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奠基者 何建明 4446 字 1个月前

哈哈哈……小两口这回听了不仅是笑得前仰后合了,那年轻的女主人一把眼泪一把眼泪地擦。余部长,余部长你、你……哈哈哈……

嘿嘿,哟,又说不卫生的事了!余秋里笑着收住话。来来,继续吃,吃!好像现在他是这个小屋子的主人似的。

余部长,你这么大的首长,怎么也这么逗啊!男主人忍俊不禁地笑言。

怎么?我也是人嘛!肚子饿到家了,谁不见啥都会眼睛发直嘛!再说,我当团长、旅长时,还没你们年龄大嘛!余秋里乐呵呵地为自己辩护。

可是……余部长,我们队上有个同志也因为太饿了,上老乡的地里偷了几斤葱,结果被安达公安派出所抓进去了!

嗯?有这事?余秋里的筷子悬在空中,脸色严肃地问年轻的男主人。

是。而且听说那边已经抓了我们不止一两个人了!

余秋里“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不像话!凭什么抓我们的人嘛!那双盘在腿底的脚也下来了,将军愤愤不平地说:平时我们讲群众纪律没错,可他们是饿的!是逼得没有办法才这样的嘛!再说,不也就拿了点填肚子的东西嘛!怎么随便可以抓我们的人?岂有此理!要抓也得由我们来抓嘛!

空袖子又甩起来了!

余秋里愤愤出门。突然又回过身,脸色缓和地:“噢,我谢谢你们今天的这顿饭。”

礼堂里的舞曲还在悠扬地响着。机关党委保卫部门负责人却被余秋里叫到了跟前。

“多少人被他们关了?”余秋里胸脯一起一伏地厉声问道。

“总共有47名。这是安达公安局前天邮传来的一份案情通知书……”保卫部门负责人拿出一份材料放到余秋里面前。那上面的案情写着:

孙文良党员机械厂工人盗窃先锋生产大队葱二斤;

范华银团员装卸工人盗窃安达车站豆饼半块,计四斤;

王成运输队司机盗窃供销社粉皮一袋;

张贵钻井指挥部拖拉机助手有偷粮嫌疑,当场被抓;

……

“余部长,我听说公安局还把油建指挥部的副队长徐万生抓走后,扒光了衣服吊在梁上用木棍和草绳抽打呢!”机关工作人员说。

“扯鸡巴淡!”余秋里勃然大怒,桌子拍得“咚咚”响。“你明天就到那个安达公安局把人给我统统领回来!告诉他们,是我余秋里让把人领回来的!”

第二天,47名被关的石油工人全部归队。安达地区的公安局长亲自登门作了自我检讨。

“告诉他们,工人有错,他们可以管,但不许抓人!想想看,我们的工人真要想偷他们的东西,几万人哪!还不把整个安达地面上的东西全给铲平了?偷偷偷!几根烂葱几块破饼,那也叫偷啊?”协调会前,余秋里传出这话。

之后,会战方和地区达成友好协商,捕人的事情再没出现。

人放回来了,但职工们的饿肚子现象并没有解决,而且越发严重。干部会上,余秋里听到了许多他根本想象不出的事:

运输队的一个司机,因为饿,开车半道上看到一只野兔子,放下车,追了整整18里,野兔累倒了,那司机也累倒了,人和兔子一起倒在了荒地,最后是人把野兔吃了。

钻井队的一名钻工,下班路上饿倒在水泡旁,见水中有鱼在跳,便跳下去逮。水泡子大呀!鱼儿游得快,那钻工空手逮不住鱼,就一个猛子一个猛子地往水里钻,最后鱼被人吃了。

地质队的一个小分队,三个人碰上了四条狼。在平时,狼群还不高兴死了,可这回四条狼被三个地质队员吓得屁滚尿流,最后狼趴在地上向人求饶。求饶也没用,狼肉也能填人肚。

有只野鹰飞到了钻塔,本想瞅准机会抢叼块玉米面吃吃,结果遇上了几十个手持铁棒木杆的钻工满草原地追赶它,一追就是一个下午,老鹰倒足霉,飞不动了,躲在草根里以为能救得一命,结果几十个钻工连它的皮都煮成了三大锅汤给喝了……

“好!革命英雄主义!”余秋里大喜,有力的右胳膊在空中挥动着,仿佛他也刚刚尝过这些美味佳肴。

“可是也有职工不像话,竟然有人拿着罗马手表上农副市场上去换饼干吃!”

“二探区有人连部里发的毛毯都弄出去换东西吃了!”

“铁人队里也发生过这类事。有几个人把冬天戴的狗皮帽和棉大衣都卖了……”

“这是什么行为?支持自由市场,助长资本主义嘛!”

“下面发牢骚的不少,说八级工不如一根葱……”

有人悄悄嘀咕起来,并且显得很义愤。

余秋里没有吱声,问康世恩:“你说呢,老康?”

康世恩转头问那干部:“知道工人们换东西吃是为了什么?”

“吃饱肚子。”

“吃饱肚子又为什么?”

“嗯——打井吧。”

“这不得了!”康世恩不再说话,把头转向余秋里。

“我同意老康的意见。有职工把自己的东西换吃的去,连心爱之物都舍得,这种精神可贵得很嘞!我看不但不能批评,而且应该表扬!这跟支持资本主义、支持自由市场有什么关系?”余秋里一锤定音。这样的事再没人往纲上线上提了。当然该保留的东西还要保留好,否则打钻找油也没法呀!话说过来,人饿得快死了,保命就是为了更好地为明天打钻找油嘛!余秋里就是这个观点。

唉,队伍这个样了,一时半会恐怕也解决不了饥饿的问题,要不把队伍拉到哈尔滨缓一缓,休整一下,避过这阵,来年等困难过去后再上来。这荒原野草地的,这么下去总不是事呀!

有人这样提出。有人附和起来。

会场上的目光一下聚集到余秋里和康世恩身上。

“什么?拉到哈尔滨去?上省城?吃黑龙江、吃欧阳书记去?”余秋里“噌”地从凳上站起身,“呸!这种馊主意我余秋里想不出来!我们石油会战队伍做不出来!”

空袖子又在“嗖嗖”生风。“我再一次声明:我、老康和党组全体同志,绝不允许我们的队伍在困难面前后退一步!绝不允许!即使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会场鸦雀无声,与会干部毛发直竖。

“不错,饥饿是苦,但比得上长征吗?比得上志愿军同志在冰天雪地里还要打仗的苦吗?比不上吧?既然比不上,我们就不能后退!现在的问题是一定要下大力气解决生活问题,上下一起抓!这是重中之重、急中之急的问题,绝不能含糊!我们宁可把部分生产停下来也绝对不能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余秋里的目光像闪闪亮泽的剑影,来回扫射着会场。曾几何时,在向中央汇报会战时,当一位领导人问余秋里如此冰天雪地一去就是几万人,会不会有重大伤亡时,当时作为将军部长的他有过这样一句话:为了国家早日拿下大油田,让毛主席少操心,让全国人民再不受苏联赫鲁晓夫和美帝国主义的欺压而抬不起头,我准备在那儿损兵折将它五六千人。可是现在,余秋里他一个卒、一个兵都不想失去。

多么好的石油会战将士!多么好的兄弟姐妹啊!他们舍家为国找油,千里迢迢来到北国荒原,雨水尚未甩干,严寒仍在袭击,饥饿却又降临,他们没有后退,坚守岗位,甚至不惜倾家**产卖掉仅有的随身之物为吃一顿饱饭再上井场,这样的阶级兄弟能让他们饿死冻死吗?不不,决不!铁骨铮铮的余秋里在此刻全身的每一根毫毛都张扬着万般柔情,万般温馨,万般忠厚,万般怜悯。

那是前一天的事。

这天余秋里上一个井场检查工作,他见一个女技术员双腿跪在地上在摆岩芯。

“这小同志你咋跪着干活呢?”余秋里俯下身子问。

女技术员抬头看一下是余部长,便轻轻一笑,很轻淡地说了一句:“我两条腿没劲了,支不起来。跪着好受些……”说着,照常举着一块又一块重甸甸的岩芯放入木箱内。

余秋里听后脸色突变。“走,上他们的指挥部去!”

吉普车上,余秋里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指挥部就在一幢“干打垒”里,那扇半开着木门的屋子是党委书记办公室。

余秋里从吉普车里跳出,大步走向那间“干打垒”,飞脚就将那扇木门“哐”地踢开。里面,那位书记正坐在椅子里办公,见部长踢门而进,吓得浑身抖动,又不知犯了啥事。

“我操你个奶奶的!人家技术员跪在地上干活,你倒好,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里!我命令你:把你们办公室的所有椅子凳子,全部送到井场上去!给工人们坐!给技术员坐!立即!马上!”余秋里这回的火可以用“无法形容”来形容。好在将军已经不佩枪了,否则会不会出现不可设想的后果?

那书记还算聪明,没吱声,连跌带撞地端着椅子往外跑,又叫人将机关所有办公室的椅子当天下午全部送到了所有战区的井台上。

独臂将军的一场飓风雷电让机关干部们的作风着实改头换面了一次。

“这还不够!会战队伍里那么多浮肿病人躺着,明天还会有成百成千的患者。我们得想一切办法制止疾病侵袭!我们必须作出相应的措施解决这些问题。为此,我建议:一、所有患者必须入院治疗,对那些一线已经患病的人要全部下到后方来;二、每月要有20%的一线人员轮流下来休整;三、抽出10%的强壮职工搞生活——张文彬同志你从现在开始把全部精力放在抓生活上,要人给人,部党组全力支持;四、粮食、商业等后勤部门的人要全力以赴到全国各地去大力采购蔬菜、食品,送货到前线;五、要发扬南泥湾精神,自己起来动手种菜种粮,掀起生产自救大运动。这方面我看可以放手干,而且要从长远着想,必要时各单位可以抽调30%左右的人去开荒种地嘛。这北大荒比起当年我们在延安的黄土地不知要肥沃多少倍!《南泥湾》的歌你们不是都会唱嘛!王震将军那时是三五九旅旅长,他的旅第一个通过开垦种地实现了粮食、经费的自足自给,毛主席表扬他了。我是三五八旅的。我们后来也搞得好嘛!我所在的团在葫芦河边,那是洛河的一条支流。河两边净是山,山上背阴长满了树林,阳坡没有树,只有一墩墩的羊胡子草和一丛丛狼牙刺和酸枣树,一米多高嘞!我们就在那儿开荒种地。大家比着种,嗨嗨,那不得了啊!漫山遍野的人,镢头上下飞舞,劳动的号子震得山都动了!同志们编了一首歌叫什么来着?噢,这么说的:‘葫芦河川好地方,火红的太阳照山冈。一把镢头一支枪,生产自给多打粮。粉碎敌人的封锁,赶走日本小东洋,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

会场气氛被将军部长绘声绘色、神采飞扬的讲述感染了。他们中间不少人就是从延安过来的,也都经过大生产运动。于是,整个干部会又沉浸在一片激昂亢奋之中。

余秋里的“龙门阵”有些收不住了:“……当年我们团就收了6000多担粮食、蔬菜87万多斤,还采集药材、山果和生漆7000多斤呢!养的猪、牛、鸡更是不计其数!嗨嗨,老康你那个部队听说也搞得不错。”

康世恩满脸笑容地推推眼镜,不无得意地:“我们打的粮食还上过毛主席招待美国记者斯诺的宴会呢!”

“就是嘛!我看我们这儿要大家发动起来开荒种地,这北大荒,肯定能变成米粮仓!你们往外边看看——看不到边吧?对嘞!看不到边,就证明我们可以在这儿有垦不完的地,有垦不完的地,就有产不完的粮!那时我们还怕饿肚子?不会了!说不好,我们外送的原油列车后面还拖着几节装满圆溜滚滚的大豆高粱米的车哪!那时,我们也来个给全国人民每人送上几口袋粮食……”

“好!”方才还是沉闷的会场此刻已经热气腾腾。鼓掌声、叫好声连成一片。

有几个干部在下面窃窃私语:“这余部长真有点子!账也会算哪!”

“嗨,人家是当过解放军的总财务部部长和总后勤部政委哩!算账高手!咱这几万人在他手里算个啥?不过是几颗小算盘珠!”

“是啊,看来我们不会饿死了!”

“饿死啥?饿死了谁来找石油?”

“静一静,静一静。现在我代表会战领导小组念一下《关于安排当前职工生活的紧急指示》,这通知是根据余部长的指示起草的。大家听着,有补充的一会儿再提……”吴星峰趁着余秋里和康世恩等几个干部沉浸在延安“南泥湾”的大生产运动的甜蜜回忆之际,便扯开嗓门,宣读起来。这份通知基本上是余秋里亲笔起草的,《紧急指示》里提出了“干部进食堂,书记下伙房”的口号。具体规定,每个基层大队和中队,必须保证有一名干部在食堂同炊事员同做、同吃、同算、同议;要抽调部分优秀干部和红旗手(劳动模范)以及关心群众、办事公正的人,担任食堂管理员和炊事员;食堂必须达到一清(账目清,并能公之于众)二无(无贪污、无浪费)三好(饭菜花样调剂好、服务态度好、清洁卫生好)以及三热一暖(热饭热菜热汤和餐厅暖和);同时不准吃不上热饭热菜,不准喝不上热汤热开水,不准住凉房子。此通知规定得事无巨细。这是余秋里的风格。

别以为当部长、当大将军的人就只会划划圈、念念稿子、做做不着天不着地的所谓“大事”。余秋里的本事粗能粗到右手一挥,千军万马在辽阔的大荒原上铁蹄飞扬;他细能细到管住一颗螺丝一块岩芯。

信不信?不信你看下面的事:

不是说“干部进食堂,书记下伙房”嘛!好,余秋里这会儿在会战前线是最大的干部、最大的书记,自然他也毫不含糊进了食堂。你以为大部长进食堂就是做做样子?到处看看、溜达溜达算完事了?错。余秋里进食堂,头件事就让炊事班长拿来一套伙夫的白大褂往身上一穿,那只晃来晃去的空袖子则被扎在腰间。只见他右手操起锅铲,一声:“大火!”二声:“上盐!”三声:“搅匀!”四声:“焖足!”蛮是专业厨师水平嘛!

炊事班的同志看得目瞪口呆:这余部长怎么还有这一手啊?

不是说开荒种地吗?那地直铺天边,可没那么多牛耕地呀?“来,牛不够,我们人来凑!”余秋里利利索索地弓下腰,将两条裤腿往上一挽,又将一根绳子搭上右肩,右手揪住绳头,一声:“走——喽!”嗨,人拉犁,马儿跑。这部长一出腿,一垄地就是十几里远呀!“部长都参加开荒拉犁去了,我们还不赶紧行动!”

大荒原上顿时人声沸腾,那你追我赶的劳动景象赛过“南泥湾”。

干活的田间,有人悄悄向部长反映他们的食堂师傅在盛粥打饭时不公平。咋不公平法?余秋里问。

“他们见熟人就把勺子伸得深深的,见是生人勺子就浮在面上。”

什么意思?

唉,说透了就是有的大师傅讲人情不讲同志情呗!

余秋里记住了这事。再次开饭时,他重新穿上白褂,右手操起铁勺,站在一口大铁锅旁,边吆喝边口中念念有词地:“来哟,搅三搅,满勺舀,平着端,慢慢端,你一碗,我一碗,大家笑一笑……”

嗨,今天咋盛的粥都是一样匀一样多呀?职工们笑呵呵地问:余部长,你这顺口溜咋把以前我们满肚子的怨气全给消了呀?

余秋里举着铁勺,笑说:我这是跟宋振明学的,这“搅三搅”是关键,满锅的稀饭,你不搅就不公平,一搅大家的意见就没了是不是?

职工们听后欣喜万分,说部长一到哪儿,哪儿就公平又实惠。第二天,《战报》上还出来了一首群众自编的小快板:

过去咱食堂,有点不像样,

饭里带泥沙,菜似黄连汤。

盛饭量不足,四壁满冰霜,

师傅没笑脸,吃得太窝囊。

今日进食堂,喜在心坎上,

屋里暖如春,饭菜扑鼻香。

一碗粗米粥,二两胜三两。

五味小白鱼,热得把嘴烫。

咱们炊事员,见人笑脸仰,

吃饱添干劲,工作大变样。

这快板讲的是通过“干部进食堂,书记下伙房”后食堂发生的变化。里面提到的“小白鱼”是根据余秋里建议,会战指挥部专门成立了一个捕鱼队上水泡子里打捞上来的鱼儿。

有一次张文彬在余秋里面前吹牛,说那天他和李敬等人下基层检查工作,半路他见草丛里有一处什么东西在蠕动,便立即让司机停车。然后端起59式步枪,推上子弹,扣动扳机,“砰——”一声枪响,那草丛里蠕动的东西不再动了。李敬刚要奔过去,嚯地草丛里飞出一群大鸟,“扑棱扑棱”地飞上天空。

“砰!砰!”又是几声枪响,那鸟儿应声落地。

李敬喜得手舞足蹈:“老政委!老政委你的枪法不减当年啊!”他手里拖着几只血淋淋的鸟儿,其中一只有十几斤重。

张文彬没有吹牛,他的枪法确实不错。

余秋里和康世恩都不服,说论打枪你张文彬还嫩着点。官大一级压死人,张文彬笑着不跟他们争,便说:好,二位部长,我们正好要成立一个狩猎队,你们谁任队长吧?

康世恩笑着看看余秋里,谦逊地:要跟余部长比我还差点儿劲,我视力不如他。

余秋里一本正经地:你老康别不服!你摘了眼镜也不如我嘛!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说康部长摘了眼镜就成瞎子了!

余秋里回过神,笑得比谁都开心。

独臂将军在北大荒上竟然当了回“狩猎队长”。余秋里对张文彬的安排和康世恩的谦让十分满意。除了抽烟,狩猎是他余秋里最感兴趣的爱好了。人家枪法准嘛!俗话说“独眼龙”胜过千只眼,他独臂举枪就是比两只手瞄得准嘛!这叫“精力集中”。

“打!”独臂伸出,子弹“砰砰”出膛,再飞跑的猛兽鸟鸨也无处藏身。

吉普车在草原上飞奔,野山鸡、野兔子,还有野狍子,不是累倒,就是累死。不是中弹,就是断头穿胸……不要说我们的将军凶残手狠,那会儿《人民日报》在头版还发过《开展冬季狩猎》的社论呢!全国饥荒,别再装斯文了!此一时彼一时嘛!

打了几十年仗,可解放后就没有正经玩过几回真枪。余秋里这回真有些过了瘾,不过最高兴的还是会战的职工们。每一次狩猎队载着满车“战利品”归队时,各食堂就会热闹好一阵,大伙儿的嘴巴上也多了些油腥味。

北京急电:令余秋里速回开会。

中央会议。北边的“老苏”一步逼一步,毛泽东和中南海的领导们终于愤怒至极:中苏要正式摊牌了。习惯于把中央工作会议搬到外地开的毛泽东,这回一改主意:会议就在北京召开。1961年的此次会议,从5月21日一直开到6月12日。除了研究中苏关系的对策外重点讨论了毛泽东提出的四个问题:调查研究、群众路线、平调的物资退赔和平反问题。工业问题是在最后讨论的。

毛泽东在此次会上心情既沉重又有些对自己错误的认识和释放:“今年的形势跟过去大不相同。现在同志们解放思想了,对于社会主义的认识,对于怎样建设社会主义的认识,大为深入了。为什么有这个变化呢?一个客观原因,就是1959年、1960这两年碰了钉子。有人说‘碰得头破血流’,我看大家的头也没有流血,这无非是个比喻,吃了苦头就是了。”毛泽东在此次会议上,还作了一个重要的指示:“凡是冤枉的人都要平反。”(见《毛泽东传》第1165页)

会议还没有开完,会战前线又是叫急的电话一个接一个。这是怎么回事?不是浮肿病消灭得差不多了吗?

余秋里真着急了。康世恩和张文彬报告说:黑龙江省来电说,储备粮仓库见底了,原来供应的粮食供应要断一个月。6、7、8三个月只能有两个月的粮食供应。

“我们种的东西接得上吗?”

“不行。至少得到深秋才有收成。”康世恩、张文彬那边回答说。

余秋里直抓毛发:这可怎么弄!一个月没吃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康、张报告,说这些天擅自离队离岗的人跟前几个月患浮肿病的人一样多,足有五六千人了!

“什么?他们又要当逃兵啦?”余秋里跳了起来。“老、老康你听着,马上召开电话会议!我要再次强调:任何时候,我们不许任何人离开会战!不许有人当逃兵!喂喂,老康你听见没有?”

“……”那边没有声音。

“老康!老康!”余秋里的喊声震得石油部大楼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康”终于说话了,声音小得很,还拖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好吧,我马上去执行,可是……”

“可是什么?没有可是的!会战队伍不能散!决不能!”余秋里火冒何止三丈。

这这,这老康他们也信心不足了啊?!

不行。我得去!我得去前线!余秋里火速星夜再度赶到前线。

这回他是不是真的要架起机枪上萨尔图、安达火车站去挡“逃兵”呀?石油部机关的干部和前线会战指挥部的领导们都在捏把汗。

将军从吉普车上下来时,那颗硕大的头颅光亮光亮——看得出,是离开北京时新剃的。

本来一只“嗖嗖”生风的空袖子就已经够吓人的了,这回又加了个光脑壳,到哪儿都是一闪一闪的,像道雷电,像把利剑,让人平添几分畏惧。

阿弥陀佛。将军没有带机枪,也没有带手枪,而是带了毛泽东刚刚在中央会议上下达的四个字:调查研究。

“大家一定要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地作些调查,看看到底问题出在哪儿?为什么有这么多离队的人?他们离队后到哪儿去了?回来怎么办?不回来怎么办?留下的同志怎么办?下一步工作又怎么办?眼下又怎么办?……”

将军留下一连串“为什么”?“怎么办”?问得干部们大汗淋淋。

在此之前,余秋里有过公开在大会上讲的大庆会战“只许上、不许下”的话,而在与康世恩、张文彬等领导之间的电话中则确实也有过“谁要当逃兵,我就在火车站架着机枪挡他回去”的话,跟随他的秘书李晔同志(后任胜利油田指挥、党委书记,山东省人大副主任)也向我证实了此事。现在逃兵真的有了,且非常严重——我从已掌握的历史资料中获悉,最严重时擅自离开会战前线的总人数高达五六千,等于十分之一左右的会战人员!

“有些单位甚至超过这个比例。”有单位汇报。

“王进喜的队也跑了几个人。”

余秋里的眼睛竖了起来,说:“我要上铁人那里去看看。”

吉普车开到英雄的1205钻井队。

王进喜一看部长来了,赶忙气喘吁吁地从井台上下来迎接,可是一向风风火火、走路疾如飞的他,这回变得步子异常缓慢……

“老铁,你是不是也得了浮肿呀?”余秋里觉得王进喜不对头——王铁人出名了,余秋里他们慢慢不叫他名字了,干脆叫“老铁”。

王进喜不好意思地:“没有没有,就是浑身没劲。”

余秋里稍稍缓了一口气:“没病就好。得注意哪!生产又那么紧张……”

“部长放心,我们队上这个月的任务又提前完成了。”王进喜以为部长又来检查生产进度的,便要报功。

余秋里抬起右手,往前一挥:“今天我来不是听你汇报生产进度的。我要看看你们的生活情况和人员战斗力。”

一听这,王进喜的脸上出现苦色。因为他手下的四个班长全都得了浮肿,而且还在坚持一线工作。不过,他嘴上说:“没事,部长。就因为他们太‘富’了,所以才长得胖。”王进喜想给部长一点喜事。早在玉门时,余秋里头一回与王进喜见面,就曾说过:“进喜进喜,这个名字好啊,你也给我们的石油工业进点喜吧。”这不,王进喜今天还是想给肩上压着比泰山还要重的部长一点喜。

四个班长的名字真巧,都有个“富”字:马万富、樊玉富、王德富和王作福(谐音“富”)。

余秋里看着浮肿非常严重的四个“富”班长,挨个儿跟他们握手,但这回王进喜的话没能让他脸上有丝毫的笑意。他的眼睛落在工人床头的那些酱油瓶上:“每人一个酱油瓶,干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