,一次性消费也就等同于精品了。这无疑也是一种价值观。而将生命无端地损耗在对已逝去的历史的调研,在这里也许不值得或无意义。难怪“合时而著”的什么财经小说、商战小说如此走红……可它们能流传几天呢,不也给“一次性消费”了么?他们无疑是“与时代同步”的,著者每每在喧嚣的峰谷上自命不朽,堪独步于世界了。
可我却在这方面偏偏缺乏冲动——秦江这么想。每当出版社、书店大吵大嚷以多彩炫目的广告、横幅宣传这些不朽之作时,他竟很难投去一瞥。金钱与名位,当然也是一种价值选择,但并不应是一元的选择。这是一个多元的世界,南方也不例外。人类不会、也不应该最后落得只有钱而不再拥有别的什么了——记得有一个寓言,一位富翁把自己的一切都变卖为黄金后,却独自一人倒在金山里渴死、饿死了。他除了金钱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博士的来信,无端地引起了这么多的感慨。看来,还会有第二、第三封信——她尚不曾具体涉及《楚河汉界》呢。
还是赶紧把这篇小说找出来吧。
翻箱倒柜,整个房间中,过去的作品已摊了一地,却没见到这一篇。
他对自己的作品也许太不珍惜了。
秦江记得,《楚河汉界》发表之后,收到了不少来信,均是读者的。一个小短篇能有这样的反响,已是不俗。所以,也曾把它剪下来,辑人自己的作品选及别的不同类型的选本中。
然而,每次选到最后,它总归被出版社刷了下来。要不,就让他换一篇,更有甚者,一声不响,待出了书却不见回音。
因为选的次数多了,那时复印并不方便,所以,但凡出版社向他要稿,他便把仅存的稿样寄走了。
出版社不用的稿子,也未见退回。
这篇小说的好运与厄运,或光明与黑暗,也就这么并存着。
博士说的没错。
于是,连作者手头上也没了。
最后找到的,是当年发它的刊物。但一打开,这篇是已被撕走了。空喜一场,只有苦笑而已。
看来,在家中已不可能找到这篇《楚河汉界》了。
偏偏远在大洋彼岸,在8年之后又博得一位博士的知音。
似乎有些滑稽。
它的价值何在?
连秦江自己也为之困惑了——写(楚河汉界》的心境今日已不复存在了。甚至具体的描绘也忘却了。当时,只是一种冲动,一种迷狂,以后决不可能复制。
兀地,他又想到,今日对波字8604部队执著的追寻,莫非也是一种冲动,一种迷狂并且不再会有了么?
他不敢回答。
同《楚河汉界》一样难以寻觅,他也陷于这一课题中无法自拔却又找不出突破口。中山医学院50年前的模样已面目全非。后来又去了两次,仍一无所获。而当年的检疫所、难民营,更不可能保存下来。城市在近年间迅速扩张,把一切都淹没在它的楼群之中。走向未来急骤的脚步,踩去了无数历史的陈迹。上哪去找呢?
“香港难民”四个字,久久停留在秦江的眼底。
无疑,这是一个特有的名词,其数量在几十万之上……
而今日电视,仍不时有关于难民潮的报道。
在卢旺达、在赞比亚;
在土耳其、在伊拉克……
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
秦江在海外讲学,没少遇到华裔越南难民——他们其中有的曾在香港的难民营中守候了几百个日日夜夜,终于得到了“份额”,各自分派到了美洲、澳洲,连欧洲也有。没有人愿意回忆起当日漂流海上的悲惨岁月——已剥夺殆尽撵上难民船后,仍要遇上海盗、鳖鱼,以及风暴。南洋的台风是一个接着一个,死里逃生的十里余一……有人抱怨,自己投亲靠友,乘飞机外逃,没被当作难民,因而没有救济金,而被当作难民看待的唯一标准是:是否从海上乘船漂泊过来……其实,这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船上侥幸生还的一个人,就足以代表十条生命。他承受过的苦难,是多少救济也无法补偿的。
尤其是孩子。
在经历过死亡、伤残的恐惧之后,在孩子们心灵中种下的,不仅仅是仇恨、多疑、变态……心灵的伤残比躯体的伤残更为可怕,难民营中长大的一代所激发出的人性恶是无法估量的。当他们业已腐朽、若无其事地从累累的尸体边上经过,当他们随意从别的儿童手上夺过食物与玩具,当他们也会把扳动枪栓视杀人为儿戏……人类的灾难之深重便不可言说了。
不道知当年香港难民中的孩子如何?
而惟有孩子,才大都能活到今天!
秦江一征——他突然意识到一条重要的线索,能寻找当年的香港难民。
几十万人,总归有不少人能活下来吧。
他找到了年过八旬的父亲,让他提供当年在香港的亲朋好友。
名单开了一串。
这些,都是他飞走后留在香港,过若干年后又在广州或其他地方见过面的,被证明当过“香港难民”的人。
一旦寻找起来,却又得打上折扣:至少一半人已不在人世了。
千辛万苦找到几个,均说自己是从陆路逃出来的,没有被检疫,也没有进过难民所——他们均为之庆幸,要是真进了难民所,只怕早就不在了。
这句话仍教秦江听了心惊肉跳。
——那么,你们认得进过难民所的人么?
——我们只是听说,但从未见到过从难民所里出来的人。是的,只听见有人进去,没听说有人出来。
——难民所在什么地方?
——弄不清楚。
——检疫所呢?
——陆路走的,都躲过了检疫。在香港时就一个个要检查,我们不干,才从陆路走。
——这么说,经水路的,才被检疫,而且,才进难民所?
——对,我们这么听说过。
从日本提供的资料看“珠江弯曲部”、“旧炮台”,分明都应是在水边,也就是说,资料中提及的检疫所、监狱、难民收容所,均在上述地点的旁边,也只可能在水边。
进一步可以认定,这里,是拦截从水上返回广州的香港难民的地方。
天哪,竟同今天一样,船上来的才算难民,须进难民营,而别的都不算!50年了,竟用同一条“法则”!
所有从船上回来的香港难民,也就首先被收人了难民营。惟有找到当日乘船回来的香港难民,才能在调查上有所突破。
只是,今日乘船的难民,可以获取类似月薪的救济,一直到你有谋生的能力,所以,不少难民均可凭救济买房子、买二手车,生活反而没有从其他途径外逃的难民艰难。
而当日的香港难民呢?
那时,并没有联合国救济总署,更没有今日的各种优惠在广州,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
令秦江更为惊诧的是,他寻访了几百个当年的香港难民,竟没一个是乘船而归的。
乘船归来的,莫非只是子虚乌有?!
显然这并非虚构。
那么,莫非乘船归来的难民,均地遁似的消失了,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怎么消失的?
秦江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成千上万,成千上万人,能一下子消失么?
但乘船归来并非虚构!
在图书馆里,秦江见到一本画册(香港日占时期1941年12月——1945年8月》,由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刚刚出版的,作者为高添强与唐卓敏。
由于刚刚购回,图书馆尚未编号入库,不能外借。
秦江只好死乞百赖了:
——我正在研究这一课题。能不能先借给我用上几天?
——过几天再借行么?
——早几天有早几天的必要。很急的。
图书管理员是一位50多岁的知识妇女,见他那惶急的样子,不经意翻了一下书页,说:
——研究香港沦陷史的?
——正是。
——唉,我的一位叔叔,说是当年从香港乘船回了广州,可一去便杳无音讯。如今50年了,我那80老父,还在到处打听他的消息。老人也真是,50年了怎么还会有消息呢,要活着,早找到了。
妇女长叹一声。
秦江急忙问:
——你父亲还在?
——在,老了,常叨念失踪的亲人。
——我正是在查找香港沦陷期乘船归来的难民下落。有可能,想同你父亲谈一下。
——可以,每天清早,他都在越秀山脚下练太极拳。我介绍你认识。
——那这本书呢?
——你先拿去,写个借条吧。真查到谁的下落,你也功德无量了。
秦江有点喜出望外。他不仅借到了书,而且找到了一位可能掌握线索的老人。
史料实录
在该书前言《日占时期的历史档案》中指出:
在众多的史料中,历史档案是被认为最堪信赖的原始材料,而这是有原因的。
为此,它强调了三条,第一,是其包含范围广,文献、影音、地图均在内;第二,其资料最全面也最真确。因其是为公事而来且作为证据,双方的立场及利益均顾及,故很详尽。且因执行公务所制档案,故蓄意作伪的动机甚少;第三,由于政府本身功能,其主题繁多而广阔,包罗万象……
在申述了此书的宗旨,表澎了作者“求证史事,指点兴亡,态度诚恳,实在令人感动”,笔者在文末特有一段文字:
日军侵港,对港人而言,实有横逆如天怒如海啸之感受。种种吞声之恨,顺受之辱,生离之苦,死别之憾,无不与此有关。沧桑虽变,情何以堪!今年适逢日军侵港结束50周年,捧读此书,瞻望于前,回顾于后,自有倍加殷切警惕之情意。应当说,此画册的史实价值是毋庸置疑的。第96页,是此书的第22节《归公政策》,正文如下:
日军占领香港后,即意识到大量的人口(日占初期估计约150万)除了会带来严重的粮食负担外,亦会对香港的防卫、资源的分配构成重大问题。因此,早在1942年1月,军政厅即颁布华人疏散方案,并由民治部成立“归乡委员会”(后改称“归乡指导委员会”),以劝谕、利诱,或甚至威逼等方法迫使居民,特别是无业及无以为生者,离港返回原籍。民治部除在广播、报章上大肆宣传所谓“归乡政策”外,同时亦让归乡委员会发动数以百计的社团,包括慈善机构、同乡会、宗亲会、工会、商会等,鼓励他们属下的会员离港回乡。
就在该书的96页、97页与98页上,安排了八幅当年的照片。其中5幅是乘9离开的难民,只有1幅是乘车离去的。其余两幅是归乡指导所及归乡领米处的照片。
乘船照片旁的说明有:
日占初期,日人为诱使香港居民返回原籍,曾不惜安排客轮载送回乡。相对陆路回乡,这种方式被盗贼滋扰较小。
大部分从水路回乡的市民均从上环一带的码头登船。
在码头外正等候回乡的市民。
秦江默默地注视着图片上的香港难民——他们或沉着脸,或带有狡黯的目光,或带有一种庆幸的表情,有焦灼、有茫然、有麻木、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惕……几乎都赤着双腿,挑着担子——担子上是麻袋、箱笼、提篮什么的。人头涌涌,人流看不见尾端……几千、上万,又会有多少批?
他们是在逃脱还是被诱骗人万劫不复的火坑?
总之,照片上的他们都是沉默的,不会说一句话,看得出,都抿住了双唇。
他们无言地接受着任何可能的命运安排。
只是,果真“这种方式被盗贼滋扰较小”么?盗贼无非只是掠去财物罢了,可船到之处,他们被掠去的恐怕就不止是财物了!
秦江为他们有可能的命运而打了个寒哄!
无疑,这照片上看得到的难民,都在无形之中消失了。史料实录这一节的正文还有:
为了让居民尽速离港,日人还为他们特意安排回乡列车及轮船等;但大部分的回乡居民却仍多取陆路,徒步回乡。为了避免宪兵部的审查,轮候繁杂的离港申报程序,或不愿接受疫症检查等。离港居民大都没有正式办理回乡手续,宁可偷渡出境。在艰辛的回乡路途中,被暴徒、土匪掠夺或袭击等案例,不计其数。
作者注目于陆路上难民的不幸,这是情理所在。可他们是否想到,以为幸运地上了船的难民其最后归宿又如何呢?
自然,在他们认为,这些船上的难民,全都“安全抵埠”了,毋须他们再多加以关心了。
香港沦陷后一年间,估计超过50万居民离港回乡。及至1943年,由于粮食问题日趋严重,归乡政策的执行更显强硬,宪兵队甚至在街头随意抓人,强行押解离境。在归乡政策影响下,香港人口大幅下降。至日占末期,留港居民仅余印万人左右。文前,说是日占初期有150万,前后减少了约90万人口。乘船离去这数年间,就算是小部分,也总有个一二十万吧?
这一二十万就此悄踪匿迹了!
掩卷之余,秦江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二天,他就约了图书馆管理员和她的父亲,一同到了越秀山下。
老人白发垂髯,精神矍砾,不似在中山医学院见到的两位那样昏馈。秦江心中暗喜。
——我弟弟是乘船回广州的,他通过了审查,算是良民吧。但我没送他到码头,也到不了,几里地外,难民就拥挤不堪了。他肯定是上了船。待我从陆路回了广州,想么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了。有人告诉我,白鹤洞、车歪炮台斜对面,日本人设了卡,把难民全挡在那了。那地方我也去找过,没找到……这算不算是线索呢?年轻人,难得你这一份心。
——当然算线索。
秦江竟有点兴奋,他马上想到了那个“滩石头”,现在,“珠江弯曲处”的范围凭此便大大缩小了。
——要当线索,查得下去,就算找不到我兄弟,你也是有功的了。这年月,还埋头作这种历史考察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年轻人中就更少了。
秦江已年有半百了,可在他面前还是个“年轻人”。
但这番话,却给他以年轻人的勇气。他感到自己有了更坚实的后盾,有了往前冲的力量,较之在学院的同仁中,他得到了更多的支持、鼓励与理解。
是的,在今日之中国,他秦江也算是一个例外了。放眼于社会,包括高校中号称“读书之家”,能识文断字的红男绿女们,他们还屑于理会秦江这种虚无缥缈的追寻,还记得起历史曾有过的猩红么——包括才过去20年的“文革”他们也不愿反思了。他们以标榜远离历史、远离政治为超脱,以标榜自我放纵一掷千金为潇洒,以标榜饭依宗教无为无情无牵无虑为清静,以标榜商海裨阖巨资在握傲视天下为豁达。至于什么社会责任、民族气节,在他们都斥之以“迁气”与“浅薄”乃至于“伪善”……
所以,才有那半夜的匿名电话。
但这决不等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