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湘自那日与尹昌衡一起登临皇城明远楼,看到大川饭店,引发大病一场,睡了两天之,他对这座阴谋的饭店,对日本人,越发心怀耿耿。刘湘是个有强烈民族气节的人,对历史上,一直做中国小学生的日本,随着近百年来的强盛崛起,对中国的欺负日甚一日,深为痛恨。记得小时候读书,有则儿歌至今记得:“台湾糖,亮晶晶,包在嘴里甜在心。甲午一战清军败,从此台湾归日本。”日本强占了台湾,并不满足,自此对中国进行逐步蚕食。为了霸占东北,日本甚至在中国的土地上同沙俄帝国进行了全面的日俄战争。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人一口鲸吞占了我东北三省,接着大举南下,现在已经到了威胁我整个中华民族生存的地步。
月前,日本人竟将罪恶的目光盯到了处于内陆的中心城市成都,要求在成都开设领事馆。他不同意,但南京中央政府同意,现在打前站的日本人已经到了成都,住进了大川饭店。作为四川省政府主席,他对日本人的诡,日本的威胁,有相当的体会。日本人还没有来,但他们对四川经济上的破坏冲激,就已经来了。四川是个产丝大省,生丝的收入,在全省的税赋中占了相当大的比重。然而,随着价廉物美的日本人造丝的大量涌进,四川生丝市场被冲激得七零八落。日本人做生意往往采取欲擒故纵的方法。比如他们在四川广大城乡推行洋油灯,洋油灯用煤油,比四川城乡间普遍使用的清油灯、油壶子不知强到哪里去了。开始,没有人买,日本人就过送。到你觉出好,离不开了时,日本人再来卖你的高价。
四川,他不能让蒋介石的手插进来,更不能让日本人的手插进来。四川,是他刘甫澄的。
这天,刘湘凭窗眺望,对那座霸王一样矗立在陕西街中段的大川饭店恨得咬牙切齿,浮想联翩之时,副官张波前来报告,中共代表张曙时到了。
刘湘让副官快请!
张曙时进来了,“曙公请坐。“刘湘很客气地让了坐,上了茶。张曙时,江苏睢宁人,老同盟会员,曾担任过南京建业大学校长、国民党江苏省党部常委,参加过南昌起义,先后被中共有关方面派张家口,四川从事统战工作。他年过半百,长相清秀,长衫一袭。
“曙公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请教你。”刘湘让了茶,手指窗外陕西街方向那幢日本人的大川饭店。张曙时年龄要比刘湘长一些,是个有学问有地位的人,刘湘对他很尊敬,开口闭口以公相称。
“甫公不必客气,请讲。”张曙时笑笑,不慌不忙,端起茶船,拈起茶盖刮刮茶汤,抿了一口茶,轻轻放下。
刘湘气愤地指着窗外,那座矗立在陕西街上的大川饭店:“南京中央政府竟然同意日本人在成都开设领事馆,而且很快就要开张了。对这事,不知你们如何看?贵党向来是站得高看得远。”
“不知甫公如何看?”
“我恨不得把它炸了!看到这座状似乌龟的饭店,我就来气。这日本人的领事馆一开,不知还要生出许多精怪呢!”
“是的。”张曙时说:“这还不仅是甫公个人的意愿,而且是全体川人的心声。我注意到,最近川内多家报纸有这方面的反映。”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刘湘连连点头:“川人反日情绪如火如荼。唐太宗一句话说得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中央政府若是不管不顾地让日本人在成都开设了领事馆,届时在安全上也不能保证。”
“甫公应该把这样的意思报告南京中央政府呀!”张曙时就是这样循循善诱。
“怎么没有报告!”刘湘气愤地说:“当外交部最初征求我的意见时,我就表示坚决反对!”
“甫公反对的理由是?”“成都既非商埠,亦无日侨,又没有条约依据。且自东北沦陷后,川人反日情绪日益强烈,请外交部慎重考虑!”
张曙时赞赏地点点头:“张群他如何说?”
“怪了!被称为‘华阳相国’‘高级泥水匠’,向来办事采取搁平主义的张岳军这次却一点不含糊,回信说,此事委员长已经决定,外交部只能执行。意思是我也只能执行。”
张曙时笑笑:“这也不奇怪,张群就是这样的人。只要是蒋介石定了的事,他总是忠实执行的。”看刘湘听这话若有所悟,张曙时说:“我就是为此事来的,我带来了我党对此事的意见。”“好!”刘湘很高兴。
张曙时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及成都的重要性之后指出:“据我们所知,日本领事馆派来打前站的几个人,是想先来成都探探虚实,试试反应。甫公是否可以派员义正辞严告诉这些日本人,成都目前反日情绪浓烈,不宜开设日本领事馆。如果他们一意孤行,省政府不能保证他们的生命财产安全。与此同时,是否可由甫帅的武德学友会暗中组织大规模的群众反日游行大示威,我党愿在这方面助甫公一臂之力!让这些打前站的日本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从而打退堂鼓,知难而退。这,从一个侧面也是对全国全面抗日的一个推动。”
“贵党是这方面的行家,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是!”刘湘略为沉吟:“大规模的群众游行一起来,这个,难免,难免!”他的话似乎到了口中又改了口:“群情激愤中,若有什么过激的行动,出了意外的事就不好了。”
“不会的。”张曙时说:“甫公应该相信群众。”
刘湘说不妨一试,张曙时这就适时告辞了。
日本人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住进成都陕西街大川饭店的深圳经二、渡边三郎、田中武夫、濑户尚四个人在成都的一连几天,经受的是一天比一天更为声势浩大的群众示威游行。刘湘也派员通知他们,目前不宜在成都开设领事馆,而且连安全也得不到保证,要他们速去。可他们就是硬着头皮顶,对刘湘的警告,置若罔闻。这天一早,愤怒的群众就将大川饭店团团包围,示威的群众举起如林的手臂,高呼:“日本人滚回去!”“还我东北三省!”又派出代表上楼找到四个日本人,要求他们作一个答复。可是,四个日本人还是不理不睬。
到中午,人越聚越多,火气越来越大。聚集在楼下的示威群众,群情激愤,简直就像是一团团马上就要爆裂燃烧起来的大火,人群有些**起来了。可是,在楼下负责维持秩序的几个警察,他们身穿黑色制服,手拿黑白相间的警棍,像几个黑乌鸦似的,这里说说,那里跳跳,与其说在维持秩序,不如说是做个样子而己。
这让藏在楼上,躲在窗前朝外看的四个日本人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
日本人大都精通三国,他们是从《三国演义》中最先认识四川,认识成都的。他们中,深圳经二、渡边三郎两人是先到北京,一路南下入川到重庆,汇同重庆领事馆中的田中武夫、濑户尚再到成都的。深圳经二、渡边三郎南下时,一路往西,越走越荒凉。到了西安,他们以为,繁华、舒适这些美好的字眼就此打住。可是一入川,满目的清翠富庶,特别是到了成都,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他们到成都时天已黑了,第二天一早,他们很早起床,满有兴致地量起这座城市。黑绒似的夜幕正在渐渐退去,东方天际,最初闪现出一线淡淡的亮色。视线可及,流水清澈的锦江边上,树木葱茏,花香鸟语。具有中国古典意味的桥,等距离地长虹卧波般跨在江上,这一切,很有点日本名画家东方魁夷笔下的意味。几天来,让他们身受感同的是,成都,确实是座历史文化悠久,很宁靜很清新也很繁华的城市。可是,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成都人反日情绪如此高涨,猛烈!
近中午时分,楼下此起彼伏的反日口号声,示威声越发爆烈,像是滚过串串炸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外争国权,内惩卖国贼!誓死收复东三省!”
“日本人滚回去,不准在成都开设领事馆!”
四个日本人不禁面面相觑。示威游行,他们见得多了,听得多了。日本国内也随时有各种各样的游行。在他们的印象中,爆烈,血腥的场面不过当年法国大革命中的巴黎公社。法国国王就是在群众的游行示威中,被推上断头台的。但那是理性的,书本上的,遥远不可及的。然而,今天这可怕万分的示威游行却是感性的,很近,就在身前,就在楼下。他们这会儿觉得,当年可怕的法国巴黎公社,也没有今天楼下的游行示威可怕。将大川饭店团团包围的游行队伍中,大都是工人、农民,也有不少戴眼镜,着长衫的大学生、知识分子。他们抬起头来,口中不停地高呼“打倒、打倒”的口号,不时举起如林的手臂,还不断举起反日旗帜、标语!这时,太阳血红色的涌了出来,高高地挂着。视线中到处都是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在张嘴,都在举手呼口号,眼睛里放射出千丈高的愤慨火焰。
他们预感到了一丝不祥,赶紧缩回头去,关上窗子。
可是,楼下有人看见他们了,指指点点地说:“我看见这几个虾子了!”马上有人接嘴:“走,上去让他们拿话来说!”
于是,愤怒的人群冲上楼来了,像山顶上一泓开闸的湖水,势不可挡。
就在四个日本外交官惊恐万状中,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愤怒的人群涌进屋子来,抓着四个呆若木鸡的日本人乱打乱踢一气。
“不准乱来!不准乱来!”当大川饭店里的人,气急败坏地带着两三个黑乌鸦似的警察,气喘喘地跑上楼来,用手中警棍拨开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进到屋子时,发现糟了。四个日本人中的两个:深圳经二、渡边三郎已被愤怒的群众打死;田中武夫、濑户尚被打得鼻青脸肿在地上睡起。如果这几个黑乌鸦似的警察再来迟一步,田中武夫、濑户尚也必被打死无疑。屋子里一片狼籍。
田中武夫、濑户尚立即被送进了医院,算是捡回了两条命。乱子闹大了!当天,日本外交部照会中国外交部,对成都大川饭店事件提出严重抗议,要求查明原因,严惩凶手,并对日本方面作出解释,陪礼道歉云云。蒋介石闻讯甚为震怒。据知情人士说,当时,盛怒之下的蒋介石,对前去报告,解释原因的外交部长张群并专门从重庆赶去南京总统府的重庆行营代主任贺国光等人公开叫明:“他刘甫澄这是有意同我对着干!日本人要在成都设领事馆,是我批准的。这是我对四川瞧得起!他刘甫澄却对在成都开设领事馆很不乐意,一再推三阻四。你四川再大,也是中国的,你刘甫澄是中央属下的一个省长,你刘甫澄有什么了不起?中央决定的事,你能不执行?如果不是有刘甫澄暗中支使,决不会演变成这个局面。没有哪个有这个胆子!这成何体统?你们说,该如何处理这个无法无天的刘甫澄?”
张群不愧为面面抹光的高级泥水匠。“委座息怒!”他做出一副心情沉重的样子对蒋介石解释:“据我所知,事件的发生,还并非是刘甫澄在暗中支持或制止不力。”
“啊?那你说是什么原因?”盛怒的蒋介石,望着智多星张群,鹰眼闪霍,若有所悟。
“据我所知,是共产党在下面煽动,组织。而且,在那天的游行队伍里,本身就混有好些共产党人。委座,请看这些照片!”张群说时,将好一大叠照片递给蒋介石。
蒋介石接过好一大叠照片,细细看去。
张群指点着照片说:“这些照片是戴笠亲自交给我的,这是他布置的人在事发当天现场拍摄的。委座请看,这个掁臂高呼的,不是共产党人罗世文是谁?”
蒋介石一听眼都大了,将照片中那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看了看,手两搓,骂道:“娘希匹的,什么事只要共产党一掺和,事请就麻烦了!”
“贺主任!”蒋介石转身看着贺国光询问:“大川饭店事件发生后,你们采取了什么措施?对此事,你准备如何应对?”蒋介石说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坐到了沙发上,让张群同贺国光隔几坐在他对面。
蒋介石端起那杯清花亮色的白开水喝了一口,早已唇干舌燥的贺国光也趁机端起放在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挺挺胸脯,说:“如同张部长所说,大川饭店事件是共产党在下面鼓动所致!”贺国光也将原因一棒子打到共产党头上:“当时,事情的发生非常偶然暴烈,当局来不及作出反应。事后,我指示严啸虎对事情进行妥善安置,一方面,将被打伤的两个日本人立即送到华西医院医治,所幸无大碍。现在,我们对这两个日本人已经采取了保护性措施。另一方面,将两个被暴徒打死的日本人,停在殡仪馆里,等待处理。最重要的是,成都警备司令部已经将当场打人的一应暴徒抓获,认定了其中几名是元凶,被丢进市大监,等此案审查清楚后,该关的关,该杀的杀,决不手软。这之中,当然有共产党人。”
“对共产党格杀匀论!”蒋介石恨得牙痒痒的。下完了指示,蒋介石看着贺国光又警惕地问:“以后之事,刘甫澄他配合吗?”
“校长。”贺国光很恭敬地说:“在处理这些事情上时,刘甫澄的态度也是积极的、配合的。”听到这里,蒋介石这才吁了一口气。
张群胸有成竹地接着说:“估计四川方面就此事的发生,处理等等详细情况,详情已经报到了外交部。我准备据此转告日本外交部。我想,他们是能够理解的。再说,事发之后,我方采取的种种措施,他们日本人想来也挑不出刺。
“我想采取以下对应措施:一,请他们派人去成都查清情况,我们一定保证他们的人生安全。二,鉴于目前状况,希望他们在成都暂不开设领事馆为宜,当然,他们如果实在要开,我们也没有办法,在安全方面嘛,我们以后可以加强些。这就是我们外交部准备发给日本人的照会,不知委座是否同意?”
“嗯,好的好的!就照岳军说的办。”蒋介石一个劲说好,贺国光也说好。
“那么,我们现在就来设想下一步的问题。”蒋介石又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步,坐在沙发上的张、贺两人就不得不像提线木偶一样,脖子随着走来走去的蒋介石转动。
“事情虽然这样应付过去了。”蒋介石毕竟对这事心明如镜:“但我清楚,刘甫澄对中央入川是心怀抵触的,现在四川最大的问题,还是整军,全国都盯着四川的整军。前一段时间四川的整军,是不彻底的。我们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办峨山军官训练团,过后成立了整军委员会。可是,上有政策,他刘甫澄下有对策。我们前脚整军,他马上就把整下来的军队编入他的保安部队,这样不行!四川的军不整好,我一天不安心,一天睡不好觉。当年我同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打中原之战,不就是因为整军而起?如果不把四川的军整好,全国整军从何谈起?一个国家,一支军队一个领袖又从何谈起?全国一盘散沙,谈何建国、谈何抗日、谈何消灭心腹大患共产党?嗯!”委员长说得既委屈又愤怒,这时,愤然转过身来,看着张群和贺国光。
“是,是。”被委员长转身贸然一问,脸色灰黄的重庆行营代主任贺国光立即表态。张群更是将头点得拨浪鼓似地说:“还是委座看得远,看得深。”
“我最近要上庐山,要到庐山上去思考一些重大问题。”蒋介石说时将两手往背上一背:“成都发生了这样大的事,要刘甫澄也到庐山来,我要当面同他谈四川下一步的整军问题!”说时,又转过身来看着张群、贺国光。
贺国光没有急着回答,只是端起茶杯喝水。
“委座,我看是不是这样?”张群很娓婉地说:“军队是刘甫澄的**,动他一点他都心疼万分。是不是给他发命令时娓婉一点,说明,如果他能来最好,如果他身体不适,或一时川务走不开,可以让省府秘书长邓汉祥代表他来?邓汉祥是他的打心锤锤、第一心腹,第一谋士,完全可以代表刘甫澄,而且比刘甫澄来要好,以免届时谈来僵起。
“邓汉祥上了庐山,委员长也只是接见他一次。接下来就让人代表委座同邓汉祥谈。当然,这样的谈判是一件很艰苦的事,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谈得好的。”
“好是好。”蒋介石点点头,有一丝犹豫:“军队,都是地方军阀的**,如果同邓汉祥谈不好呢?”
“谈不好再说,先礼而后兵。”张群的态度一下强硬了。
“嗯。“蒋介石点点头,又将询问的目光调向贺国光。
“张部长这个意见很好。“贺国光补充说:“刘甫澄的性格我是知道的,如果是刘湘来,这中间就没有了一点回旋的余地,让邓汉祥来最好。”
“那好吧。”蒋介石繃紧的脸上,松了一些:“既然你们两位都这么认为,那就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们两位也得跟着我上庐山,届时由你们两位出面同邓汉祥谈。至于你们两位,哪位唱红脸,哪位唱白脸,就是你们的事了,嗯?”
“好吧!”张群同贺国光答应了下来。
这天黄昏时分,由重庆到成都的最后一班长途客车,风尘仆仆地进了牛市口汽车站。车停下,有四个胖瘦不一,好像是从下江过来的绅士模样的中男人最后下车。
一群黄包车夫拉着车向他们涌来。他们中,一个个子稍高,寡骨脸,尖下巴,嘴上护一绺仁丹胡的男人,用手中的拐棍点了四辆黄包车,用椒盐四川话说:“送我们到皇城。”说时,四人分别上了车,四个衣衫褴褛的车夫,弯下腰去,两手抄起长长的车把,直起腰来,头朝前倾,甩开碎步跑起来。这四个似乎是从下江一带过来的绅士,很气派地在车上将腰一伸一靠,二郎腿一跷,不时踩铃,神情相当倨傲。“叮铃铃、叮铃铃!”铃声响着一路而去。
他们是日本国派来成都调查处理日前大川饭店事件的代表团,由四人组成。那个个子稍高,四十来岁,寡骨脸,尖下巴,嘴上护一绺仁丹胡点车的男人,是日本驻华大使馆三等书记官松村基树,他是这个代表团的临时团长。另外三人,分别是海军武官中津成基中佐、陆军武官渡左近中佐、日本驻重庆领事馆领事糟谷廉二。这三人也有特征,两个军人身肢笔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动作机械,显得很对立。糟谷廉二显得很油猾,四川话说得好,是个老四川。
他们在皇城下了车。这时夜来了,月亮也上来了。在深蓝色的夜幕上,散布着几颗稀落的金亮金亮的星星。月华很好很明亮,皎洁的圆月贴在夜幕上,像是被几颗黄澄澄的金星镶嵌在天幕上的明镜。星光月光辉映下的皇城,崇楼丽阁,显得格外巍峨壮观。四个日本人站在皇城下,小声指点着什么,很有兴致地打量着夜幕中的皇城和皇城坝。
夜幕中的皇城坝是热闹的,广场两边鳞次栉比展开的回民饭馆、面馆、还有茶楼酒肆,林林总总渐次亮起了马灯、煤油灯、电石灯。这些灯光虽不明亮,但连起来,倒也不失温馨,像是一串不甚明亮的珠串,隐隐约约中,透出一种神奇,一些深奥。
糟谷廉二以主人的身份给三位同仁介绍,成都是座历史名城,可看的地方多,城中就有杜甫草堂,三国武侯祠、还有望江楼等等等等。大川饭店离皇城不远,他们边说边朝居于少城陕西街的大川饭店一路溜溜达达而去。
糟谷廉二要三位同仁发表他们对成都第一眼的看法。因为,西方有言,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也是最真实的。陆军武官渡左近中佐说,他发觉皇城具有重要的军事地位,尤其是皇城背后的煤山,绝对是成都的第一制高点。只要是控制了皇城和皇城背后的煤山,就控制了成都。糟谷廉二说,你说得对。年前,刘文辉与田颂尧打成都巷战,就是在煤山上争得你死我活的。海军武官中津成基中佐则总结他这一路而来的感受。说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还并不是诗人的夸张。这次乘船由南京一路顺江而来,就大有体会。直到船过三峡,过了夔门,才有起死回生逃脱感。如果将来日中全面开战,要想攻进四川不知有多么麻烦呢!糟谷廉二又适时点评:说得好。二刘决战,川江就是导火线,说着详细地将当年杨森如何扣留刘湘的军火,年前刘湘又是如何扣留他幺爸刘文辉的军火,引发大战的经过概略地给三人讲了。
日本驻华大使馆三等书记官松村基树似乎有点诗人气质,他不想在这些军阀过去的打打杀杀的往事中沉溺太久,他说,我倒觉得成都有点我们日本古都奈良的韵味。
说得好。老成都糟谷廉二为了显示他对四川,对成都的了解,不禁发挥起来:“四川号称天府,尤其是川西坝子、都江堰一线富庶。这里战乱少到,岁无饥谨,物华天宝。早在唐宋时期,成都就有‘扬(州)一益二(成都)之称。晋代左思在《蜀都赋》中有‘既丽且崇,实号成都’。戊戎时期,法国著名游历家马尼爱游览成都后,在其著述中对此有生动记叙!”说着背诵起来:“惟于晓色朦胧之际,遥望其间,尚有峨峨气象……其时城堙暗淡,景色清幽,若隐若见,如龙盘,如虎踞,扼峙于旷土平原;而河道纵横,亦复绮交脉注;诸河上流沲西八十法里,有瀑布自悬崖出,凡菜畦稻田及罂栗花地,俱藉以灌输畅茂;但觉连陌如云,鼓风成浪……宽衢华厦,绸轿锦舆,金碧辉煌,陆离光怪……”
说时,他们来在西御街口,再走就进少城了。夜幕中远远的楼檐下悬一块蓝底金字大匾。匾上“既丽且崇”四个大字,映着城内那条幽静的喇嘛胡同里闪出的光,有一种悠远而神秘的气息。
进了少城,成都的感觉又不一样了。街道整洁,市街既清幽又繁华,实实就是一个洞天福地。街道两边店铺鳞次栉比,街市繁荣且街道两边多树。微风吹过,夜空中**漾着花香,富有文化气息。糟谷廉二边走边介绍,他指着夜幕中隐约可见的一幢高大巍峨,极有中国气派的建筑物:“那是关帝庙。”
“绿窗灯火……凄风苦雨扫楼台……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悲哀!”背后猛地传来袅袅的弦歌声,混和着高亢的川戏锣鼓声。糟谷廉二说,这是正在《万春园》戏院上演的,由享誉海内外的蜀中文豪赵熙写作的《情探》,川戏名角杨素兰唱念俱佳,将焦桂英活捉负心汉王魁前后的那份凄切、哀婉演唱得映山映水,扣人心弦,在静夜中传得很远很远。
“成都的确繁华,不愧为温柔富贵之乡,西南第一重镇。”松村基树情不禁感叹:“我看其饮食挥霍,可能是全国第一。我记得,英国学者肯德就在报上这样评价这个省的得天独厚道:这个省份(四川省)的财富和资源,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法和它比拟的’。”
“对对对。”陆军中佐渡左近引伸:“这篇文章我也读过,为了便于掠夺,英国政府当时计划修建一条由上海经南京、过汉口、宜昌、万县到成都的铁路。要在英国人的势力范围内,将‘条约港重庆’建成‘远东的圣路易’。结果呢?引发了四川如火如荼的保路运动,直接导致了清王朝的倒塌。”
“导至清廷倒塌还有一个原因。”海军武官中津成基中佐插话:“这个事,我们国家也有间接的责任,是帮了倒忙。当时孙中山流亡我国,在东京组建反清同盟会,得到我们国内一些政治家支持。这是政治眼光短浅的人所为。设想一下,如果现在中国还是清朝,听说听教听管,成都人还敢打死我们的外交人员吗!”
“渡左近君的看法有些偏颇!”陆军武官渡左近不以为然地说:“过去的事谁说得清?不是说嘛,过去属于历史,明天是一个谜,要紧的是抓紧今天。这次成都事件发生后,我们陆军省当即表示,如果刘湘,如果中国政府不对此次事件给我们道歉,反省,赔偿,总之,如果不能作到让我们满意,我们不惜动以武力。
代表日本政府来成都的两个陆、海军军官一言不合,又争论起来了。在当时的日本,政局多变,陆军与海军长期不和,矛盾尖锐。
老成都糟谷廉二赶紧劝住,说:“你们二位不要争了,你们不是对成都感兴趣吗,你们知道我们走到哪条街上来了吗?”说时,像一个出了谜语却又稳不起的人,“祠堂街!”说时用手指指两边,你们看:“这条街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身边的三个同仁注意看去。
这条街的特色是书店多,树木多。街道两边,婆婆娑娑的大树高擎云天,人入其中,简直就像进了翠云廊。街道一边,有流水清澈的金河。金河之后,有躺在森林般的密林深处的少城公园和公园深处那剑一般直指云天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糟谷廉二有些不寒而栗的意味,指着这条街和公园说,水深必静。别看祠堂街如此幽静,历史上许多重大的事件都发生在这里。远的不说,就说年前,刘文辉与田颂尧打成都巷战时,刘文辉的干儿子,悍将,作恶多端的石少武,就是被田颂尧部吊死在公园深处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下。明末清初,曾经在成都当了三年大西国皇帝的张献忠,差不多将川人杀完。他那一副镌刻在石碑上的七杀碑,也存放在公园里。三人问糟谷廉二什么叫七杀碑?
“就是张献忠杀人的理论根据,是张献忠亲笔写:‘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七个杀字,挟风带雷!”
“那是‘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糟谷廉二又给专门给三个同仁指了指公园深处那座平地矗立,直指苍穹,威风凛凛的纪念碑。
似乎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似乎要印证糟谷廉二的水深必静说,这时,他们面前猛然出现的情景,让他们惊愕得眼睛都大了。
夜色中,一支反日游行队伍迎面而来。两个身穿短褂排扣服的工人举起一幅“成都人民团结抗日游行”的横幅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长长的队伍。队伍中,有穿长衫的士绅,有穿短褂的下层劳苦人,还有市民、商人、青年学生……他们沿途高呼口号:“誓死争回东三省!”“誓死不当亡国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沿途散发传单。顷刻间,幽静的祠堂街上万人空巷,游行队伍停下来,开始对群众进行抗日宣传。这四个乔装打扮的日本人,不由惊惶地四下看看,在确信没有人认出他们,在确信没有任何危险的情况下,混进人群中伫脚细看。这时,走出来民间一位艺人,他“呱哒、呱达!”地将手中金钱板一打——这是在四川民间流传甚广,深受群众欢迎的一种曲艺,其道具只有手中的三块竹板。他边打金钱板边唱了起来。唱的是《反对日本在成都开设领事馆》:
这几天成都闹喧喧,你要问这是为哪件?
为的亡国事儿在眼前。亡国事是哪件?就是日本人勾通了汉奸,想在成都设领事馆,想把我四川人当老宽(顺民)。
领事领事不简单,这是要拿绳子把我川人捆来索子拴。
东三省就是个活例证,日本人先在奉天设领事馆,一步一步将我们往里面框……
这个艺人的金钱板打得好,声音清朗,时而激昂慷慨,时而悲怆难抑。他用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的语言,对日本如何一步步侵占东三省,扶持溥仪当上满洲儿皇帝的事件,及在东北犯的桩桩罪行一一作了形象的批驳。这个艺人最后用煽动性的语言这样结束:
说罢东北同胞血泪史,颗颗泪儿湿衣衫。这领事馆深沉又狠险,把中国人好比猪一圈,任他日本人来牵拴……等到他日本人都布满,那时节就到了亡国的一天。当他的奴隶谁都不愿,莫奈何要受熬煎。唱到这里高声喊,大家把办法来详参。大家抱定一个主见,不准日本人在我成都开领事馆才是生死关……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哭泣起来,更多的人磨拳擦掌。看到这里,变脸变色的松村基树转过身来,示意三人跟他离去。于是,刚来成都的四个日人,像四只夹尾巴老鼠快快溜去,溜到大川饭店里藏了起来。刚到成都时的好心情,这时完全没有了。他们这才醒悟,原来,成都的反日情绪竟然如此高涨,如此浓烈,怎么会不出“大川饭店事件”嘛!
然而,头天晚上四只夹尾巴老鼠似的日本人,第二天到将军衙门去时,却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他们西装革履,神情冷峻,拿起架子,他们代表大日本帝国前来对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兴师问罪了。
他们小瞧了刘湘。这天,刘湘一反以往,要下属将他接见日本人的地方,布置得像中央政府国家元首接见外国外交人员一样地堂皇隆重。上午十时,接见的时间到了。当西装革履,戴着眼镜,脚上皮鞋锃亮的松村基树等四个日本人,由礼宾官带着,雄纠纠气昂昂地踩着脚下厚重的蜀绣红地毯,鱼贯进入“蜀风”会客厅时,身材高大,着民国大礼服――长袍黑马褂的刘湘,迈着稳建的步武,从一侧古色古香,富丽堂皇的侧面出来,面朝四个日本人站定。礼仪官轻声对四个日本人介绍,这就是甫帅。四个日本人不禁注意打量了一下站在面前的刘湘。刘湘南人北相,高大匀称,神态威然而俨然。
日本人的虚体是很多的。这就照例是一个个上前,向甫帅问好,行九十度鞠躬礼。礼仪官在侧,将四个日本人的姓名、职务等一一对甫帅作了介绍。宾主落坐以后,双方很快进行了唇枪舌战。刘湘这天特别允许多家媒体前来采访。
谈判之前,刘湘对大川饭店事件作了简短的介绍、评价。他希望本着中日友好大局,双方互谅互让,妥善解决事端。
然而,有备而来的四个日本人,显出气愤难平的样子,对刘湘开始了连珠炮般的轰炸性诘问。
日本人用的都是外交辞令。他们说,为筹建日本国驻成都领事馆,四个前来打前站的日本外交部和平使者,何以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暴徒打得两死两伤?四川省、成都市政府在干么?真实原因何在?
刘湘将责任往共产党人身上推。
日本人问:这样说来,是否意味着贵主席在川缺少控制力?
刘湘不屑地一笑,把开头的话说得稍远了些。他说:日本是中国的近邻,扶桑之邦,历史上就是中国的学生。可是,教会徒弟打师傅。近百年来,你们日本欺负我们中国人。而且,这种欺负日甚一日!
四川,天府之国,中国的大后方,战略基地。历史上,一心企望覆灭我华夏的外敌,总是垂涎这里,总想把爪子伸进来。可是,谈何容易!当年不可一世的蒙古大汗,挥铁骑横扫欧亚无敌,结果却败在四川钓鱼城,蒙古大汗不仅损兵折将,折戟沉沙,而且连自己的命也丢了。
历朝历代,一心企望染指四川的外敌,没有一个是讨得了便宜的。
原因何在呢?刘湘用虎虎有神的眼睛,从担任主谈的松村基树开始,逐一看过去,原因很简单,这就是你们日本人也知道的一句话: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沿。四川人不是好惹的!
再者,贵国在成都开设领事馆,我作为省主席,我事先也毫不知情。
说到这里,刘湘戛然而止,该有的意思都有了。这让陪坐在侧的省府秘书长邓汉祥暗暗佩服。刘湘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不想今天这番话,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四个日本人不禁面面相觑。刘湘的一番话,不仅难以反驳,而且本身具有威胁意味。这一番话,就是职业交外家也不定说得出来的,四川真是人才众多,四川是藏龙卧虎之地。代表日本外交部来的松村基树,甚至有了建议外交部取消在成都开设领事馆的念头。他一时回不了话,痛苦地咬着腮帮,像牙痛似的。
糟谷廉二和陆军武官渡左近中佐、海军武官成基中佐赶紧轮番上阵。
“事变之后,贵方已将肇事暴陡二人枪毙,惟此处置何以如此迅速?似有掩盖什么的嫌疑,我方对贵方此举尚有疑问,请贵主席予以说明!”
刘湘:“之所以对肇事暴陡二人立刻枪毙,是他二人罪证确凿,不杀对不起死去的贵方二人,不杀不足以杀一儆百,严肃法纪。”
“贵主席对此次事件之后,我在蓉设领事馆一事如何评论?”
刘湘:“此为外交事件,不属于本主席评论范围,得由两国政府协商解决。”
此事的最终谈判结果是,川省对两名死者各赔付大洋10万元,对两名伤者,赔付大洋8万元,如此而己。至于在蓉开设日本领事馆事,刘湘不予置理,日本人也没有再提。刘湘大获全胜。
哲人有言:人有一喜一忧。刘湘也是。正当他在成都与日本人过招,大获全胜之时,接到了身在庐山上的蒋介石蒋委员长函请,蒋委员长郑重邀请“甫澄兄上山商谈国是”,一下子,让刘湘的胡子眉毛都焦紧了。
“我缠不赢老蒋这个人!”刘湘捏着蒋介石发来的大红请柬,愁眉苦脸地对邓汉祥说:“我不怕日本人,我就怕老蒋。这家伙外战外行,内战内行。我晓得,我一去他就要缠住我谈整军,他一天不把四川拿到手中,他一天不得甘心。我难得同他缠!”不出所料,最终,刘湘让省政府秘书长邓汉祥作他的全权代表,上庐山去与老蒋一帮人谈、缠。
庐山上,“美庐”可谓一景。这幢别墅始建于19世纪末,面积906米,主楼二层,有三个宽敞涼台,精美典雅的拱形门窗构成了极为浓郁的英国建筑风格。庭园面积近五千平米,依山就势,种植中外名贵树木,一道清泉潺流其中。1933年,别墅主人巴莉女士将这幢别墅赠送蒋夫人宋美齡。
蒋介石夫妇很为钟爱这幢别墅,每年炎夏上庐山都下榻于此,蒋介石并在庭院中的一块卧室上题刻了“美庐”二字,也不知这二字是表示他对宋美龄的一种钟爱,还是对这幢建在庐山上别墅的实指。
就在邓汉祥乘飞机转去庐山的途中,庐山上已经在开他的会了。这天上午九时,负责担任同邓汉祥谈判的张群和贺国光前去晋见委员长时,知道委员长对古玩有一定兴趣的张群,特意将一根精美绝伦的象牙透雕拐杖送给蒋介石。蒋介石拿在手上连连称奇。这根象牙手杖长一米四,由整根象牙雕成,手杖被镂空雕成缠枝花卉形状,工艺极精巧。更令人叫绝的是,枝网花隙中,雕有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猴、虎、狮、鹿、鸟等动物及观音菩萨。
很会说话的张群见蒋介石喜欢,他这样说:“委座上次到我的家乡四川,在峨眉办军官训练团,本该有根不错的手杖上山的。可惜,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这根拐杖,如果委座喜欢,下次去峨眉山,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蒋介石扬扬手中精美绝伦的拐杖,说:“峨眉我是还要再去的。不过,这么好的手杖,我怎么舍得用,我转送给我的老母吧。她老人家一定会喜欢的。老人家一生就希望入川去朝一次峨眉山,可惜国运不济,至今没有能了她老人家的心愿。以后有机会,我一定陪她老人家带着这根手杖去朝峨眉山。我一生从不收礼,这回就破个例。”说时,将象牙手杖在地上拄拄,然后很爱惜地放在一边。坐下来,同他们谈起了四川的整军问题。
与此同时,邓汉祥已经飞抵南京下关机场,一下飞机就被中央通讯室等五、六十家南京新闻煤体的的记者包围,一个个问题连珠炮般向他轰了过来――
“请问邓秘书长,风闻你们四川要造反?是否实有其事?”
“据闻,月前川省主席刘甫澄将军派兵将中央军校成都分校团团包围,与军校形成一触即发之势。如果不是委员长将该校主任李明灏调走,战端已开。请问此事究竟如何?”
虽然对记者提出的各种问题早有准备,但邓汉祥听到这样事关重大,捕风捉影的的问,还是一惊。他本来想躲过这批记者,脚下走得飞快,听这一问,就停下步来,冷静反问,“你们这些话从何说起?”
又有记者追着问:“听说,之后广东陈济棠调动军队反抗中央,贵省主席刘甫澄也积极配合,暗中调动了军队,此事是否属实?”
“这些完全是不负责任的谣言!”邓汉祥义正辞严地予以驳斥:“多年来,这些居心叵测的谣言,虽说最终无关大局,都能澄清,但在客观上混淆了视听,离间了地方和中央的关系!你们是中央各大报社记者,应该有最低限度的辩别力。这些不是问题的问题,本身就不该问。”
就在邓汉祥一人不敌二手,被记者们包围其中时,蒋介石派来接他上山的副官长姚琮赶了上来。姚琮带着两个侍卫,用手拨开众记者,连撞带冲,说是:“邓秘书长有要事上山,诸位记者的问,自有机会告诉诸位。”
一行人这才冲出重围,上了汽车,径去庐山。
蒋介石下午在美庐接见了邓汉祥,可见重视。陪坐在侧的是张群、贺国光。一见面,蒋介石就端刀直入地说起四川的整军,他说:“鸣阶先生代表刘主席来,这个,嗯,很好、很好。年前四川虽然进行了整军,但很不彻底。目前四川的军队仍然太多,应该继续缩编。四川一省,相当欧洲一个大国,甫澄年来身体多病,又兼管军民两政,我深恐他体力不逮,中央拟派能够同他合作的人去任省政府主席,让甫澄专门负责绥靖地方责任,使他便于休养,这对地方和他个人应该都是有利的吧?”
邓汉祥马上表示:“这样怕是不好。甫澄主席身兼三职,年来证明工作是行之有效的。”举了些例子之后,又说:“委员长拟将军民分治,这在四川实行起来,恐怕暂时有困难。”接着,又说了道理。蒋介石却不为所动,没有表示,谈判一开始就僵了。
邓汉祥看了看张群。张群会意,他对蒋介石进言:“这样的事情很琐碎,也很复杂,一时不容易谈清。委员长日理万机,是否可以容下来后,我同贺主任!”说时指了指贺国光,“一起同邓秘书长细谈?”
蒋介石看了看贺国光。贺国光说:“我赞同张(群)院长的意见。”
“那好吧!”蒋介石用手指了指张群和贺国光:“你们与邓秘书长是老相识了,又是四川的相关要人,谈起来方便些,也有连贯性。邓秘书长刚来,今天就先休息一下,明天开始谈吧!”
三人都说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邓汉祥同张群、贺国光展开了马拉松似的艰苦谈判。
谈判中,就关键的缩编军队和军民分治事,邓汉祥提出了一个软中带硬的折中方案。他说:“在四川,缩编军队和军民分治两件事,应该分成两步走!如果同时进行,必然会欲速则不达,弄得不好,还会引发事端。不如先谈缩编军队,过些时候再提出军民分治,如何?这也是我上山前,刘主席交待的底线。”
张、贺两人看得出来,邓汉祥不会再退了。他们向蒋介石作了汇报,并表示,他们认为,邓汉祥提出的方案可以接受。蒋介石听后,没有表态。不过,当他再次接见邓汉祥时,不提军民分治的话,只说,他决定7月在重庆召开川康整军会议,届时派何应钦到重庆主持。
刘湘接到通知:要他7月到重庆参加川康整军会议。这次会议的主任委员是何应钦、副主任委员顾祝同,刘湘。贺国光、邓锡侯、刘文辉等十九人为委员,会议声势浩大,杀气腾腾。刘湘看出来了,这次蒋介石是要硬上了,孤注一掷。但是,他也不能退!决不能让自己的部队任蒋介石任意宰割。事关重大,这次,他决定亲自到重庆参加整军会议。
刘湘去重庆与会前夕,他的好些亲信部下都反对他去。刘兆黎等三个旅长反对最烈,竟跪在地上,泣然有声。说是,前车之鉴就有眼前。西安事变后,少帅张学良为表明自己态度的坦诚,送蒋介石回南京,这一去就是赵巧儿送灯台――一去不再回。
甫帅这次去,很可能就是重蹈覆辙少帅的后尘。而甫帅如果回不来,整个四川就完了。
刘兆黎等人一番跪地苦劝,让刘湘产生了动摇。他找邓汉祥来商量,邓汉祥照例手中捏把大花折扇,不时唰地一声拉开,又唰地一声合上。拉开合上,合上拉开,戏台上诸葛亮羽扇纶巾的意味就出来了。
“我看不会。”邓汉祥沉思有顷:“甫公你想,如果你这一去,何应钦他们胆敢把你扣起来,四川马上就会大乱,这是明摆起的事。四川大乱对谁都没有好处。如果四川乱了,四川的几十万部队岂不是人自为战,他们哪个拿得去,搁得平?他何应钦不行,就是老蒋亲自来,也放不平,捡不顺。
“因此,我想,他们不会那么笨。在这次整军会议上,如果何应钦他们因为甫公的坚决反对达不到目的,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往四川‘掺沙子’,寻机而动。这是老蒋对四川一贯的作派和手法。”
“鸣阶所言极是。”刘湘想了想说:“但是此一时彼一时,目前形势很紧张,老蒋好像有些迫不及待。他如果不解决四川的问题,不把四川拿到手,就像屁股没有坐稳一样。这样一来,在重庆整军会议上,何应钦他们会不会有反常之举呢?这,怕是很难说吧!”
“这样!”邓汉祥唰地一声将大花折扇合上,手上一点:“甫公,我去给你打前站、探虚实。甫公在后慢慢来。如果没有事,届时,我到壁山接你。如果有问题或是落不透,我会及时派人通知甫公原路返回?”
“我已经答应老蒋和何应钦,去重庆参加整军会议。届时我没有去,你先去了,何应钦问起,你怎样解释?”
“我可以说,甫公的胃溃疡病翻了,还凶,让我先替你与会。甫公来不来,要看病情如何。”
刘湘说,这样最好。
7月4日,刘湘同邓汉祥同时离开成都。当晚,刘湘宿内江,邓汉祥打前站,宿永川。第二天,邓汉祥到了重庆,何应钦问邓汉祥,甫公怎么没有来?
邓汉祥也不扭捏,端刀直入地对何应钦说:“你我都是贵州人,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们在这里来个月亮坝里耍关刀――明砍,有话明说好不好?”
何应钦说好。
“外间谣传很多,说甫公到重庆,如果不接受你们的条件,就要把他扣起来,是否实有其事?”
何应钦正色道:“没有的事。自古以来川黔滇一家。如要老蒋真要对甫公下手,我何某何必来替他当刽子手,与几千万四川人结仇?这是断断没有的事,请甫公放心。”
于是,邓汉祥放了心,去壁山接刘湘到重庆与会。
川康整军会议在重庆行营举行。军政部长何应钦主持会议,他指出,这次川康整军,主要就是四川整军。四川整军已经取得了相当成绩,但还不够,需要继续深入云云。
何应钦说,以四川一省来养如此庞大的一支军队,不仅部队质量难以保证,更谈不到全国各地军队国家化的问题,希望四川这次作出表率。接下来,进入实质性问题。何应钦、顾祝同提出的川康军队裁減数额,刘湘、邓锡侯、刘文辉等川康主要将领们都坚决不同意。会议一下走到了死角。何应钦为打开裁汰川军的缺口,让顾祝同等在下面作了许多工作。
会议再开时,已经提升为军长,被蒋介石拉了过去的范绍增在会上首先表态,他说:“我服从中央决定,先裁减我的部队吧!”然而,他的带头根本不起作用,其他川康将领并不跟进,比如唐式遵、潘文华等人都不同意裁减部队。连向来投机的王缵绪,对范“傻儿”的率先表态也是嗤之以鼻。雷声大,雨点小,川康整军会议难以进行。
就在这时,震惊全国的“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了,日本军队大肆南下,国势危急!蒋介石只得下令川康整军会议暂停,让何应钦、顾祝同等军政要员火速回京。